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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尔利万万没有想到,毛泽东会在抵渝的第三天的清晨,便在周恩来的陪同下,驱车直入驻华使馆,对他进行了专门的拜访。

虽然,周恩来在打开车门时说,“我们从林园进城,路过这里,毛泽东先生提议来你处看看。”赫尔利当即向毛泽东表示谢意时,毛泽东也说,“将军专程来延安接我,来而不往非礼也,况且今日顺道,若是过门而不入的话,岂不是没有了一点人之常情。”

但是,在赫尔利看来,毛泽东的这次拜访,与其说是礼节性的,倒不如说是技巧性的。也许正因为如此,蒋介石此刻才需要约见他,问清楚个中缘由,搞一个水落石出。

蒋介石身着白府绸长衫,动也不动地斜躺在德安里客厅内的凉椅上,远远看去,仿佛已经睡着多时了。然而,蹑手蹑脚的赫尔利刚刚步入客厅,他便跃身而起,劈头盖脑地问:

“大使先生,毛泽东,包括周恩来,都对你说了些什么呀?中国有句古话: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所以我不能不对他们有所警惕!”

赫尔利在心里笑了。他第一次发现蒋介石是这样畏惧着毛泽东。当然,即便为了消除这位委员长的畏惧,他也得实话实说:

“开始,毛泽东只是回忆了一些往事,而且,大都是美好的。诸如美国人民对中国抗战的支持,美军观察小组在延安留下的难忘的印象,以及罗斯福总统生前,关于在战后建立一个和平而有秩序的亚洲的设想……”

蒋介石盯住赫尔利:

“那么后来呢?”

“后来,毛泽东用一种遗憾的口吻,批评了杜鲁门总统上台以后的对华政策。他说,如果美国表明它决心要在共产党人和国民党人之间平分所提供的援助,这两个党派就可能受到约束,不致武装冲突。无论如何,美国的这种姿态会比它以前的姿态更能使华盛顿享有灵活性——”赫尔利微微笑道,“这实际上是毛泽东的灵活性。他甚至用对谢伟思说过的话对我说,‘美国不必担心我们不肯合作。我们一定合作,我们需要得到美国朋友的帮助,所以我们共产党人认为十分重要的是,要了解你们美国人在想些什么,有什么打算。我们不能贸然反对你们,不能贸然和你们发生冲突。’当然,依我所见,毛泽东绝非在重复他的话。当他的这些话不早不迟偏偏说在了国共谈判期间的时候,便显然有了他另外的意思。”

蒋介石皱着眉头:

“什么意思?”

“委员长先生,如果说毛泽东从把我骂得狗血淋头,诸如什么《评赫尔利政策的危险》呀,《赫尔利和蒋介石的双簧已经破产》呀,到现在对我的专门拜访,这已经表达了他至少从短期的趋势来看,似乎对美国有所指望的话,那么,他还力图说明,只有美国可能抑制国民党方面加速全面内战的倾向,真正回到重庆的谈判桌上来。”赫尔利没有注意到蒋介石渐渐阴沉的神色,相反,他倒愈说愈显得亢奋了,“固然,毛泽东有可能认为这是改变延安的厄运的机会,而且,仿佛只要能够促进同华盛顿的合作,或者暂时同它妥协,机会就会站在他那一边。但是,不管毛泽东对美国和中共的关系是否有更深一层的考虑,不管他是否夸大了美国和中共的目标的一致性,我却没有理由不相信,他的这些话的基调是真诚的。他没有思想负担。他通过他的弦外之音向上帝发誓,从今以后,延安宁愿与华盛顿也不愿意与莫斯科打交道啦……”

“不!你错了,我也错了。但是,首先是你错了——”蒋介石忽然吼道,“我问你,延安果真不愿意与莫斯科打交道了吗?中共与苏联的关系果真是如此脆弱的吗?哼,前些时候和你交换意见的时候,我居然相信了你的看法,就是说,是苏联拒绝支持中共的行动,迫使中共不得不回到重庆的谈判桌上来的。既然如此,那么,我再问你,为什么毛泽东不继续服从苏联的压力?为什么不规规矩矩地坐下来和我们谈判,反倒态度执拗,摆出一副反客为主的架势呢?”

赫尔利惊目圆睁:

“委员长先生,你是说毛泽东在谈判桌上有后台?根据你方才讲话的意思,这个后台不是他正在寻求中的美国,而是已经抛弃了他的苏联……”

“是苏联,永远是苏联!毛泽东寻求美国支持的目的,包括他专门来拜访你的目的,正是在于用来掩饰他的苏联后台的存在!”蒋介石冷飕飕地笑道,“如果大使先生还有所怀疑的话,我这里有一份材料可以让你恍然大悟。这份材料是我们中统首脑陈立夫先生推荐给我的,我现在不得不把它推荐给你。”

赫尔利从蒋介石手中接过了这份他从抽屉里拿出的材料。望着对方那诡谲的目光,他满以为是什么天大的机密。殊不料定睛看时,却是已被翻译成中文的苏联《红星报》昨日发表的一篇述评,题目是《国共两党领袖讨论日本投降之后中国之新的任务》。

赫尔利轻声念道:

“在对日本帝国主义进行斗争的期间,国民党和中国共产党之间的严重分歧阻碍了中国的政治发展和国家民主事业的实现。在战争中,共产党在动员中国人民的武力和创造新的民主生活方式上,有了重大的成就。它受到广大民众的拥护……”

“它在吹捧共产党!”蒋介石说。

“中国前途的发展和国内和平的保持,有赖于这两党在国民党创始人、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孙中山先生教导的精神之下团结合作。在这中国历史的转捩时期,两党的领袖已经采取步骤,来克服旧日的纠纷,并共同讨论当此日本武装溃败和日本投降所引起的中国新的任务,这就是国民党领袖和共产党领袖在重庆谈判开始的目的……”

“它想让共产党和国民党平起平坐!”蒋介石又说。

“远东战争的胜利完成,要求中国人民一切力量的迅速团结,藉以从事战后建国和国家民主荣新的事业。被打垮了的敌人,当然希望中国内部矛盾加深,并爆发自相残杀的内战。下面事实就是一个征兆:日本政府曾请麦克阿瑟总部准许在中国和朝鲜的日本居民仍留原地,并保有武器,以防御‘匪兵’这表示了日本帝国主义者打算在中国发展破坏秩序的活动。日本的这种无耻阴谋,一定会被盟方当局所拒绝的……”

“它在挑拨中美两国政府的关系!”蒋介石最后说,“以下,你再看看它是怎样在咒骂国民党的。”

“但是,由于中国领土的广大和内部的特殊情况,和平的维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也完全要依靠中国当局的觉醒,它需要在解放区重建中国的国家主权。因此更显然地,中国人民的国家统一的维持是加强中国安全以及远东普遍和平的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赫尔利刚念完,蒋介石便迫不及待地问:

“怎么样,大使先生,白纸黑字,言之凿凿,你现在该相信我的结论了吧?”

“是的,委员长先生。”赫尔利耸耸肩,有点儿漫不经心地道,“《红星报》是苏联政府的喉舌之一,它的这篇文章,确实不像是那个已经和中国政府签订了《中苏友好同盟条约》,也就是已经抛弃了中共的苏联政府应当说的话。不过,事情也许仅此而已。找个机会,你约见一下苏联驻华大使彼得洛夫,向他提个口头抗议就行了……”

蒋介石突然仰面大笑起来,笑得那样尖厉,那样阴森,而又那样骄横与自信:

“你又错了!我却没有错,所以我有责任告诉你究竟错在哪里。大使先生,你的错误首先在于低估了毛泽东:你不要看他不修边幅,土里土气,他才不是那种急功近利,眼浅皮薄的人。其次呢?在于你还低估了斯大林;根据《中苏友好同盟条约》,即便将来苏联人要从中国的满洲撤走,那也只会在扶植了傀儡革命运动之后。这就是说,你的错误使你不曾想到,毛泽东来重庆之前,延安和莫斯科一定共同订立了秘密协议!”

赫尔利不但没有吃惊,心里反倒踏实多了。因为魏德迈前两天也这样告诫过他,而依据来自美国战略情报局一份平常得不可再平常的资料:8月最后一个星期,斯大林曾致电延安,敦促中共恢复在重庆的谈判。

赫尔利淡淡地说:

“那么,委员长先生,在这个秘密协议尚未被公开揭露之前,你能否进一步告诉我,在斯大林的葫芦里,究竟装了什么药?”

“嗯嗯,这是国际共产主义的一个阴谋!”蒋介石煞有介事地道,“斯大林的用意非常明确:如果说希特勒最大的罪恶,在于他的行动打开了东欧通向亚洲的大门,那么,在东欧的共产党的胜利几乎已经完全实现之后,他就必须通过延安把中国纳入他们的轨道,以阻挠中国的和平进程,并把东亚同共产党势力的东欧根据地连成一片。”

赫尔利不以为然。他甚至不能容忍蒋介石在堂堂美国的庇护下,居然患了恐苏症。于是,他双手一摊,不无揶揄地道:

“是呀,我从来不曾怀疑,第二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斯大林指挥下的共产主义运动便开始迈出了进攻的步伐。只不过,我没有料到它来得这样快。更没有料到,它已经冲进中国,冲到重庆的谈判桌上来了……”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蒋介石一拍大腿道,“大使先生,你是知道的,和共产党谈判,实非我的本意,即为权宜之策,也颇感勉为其难。但是,倘若在谈判桌上任凭毛泽东肆意刁钻,无理取闹,而政府方面或无动于衷,或束手无策,那岂不是正好进了斯大林的圈套嘛!”

赫尔利明白了蒋介石的意思。当这个意思和华盛顿不愿意也不可能过早地卷入中国的内战的策略不谋而合的时候,这位美国驻华大使才认认真真地说:

“委员长先生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那就恕我直言了。既然你三封电报邀请了毛泽东,而且是我专程去接来的,那么这重庆谈判,无疑便成了一件举世瞩目的事情。国际国内,反应强烈,或褒或贬,述评甚多。然而相比之下,国民党的《中央日报》却是另一番情景:既无社论,也无特稿,即使是你与毛泽东会谈的消息,也只有几十个字孤零零地排在国内新闻版的中间,表现出无话可说而又无可奈何的尴尬心理。因此,要说是骑虎难下的话,我倒觉得这条老虎是你们自己骑上去的!”

蒋介石涨红着脸道:

“现在看来,《中央日报》的效果也许不好,但是当时规定他们有关谈判的报道,要登得少,登得小,版面不要突出,标题不要太大,却出自尽量缩小毛泽东来渝的影响,更不能用国民党机关报来替共产党制造声势等等方面的考虑……”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不过这件事情我倒觉得不伤大雅,无关紧要——”赫尔利继续说,“那么紧要的事情是什么呢?委员长先生,毛泽东来渝已经三天了,可是据我所知,国共谈判的进展,不管是谈政治问题,还是谈军事问题,都处于一般**谈阶段。其间的毛病出在什么地方呢?老实不客气地说,你实在不该早早就提出了国民党方面谈判的三项原则。这样一来,原则之外的话国民党代表不敢讲,原则之内的话共产党代表不愿听。当然,原则既已提出,自当坚持下去。为了打破僵局,你不妨建议共产党方面,也提出自己的谈判原则。三项也罢,六项也罢,双方只要乐意,到时候就可以交换意见了。”

“这件事情好办。”蒋介石硬着头皮道,“我今天就叫他们通知中共代表。如果可能,双方再搞个共同的谈判方案。”

赫尔利稍有思忖:

“还有一件事情,那就是毛泽东的安全问题。此事可以说很小很小,也可以说很大很大。搞得好,相安无事。搞得不好,天下大乱。所以务请委员长先生层层落实,万万不可麻痹大意……”

蒋介石有些不耐烦了:

“此事早已安排给宪兵司令张镇了。听张镇说,由宪兵第一团负责执行。那个团长的名字,大概叫做蔡隆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