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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治中早早地来了。依然在林园,在三号楼那间会议室,为着继续从上午正式开始了的国共谈判。可是,当习习山风卷去了歌乐山麓最后一抹云霞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也顿时暗淡下来。

日本正式宣布投降那天,他也这样一个人闷在房间里,伫立窗前。当然,那是在他家里,上清寺附近的桂园。当蒋介石乘坐的敞篷汽车,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下缓缓从德安里官邸开过来的时候;当爆竹炸响,彩旗呼啦,与人们的欢声大作此起彼伏的时候;当路旁的几十个挑水夫,居然置几十担水桶而不顾,纷纷跑到马路中间举扁担相舞的时候,他开先还只是闭了闭眼睛,以后索性把身体完全转过去了。

是的,如果说抗战结束便意味着内战开始的话,张治中是不愿意看到刚才的一切的。那炸响的爆竹,多么像出膛的子弹;那呼啦的彩旗,多么像轰鸣的炮火;而那相舞着的扁担,简直就是阵地上拼杀着的长矛与大刀……

为着这不愿意看到的一切不再看到,他做到了他能够做到的一切。

然而,从上午开始,当国共谈判尚未进入实质性内容,便有了好一番唇枪舌剑的论战的时候,他那抑郁的忧虑之感非但没有得到丝毫解脱,反倒变得愈加沉重了。

他自然无意责难毛泽东。用他事后的话来说,“在一九四五年前,我对毛泽东没有什么印象。相反,由于国民党的欺骗宣传,我对他有过怀疑。怀疑他究竟具备了什么条件能够做共产党的领袖。但自从一九四五年八月我第一次到延安(接他来重庆参加国共谈判)会面之后,他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张治中更不能怪罪蒋介石。下午谈判,这位委员长倒是来了。可是,忽儿苏联,忽儿美国,好不容易提到了中国的事情,却是一句“听说润之先生想住到城里面,那又何必呢?这里既凉快又安静,就过夏而言,恐怕重庆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地方了。”

晚饭之前,蒋介石却把张治中、王世杰、张群和邵力子叫到了他的一号楼,就国共谈判问题,进行了专门的布置:

“你们晚上不是还要和他们谈判吗,那好,你们尽可多说一点,话题亦尽可广泛一点,以提高他们谈判的兴致。嗯嗯,当然,同样从今天晚上起,你们需要遵守谈判的三条原则,那就是,不得于现在政府法统之外来谈改组政府问题;不得分期或局部解决,必须现时整个解决一切问题;归结于政令、军令之统一,一切问题必须以此为中心……”

张治中领命而来,却不得不躲在这里唉声叹气:谈判第一天,蒋介石就念下了这几道紧箍咒,往后的谈判,究竟该如何去谈?今晚的见面,又究竟该如何启口?

毛泽东这时正好进来了。

跟在他身后的周恩来倒主动打了招呼:

“文白先生,我们正在找你哩!”

“有什么事情么?”张治中不自然地笑了笑,“只要是我办得到的,当效犬马之劳!”

周恩来认认真真地问:

“上清寺附近的桂园,果真是文白先生的资产么?”

“产权是孔祥熙系统关吉玉的。国民政府西迁重庆后,陈诚从关吉玉手上租作官邸。以后我由湖南调来,担任委员长的侍从室主任,由于这幢房子靠近侍从室,所以我又和陈诚商量,租借过来作了我的公馆。”张治中觉得有些奇怪,“恩来先生打听这事干什么?”

周恩来微微笑道:

“毛泽东先生今晚再宿林园,明日便决定住进城里去了。城里有两个地方,一个是第18集团军驻渝办事处所在的红岩村十三号,一个是我在城里的办公所在地曾家岩五十号。但是,前者地点偏僻,上下山石级太多,而后者房舍狭窄,二楼又是别人租住。考虑到毛泽东先生的安全,以及会客和活动的方便……”

张治中恍然大悟道:

“住我的公馆,住我的公馆!公馆既为我所使用,我自然有权力让给毛泽东先生使用。再说为了接待毛泽东先生,你们知道的,整个桂园都被我腾出来了。我当时就想过,毛泽东先生倘若愿意下榻桂园,这就给了我天大的面子啦!”

毛泽东朝张治中拱拱手:

“文白先生的隆情厚谊,吾人没齿难忘。只是这借用桂园的事情,我意还得请你告之蒋介石先生。不然的话,他让我住林园,我却愿意住桂园,这岂不变成了我在有意和他作对吗?”

“毛泽东先生多虑了。你是蒋主席特意请来的贵客,只要你愿意,住在哪里都是可以的。”张治中想了想道,“关于桂园的警卫问题,我倒是有必要报告蒋主席,除了由我安排政治部特务营精选出一个手枪排而外,还得请他委派得力人员专门负责才是。”

毛泽东笑道: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文白先生,我们明天就可以进城去了吗?”

“当然可以。”张治中道,“我还要报告蒋主席,为了毛泽东先生的方便,国共谈判的地点也索性移到城里去。”

翌日,在张治中的陪同下,毛泽东和周恩来一大早便来到桂园。

依然是那幢小小的青砖楼房,加上院子,加上楼后北面紧挨着的几间平房,以及楼前的传达室,汽车间,也不过占地一亩左右。门外,四周是稀稀拉拉的竹篱笆,门内,一条狭窄的过道尽头,左边是餐厅,右边是客厅。

毛泽东在客厅中间站住了。

他似乎这才有了留神客厅里的陈设的兴致。四周摆了十来张朴素的沙发。东南两面的百叶窗前,没有什么古董,唯有两盆幽然吐香的兰花。南墙正中,悬挂着孙中山手书的“天下为公”的横幅。东墙的条幅,则是蒋介石手书的戚继光语录,“若谓战无不胜,固属欺人之谈,然劲敌从来未尝不败……”悬挂在西墙的,是女画家红薇老人的一幅花卉。北墙却是一幅古画《秦淮夜泊图》,上书七绝云:春风吹梦到天涯,人在天涯梦在家,梦到秦淮秋月夜,系船水阁听琵琶……

“好哇!”毛泽东朝张治中笑道,“你这里既有金戈铁马,硝烟弥漫,也有小桥流水,花前月下,好一派文韬武略,儒将风流呀。”

张治中也笑了:

“毛泽东先生,有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我这里能够蓬荜生辉,还不是因为你在这里的缘故吗!”

谈笑间,一位英俊的少校军官大步迈进客厅,向毛泽东敬了个标准的室内军礼:

“报告毛先生,奉张部长的命令,政治部特务营手枪排排长唐建贵前来向你报到!”

“哦,是唐排长。”毛泽东与他握了手,“我这次来重庆,虽说是为人民的事业来的,但首先给张部长,也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这就叫我内心有所不安了。”

唐建贵仍保持着立正的姿势:

“报告毛先生,担任好你的警卫任务,是我们应尽的责任。手枪排全体官兵保证完成张部长的五条指示,务请先生放心!”

毛泽东突然笑了:

“五条指示?都是些什么内容呀?”

唐建贵望了望张治中,然后回答道:

“张部长的原话是:第一,凡来找我的亲友和宾客,一概谢绝;如有人要见毛先生,统由中共方面的人员接待,不得阻拦。第二,警卫毛先生的人员,要分作两组,昼夜值班。第三,必须保持桂园周围环境的安全与安静。第四,部附张家惠专管毛先生的生活,尤其是要办好三餐饮食。第五,毛先生的安全胜过我十倍,你们务必拿出十倍于淞沪抗战时警卫我的勇气和决心来,做到万无一失。”

毛泽东显然被感动了,他怔怔地望着张治中,刚想说点什么,张治中却抢先启口道:

“这手枪排不过是你的警卫人员的一小部分。昨晚我向蒋主席报告后,他当即委派宪兵司令张镇专门负责你的保卫工作。而张镇今晨也来了电话,他本人即来桂园察看,以布置哨位,安排警戒……”

毛泽东这下着急了:

“文白先生,我要这么多人干什么?这不成了如临大敌啦!再说,有不少朋友是要到桂园来的,你别让那些全副武装的士兵把人家吓回去了……”

张治中神色严峻起来:

“毛泽东先生,重庆不比延安。因为我深深地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必须为你的安全负责。当然,桂园的大门也为你的朋友敞开着,我要拒之门外的,是那些化装成乞丐、小贩而我又不便点明其真实身份的人……”

周恩来这时进了客厅。他刚才去了客厅后面的秘书办公室:

“主席,我把你住进桂园的消息,电话告诉了黄炎培先生,他表示要来看望你,而且,你同意的话,他现在就来。”

“请他来吧。”毛泽东道,“也请章伯钧、左舜生、傅斯年和冷遹几位先生来。我正好就国共谈判问题,想和他们交换意见哩!”

张治中这才笑道:

“那我就更应当请客了。请恩来先生转告这几位先生,今晚,我在桂园为欢迎毛泽东先生的到来举行家宴,届时务请他们作陪。”

说完,张治中离开客厅,和他的手枪排长兵分两路,各自准备去了。

毛泽东对周恩来道:

“估计往后来这里的客人还会多的。对于有些客人,尤其是那些老前辈们,我们应当主动拜望他们才是——”

毛泽东当机立断道:

“请恩来同志给我联系一下,今天下午,我就想登门拜望两位老先生。”

“哪两位?”

“张澜和鲜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