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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刚刚结束,魏德迈便离开了蒋介石的山洞官邸。夜色朦胧中,他的吉普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着,他的萎垂的脑袋,在挂满勋章的胸前摇晃着,而浮现在他的眼帘内的,却是方才宴会上那突然爆发的一幕。

宴会的开始无疑是文质彬彬的。

一会儿,蒋介石高举酒杯,对毛泽东的到来表示欢迎,毛泽东也高举酒杯,对蒋介石的宴请表示感谢;一会儿,蒋介石站起身来,祝毛泽东健康长寿,毛泽东也站起身来,祝蒋介石长寿健康……

就在全场都站起身来的时候,魏德迈阴沉着脸,一个人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

他在冷眼旁观:一只眼睛对着蒋介石,一只眼睛对着毛泽东。

对着蒋介石的时候,他在鼻子里发出了嗤嗤的声音——

尽管中国的这位统治者连同他的夫人,曾经非常激动地为梅乐斯辩护,但是,梅乐斯仍然很快就被美国海军医务人员遣送回华盛顿接受治疗去了。而且,就在前不久,当蒋介石告诉魏德迈,梅乐斯有可能返回中国,给戴笠正式授勋的时候,魏德迈毫不口软地回敬说,既然梅乐斯已在美国宣布他不承认美军驻华司令部的最高权力,那么身为驻华美军司令官的魏德迈,就发誓要阻止梅乐斯以任何身份和借口重新返回中国来!

“为什么?”蒋介石当时吃惊得大睁其眼。

“因为中国有我,虽然我不像他那样自称为‘中国的白人救星’——”魏德迈冷笑一声,这样告诉了蒋介石,“中美合作所的最大能耐不就是帮助国民党准备内战吗?那么,委员长先生,我现在已经开始独立地制订类似的计划了。之所以说类似,那是因为梅乐斯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着手进行秘密战争,而我将公开地调动几百万国民党军队,并且投入大量的美国物资,大规模地继续进行下去!”

蒋介石的眼睛很快眯成一条缝:

“这我知道,这我知道!魏德迈将军,很感谢你已向美国陆军部提出意见,认为只有国民党部队才得接受日军投降。但是,诚如你知道的那样,由于国民党部队暂时还无法结集足够的兵力来担当这项任务,所以,也许有必要请你增派美军并授权他们代表国民党部队行事。果能如此的话,你也就为国民党部队今后的调动铺平了道路……”

魏德迈完全照办了。

而且,事后在写给美国陆军部的报告中,他还不无得意之色:

“领先收复失地的整军整师的国民党军队由美国飞机空运到上海、南京和北平。从太平洋调来美国第7舰队的一部分军舰,它们后来协助把中国部队运进华北,另外有五万三千名的海军陆战队占领平津地区。负有军事占领任务的中国部队的空运工作由第10和第14航空队负责,这无疑是世界历史上规模最大的空中军队调动……”

于是,魏德迈有十足的理由可以设想,从这以后,国共之间的武装冲突是不可避免的了。他等待着枪声,如同等待另一枚勋章佩戴在胸前时为他点燃的爆竹。

然而,今晚他在山洞官邸等到的,却是蒋介石与毛泽东的握手言欢、杯觥交错。特别是身着戎装的蒋介石,居然像一个厨师那样,不厌其烦地向毛泽东介绍着每一道川菜的名称及其烹饪过程的时候,他那只对着蒋介石的眼睛不得不痛苦地闭上了。

另一只眼睛倒是直直地对着毛泽东,可是他紧咬着的牙齿,也为之格格作响个不停——

他从来就没有把共产党人放在眼里。

赫尔利认为,苏联拒绝支持中共的行动这使毛泽东回到了重庆的谈判桌上来。

而他认为,毛泽东回到了重庆的谈判桌上来,不过是在美国的支持下,使蒋介石在收复大城市和交通线方面占据了上风的结果。

有一点认为倒是相同的,那就是共产党人至少在此时处于守势。

然而,与守势相反的是,三天前,一名美国军官被一名中共士兵打死了。

魏德迈当即命令美军驻华司令部进行调查,并于昨日读到了详细的调查报告:

“8月25日,共军在徐州附近曾与陆军上尉约翰·伯奇和一名国民党军官领导的情报小组发生冲突。甚至那名没有丧命的国民党军官也证明了这样的事实,即在共军为了怀疑而拦阻该情报小组时,伯奇曾经向他们挑衅。

“伯奇口出恶言,称他们为‘土匪’。当那位国民党军官向伯奇提出忠告,叫他不要再挑衅时,据说,他这样讲:‘我倒要看看他们想怎样对待美国人。他们杀不杀我,我满不在乎。如果他们杀我,他们可就完蛋了,因为美国会用原子弹来惩罚他们’。

“既然共军有把握认定由伯奇领导的那种小组同戴笠和国民党谍报活动有联系,伯奇的可怕的愿望得到了满足,他被处决了……”

读毕,魏德迈并未说出话来。

但是,事隔一天,今日在山洞官邸蒋介石的宴席上见到毛泽东的时候,他却对这位共产党领袖突然爆出一种怒不可遏的敌对情绪。

全场都坐下去以后,他一个人又慢慢站起身来,直端端地走到毛泽东跟前:

“请问毛先生,你知道伯奇事件么?”

“知道。”毛泽东瞥了一眼气势汹汹的魏德迈,愈加心平气和地说,“离开延安之前,我已读到新四军军部的调查报告。”

魏德迈依然一副盛气凌人的面孔:

“那好,我以美军驻华司令官和中国战区参谋长的名义,要求你现在就伯奇事件向我作出解释。”

“如果这个美军军官死于误会,那么我愿意代表共产党军队向你表示歉意。”毛泽东冷冷笑道,“可是,尊敬的司令官先生,调查报告表明,伯奇事件并不是一场误会。”

魏德迈嗷嗷大叫道:

“是的,不是误会,美军和共军之间从来不存在误会!因为如此,我要提出警告,倘若再有类似这种蓄意袭击美方工作人员的事件发生,一切后果概由你们负责!”

“我们自然是要负责的。对于你来说,恐怕尤其需要有言在先。”毛泽东开怀大笑道,“好吧,今天先送你十六个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想到这里,魏德迈像斗败的公鸡那样满脸涨得通红。抬头处,吉普车的两束灯光虽然驱赶着茫茫夜色,但是,他能够看见的,依然是那条崎岖而漫长的山路。

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使他通往心灵的坦途的,恐怕只剩下驻华美军司令部里的那张高背沙发了。

可是,屁股在高背沙发上还没有坐热,赫尔利就大摇大摆地进来了。

“有事吗?”魏德迈没好气地道,“如果有。为什么不在刚才山洞官邸的宴会上说?”

赫尔利不慌不忙地坐下来,讪然一笑道:

“那种场合是我们两个美国人说话的地方么!实话告诉你吧,你与毛泽东的对话,委员长先生听见了,我也听见了,作为听众,我们认为你最大的失误,就在于为即将开始的委员长先生与毛泽东的对话,进行了一个并不成功的示范。当然,从投石问路的意义上讲,我这个美国人还是十分感谢你的。”

“你究竟要对我说些什么?大使先生!”魏德迈不耐烦地拍打着高背沙发的扶手。

赫尔利正色道:

“我要说,对话也好,谈判也好,它们的实质就是格斗。不,比格斗更残酷,更持久,从而更需要毅力和技巧。将军不知道你注意到毛泽东没有?从外表看,他不过是个土里土气的乡下人,可是从骨子里看,他几乎是一个政治上的天才的行家里手!他大智若愚,含而不露,以守为攻,步步为营,相比之下,你就显得那样急躁,那样露骨,说句不客气的话,甚而至于那样肤浅和无能了……”

“我是个军人,军人的性格里容不得半点虚伪与狡黠。”魏德迈冷冷笑道,“不过,如果说政治斗争也是一门艺术的话,那么大使先生,我倒想弄个明白,毛泽东到达重庆只有半天光景,他究竟有什么能耐让你对他如此恭维有加,这般推崇备至?”

赫尔利不加思索地道:

“那好,我就从毛泽东走下飞机说起。你知道的,迅速召集党派会议和建立联合政府,一直是延安喋喋不休的话题。可是,他在机场散发的书面谈话中,恰恰把这两件事情回避了。为什么呢?开始我也不懂,后来在桂园,听到他对记者说了句,‘包括在民主政治里头的一切,我都想先听听蒋先生的意见’这才使我恍然大悟了:原来他在进行迂回战术,以达到他用正面攻击所达不到的目的地……”

“毛泽东的目的地恐怕不在重庆而在华盛顿吧。”魏德迈盯了赫尔利一眼,“中共已经没有什么希望可以获得美国的支持,也不指望苏联人会对他们有什么帮助。如果没有其他的因素,毛泽东来重庆与国民党谈判的事实,就暴露出了共产党人已经意识到了他们的处境的危急。当然,他们是不会甘心的,恢复谈判这件事情,多半是竭力想诱使华盛顿软化战后对中共的长期政策,所以他们显示出了无可奈何的耐心,以及故作镇静的深沉。”

赫尔利摇了摇头道:

“你的观点也许和杜鲁门总统,马歇尔参谋长以及哈里曼大使相同,但是,美国许多情报分析家则不是这样的看法。譬如,就中共与苏联的关系而言,中共可能在国际问题上机械地重复莫斯科的路线,然而它已经在国内牢固地确立了独立的地位,似乎就不可能接受苏联的任何违反其自身利益的政策了……”

魏德迈终于抓住了赫尔利的把柄:

“那么,大使先生,你又如何解释你的预言呢?因为你说过,毛泽东不能依靠斯大林的支持时,他的抗拒就会软下来,就会恢复以前在重庆举行的毫无结果的政治谈判。”

“是的,我说过这样的话,而且不止一次。”赫尔利毫无尴尬之色,“纠正我的却是发生在今天的事实:毛泽东在桂园回答记者关于他对《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的感想时,他称赞了这个条约,但同时指出,这个条约只有在苏联和一个民主的中国政府之间才能得以贯彻。既然共产党人并不认为国民党政权是民主的,这就含蓄地批评了这个条约。所以,战略情报局把条约解释为意味着中共将被迫依靠他们自己的革命对策时,我认为是很有道理的。”

魏德迈沉默了一会儿:

“那么,对于中共来说,保持他们军队的完整,而不像委员长先生所要求的那样予以解散,则将具有更加重要的意义了。不过,如果情况的发展真是这样的话,那倒是我始所未料到的……”

赫尔利尖厉地吼道:

“谁能料想得到呢!莫说我们,就是杜鲁门和斯大林,他们也根本料想不到在这个地球上,居然会出现一个土生土长的中国的共产主义运动——”他白了魏德迈一眼,“你就等着瞧吧,明天开始的重庆谈判,毛泽东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手势都是属于他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