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并没有亲临九龙坡机场。
为着迎接毛泽东、周恩来、王若飞,他让他的侍从室主任周至柔充当他的私人代表,权且表示着仅此而已的“和平诚意”。
此时,候机室的一个角落,这位私人代表正孤傲地站在那里,昂着脑袋眼望天花板。以致在场的一位苏联塔斯社记者在事后的新闻电稿中,把目中无人的周至柔戏谑为“不愧是‘独夫’的代表”。
国民参政会秘书长邵力子坐在候机室中间部位的藤椅上,闭目养神。直到贵阳《大刚报》一位驻渝记者走到跟前,递上名片,他才迟钝地睁开眼睛。
“秘书长先生,僵持八年,令全国人民非常焦急关注的国内团结问题,即将由中共领袖毛泽东氏飞临陪都而开朗。就此,你能谈谈国民党方面的看法吗?”这位驻渝记者问。
邵力子淡然一笑道:
“对不起,我是以个人身份前来机场迎接毛泽东先生的。除此而外,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候机室的另一个角落,交谈的气氛就热烈得多了。民主同盟主席张澜,民主同盟中央常委沈钧儒,和去过延安的几位参政员黄炎培、左舜生、章伯钧、冷御秋团团围坐,侃侃而谈。稍有片刻,新从苏联归来的郭沫若夫妇也赶来机场,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他们相互交谈,也和记者交谈。
“国共谈判,断断续续,已长达数年之久。按照过去的情况看,基本上是由我们这些中间人来回奔走,所以徒劳而无功。这次就不同了,毛泽东先生亲来重庆,双方面对面直接谈判,这就使问题变得单纯起来……”黄炎培对一位英国路透社记者如是说。
张澜接待的是一位美联社记者:
“你问我事前知不知道这次国共谈判的事,我只能如实奉告于你:至今我尚未得到当局的邀请或者通知。就是说,国共和谈,各党各派是否参加,我不得而知。但是,不论我们参加与否,以我之见,只要国共双方开诚布公,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郭沫若却反问《新华日报》一位记者道:
“我在候机室里,看到一个奇怪的现象,那就是外国记者比中国记者多。驻重庆的各国记者几乎全部出动了。而重庆有几十家报纸和通讯社,还有一批外地报纸派驻重庆的记者,他们人数远远超过外国记者,可是,今天到机场采访的为什么只有少数几个人呢?”
“就连这少数几个人当中,有的还是《新华日报》约来的哩!”这位记者忿忿然道,“至于原因,我就不想多说什么了反正越是国民党当局不想要老百姓知道的消息,他们封锁新闻的手法越是严厉……”
谈话间,下午3点37分,一架草绿色的三引擎军用客机终于冲破重庆上空厚厚的云层,带着自身震耳欲聋的隆隆巨响,徐徐降落在警戒森严的九龙坡机场跑道上。
候机室大门打开了。跑在最前面的是几十名中外摄影记者。或胸挂照相机,或肩扛摄影机,刹时便围着机身排开了半圆的阵势。半圆中密密麻麻地站着美军宪兵和国民党宪兵,他们一面维持秩序,喊叫着要人们尽量远离舷梯,一面横冲直撞,没有忘记为自己占据一个距离机舱最近的位置。
舱门就在这个时候打开了。第一个出现的是毛泽东!
出现在他面前的,除了陌生的山,陌生的水,还有一幅陌生的情景:掌声和欢笑声的齐鸣,照相机的“咔咔”声和摄影机的转动声的混响,连同那蠕动的人群当中,闪闪的镁光灯和一眨不眨的目光的交相辉映。
出现在人们面前的,则是一位与惯常见过的肖像十分相似的人:五十岁出头,身材中上,蓄着浓黑的头发,穿着灰蓝色的宽大得很的中山服。中山服上新鲜的皱褶,皮鞋底下新鲜的尘土,表明他和普通人的心思一样,出门做客,从上到下都要穿得体体面面的。
令中外记者感到新鲜的,却是他开先戴在头上尔后举在手中的考克礼帽。他举得很慢很慢,像是在举一件很重很重的东西,等到举过头顶,忽然用力一挥,便停在空中,一动不动了……
毛泽东的这个动作给中外记者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在事后的文章里,有人说它“表明了一种思维的过程,作出了一种断然的决定”,有人说它“是一个特定的历史性的动作,完成这个动作的,只能是一个时代的伟人”。
不管怎么说,毛泽东现在大踏步走下舷梯来了。紧随其后的,是周恩来、张治中以及赫尔利。
张治中把站在舷梯侧旁的周至柔介绍给毛泽东。毛泽东与他握了握手。
周至柔缩回手去的时候,毫无表情地说:
“蒋主席已经预备好 黄山及山洞两处住所招待毛先生……”
“很感谢!”
毛泽东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正欲前行,胳膊却被身后的赫尔利挽住了。
“既然频繁的开麦拉镜头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我们就索性让他们摄入镜头吧。”赫尔利顺势又挽住周恩来的胳膊,“这是全世界喜欢看的镜头……”
长达20分钟之久的拍照与摄影之后,赫尔利抚着八字银须,满意地朝毛泽东点点头:
“这儿是好莱坞!”
毛泽东却在人群中发现了银髯飘拂的张澜,而且,不待别人介绍,径自迈了过去:
“你是张表老?你好!”
张澜连忙说:“润之先生好!你奔走国事,欢迎你光临重庆!”
毛泽东拉住张澜的手,久久不放:
“大热天气,你还亲自到机场来,真是不敢当,不敢当呵……”
周恩来从毛泽东身边绕过来,也同张澜握手,互道阔别,并且安排张澜、张治中、邵力子、郭沫若同毛泽东合影留念。
可是,中外记者们趁势一拥而上,把毛泽东团团围住了。有的递名片,有的报姓名,有的提问题,有的抢着和毛泽东握手……
被挡在人墙之外的黄炎培、章伯钧、左舜生和冷御秋,一个个急得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年纪大身体小体力最差的沈钧儒,却被挤在了人墙中缝。他被挤得满头大汗,也被挤得呜嘘呐喊:“我是沈钧儒,我是沈钧儒……”
周恩来见状,几步迈到人群之外,然后把腋下夹着的一个大纸包高高举起来:
“新闻界的朋友们,我从延安为你们带来了礼物,请到这里来拿吧——”
中外记者们果然被吸引过来了。礼物每人一份:油印的毛泽东的书面谈话。
本人此次来渝,系应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先生之邀请,商讨团结建国大计。现在抗日战争已经胜利结束,中国即将进入和平建设时期,当前时机极为重要。目前最迫切者,为保证国内和平,实施民主政治,巩固国内团结。国内政治上军事上所存在天重的各项迫切问题,应在和平、民主、团结的基础上加以合理解决,以期实现全国之统一,建设独立、自由与富强的新中国。希望中国一切抗日政党及爱国志士团结起来,为实现上述任务而共同奋斗。本人对于蒋介石先生之邀请,表示谢意。
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八日
外国记者们读毕书面谈话稿,竟飞身跳上汽车,争先恐后地进城抢发新闻去了。
不一会儿,机场外面,已剩下不多的几辆汽车。周至柔指着一辆簇新的二八二三号篷车对毛泽东说:
“这是蒋主席特别拨给毛先生使用的。”
毛泽东重复了一句:“很感谢!”
脚步却偏偏绕过这辆篷车,而径自朝着侧旁那辆标有“美大使馆”字样的二八一九号篷车去了。
赫尔利抢先一步,敏捷地为毛泽东拉开后座车门。当周恩来和张治中尾随毛泽东也坐了进来之后,他才拉开前座车门,坐在了司机侧旁的位置。
汽车慢慢启动了。张治中却很快面露难色:
“润之先生,既然蒋主席已经为你预备好住所,你就去罢。黄山别墅也好,山洞林园也好,都是很凉快的。”
毛泽东朝张治中笑笑:
“你是国民党的政治部长,政治这个东西,有时候是很任性的。我在延安就给你打过招呼,到了重庆以后,国民党的车子我不坐,国民党的房子我不住。所以呀,我今天还是去住我们的第18集团军驻渝办事处,改日再去黄山与山洞歇凉,你看好么?”
张治中想了想道:
“我有一公馆在上清寺桂园,润之先生不妨先去那里休息休息再说。”
周恩来朝张治中笑笑:
“文白先生要尽地主之谊,吾等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只是贸然入府,惊动老小,那就甚感过意不去了。”
“恩来先生与我黄埔共事多年,自认私交尚厚,今日如何说这些见外的话。”张治中有些急了,“实话相告罢,为着有机会在自己的家里接待润之先生、恩来先生,我在去延安之前便已腾出桂园,让夫人带着孩子们去复兴关中训团内一所院子了。”
毛泽东握住张治中的手:
“文白先生如此隆情厚义,我毛泽东只好领情了。不过,尊夫人和孩子们是被我撵走的,我还得寻个机会当面向他们致歉才是!”
“我一定召集全家拜见你们。”张治中笑道,“尤其是让我的孩子们看看,共产党究竟是不是青面獠牙……”
车抵桂园,留守在张公馆的警卫人员慌忙开了大门。当毛泽东、周恩来和赫尔利在张治中的陪同下步入客厅的时候,动作麻利的女仆把刚泡的盖碗茶也端进来了。
毛泽东宽了外衣,露出来的白布衬衫也是簇新簇新的。然而,就在他将手中的中山服随意搭在沙发扶手上的时候。茶几上的一只盖碗茶杯被他碰倒了,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毛泽东慌忙伸出手来,意欲把茶几上的水和茶叶统统抹到自己的另一只手中。但是,他被笑眯眯走过来的张治中制止了:
“润之先生,这不是你做的事情……”
女仆把毛泽东的中山服挂在了侧旁的衣架上,然后为他端来了另一杯盖碗茶。
毛泽东这才坐了下去,眼望着客厅里的吊灯、角柜、壁炉、广漆地板,以及其他对于他来说显得十分生疏的东西。
他熟知的是人。不管什么人。
就在张治中走出客厅,亲临厨房赶快备办过迟的午宴的时候,好几家报纸的记者搭乘着《新华日报》的大卡车追进桂园,拥入客厅,直奔毛泽东而来。
“我是《新民报》记者。”一位秃顶的中年男子自我介绍道,“我能够请教毛先生两个问题吗?”
问题没有提出,这位记者先倒滔滔不绝起来:
“日本投降,胜利地结束了八年来的苦战,同时也发生了许多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在战时,军事问题掩盖了这些问题的重要性,现在是再也不可以含糊下去了……”
“这些问题究竟是什么呀?”毛泽东忍不住反问道。
“例如复员、整军、实施宪政……嗯,几乎没有一件不关联着团结,也没有一件可以在分裂的状态中完成——”
毛泽东点点头:“你讲的是团结问题。”
记者大手一挥道:
“是的,这个问题如果得不到适当的解决,则胜利的钟声可能就变成内战的警号!要避免这种不幸的结果,自然需要朝野各界的共同努力。但是要问到如何避免,则目前两个最大的政党应该对国民负有特别的责任。”
这位记者看着毛泽东:
“站在国民的立场上看。假如这次的商谈再无结果,那是两党共同的失败。国民决不会特别原谅哪一方,更不会赞许哪一个政党从这种失败中取利的。国民不能忍耐过去那种僵局再拖延到以后了,客观的事实逼迫着团结问题必须立刻解决,彻底解决,全盘解决!请问毛先生,你能同样抱着这种心情,下一个非趁此谈判成功不可的决心吗?”
毛泽东淡然一笑道:
“我如果没有下这个决心,就不会跑到重庆来了。蒋介石先生倒是哪里也没有跑,你可以问问他,他下了这个决心没有?”
记者稍有记录,然后又抬起头:
“我相信,毛先生是不会随便来重庆的,现在来了,当已有一个可以进行谈判的基础。我们固然还不能判断这次谈判的具体结果是怎样,但可以相信,这将是具有决定性的一次谈判,其结果的成败对我们国家前途将立刻发生好坏的影响。因此,我们感觉到这次谈判的时机的特别重要。毛先生也有这种感觉吗?”
毛泽东直言以告道:
“我的感觉是你的思路有些混乱。因为基础不是时机,时机也不是基础,特别是和谈判连在一起的时候,它们更是风马牛不相及呀!”
毛泽东的话把身旁一位戴眼镜的女记者逗笑了,笑得格格的,直流泪水。
“我是《大公报》记者。”她递给毛泽东一张名片,“毛先生,我也是湖南人哩。”
“是呀,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嘛。”毛泽东话题一转,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你们《大公报》的报馆在重庆什么地方?”
“李子坝。”女记者有些惑然。
毛泽东解释道:
“嗯,我在延安经常能够读到你们报纸的文章,这次来重庆,还想寻个机会到你们报馆去看看。你不会反对吧?”
女记者正欲提问,就毛泽东刚才的解释提问,可是张治中大步流星地进来了:
“润之先生,我给蒋主席去了电话,蒋主席在电话里说,今晚八点半,他在山洞官邸设宴为你、恩来先生和王若飞先生洗尘,还望你们能够准时出席为盼……”
“还邀请了哪些人?”毛泽东问。
张治中回答说:
“邵力子先生、周至柔将军以及我,自然是要作陪的。另外,外交部长王世杰、四川省主席张群也要来。哦,对了,美国盟友中,蒋主席还邀请了赫尔利大使和魏德迈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