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也有身不由己的地方。频频举杯、相还以礼的宴会之后,在蒋介石百遍千遍乃至唇焦口燥的劝说下,他不得不在山洞官邸住了下来。
这山洞官邸原本是张治中在担任侍从室主任期间,为蒋介石修的一幢别墅。自国民党政权迁都重庆以后,为避日机空袭,划出西郊以外的大片地方,作为国民党、国民政府机关和重要大员的迁建区域。一时间,荒凉的山林野岭布满了三院六部和各种重要衙门,一幢幢中西合璧的各式公馆别墅林立各处,出现了一种突然的、畸形的繁华热闹和比比皆是的富丽堂皇的场面。这就是国民党抗战时期的中枢要地,人称“陪都中的陪都”。
而最引人瞩目的,就是这幢占地数百亩、包括官邸主楼、官邸大客厅、官邸大礼堂等主体工程的蒋介石的山洞官邸。走将进去,但见四面青山,峰峦叠翠,巍岩嶙峋,曲径通幽。山上古柏青松,郁郁葱葱。与山相衔处,舒坦开阔,林木繁多,奇花盈野,芳草萋萋,好一个鬼斧神工的人间仙境。
1939年底,工程完毕。国民党要人纷纷前往祝贺蒋介石。国府主席林森也驾临致庆。林森对山水园林本就特别喜爱,在蒋介石亲伴漫游之时,倾 慕之心溢于言表,连声赞叹。蒋介石看出林森有意,当即将这幢园林别墅送给林森,自己则到黄山别墅居住去了。林森得此美处,也不推让,立即从歌乐山云顶寺迁居而来。于是,官邸主楼便被称为“林森公馆”,而这园林之地,也就被称作“林园”了。
1944年初,也就是林森病逝的第二年,蒋介石搬回林园的时候,在园内石岗子一带又新建了三幢楼房,依次编为一、二、三号楼。林森公馆则改作林森纪念堂,编为四号楼。
一号楼是蒋介石的住宅。楼分两层、砖木结构,和别人的别墅并无多大相异之处。奇特的,倒是那总是坐北朝南的床和座椅,显示着这里的主人“臂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
二号楼则是蒋介石专为宋美龄修的。依然是一楼一底。宋美龄不在时,这里就是他的“国宾招待所”毛泽东下榻的,正是这幢楼的底层东屋,王若飞住底层西屋,而周恩来,则被安排到通常用作召开重要会议的三号楼去了。
“这里很安静,希望你能够睡个好觉。睡到什么时候起来都是可以的。”昨晚分手的时候,蒋介石这样告诉毛泽东。
可是,毛泽东并没有睡好。
床,软绵绵的。枕头,软绵绵的。趿在脚上的拖鞋,踩在脚下的地毯,都是软绵绵的。但,就舒适的程度而言,他显然觉得不如延安窑洞里的一切。当然,这毕竟是次要的。他不习惯这里的安静。潮湿的凝固的令人窒息的生存空间,对于他那活跃而敏捷的内心世界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一种苦不堪言的刺激。
天刚放亮,他就起床了。
走出房门,顺着稍有坡度的柏油路下来,侧旁是一条长长的长满青苔的石阶。他拾级而上,缓步而行,径自走进林荫深处。
然而,他突然站住了。
当他透过茂密的枝叶隐隐约约地看见一个人,而且这个人正朝着他这边走来的时候。
“蒋委员长?”毛泽东有些意外。
蒋介石猛抬头,躲闪不及,也突然站住了。不过,他脸部的肌肉在走动,他要用迅速堆起的满面笑容,来掩去冤家路窄的窘迫之色:
“哦,是润之先生……我倒是每日晨起,然后来这里散散步的。你怎么不多睡睡?嗯,早就知道你有夜晚工作,白天睡觉的习惯,现在还是这样的吗?”
毛泽东也笑了。19年不曾见面,他比昨晚宴席上愈加认真地看了蒋介石一眼,忍不住语带双关地道:
“现在也一样,只是白天睡得少了。有道是,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嘛!不知道蒋委员长有没有这个体会?”
“有的、有的……”蒋介石一边支吾着,一边伸手指了指侧旁不远的一张圆形石桌,“来,润之先生,坐下谈,坐下谈好吗?”
这张圆形石桌也是生得巧了:直径不过两尺有余,三面却有嶙峋怪石围成一个扇形。而敞开的那面,正好与毛泽东和蒋介石站立的位置,构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
毛泽东点点头,一屁股坐在那露水未干的石凳上。端端正正的姿态,全神贯注的表情,仿佛只要蒋介石愿意,此时此地就可以徐徐拉开重庆谈判的帷幕了。
蒋介石坐下来之前,先在石凳上放了一块手帕,坐下来之后,又将一条腿放到了另一条腿的上面。头发稀落的脑袋总算抬起来了,眼睛却盯着树梢上的枝叶:
“嗯,四川的土质肥沃得很哩!林森老先生告诉我说,就是在这里的土头插上一根拐杖,来年也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哦,对了,林森墓就建在这个林园里面。那是前年年底,国民党党政军首脑为老先生举行了奉安典礼之后,才将他的梓棺由官邸大礼堂移入墓中的。墓修得不错,周围的环境也好,什么时候,我陪你去那里看看……”
毛泽东在心里笑笑: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既然蒋介石不愿进入谈判的话题,他也只好顺水推舟了:
“林森墓,我是一定要去观瞻的。林公在担任国民政府主席期间,对日态度强硬,深受国民爱戴,更令吾辈敬仰,所以中共中央曾有唁电云:领导抗战,功在国家,溘闻逝世,痛悼同深!我在延安的时候,听说林公患病,与一次车祸有关,不知此说当真否?”
“当真,当真——”
蒋介石频频点头,谈兴甚浓:
“那天上午七点来钟,老先生从林园坐车进城,准备接受加拿大驻华大使呈递国书。车到山洞九倒拐转弯处,不料迎面一辆美国车急驶而来。两车司机同时紧急刹车,虽未相撞,但老先生已是七十六岁高龄,被急刹车的猛震导致严重脑溢血症,卧床不起。在渝中外名医纷往治疗,但效果甚微……”
蒋介石转动着眼珠:
“嗯,润之先生,在老先生病重期间,你特意派了周恩来、董必武、邓颖超诸先生前往林园官邸看望他,这是我至今感激不尽的。恐怕你还不知道吧,当时为了确保老先生在安静的环境里养病,根据周恩来先生的建议,我才命令把成渝公路从林森公馆附近,改道在石岗子东侧围墙之外的呢!”
毛泽东见蒋介石提及往事,重温旧情,不觉对敦促对方尽快回到谈判桌上有了一点儿信心:
“蒋委员长这样重视周恩来先生的建议,这就是我应当感激你的了。本来嘛,国共两党已有过一次成功的合作。八年抗战,又让我们第二次坐在一起。我有时在想,‘民亦劳止,迄可小休’,国共两党是否可以通过推心置腹的谈判,商讨出巩固而坚实的团结建国大计,从而像今天这样,殊途同归,不期而遇,不仅坐得下来,而且坐得下去呢?”
蒋介石依然笑笑,身体却慢慢站起来了:
“现在我们去用早餐,有什么话,早餐以后再说吧……”上午九点,毛泽东、周恩来、王若飞如约前往三号楼楼上的会议厅。然而,推开弹簧门,长长的会议桌一侧端坐着张群、张治中、王世杰和邵力子,却不见了蒋介石。
张群慌忙站起身,像黄门官那样毫无表情地望着毛泽东:
“三位先生,蒋主席嘱我转告你们,因为巴丹之战的温锐特将军昨日抵渝的缘故,他要稍作安排才能到这里来,还望你们予以谅解为是。另外,蒋主席说了,在他到来之前,中共方面的意见,不管哪方面的意见,都尽可先与我们谈谈。”
周恩来淡然一笑道:
“中共方面的意见,蒋委员长通常是可听可不听的。既然如此,我想先谈点个人方面的意见,或者是感受吧。关于国共谈判,这不是第一次,但是我要指出,这是第一次有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参加的国共谈判,这是第一次在抗日战争胜利结束、和平建国行将开始的基础上的国共谈判。因此,就中共方面而言,我们是带着沉重的历史责任感和现实的重大任务来参加这次国共谈判的。我们当然希望谈判成功。为着成功,三天前,中共中央发表了《对于目前时局的宣言》,提出了和平建国的方针和应立即采取的六条紧急措施。而成功与否的标志,我认为,那就要看国民党当局能否接受这个方针,促使这些紧急措施的实现了。”
张群似笑非笑地望着周恩来:
“谈判伊始,我觉得周先生开了一个好头。好就好在对谈判成功抱有热忱的希望。这种希望无疑也是国民政府的希望,全体国民的希望。当蒋主席三电延安的时候,赫尔利先生不辞劳瘁,躬亲到延安去劝驾的时候,以及毛先生已在昨天到了这战时首都的时候,我们都亲眼看见了这种希望的存在……”
“这种希望的存在,我却是在中共中央《对于目前时局的宣言》里头看见的。”王世杰打断张群的话,故作高深地说,“较之过去的主张,中共方面无疑表现出了极大的进步。除了个别问题而外,我以为多数条款都是可以商量的。如此一来,国事将大有可为;谈判将大有可为,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中共方面能否真正做到以公诚感召,摈弃党派之私见了。”
王若飞抓住战机:
“那么,雪艇先生,你能告诉我们哪些属于‘党派之私见’的个别问题么?我以中共谈判代表的名义向你担保,如果它们果然与和平建国的方针格格不入,那么就是我们不摈弃它们,它们也会遭到人民的摈弃的!”
王世杰自知失言,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下去:
“譬如……譬如我们的国家好容易才度过生死关头,眼看就要踏上和平建国的康庄大道,全体国民也正在拱手相贺,永庆升平。可是,你们的六条紧急措施的第一条却是,‘撤退包围与进攻解放区的军队,以便立即实现和平,避免内战’。据我所知,关于国共两党武装冲突的问题,以及其间的恩恩怨怨,已经随着抗日战争的胜利而成为历史。这就是说,就中国的现状来看,其实并无什么内战可言……”
王世杰的话,这时被一阵爽朗而清脆的笑声打断了。
笑声是毛泽东发出来的。他先点燃一支烟,然后眯眼望着王世杰:
“听了王部长关于中国内战问题的高论,突然想起前几天中央社转发的美国《纽约时报》新近一篇叫做《中国共产党》的社论,所以忍不住也要说上几句。这篇社论有一个观点,用该文的话来说,‘中国共产党于十四年来**中国领土之日本侵略者终于投降及远东一最严重问题亦由中苏友好同盟条约而获解决之际,突然以发动内战相威胁。’这就是说,中国原本是没有内战的,内战之说,不过是中国共产党用以威胁别人的托辞。怎么样?王部长,我没有解释错吧?”
王世杰不敢作答。为着回避毛泽东那锐利的目光,他慌忙把脑袋埋下去了。
毛泽东又笑了笑:
“我想,我是没有解释错的。不然的话,王部长怎么会有与之相同的观点呢!观点相同,这是好事,我们批驳起来,也就无须脱了裤子放屁——多出一道手续。但是,麻烦的是,对于美国人,由于他们对中国的无知,我们还得耐着性子告诉他们,中国不仅有内战的危机,而且一天比一天严重地发展着。中国内战危机的形成及其发展,完全是由于少数反动派拒绝人民‘结束专政独裁,真正实行民主’这一迫切要求有意致之。这也是美国已故总统罗斯福早已看出来的,所以他的对华政策,一贯的是要促成中国政治的民主化——”毛泽东的笑容倏然消失了,“而对于中国人,只要他长着两只眼睛,只要他还有点儿良心,如果居然置十年内战及抗战以来内战不断的大量事实于不顾,硬要说中国没有内战的话,那么,恕我直言,这就是彻头彻尾的欺骗了!试问我的谈判对手们,中国四万万同胞能够接受这种欺骗吗?那些为中国的民主与自由而献身的志士仁人们,能够容忍这种欺骗吗……”
没有人能够回答。
张群掏出手帕,擦着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邵力子如老僧入定,两手轻合,双目紧闭。而埋下脑袋的王世杰,此时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了……
唯有张治中,愣愣地睁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