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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尔利背着双手。萎垂着脑袋,像铁笼中的老虎那样在他的使馆办公室里走来走去。自从梅乐斯的中美合作所隶属魏德迈的美军战区司令部管辖之后,不知为什么,随着权力天平的倾斜,他觉得他的那张高背沙发也变得东倒西歪起来。

现在总算平平稳稳地坐下了。

顺手打开茶几上的收音机,拧了拧调钮。他对中国的民间器乐倒有着浓厚的兴趣,尤其是一曲琵琶,既解暑热,又解忧愁,不管是来自国民党的重庆电台,还是来自共产党的延安电台的。

平此时听到的是延安电台。然而,不是悠扬婉转的弹唱,而是新华通讯社又一篇措词激烈的评论:《评赫尔利政策的危险》。

是的,两天以前,新华通讯社通过延安电台已经播发了一篇评论。那篇题为《赫尔利和蒋介石的双簧已经破产》的评论,是魏德迈收听到以后打电话转告赫尔利的。至于魏德迈为什么要转告给他,他已经从对方幸灾乐祸的笑声中听出来了:

“延安正在找你呢,大使先生!嗯,那篇评论里面是这样说的,‘到了今天,赫尔利不知在忙些什么,总之是似乎暂时地藏起来了,却累得蒋介石在参政会上说些不三不四的话’……”

赫尔利当即回话说:

“我是藏起来了。既然共产党说我和委员长先生在演双簧,为什么不允许一人站在台前,一人躲在台后呢!”

赫尔利的这句话自然是说给魏德迈听的。在他看来,自我标榜为“中国的白人救星”的梅乐斯,不过是一个神经质的自私狂,而不动声色的魏德迈,才是一个虎视眈眈窥视着美国在华最高权位的野心家。

可是,延安这篇评论又是播给他听的。

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听下去:

“以美国驻华大使赫尔利为代表的美国对华政策,越来越明显地造成了中国内战的危机。坚持反动政策的国民党政府,从它在十八年前成立之日起,就是以内战为生活的;仅在一九三六年西安事变和一九三七年日本侵入中国本部这样的时机,才被迫暂时地放弃全国规模的内战。但从一九三九年起,局部的内战又在发动,并且没有停止过。国民党政府在其内部的动员口号是‘反共第一’,抗日被放在次要的地位。目前国民党政府一切军事布置的重心,并不是放在反对日本侵略者方面,而是放在向着中国解放区‘收复失地’和消灭中国共产党方面。不论是为着抗日战争的胜利,或是战后的和平建设,这种情况均须严重地估计到……”

赫尔利听到这里,**般地把收音机关了。在这静悄悄的办公室,伴随着他因为大吃一惊以致怦然心跳的,却是共产党人在《赫尔利和蒋介石的双簧已经破产》中的声音:

“中国人民必须教训蒋介石及其一群,对于违反人民意志的任何欺骗,不管你们怎样说和怎样做,是断乎不许可的……这是连三岁小孩子也欺骗不了的。”

是呀,共产党人不是三岁小孩子,从他们“严重地估计到”的情况看,梅乐斯动员中美合作所的力量去反对共产党人,已经不是什么机密。赫尔利甚至可以肯定,延安已经知道了正在进行的中美合作所的游击队穿过日军占领区向南京和广州的挺进,以及梅乐斯和戴笠一起赶到上海,与青帮头目杜月笙达成了联合反共的协议。

那么,延安为什么不把矛头对准梅乐斯,偏偏要给他来个指名点姓呢?

赫尔利又**般地打开收音机:

“……这个以赫尔利为代表的美国对华政策的危险性,就在于它助长了国民党政府的反动,增大了中国内战的危机。假如赫尔利政策继续下去,美国政府便将陷在中国反动派又臭又深的粪坑里拔不出脚来,把它自己放在已经觉醒和正在继续觉醒的几万万中国人民的敌对方面,在目前,妨碍抗日战争,在将来,妨碍世界和平。这一种必然的趋势,难道还看不清楚么?在中国的前途这个问题上,看清楚了中国人民要求独立、自由、统一的不可阻止的势力必然要代替民族压迫和封建压迫而勃兴的美国一部分舆论界,对于赫尔利式的危险的对华政策,是感到焦急的,他们要求改变这个政策……”

赫尔利终究把收音机关了。如果有可能,他发誓永远不会再把它打开。

因为,如同身上存在着疮疤那样,赫尔利不可能否定“他们要求改变这个政策”的事实。他心里有数,这个“他们”不仅包括舆论界,而且包括军政界,不仅远在天边,而且近在眼前。如果说有什么人直接促成延安戳痛了他的疮疤的话、那么这个人就是曾与他同住在一间屋子里的魏德迈。

当然,赫尔利承认,魏德迈与他的交恶是间接的,联结他们的是梅乐斯。

在梅乐斯看来,由于美军应当帮助蒋介石在战后收复日本占领的疆土,所以美国和国民党政府将共同接受日本在华的投降,而苏联和英国均不得参加。因为如此,美国必须抛弃其假惺惺地支持国共组织联合政府的立场和态度。

用他的话来说——

“我们应当正式通知共产党人,中央政府是我们的同盟。任何威胁我们盟友的事都是对美国的威胁。我们不能容忍在战区内有任何其他的军队,这样,就可以产生一个强大统一的中国了。”

赫尔利支持了梅乐斯的这个看法。

这个看法却遭到魏德迈的反对。

在魏德迈看来,美国没有必要公开地卷入中国的内战,梅乐斯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保证海军可以在战后的中国取得特权。因此,他不仅命令梅乐斯不准中美合作所的任何美国人参加共产党地区的军事行动,而且竭力要求陆军部同意迅速结束中美合作所与戴笠这样的特务头子的合作。

那么,现在是不是到了“揭开盖子”的时候呢?赫尔利沉思之余,一把抓起话筒,给蒋介石打了一个电话。

当夜,德安里客厅,又是一番灯火辉煌。不过,与往日不同的是,长长的沙发上,一端斜靠着蒋介石,另一端却斜靠着他的夫人。

魏德迈大踏步走进客厅,虽然满脸愠色,依旧不失风度地双腿一并,给蒋介石夫妇行了一个标准的美国军礼。

蒋介石毫无表情地点点头:

“坐下谈。坐下谈。我跟你约好的定期开会的方式,全被眼下杂乱无章的局势打乱了。嗯嗯,怎么样,你上次告诉我说四川的泡菜味道不错,今天,趁我的夫人在座,你能对我说你还喜欢吃什么东西吗?”

宋美龄把蒋介石的话翻译给了魏德迈。不过,几句索然无味的话,她在翻译时竟带出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

魏德迈耐着性子道:

“委员长先生,我感谢你对我的召见。因为我正需要拜访你和你的夫人。当然,你应当知道,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今日既然得见,就想与你和你的夫人讨论一下梅乐斯,讨论一下中美合作所和驻华海军的前途。”

宋美龄直接用英文对魏德迈说:

“将军,你与梅乐斯个人之间的恩怨,我已略有所闻。但是,我全然知晓的是,梅乐斯正直勤劳,有献身精神,他在中国所作出的出色的成绩表明,失去这样的人是多么令人感到惋惜,又是多么令人感到不安……”

“感到不安甚至感到愤怒的是我!”魏德迈回敬宋美龄道,“尊敬的夫人,你难道不知道梅乐斯的精神状态已经很不正常了吗?你难道不知道他已经离不开兴奋剂和镇静剂了吗?当我现在告诉你,他开始怀有一种幻想狂的恐惧心理,认为美国陆军方面已经阴谋策划要把他杀死的时候,你难道以为我在欺人盗世、瞒天过海吗?”

宋美龄看着自己的指甲壳说:

“当然,梅乐斯的健康不佳,海军医务人员希望他能回美国接受治疗,这些都是无须争辩的事实。但是,在他离开中国之前,假如将军能够手下留情,那么我愿意出面调解你和他之间的纷争。老实说,你如果不让梅乐斯继续留在中国工作的话,委员长就不得不重新估价你过去给他留下的良好的印象了!”

说到这里,宋美龄抬起头,挪了挪她那日见发福的身体,对着蒋介石的耳朵说了点什么。

蒋介石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将军,你是我的参谋长,关于中美合作所和驻华海军的前途问题,我要求你先拿出个讨论方案来——”

“这个方案很简单,委员长先生。而且,我似乎觉得我们之间没有多少讨论的余地。魏德迈以极其强硬的口吻道,“那就是,中美合作所在中国的大部分活动应当立即结束。结束了大部分活动的中美合作所,不能够改组为战后海军驻华代表团!”

宋美龄笑而无语,愣愣地望着天花板。

魏德迈被激怒了,他忽地站起身,朝前两大步,直端端地站到宋美龄的跟前:

“你为什么不翻译我的话?我现在要求你把我的原话翻译给委员长先生听!”

宋美龄装腔作势道:

“对不起,将军。妻子最重要的责任之一,就是需要把握应当把哪些话告诉丈夫,应当把哪些话留给自己。当然,我这样认为的时候,并不意味着排斥你说话的权力。那么,你还有什么话需要对我说吗?”

“你告诉委员长先生,我虽然是他的参谋长,但是我毕竟是美军战区司令官。就是说,关于美军方面的事情,他没有权力干预!”

说完,魏德迈掉头而去。

余怒未息,趁着习习晚风,他驱车在长江和嘉陵江合围而成的市区半岛上兜了一圈。从上清寺到枇杷山,从枇杷山到朝天门……夜深人静时分,他最终出现在驻华使馆办公室里。

“还是让我们两个美国佬在一起谈谈吧。”魏德迈朝着睡眼惺忪的赫尔利苦苦一笑,“老天爷,中国的这位委员长先生真是糟糕透顶,我走出他的客厅的时候,快要作呕啦!”

赫尔利眨巴着眼睛:

“你可以怀疑委员长先生性格上的毛病,却不可怀疑这位盟友对我们美国的忠诚。要知道,尤其是现在,当斯大林正以百倍的热情拉拢委员长先生,使苏联红军顺利进入满洲,以实现他对这个地区的征服的时候,中美关系便敏感得如同你我身上的神经了……”

“我再麻木,也不至于采取任何与美国对华政策相抵触的行动的。”魏德迈冷冷地说,相反,我从来就是全力支持国民政府,以防备苏联与英国的介入的。但是,倘若按照某些操之过急的露骨的做法,就势必导致中国内战的过早爆发,从而给暗中操纵着延安的苏联人以另一种性质的可乘之机……”

赫尔利打断魏德迈的话说:

“我懂得你的意思。然而,这是一对矛盾。你想想,如果把苏联人排除在外,不让他们来帮助中国击败日本,那么,任何这样的计划都需要另有助力来代替苏联的军事支援。而杜鲁门总统认为,苏联的军事支援在争取胜利方面是有吸引力的,即使并不是非有这种支援不可……”

魏德迈不动声色地听着,脑海里却蓦然升腾起一幅令他恐怖又令他惊喜的情景。而且,奇怪的是,这个情景居然和以后《纽约时报》记者的描绘八九不离十:

这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光焰,犹如好几个太阳聚集在一起,发射出夺目的光芒。这是地球上从未见过的日出……它上升着、扩展着,好似原始的力量终于挣脱了亿万年的羁绊,释放出来。真可谓天崩地陷。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天地玄黄的时代,听到了上帝呼唤“给我光明”的声音,幸运地目击了世界的诞生。

是的,四月份,正当魏德迈返回华盛顿,前往陆军部述职的时候,在高度机密的部长办公室,史汀生告诉他说,三个月之后,美国将拥有人类历史上迄今为止最可怕的武器,因为,它不仅能摧毁整个一座城市,而且还在极大程度上左右美国的对外政策……

想到这里,魏德迈横生出一股战胜梅乐斯的勇气。当然,他不能有半点泄露,包括他的眼角,他的眉梢。尤其是在这已经到来的“三个月之后”的日子里。

魏德迈打了一个哈欠,懒洋洋地对赫尔利说,“这样吧,我们各自向华盛顿报告我们的分歧,至于什么才是对华政策的真正要领,我们等待杜鲁门总统的裁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