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文此时还在莫斯科。与国内吵吵闹闹的国民参政会相比,这位戴着金丝眼镜,梳着光亮分头从而兼备着绅士与学者风度的国民党第一外交家,愈发显得寂寞与孤独。
他几乎是奉美国总统的命令来到苏联的。
一个月前,杜鲁门在华盛顿会见了宋子文,把四个月前的雅尔塔协定告诉了他,然后以无可辩驳的口吻道:
“你有必要尽快去莫斯科,就协定的细节开始同斯大林进行磋商。”
宋子文六神无主了:
“总统先生,尽管我已经理解到,这项协定是符合我国的利益的,就是说,希望中国免受苏联的政治影响,并在这个受控制的环境里迫使共产党人参加国民党占绝对优势的联合政府。但是,我想,签订雅尔塔协定的,毕竟是美国与苏联双方,倘若没有美国方面的谈判代表与我一起前往莫斯科,我与斯大林的谈判就显得十分被动了。”
“你被动什么?斯大林才被动哩!他只有乖乖地让中国留在美国的阵营,才能换取苏联在满洲的特殊权益。”杜鲁门不太耐烦地说,“你难道没有接到他捎给你的口信:如果你能够尽快去莫斯科,他就能够安排关于签订‘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的正式谈判。”
宋子文心有余悸地道:
“总统先生,因为我同样理解到,斯大林所以要我尽快去莫斯科,在于苏联想抢在对日作战前,先取得起码的在华权益,继而在对日作战后,凭借苏联已经成为解决中国问题的一个重要因素的事实,再向中国方面提出新的要求。而我当然还有我们的委员长,却不知道日本战败和中国国内转变到进行内战之后,华盛顿将采取怎样的行动……”
“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关于苏联可能进行干预这一点,美国政府和你们同样担心。虽然如此,华盛顿还是宁可探索在政治上尽可能同莫斯科和解的途径,而采取这种策略的目的,则是希望在不致加速促成中国内战的情况下,把延安真正孤立起来——”杜鲁门有些生气了,“这,难道你还嫌不够,硬要我们在莫斯科缔约谈判中起直接作用吗?”
宋子文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坐在一旁的美国驻苏联大使哈里曼这时却笑道:“总统先生,我看就这样好了,反正我很快就要返回苏联,宋子文先生与斯大林谈判的时候,我来充当中国方面的非正式顾问,也好让总统和国务院充分了解他们商议的情况。”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虽然宋子文飞抵莫斯科的时间,已经被他推迟到七月初。
克里姆林宫的谈判桌,却早早地摆在那里了。宋子文是一个业余考古学家,他瞥了一眼那硕大无朋但天衣无缝的桌面,便知道这至少是沙俄亚历山大时期的遗物。
斯大林嘴上叼着燃烧的烟斗:
“院长先生,我可以告诉你,罗斯福总统去世之前,我和他在克里米亚谈得最投机的问题就是关于中国。为什么呢?因为中国对于苏联或美国的安全来说,并不是至关重要的,所以中国问题要比其他任何问题都更容易求得妥协。”
“也许是这样的,元帅阁下。”一开始就被斯大林逼进死角的宋子文,本能地反抗道,“不过,有的时候,容易求得的东西往往是虚幻的。比如说,在表面的风平浪静下面,战时联盟的整个基础已经经历了彻底的、难以逆转的变化,这种联盟在对待中国和对日作战上,情况更是如此……”
宋子文的话没有说完,是他自己戛然而止的。因为如果把下面那句“美国已对苏联在东欧的支配地位发生龃龉”也说出来的话,那么反抗的是苏联,得罪的却是美国了。
斯大林显然明白了一切。他重重地吐出一团烟雾,然后反唇相讥道:
“可不是吗?如果苏联终于决定帮助中共,蒋委员长摧毁中共的能力势必遭到严重的削弱。特别可以说明你刚才提到的问题的是,美国正在继续以大量军事援助支持国民党政权,这就形成了对日作战之外的新的对抗。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是不会干这种蠢事的!”
宋子文转怒为嗔道:
“我是否可以把你最后这句话,当作苏联决定支持我们的保证呢?元帅阁下。”
“你可以这样认为。”斯大林冷笑道,“但是,作为交换条件,你们的国民政府必须正式承认外蒙古独立,必须完全同意苏联在满洲单独管理和控制港口与铁路,另外,还要允许苏联红军在大连和旅顺周围建立特殊的军事地带……”
宋子文这才惊叫起来:
“不,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根据雅尔塔协定,中国政府不仅不会承认外蒙古的独立地位,而且苏联在满洲的势力必须限于共同管理和使用港口、铁路。至于建立军事地带的要求,更是直接否定中国在满洲的主权的行径!”
“新的要求的提出,在于新的对抗的消失。在这方面,苏联已经作出了重大的让步。”斯大林脸色阴沉下来“当我们能够确保支持国民政府,确保中国的一切军事力量必须受该政府的节制的时候,你们难道不愿意作出同样重大的让步,以求得‘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的正式签订吗?”
宋子文转动着眼珠道:
“诚然,元帅阁下,你所建议的条约中包含着一项重要的条款。正因为重要,所以我需要回国得到蒋委员长的指示。况且,我知道你就要动身前往波茨坦,与杜鲁门总统和丘吉尔首相会谈去了。那么,下个月,在你回到莫斯科的时候,我再与你继续我们的谈判好吗?”
“那有什么不好的!”斯大林不无矜持地说“反正苏联方面的条件摆在那里,你们什么时候愿意签字,条约就什么时候开始生效!”
宋子文从克里姆林宫里走出来,一头钻进他的轿车,直奔美国驻苏大使馆去了。
等候在那里的哈里曼,不但给宋子文准备了笑容,而且准备了威士忌。因为哈里曼要求宋子文今日必须做的,就是把与斯大林签订的“中苏友好同盟条约”带回来,用哈里曼的话说,一切都是手段,只有让苏联专门支持国民党的保证变成白纸黑字,才是这次谈判的目的。
哈里曼的笑容刹时被宋子文的怨气冲到伏尔加河里去了。
杯中的威士忌,现在平添着几滴唾沫。
宋子文的非正式顾问终于和他正式争吵起来:
“我敢断言,你是不可能得到任何比现在更好的谈判条件的,特别是在苏联红军进入满洲之后。你也不想想,斯大林希望在大连和旅顺周围建立特殊的军事地带的要求,并不相悖于他答应过的苏联不在铁路沿线驻军的保证;而苏联在政治上所作出的重大让步,不过是为了换取在经济上控制一下满洲。老实说,对于如此优惠的条件,中美双方都是应当毫不犹豫地加以接受的!”
宋子文回敬道:
“我的犹豫是有依据的。杜鲁门总统拒绝美方代表参与中苏谈判,而你却过分热心此事,你的看法不能够代表美国政府。因此,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我相信杜鲁门总统会在波茨坦会议上,找出足够的理由来反对斯大林的要求,支持我所代表的中国政府的抵制。退一万步说,即便我的犹豫是没有依据的,我也必须推迟签订任何条约。因为国内正在召开国民参政会,就中苏谈判问题,我将接受参政员们的咨询……”
宋子文是堵住了哈里曼的嘴巴才离开莫斯科的。可是,当他回到重庆的时候,虽然国民参政会已接近尾声,但参政员们的嘴巴依然堵不胜堵,以致引出好一番潮水滚滚的景象来。
继章伯钧发表书面声明之后,黄炎培、冷遹、江恒源也发表公开谈话,拒绝参加国民大会问题的讨论。左舜生等人则联名提案,呼吁先实现民主措施,从缓召集国民大会,以保证团结统一而有利于抗战建国。就是祸从口出的周炳琳,也再次不畏犯上之嫌,与钱端升一起,发表了对于国民大会问题审查意见的声明。
蒋介石浸泡在滚滚而来的潮水之中,已经奄奄一息了,宋子文恰好像一截浮木,现在被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宋院长,你回来得太及时、太重要啦!参政员们抓住国民大会问题不放手,不就是因为他们对共产党抱有相当的希望么?那好,明天在国民参政会第十八次大会上,请你把中苏谈判的事情好生讲一讲,尤其应当告诉他们的,就是斯大林决定支持我们的保证!”
宋子文紧锁眉头道:
“委员长,诚如你知道的那样,斯大林的保证是需要我们付出代价的。这种代价的性质和惨痛的程度,我固然可以不说。但是,倘若参政员们顿生疑窦,硬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那岂不要惹出更大的麻烦来?”
“不会的,不会的。后天上午第十九次大会结束后,下午就要举行这次国民参政会的闭幕式了。闭幕式之后,哪个参政员要投江,哪个参政员要跳岩,都不关你的事!”蒋介石死死盯住宋子文,“你的事只有一个,那就是通过你的演讲,赢得绝大多数参政员的掌声,把国民参政会的气氛,由低落变成**。这样做的目的,是要让延安看一看,他们不仅在国际上是孤立的,在国内同样是孤立的。军事如此,政治亦然!”
“我一定按照委员长的意见去做。”宋子文吞吞吐吐地说,“唯一的顾忌,便是有关中苏谈判的某些解释,有可能引起美国方面的注意。如果他们发生误解,认为我们全部同意了苏联人的条件,那么……”
蒋介石马上接话说:
“那么,我给赫尔利打个招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