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利刚刚放下电话,魏德迈就进了他的办公室。自从赫尔利搬到驻华使馆以后,魏德迈就像和蒋介石采取了定期开会的方式,以避免个人之间发生误会那样,也和赫尔利固定了见面的时间。此番前往,不过是例行公事。
“给委员长打的电话么?”
“不,他打过来的。”赫尔利显得格外兴奋,“你坐下来,我告诉你一件今天发生的事情——”
赫尔利一屁股坐在魏德迈对面的沙发上:
“上午,我这里突然来了七个参政员,领头的那个名叫黄炎培,自称是什么民主人士。他告诉我说,毛泽东、周恩来已有电报邀请他们去延安,而且他们决意前往。但是深恐委员长不会同意,所以前来我处,希望我能够出面给予通融……”
魏德迈耸耸肩膀:
“中国人简直把你当做太上皇啦!”
“坏就坏在这里。所以我当即表示,我没有 这个权力,也没有这个义务,我的使命只是调解国共两党关系,做双方都愿意让我做的事情。殊不料我这么一说,那七人中至少有五人用充满敌意的眼光盯着我,然后全部起身告辞……”
“于是,你就把他们送到使馆门口?”魏德迈用轻佻的口吻道。
赫尔利却板起面孔说:
“我完全有理由这样做。因为他们和毛泽东打得火热,而毛泽东前不久在中共第七次代表大会上的闭幕词《愚公移山》中,正式地把'帝国主义蔑视为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一座大山,我和其他未指名的‘美国政府中决定政策的人们’,则被指责为中国人民的敌人。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去帮助我的敌人的朋友呢?”
魏德迈这才严肃起来:
“敌人的朋友毕竟不是敌人,况且,即使我们全心全意致力于国民党的事业,也不需要更多的中国人知道这回事!”
“我想到了这个问题,不然的话,我就不会耐着性子请那七个参政员重新坐下来了。”赫尔利不无自得地说,“我问他们,为什么会担心委员长不同意他们的延安之行,一个叫做褚辅成的人,这才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掏出一纸什么三条意见。我接过来一看,自然什么都明白了。嘿嘿,这帮老头儿呀,恐怕一辈子也摸不清楚委员长的脾气,大凡他确定下来的事情,莫说三条,就是一丁点儿也没有商量的余地!当然,这话不能告诉他们,但又得应付他们,我只好说,‘这样吧,意见你们可以修改修改,然后去找委员长。我这边呢?可以给委员长打个电话,把情况说明说明。’”
魏德迈点点头:
“这就对了,他们做他们的事情,你做你的事情,而仍然不同意他们去延安,则是委员长的事情。”
“恰恰相反:他们并没有修改意见,我也并没有打电话,可是委员长不仅同意他们去延安,而且答应尽快给他们派架美国空军的飞机——”
赫尔利努了努嘴巴道:
“这就是刚才委员长来电话向我要飞机时告诉我的。当然,和你一样,听到他的决定,我感到了不安和惊讶。可是委员长笑了,他的笑声在电话里听起来是尖厉的。他没有对他的决定作出解释,却反问我一句,‘美国战略情报局官员斯特尔从延安发来的报告,你们以为就这样简单吗?’”
魏德迈越发困惑不解了:
“那么,当斯特尔希望我派一位高级代表去延安,或者接受共产党人的邀请由我亲自去延安,以挽救美国和中共的关系的时候,我倒是不应该一口拒绝这两项请求了?再说,这和七个参政员应邀去延安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关系,当然有关系!因为你拒绝了延安,所以委员长不能拒绝延安。而你和他的决定都是应该的,正确的,甚至是英明的——”赫尔利转动着眼珠子,“我能够领悟委员长的意思,那是因为我注意到了延安的敏感与警惕:上个月,德国刚刚战败,霍普金斯访问了莫斯科,延安便开始担心一场苏美交易会使斯大林在参加对日作战时倒向国民党了。按照斯特尔的说法,‘中共千方百计地想知道,如果美军登陆突入他们控制的地区,美国的军事政策又将如何呢?这就是说,延安已经开始感觉到,美军要让国民党部队尾随而来,美国的任何军事行动都是为国民党政权打先锋的……’”
魏德迈恍然大悟道:
“于是,为着麻痹共产党人的神经,转移他们的视线,在我和我的部下不可能接受访问延安的请求之后,那七个不请自到的参政员就成了委员长的最佳人选。是这样的吗?”
“是的。对于委员长来说,这是一幕喜剧,对于那七个参政员而言,这却是一幕悲剧——”赫尔利用欣赏的口吻道,“中国的文人关心政治,但大都流于谠言宏语,高谈阔论。譬如说,他们关心国民大会,却不知道这是委员长施放的烟幕弹——只要能够搞得地暗天昏,浓烟滚滚,莫说三条意见,就是三十条意见也早就被卷到九霄云外去啦!”
魏德迈感叹唏嘘道:
“委员长倒是个既不显山露水,而又得心应手的政治家。可是咱们的新总统杜鲁门呢?要么吞吞吐吐,似乎直到现在仍不放心,即使委员长占了上风,中国也未必能在战后的亚洲成为一股稳定局面的力量。要么呢?又有点儿咄咄逼人。关于此项,今天我也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是驻苏使馆的戴维斯告我黑状的事吧?”赫尔利两手一摊道,“最近我才晓得,就在我离开莫斯科不久,他向国务院发了一封反对我和斯大林的谈话的电报。说什么苏联的政策远比我了解的来得复杂,还说我赞同苏联的对华政策的目的,在于我赞同苏联用最低限度的义务,去扩张最大限度的势力……”
魏德迈摇了摇头:
“据我所知,戴维斯的电报于你无损。因为杜鲁门总统派霍普金斯去苏联,仍在于希望斯大林拒绝支持中共,以达到防止中国内战的目的。于你有损的是谢伟思——一个像戴维斯那样被你撵出中国大门的人。”
“他不是回到美国去了吗?”赫尔利眨眨眼睛,“在纽约的一家左派办的《亚美》杂志担任什么编辑。”
魏德迈淡然一笑道:
“这家杂志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包括谢伟思在内的编辑和其他一些人,因拥有失窃的政府文件,被控违犯取缔间谍活动法。当然,这是事情的一部分,次要的部分。重要的是,正当白宫在安排杜鲁门总统和斯大林的波茨坦会面的细节的时候,立即逮捕这些共产党间谍,会不会给总统带来麻烦呢?没有想到,总统和海军部长讨论了这个问题后,亲自批准了闯入行动和随后的逮捕事件。”
“什么叫咄咄逼人?这叫干脆果断,敢作敢为!”赫尔利一拍大腿道,“还有你刚才那句‘于我有损’的话,什么叫有损?这分明是杜鲁门总统对我的支持,对我的肯定!”
魏德迈又笑了,目光却是阴沉的:
“大使先生,当你面对华盛顿的时候,我承认你的感觉是良好的。那么现在请你回过头来,听听延安的声音吧。昨天,也就是6月25日,延安《解放日报》发表了一篇有关谢伟思被捕事件的社论。社论指责说,一个帝国主义反革命集团已经代替了中国真正的朋友执掌权力,这个集团不承认中国人民的巨大力量,只承认国民党政府及其反动领袖蒋介石。共产党人警告说,作出任何代表蒋介石进行干预的决定,必然会使美国人卷入中国的一场内战。虽然延安声称它继续愿意进行抗日战争,但它强调说,‘如果像赫尔利这样的帝国主义分子不肯悬崖勒马,那么中国人民就要给他们以应得的教训’……”
赫尔利咆哮起来:
“你的消息是谁提供的?”
“驻华海军小组组长梅乐斯将军。”魏德迈轻言细语地说。
如同中了一发冷枪子弹,赫尔利顿时被打哑了。话说不出来,连脑袋也垂了下去。
浮现在他的脑际的,却是三月份他和魏德迈以及梅乐斯都被召回华盛顿,然后由参谋长联席会议调解他们之间的关系的情景。
首先讲话的是这个会议的召集人:
“嗯,你们虽然分别代表着国务院、陆军部、海军部,但是我要说,你们在中国的一切只能代表美国,美国的对华政策。那么现在的情况呢?老实说,总统不满意,参谋长联席会议也不满意,因为你们正在使用各自的手段,去赢得各自的系统的利益……”
赫尔利准备发言了。
在他看来,召集人警告的是魏德迈和梅乐斯而不是自己。因为海军驻华小组改称中美合作所以后,魏德迈曾提醒过他,“梅乐斯长期以来在这里像圣诞老人那样广为布施,如果美国公众知道我们向中国秘密警察头子戴笠经营的一个可疑的组织提供了大量物质而不问其用途如何,那的确是一件不幸的事情。”
而梅乐斯告诉赫尔利说,魏德迈之所以反对中美合作所,不过是由于他“受到了对东方人的一种偏见的影响。”其实,赫尔利早已从使馆人员那里获悉,梅乐斯不仅教会了国民党特务怎样使用毒药,而且和戴笠一起主持了对政治犯的审讯。由于梅乐斯的活动冒了过早地激怒延安的风险,赫尔利认为,中美合作所基本上已失去控制。
那么,借此机会控制梅乐斯,让他和他的中国式盖世太保统统隶属于驻华使馆之下,这便是赫尔利将要阐述的主题。
然而,抢先发言的却是魏德迈。他说话不多,但相当巧妙:
“召集人先生,我本人和梅乐斯将军并没有私人之间的不和或政治上的分歧。我只希望消除指挥系统受阻的现象,并确保一切资源都有效地用于抗日战争。谢谢!”
他的发言竟赢得全场一片掌声。
因为事情是人所共知的:
从海军驻华小组开始活动起,它在确保海军的物资供应能够顺利运进中国的幌子下,对国民党的大量援助便不受“租借法案”的约束和陆军的控制。其间,虽然遭到史迪威的强烈反对,但随着史迪威的下台,这些物资不仅通过海军从水上源源运来,而且通过海军陆战队,飞越喜马拉雅山,横穿刚刚竣工的雷多公路,从而使得这些物资的数量,由起初的每月几十吨猛增到现在的每月几百吨了。
关键还在于这些物资的用途。魏德迈的发言显然强调了这一点。
这一点却击中了梅乐斯的要害,以致他在站起来反驳魏德迈的时候,由于嗷嗷大叫而无法做到守口如瓶:
“老实说,中美合作所在中国享有独特的地位,只有它才能动员国民党政权的大部分力量。至于物资嘛,我和戴笠将军已经训练和装备了3万名游击队员,准备再来个6万名!蒋介石先生对我说过,如果中美合作所的地位有任何改变,或者活动遭到妨碍,那就会在中美关系上产生不良的后果,而这种不良的后果只会影响国民党,不会影响日本人……”
“影响最大的,还是我们美国人!”召集人敲着桌子,打断梅乐斯的话说,“由于日本战败已近在眼前,中美合作所继续训练和装备游击队员的目的已不用另作解释,那就是,你们有效地帮助国民党进行了内战准备,甚至动用武器对付延安。这就不但有悖于现在的防止内战过早爆发以危害整个抗日战争的对华政策,而且,对于防止苏联进行干涉,对于战后美国在远东的地位,都造成了新的影响和障碍。”
有鉴于此,参谋长联席会议决定:
立即修改有关中美合作所的协议,把它置于美军战区司令部的领导之下。
想到这里,赫尔利忍不住在心头说:
“梅乐斯可以服从魏德迈,魏德迈也可以利用延安的警告来吓唬我,但是——”
他一下子抬起头,逼视着魏德迈:
“在延安声称的要给我以应得的教训之前,我发誓,我的矛头所指,永远是毛泽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