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适存也已经安排家属撤往台湾。他告诉文强,他这样做,只是随大流。他顺口向文强念了他的一首旧诗:
“天涯何处无芳草,天涯何处无烦恼?海阔天空任我游,出门一笑天地老。”
文强听出,在表面的旷达下充满颓丧之情。
在一次私下谈话中,舒适存向文强提出了他的一个主张:不回徐州了,乘此机会溜到海外做个“天地一沙鸥”,以终余年。
但文强不同意。虽然他对时局的看法也跟舒适存一样悲观,但他一向不是遇到危难就退缩,就先为自己考虑的人。他认为不可失信于刘峙,更不可有负于杜聿明的重托。应该患难与共,同甘共苦。
舒适存听了他的意见,默默无语。
文强知道无法说服他,自己暗下决心:“船沉与沉”的初念决不更改。当他回到徐州后,在11月14日的日记中补记道:“适公对战局前途甚抱悲观,我心非不能明,乃大局至此,不战又将如何?国家事与个人之事,每相径庭,而大时代有几人能逃出这一漩涡?”内心的矛盾痛苦,可见一斑。
9日上午,杜聿明的堂弟、总部驻南京办事处处长杜子丰来了。他通知他们两人,杜聿明来电,已离葫芦岛到了北平,将于午后飞来南京,但他们两人不必去机场接,可在旅馆等候电话通知会见时间。
杜聿明回来的消息来得突然。杜子丰一走,舒适存就拍着文强的肩头苦笑道:
“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我想做沙鸥也做不成了。且听光亭先生的吩咐吧!”
他们完全没有想到,葫芦岛的局面会仅仅支持不过半月,就因反攻锦州失败、廖耀湘兵团被歼、沈阳解放而告终。杜聿明这次去东北的结果只是当了“送葬者”。
文强他们感到庆幸的是,他们在陇海路线摆上的一字长蛇阵,一直摆了21天,竟意外地没有遭到打击。
但他们此时还不知道,就在前一天,11月8日,驻守徐州贾汪至台儿庄一线防地的第三绥靖区副司令官,中共秘密党员张克侠、何基沣,已率五十九、七十七军各一部共两万多人宣布起义。使徐州东北大门敞开,解放军华东野战军得以顺利南渡运河,直插徐州以东地区……
11月10日早上,文强又目睹了一起发生在首都的令他深感震动的事,他在当天日记中记载:“正早点时,见大行宫侧市民成群结队与警察格斗,一时秩序大乱,余于惊愕之余,始知为市民抢米,因日来米价由四十元一跃而为千余元,且千余元亦无市可购。金元券之影响如此,非可怪市民之不守法也。我政府如不急谋补救之策,则抗战可因盟国之胜而胜,戡乱则未可以相比拟也。”
就在这天上午,文强接到杜聿明从驻京办事处打来的电话。杜聿明说:
“两位老兄不在前线来南京,是否清楚前线的情况啊?两位一同来吧,有许多话要说。”
文强赶忙解释:
“我们两人来上海,是为了安排家眷去台湾,并向总座请了假,不是擅离职守。”
杜聿明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催他们快去。
在驻京办事处,他们见到了自徐州调到葫芦岛去的那批官佐,真是去也匆匆,来也匆匆。
杜聿明一见他们,便滔滔不绝地大谈锦州失守经过。他还牢骚满腹地说:
“老头子身边出主意的人太少了,只有一个罗泽闿,既不熟悉东北,也不了解华北。他原是个中校参谋,只因是胡宗南嫡系,没多久竟爬上中将副主任职务,是胡宗南介绍给老头子的。此人目空一切,虽然当参谋是内行,但对战场上的实际情况,又一问三不知。老头子偏又对他言听计从。东北残局又怎么收拾呢?”
随后,杜聿明谈了“徐蚌作战计划”,说是计划已经蒋介石批准,并已正式任命他为徐州“剿总”副总司令,全权负责徐州方面的作战指挥,今后就是全力以赴地执行这一计划了。
在杜聿明谈话中,文强一点看不出他对徐州方面有什么担忧,似乎仍然自信徐州兵力雄厚,尤其是有邱清泉的第五军这样“王牌中的王牌”,一定能扭转危局。
其实,这只是文强眼里的表面现象。
杜聿明后来在回忆中说道:他在北平听傅作义告知徐州方面张克侠、何基沣“叛变”,其他部队都还在徐州附近未按计划行动的消息时,就已十分惊恐,他没想到蒋介石已经决定将主力调到蚌埠附近却至今没有实行,认为大势已去,“徐蚌会战计划”已经失败了,徐州对他已成了一个“刑场”,去徐州,不是被打死,就是被俘。他想称病住进医院,但既怕失信于蒋介石,又怕被旁人笑话他畏怯避战。在与傅作义分手时,他竟说了这样的话:
“从军事上讲,共产党一年以内将统一中国。”
他就是在这样沮丧的情绪中硬着头皮回到南京的。到南京后见到的又都是不祥之兆,他更加不想去徐州了,甚至盼望他的妻子来,代为请病假……
但是杜聿明表面上一点也没有流露这些情绪,甚至当杜子丰对他谈起蒋介石政权已朝不保夕,劝他不要再为老蒋卖命了时,他也只有一言不发,怕对蒋介石“不忠”。
这天下午,杜聿明去黄埔路总统官邸听候蒋介石指示。
4点左右,杜子丰打来电话,要文强和舒适存立即到明故宫机场,候机起飞,赶回徐州防地。电话机刚放下,李剑虹的汽车就已开到旅馆门前。
已是初冬多雾时节,一路上寒气扑面。明故宫机场上一片灰暗阴沉。当他们与李剑虹、冯石如、邓锡洸、张干樵等几个杜聿明的亲信幕僚下了车,一眼望到机场上停着待飞的一架飞机,竟是大名鼎鼎的“美龄”号专机时,不由得面面相觑起来。
“美龄”号专机,是蒋介石夫妇的专机,很少让别人坐过。文强记得,1946年5月,杜聿明在东北第一次打下四平街,蒋介石派陆军总司令顾祝同到东北视察,曾坐这架专机,文强那时搭乘过一次。他知道非大功臣是享受不到的。这次送杜聿明返徐州,竟派了“美龄”号,蒋介石的用心可想而知了。
送行的是蒋介石身边亲信大员林蔚。他们等候片刻,杜聿明到了。他是个细心的人,目光一扫,看清下属都来了,才和林蔚握手道别,登上飞机。
杜聿明在机舱里,把座位拉成半躺的角度养神,可又闭着眼睛不时问文强等人几句话。他这时却不谈国事,只谈家事。他认为文强和舒适存把家眷送往台湾是很明智的。他说,他的家也在上海,他的夫人比他还大两岁,现在兵荒马乱,本也应该早作安排……
舒适存快人快语,坦率地说:
“各人头上一块天。假如副总座这次不回来,我真起了远走高飞的念头。文强兄是个有道义的人,他是有始有终的。”
他们就这样一边谈着家务琐事,一边透过玻璃窗户,看到天边日落,夜幕降临。
按北飞的时程计算,应该早到徐州上空了,可往机下探望,只见一些灯火星星点点,明灭不定,不像徐州地区。他们有些惊疑,杜聿明便问驾驶员,驾驶员也不安地答道:
“按航程已到徐州,可是一点也看不着机场跑道上的导航灯光,也不知是何原因。”
这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快看,北方有一大片灯火,大概是徐州到了!”
话音刚落,驾驶员立即辨明那里不是徐州而是临近中共占领的济南了!
他赶快调转航向——否则降在济南机场,他们这一行只有束手被擒了。
飞机掉过头,一直到12时前后仍然找不到徐州,驾驶员紧张地报告:
“再过一小时还还找不到的话,油就完了。”
正在大家的心都悬起来的时候,终于发现前边有一片微弱的灯光,这次是徐州了。
这时已是凌晨1时左右。情况这样吃紧,飞机又误了几个钟头,杜聿明后来回忆,他当时暗想:
“真是天要灭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