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就在“社论事件”之前,一天文强到省财政厅采访归来,走在中山东路上,意外见到一辆飞快驶过的人力车上坐着廖宗泽。他急忙招呼,廖宗泽闻声赶紧停车下来。
两个老同学、老战友几年未见,生死不知,突然异地重逢,真是高兴万分。廖宗泽听说文强在办报纸,便说他们又成了同行,他也在一个军事杂志社当记者。
因廖宗泽要赶乘火车去武汉,不及细谈,文强给他留下了地址,约定下次再见。
十多天后,廖宗泽带着妻子劳雅文和1岁多的女儿来到长沙,住到了文氏世馆。这时,文强与他才有时间畅叙别情。两人谈至半夜,意犹未尽。
文强这才知道,廖宗泽在他出川后不久,也离开了四川。
作为在第一线工作的军事干部,廖宗泽在“立三路线”时期就对左倾领导不顾条件蛮干硬拼以至拼光“家当”深为不满,而推行王明路线的中共中央反倒批判“立三路线”的右倾,要求各地党组织的工作要更加左,他们当然更无法接受。
四川省委对文强事件的处理,也使廖宗泽寒心。他与罗世文的冲突自然是难免的。
他对文强抱怨说,再这样搞下去, “不死于盲动政策,也会死于整人政策”,因此他不想在共产党内再干下去了。
正在这时,因九一八事变后民族矛盾上升,国内抗日救亡呼声高涨。已先行离开四川的另一个黄埔同学、曾在四川与文强和廖宗泽一起从事兵运工作的中共军事干部陈远湘,从南京来信告诉廖宗泽,蒋介石已发话,黄埔同学只要愿意归队为国效力,都不计前嫌,不追究过去活动,不要求悔过,一律安排工作。
于是,廖宗泽也离开了四川。到南京黄埔同学会报了到。
曾长期主持黄埔同学会工作的曾扩情多年后回忆:
蒋介石在对阎锡山、冯玉祥战争结束后不久,特令我在南京成立一个“自新同学招待所”,并派我为招待所主任……公开宣布:凡属黄埔同学,无论参加过任何反蒋集团的活动,只要悔罪归来,决不追究既往,并不迫使作任何交待,而且待遇从优。前后约半年时间,共招待了一百二十人左右,计:共产党同学余洒度、陈烈、韩浚、廖宗泽等十人左右;参加“改组派”的同学郭仲容、陈远湘等四十余人……蒋介石并分批召见了这些人,每召见一批,都由我陪同一起。他对共产党同学颇为客气,毫不追问共产党的活动情况,只问其家庭和其本人的生活情况,望他们今后好好地安心工作,定有光明的前途。
作为黄埔同学会变种的“自新同学招待所”,大概因“自新”二字不大好听,又被称作“军校毕业生调查课”,或者干脆就被简称为黄埔同学会。曾扩情在回忆中将陈远湘错记为改组派了,其实陈远湘与廖宗泽一样,也是共产党。
——“归队”后的原共产党人陈远湘、廖宗泽,后来均当上了国民党将军,均在解放战争中被俘,同文强一样成了国民党战犯。廖宗泽在“文革”中病逝于抚顺战犯管理所;陈远湘后来与文强一起获得特赦。
在“九一八”“一·二八”之后,一批黄埔军校出身的中共军事干部陆续“归队”投入国民党阵营,除去个人原因之外,更有着深刻的历史原因。
国难当头,他们都是热血青年,急于报效祖国,施展抱负,正当此时,外边有中央政府蒋介石“拉”,中共党内又有左倾路线“推”……
不要小看这个左倾路线“推”的力量。
对外,左倾路线大搞关门主义,甚至到了不以国事为重的地步。不论是对马占山、李杜领导的东北抗战,蒋光鼐、蔡廷锴领导的上海抗战,还是对冯玉祥、宋哲元等人领导的长城抗战,中共中央都不仅不伸出合作、援助之手,反而还指斥那些国民党抗日将领为“欺骗”“阴谋”。
在“一·二八事变”爆发后,正当十九路军在上海英勇抗击日本侵略军,蒋介石派张治中率第五军赴沪参战,全国各界民众对抗战军人们给以热情支持时,左倾到极点的中共临时中央竟在《中央关于上海事件的斗争纲领》中,号召国民党军“革命的士兵们,杀掉你们的长官,加入红军!”当时在上海战场上的国民党军的“长官”们,许多人是写下了遗书后投入对日作战的(其中一些“长官”就牺牲在这战场上)。假如他们知道了中共中央的这个“斗争纲领”竟对他们的士兵发出这样的号召,会有何感想?
与此同时,中共左倾领导还按照斯大林的眼色行事,夸大日本进攻苏联的危险,提出既脱离实际又脱离中国民众的口号:“武装保卫苏联!”这又使得中共在这方面大失人心。
对内,左倾路线大搞“肃反”,不少为中共事业英勇奋战的军事干部没有死在战场上,却死在自己人的“肃反”枪口下。
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些人脱离中共队伍,甚至站到政府(国民党)一边去,就不足为怪了。
在曾扩情提到的那批到黄埔同学会报到“归队”的“共产党同学”中,最有名者当数余洒度。
余洒度是黄埔军校第二期毕业生,在校时即是中共黄埔军校二期支部组织干事、周恩来领导的《血花剧社》主要演员、以共产党人为骨干的青年军人联合会主要成员。
南昌暴动时,余洒度是国民革命军第四集团军第二方面军总指挥部警卫团(一般简称武昌国民政府警卫团)中校团附兼第一营营长,与团长卢德铭、政治指导员辛焕文等一起率部参加南昌起义。赴南昌途中,为防被总指挥张发奎派人拦截,弃船登岸步行(文强奉命去接他们因而没有接到)。
他们因步行耽误了时间,尚未到达南昌时,起义部队已经弃城南下。经研究,卢德铭、辛焕文与韩浚(参谋长)三人离队去追赶起义部队(旋即接受湖北省委指示返回部队),余洒度任团长率部到江西修水地区休整,与平江、浏阳农民自卫军汇合,参加了毛泽东领导的秋收暴动,余洒度任工农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师长,卢德铭归队后任总指挥。
1927年10月中旬,暴动部队中的中共前敌委员会(书记毛泽东)派余洒度向两湖省委汇报工作,请示机宜。余洒度于10月19日给中共中央写了《警卫团与平浏自卫军合并原委参加此次两湖战役报告略书》,刊于《中央政治通讯》第十三期上,成为日后研究秋收暴动的重要文献资料。
此后,余洒度脱离了中共组织,参加了邓演达领导的秘密反蒋组织中国国民党临时行动委员会(即当时所谓“第三党”,农工民主党的前身),在上海法租界专门负责组建“黄埔革命同学会”,组织黄埔同学起来投入反对蒋介石的斗争。
1931年8月17日下午,邓演达因叛徒告密而被捕。当晚,黄埔革命同学会被破获,负责人余洒度、陈烈等20余人全部被捕。
押解南京后,蒋介石采纳了戴季陶的建议:对邓演达处置从严,对黄埔同学处置从宽。于是,蒋介石派人向余洒度等提出,只要“归队”参加政府工作,即可恢复自由,既往不咎。
余洒度的“归队”,在黄埔同学中的影响自然非同一般。
三年后,余洒度于1934年在六十一军政训处少将处长任上,被北平宪兵三团团长蒋孝先以“走私和贩卖吗啡”罪名逮捕,押到南昌,由蒋介石下令枪毙。此案真相如何?不得而知。
廖宗泽到设于南京三道高井一旧式院落里的“自新同学招待所”报到后,参加了在这院落后进房屋中举办的参谋本部特务警员训练班。
这个训练班因位于洪公祠旁边,又被称作洪公祠训练班或洪公祠特警班。第一期有30名学员,于1932年初夏开学,受训6个月。年底毕业后,廖宗泽被派往杭州,在浙江警官学校特警班任队长。
不过,在与文强的这次谈话中,廖宗泽并没有对他详细说明浙江警校的具体情况。他只是说起警校工作在当前如何重要,如何有前途。并建议说,如果愿意,他可以推荐文强到那里去任教。
廖宗泽在长沙期间,还介绍文强认识了主持黄埔同学会长沙通讯处的两个负责人,一个是黄埔军校第三期毕业的蒋肇周,此时在驻长沙某部队任政训处长;另一个是留美归来后曾任黄埔军校第四期政治教官的何浩若,此时在长沙负责全省军事训练工作。
廖宗泽向他们透露了“文浮生”也是黄埔同学,真名文强。
随后,蒋肇周与何浩若曾多次来文氏世馆拜访文强,直呼“文强同学”,还请文强吃过饭,表示欢迎他回到黄埔同学岗位上来为国效力,不计前嫌,以救国为重;并要文强帮着多联络其他黄埔同学。
文强知道自己的真实姓名已经暴露,在长沙打埋伏是打不下去了。“社论事件”又树敌招风,若再被人查出在四川的“共案”,更不堪设想。
尽管文强不大高兴廖宗泽把他的真实姓名透露给了蒋肇周和何浩若,但看来蒋、何二人对他并无恶意。何况廖宗泽是他共过患难的多年老友,仍然是信得过的。
为了免遭何键的毒手,他终于下定决心,远离长沙,借他那块黄埔同学的招牌,先到廖宗泽那里暂避一时。
他去信到廖宗泽处言明此意。
廖宗泽很快便发来电报,告之已在浙江警校为他联系好工作。
文强于是开始了他传奇人生的重大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