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强来到一路红军时,正值军阀刘存厚调兵遣将向红军根据地发动第二次围剿。红军常在冰天雪地里作战。
来到根据地不久,文强就发现这里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每次作战都是以民间迷信的“神兵”为先锋队。平时红军中的许多人也参加“神兵”训练。
文强曾十分好奇地去观看过几次“神兵”的训练。他看后认为,一般的刀法训练,对提高农民的战斗力确有好处。但是,训练完毕时的“排刀”,却使他大为反感。
“排刀”一般是在一间充作“佛堂”的茅屋里进行。靠内壁中央,摆一张案桌,上边供奉着红纸墨笔书写的神位,中间是“通天三教主皇太尊师之神位”,左右两边是“平南侯之神位”“温君侯之神位”。满屋里烛光闪耀,香烟缭绕。
一个头裹红帕,身着红褂的“神兵”老师,沙哑着嗓子,带领三四十个弟子们高声念诵咒语:
天护身,地护身,
四大天王护全身。
铁枪圣母护左身,
玉皇祖师护右身。
黑虎灵官保护身,
八卦金龙满护身。
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这一段念完后,还有两段是:
弟子×××,请来黄太真、李老君、平南侯、温君侯。弟子今晚若有劫难,早请早到,晚请晚到,即请即到,保佑弟子刀枪不进!弟子焚香,叩请上神!
天皇皇,地皇皇,
玉皇差我下天堂,八卦金刚站两旁。
前面扶的金刚将,
后面扶的铁地身。
前身后身,如还妖邪侵我身,
手执五雷化灰尘!
吃符念咒之后,“神兵”老师就宣布“排刀”,叫几个弟子出来,长跪于神佛牌位前,脱去上衣,上身后仰,挺胸亮腹,左手“挽诀”(伸拇指、食指、小指,屈中指、无名指),双目紧闭,运气鼓腹。
老师举起一把明晃晃的马刀,大喝一声,向弟子腹部猛砍三刀。
只听刀落处如打鼓般砰砰作响。若不见血,便是“有神”了,功夫到家了。
——其实,这只是江湖艺人的一种技巧。只要执刀人掌握好力度,刀刃又是以垂直角度向鼓气的软腹部砍下去,而不横向拖动,并且决不砍皮肤下有骨头的地方,一般都不会见到见见血的。 见血的。
蒙昧、迷信的农民不懂得这个道理,便以为真的练成“刀枪不入”了。
“神兵”老师还教弟子“避弹神法”,有分子法、挡枪法、爆枪法等。如其中爆枪法是:敌人的枪(长矛)刺过来了,边念咒语,边咬中指,咬破后将血洒出去。咬头节中指可使敌人枪头爆裂,咬二节中指爆枪身,咬三节中指爆枪“独独”(即枪根)……
文强对这种愚昧的迷信活动从小就不相信。当他还在长沙乡间的文氏育英学校读书时,“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热风吹来了,学校的年轻教师李哲安向他们作了许多鼓吹新思潮的讲演,在学生中引起极大的反响。
文强看了几次“神兵”活动后,便向李家俊提出质疑:在共产党人领导的红军中,这种搞法是不是妥当?
李家俊含笑对他作了解释。
原来,“神兵”是当地自清末民初以来即盛行的民间迷信活动中的一种,此外还有白莲教、红莲教、阴阳教、八王教之类。每遇灾荒或战乱,民不聊生之际,这类活动便会泛滥起来。领头的既有为民请命的义士,也有趁乱称雄或敛财的野心家。而在这些荒僻之地,因经济文化的落后,农民群众对这类迷信活动总是十分相信的。
中共四川省委在这年12月27日给中共中央的报告中也专门谈到川东地区“农运土匪神兵化的倾向”,指出农民阶级觉悟非常模糊,大都在抗捐口号之下与土匪联合或与神兵成为一体,“是川东一带农运的特征”。
李家俊熟读史书,深知历代每逢朝政腐败、时局动乱之际,聚众造反的领头人,往往都要借助某种迷信形式或民间邪教来发动和组织群众,诸如秦朝末年陈胜、吴广的狐鸣篝火、鱼腹藏书假造“天命”,东汉末年黄巾起义的“太平道”,张鲁的“五斗米道”,北宋末年方腊起义的“摩尼教”,元末红巾起义的信奉弥勒佛,清朝太平天国起义的“拜上帝会”,以及天地会、白莲教、“神助拳,义和团”等等。因而李家俊在起义初期,为了有利于广泛发动群众,便从当地实际出发,十分重视“神兵”的作用。
文强对当地百姓文化上的落后状况有了一定了解后,也就懂得了李家俊为什么会那么重视利用“神兵”了。
李家俊本人,在当地农民群众心目中,已经被神化,传说他有神功,能驾“簸箕云”飞来飞去,官府抓不到他。
甚至连文强——李哲生,也在当地农民中传出了神话。
文强进山时随身带了一支手电筒,被当地只知用火把照夜路的农民看见,惊奇不已,称之为“神灯”“洋鬼子灯”,以后竟传说这种灯在千步之外也能照见地下的绣花针。甚至有人说:“李先生的手枪上装得有神灯,射出去的光打得死人!”……
对于这样的农民群众,利用“神兵”来发动,显然是比宣讲“共产主义ABC”之类革命大道理要快捷得多的。
当时起义军各队都设有“佛堂”,请有“神兵”老师,平时每个老师带二三十个徒弟,教练排刀,背“打不钻,杀不进”的口诀和念咒画符。徒弟经七七四十九天训练合格后,又出去当老师,每人又收二三十个徒弟……
这样,就滚雪球一般将农民群众发展起来了。
不到半年,“佛堂”遍及城、宣、万三县根据地境内。三支队司令戴重手下的“神兵”较多,因而他常被称作“神兵总指挥”。
与军阀兵作战时,因农民军武器弹药缺乏,大多只有自制的大刀长矛和土炮。李家俊便将部队编为三个部分:“神兵”作先锋队,一般农民作技术队,少数使用现代武器并受过军事训练的作特务队。
“神兵”每人头裹红帕,身上左肩右胁斜挂三至五寸宽的红布带,上书“佛门弟子大道会”或“佛门弟子神兵会”,也有的还要穿自制红布背心或小褂。上阵出发前,先由各队领头人以黄表纸画符,烧成灰让每人和水吞服,称之为“喝符水”,以为能避枪炮。
作战时,“神兵”老师和各队领头人均身先士卒,冲锋在前,这对毫无作战经验的农民来说,确实起到了很好的鼓舞、带动作用。
而当时军阀部队的士兵,也大多相信迷信,对不畏枪炮呐喊着向他们冲来的“神兵”,也往往以为真的是“刀枪不入”,心理上受到迷惑和震慑,往往不战自溃。
李家俊还告诉文强,对于从未接受过正规训练和教育的农民来说,“神兵”还有一些积极作用。比如他们的五条戒律:一戒不存心无二,二戒不孝敬父母师长,三戒徇私报仇,四戒临阵退缩,五戒贪财爱宝。这些对加强纪律,鼓舞士气都有好处。
在保存下来的中共四川省委1930年4月15日致(涪陵)二路红军前委的信中,可以看到这样一段话:
……我们的力量是建筑在群众上面,有广大群众为自己生存而同敌人决死斗争,有热情是可以制胜敌人更坚利的武器。比如神兵,并没有什么武器的,甚至不要新式武器,往往能战胜强大的军队。这是群众力量伟大的证明。
这段文字足以代表当时中共地方组织对“神兵”的一种认识。
文强当然也清楚中共组织对民间“教匪”运动的态度是着重利用、教育和改造,并且将其视为农民革命中的一支重要力量。因此,尽管他对“神兵”持有异议,但仍然尊重李家俊的意见,暂时未对“神兵”在红军中的活动加以限制。
不久,文强又亲自观看了一次以“神兵”为主力的战斗。
这次战斗前,红军得知刘存厚的军阀兵有一个团要经龙潭河边一条小路进山扫**,事先在两边山上设下了埋伏。参战的是戴重领导的三支队,以“神兵”为主力,
战斗打响后,披红挂带的“神兵”呐喊着冲向敌军,一时确有令人望而生畏之势。
然而,军阀兵已经过与“神兵”的多次交锋,不再相信“刀枪不入”的神话,不再像初见“神兵”时那样惊慌失措。
双方厮杀不到一刻钟,埋伏在山上的红军后续部队还没有投入战斗,前面的“神兵”一见到有人中弹受伤倒下,就顿时惊慌溃败,而且再也不听指挥,一败即不可收拾。军阀兵又迅速抢占了制高点。
尽管其他红军还坚持了几个小时的战斗,终因失去了战场上的优势,加之武器不如军阀兵,无法取胜。
戴重也被敌弹洞穿腹部负了重伤。文强见状,只好下令撤退。
到了后来,随着红军的发展壮大,武器弹药的增加,同时在作战时“神兵”老师有时不听命令,实战中“神兵”所谓“刀枪不入”的神话逐渐被击破。
有些基层指挥员也不再相信“神兵”。有一个小队长听他手下有人说起想参加“神兵”,就骂道:
“怕死鬼!我们不是一党的。他们信佛堂,我们信革命!”
文强因势利导展开破除迷信的宣传,“神兵”逐渐减少了活动。
以后,曾为李家俊起义开设第一个“佛堂”的“神兵”老师王清云,以“总教师”自居,得意忘形,竟奸污妇女,被农会得知后,断然按照红军纪律将其处决。
从此,“神兵”在一路红军中便不再有影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