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上旬的一天,文强又一次来到了万县。
那时的万县城虽说已是长江边的一个重要城市,川东水运的门户,但却还没有修建轮船码头。县城在长江北岸,轮船到万县后只能停泊于长江南岸的巨鱼沱,然后由小木船将乘客转送到北岸,从杨家街口上坡进城。
文强搭乘民生公司的轮船于正午时分到达万县。他提着简单的行囊,随同乘客们一起渡到北岸,爬上杨家街口那高高的石梯。
顶着夏日火辣辣的骄阳爬上坡后,眼前便是文强十分熟悉的商业街南津街了。一年多以前,他们的二十军政治部就设在离此不远的地方。
文强正在街边的树荫下东张西望,打算先找一个旅店住下时,忽然——真是无巧不成书,迎面走来一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此行准备要加以制裁的叛徒牟偶仁!
文强心中暗暗叫苦。
牟偶仁也看到了文强。他脸上露出惊疑的神色,强装笑脸道:
“啊呀,文老师,大驾光临敝县,欢迎欢迎!……不知是哪股风把你吹来了?”
文强脑子里飞快地转着,想着应付的法子。他装作垂头丧气的样子叹道:
“唉,一言难尽……我现在是落魄江湖载酒行,这世道我算是看透了,不想再过问政治。我来是打算找玉华,约她同我一道出川去另谋生路。当然,也顺便看看你这样的老朋友。”
“你还没住下吧?”牟偶仁一边问,一边就把文强的行李提了过去,“走,到我家去住……”
“不麻烦你了,我随便找个小客店就行了,住不了几天。”
“哎呀老师,你这就见外了!我家只有一个老母亲和一个亲侄儿,大小三间房子,何必去住客店?我们师生二人好久不见,也正好多摆摆龙门阵嘛……走!”
牟偶仁不由分说,拉了文强就往他家走。
文强一边走,一边在心中暗暗盘算着:事已至此,只好将计就计,见机行事,先住到他家里去再说。说不定,还更好找机会制裁这个叛徒呢。
而牟偶仁把文强拉到家里去住,也并非出于师生之谊,而是想要把文强作为共产党的“要犯”交给王陵基,好邀功请赏。
两人各自打着主意,到了离码头不远的牟偶仁家里。
文强本以为一个牟偶仁好对付,但没想到牟偶仁那个侄儿牟志昌,并非小孩,而是个年轻力壮的汉子。
这下子事情棘手了。
牟偶仁叫牟志昌上街去买来酒菜,款待文强。又叫文强给玉华写了字条,要牟志昌送去,告之已到万县,要玉华到牟家来见面。
在摆谈中,牟偶仁不断打听文强在旷部的情况——他只知道文强被派去旷部搞兵运,连文强在旷部当了旅委书记都不知道,当然更不知后来的变化。
文强便虚与委蛇,说自己与旷继勋一直合不来,闹得水火不容,只好离开了,从此就脱离了中共组织。
“唉,”牟偶仁叹道,“老师,你在共产党内得不到重视,真是太委屈了……想当初你和朱德介绍我加入共产党的时候,那真是革命的黄金时代,可惜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不瞒你说,我今天已经投到三师王芳洲手下,只求平平安安混碗饭吃。回想当年轰轰烈烈的情景,我也经常是有苦无处诉,有泪往腹中流啊!”
“老弟不必叹息,你总还是比我这异乡飘零之人强。”
“老师,你莫这样说,凭你能文能武的本事,走到哪里都可以大显身手的……不过,你两次入川,名气甚大,这次来到万县,定已受到注意。明天上午,你需得去拜访一下彭兴道、汪海若、廖时勉三人——他们现今都是三师王芳洲手下的红人,同他们打个招呼,你才有平安出川的可能。”
“那是当然,都是当年共产党内的老朋友嘛!”文强嘴里说得轻松,心头却暗暗叫苦。
“另外,王芳洲统治万县,手下有一亲信军法处长陈宦湘,此人也不可不见……”
文强听到这里,知道自己已经落到了险恶之境,不但任务难以完成,恐怕还会白白牺牲在此地。
这一顿饭,文强吃得不知是什么味道。
下午,玉华由她姐姐陪着来到牟家。看得出来,玉华对文强为什么会突然来到万县而且又住到牟家,充满疑问,但又不便明说,两人只好谈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玉华的姐姐提出,第二天她家请文强去吃午饭。牟偶仁本来表示反对,说明天已经安排满了,文强连忙安抚他说:
“中午这顿饭不影响老弟的安排,其他时间都听你的。”
第二天,文强由牟偶仁领着去了《万州日报》社,同彭兴道等三个叛徒见了面。
彭兴道与廖时勉二人,文强是第一次见面,汪海若则是当年他从万县逃离后在武汉见到过的,那时汪海若还是个小姑娘,一个热情单纯的共青团员……
文强由几个叛徒带着看了看报社的出报情况,叛徒们也闭口不谈叛党之事,只说请文强对报社多加指点。文强则推说自己无能,两次入川毫无建树,只得知难而退,预料今后前途,有如乱世漂萍,一切只看命运安排……
从《万州日报》社出来后,牟偶仁把文强送到了玉华家门外,约定下午2时前去西山茶园会见王陵基的军法处长陈宦湘。
玉华一家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宴席款待文强。对这个外省青年,玉华的父母都十分喜欢。
午餐后,文强把玉华叫到一旁,同她谈了此行的目的和面临的险境。显然任务是不能完成的了,目前要紧的是文强如何能安全脱险。
两人商量了文强逃离万县的办法……
下午,牟偶仁和牟志昌一起,带文强到县城南边的西山公园去见陈宦湘。
当年在二十军政治部工作时,西山公园常有群众集会,文强是经常在那些集会上慷慨讲演的风云人物。如今此地已没有了当时那种热火朝天、群情振奋的景象,除去不多的一些游人外,只听得浓荫中一片刺耳的蝉鸣。
到了公园里的茶馆,牟偶仁四下里看了看,把文强往一张茶桌边领去,那里已经坐着几个人。牟偶仁趋步向前,低头向其中那个穿着便装的中年人耳语了几句什么,然后抬起身来对文强介绍道:
“文老师,这就是第三师军法处的陈处长……”
文强不露神色,镇静地含笑向陈宦湘点点头,在茶桌边坐了下来。
陈宦湘斜眼打量了一下文强,傲慢地拖着腔调说:
“文先生,当年你曾与朱德一起到万县宣传革命,是共产党中的有名人物。此次来万,有何贵干哪?”
文强不慌不忙地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茶,瞟了坐在一旁,显得有些尴尬的牟偶仁一眼,然后叹道:
“文某早已脱离共党,厌倦政治,此行乃回乡之前,中途顺道来重游故地,拜访老友。未曾想惊动陈长官。”
陈宦湘冷笑道:
“文先生在万州是著名人物,可以说是妇孺皆知的共产党徒。虽云厌倦政治,脱离了共党,但空口无凭,难以让人相信。若是此地有人还把文先生当作共党对待,不免引起种种猜疑,我们也不好交待。我想请文先生公开发表一个声明,让万县军政官员广为周知,免生误会。不知文先生意下如何?”
牟偶仁在一旁帮腔道:
“文老师随便写几句,我们在《万州日报》给你登出来……”
文强含笑摇头道:
“愚意以为此议不妥。文某本已不参加政治活动,只不过是一过路游客而已。与贵县政治毫不相干。若贸然登报声明,岂不是又介入政治了?这样一来,反倒会遭人耻笑……”
陈宦湘没想到文强会不买他的账,但他并不甘心,又反复对文强进行威胁、利诱,但都不得要领。
最后,陈宦湘终于不耐烦地说:
“登报声明脱离共党,这是中央党部的规定,不可不履行。当然,文先生这样的人,写文章都是要反复推敲的。给你一周期限如何?”
文强知道这是最后通牒,不可硬顶。他沉吟片刻,只好点头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