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秋的一天傍晚，一个灰军服上缀着“18ＡＧ”（第十八集团军）臂章，拖着一条假腿的中年男子。拄着拐杖，来到重庆聚兴诚银行经济研究室主任高兴亚的住处。

来人是中共中央南方局统一战线工作委员会的秘书王梓木。南方局统战工作委员会刚建立不久，在10月4日南方局讨论内部分工的会议上，经周恩来提议，王梓木担任了这个由董必武任书记，叶剑英任副书记的工作机构的秘书。王梓木原是冯玉祥的旧部，而高兴亚在十年内战时期作过冯玉祥的谋士，曾两度被冯玉祥任命为秘书长和派到川军刘湘部策动建立反蒋联合阵线的特使，因而两人熟识。

高兴亚正要端椅子过来让客人坐下，王梓木却一摆手制止了他，含笑道：

“跟我走，胡公请你吃便饭。”

“请我？”高兴亚知道胡公就是周恩来，他早已在冯玉祥那里与这位中共领袖相识，但是怎么会忽然请他吃饭，他不明白。“还有哪些客人？”

“就你一位。”看着高兴亚惊异的样子，王梓木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不是为吃饭，主要是有些问题要和你谈。”

满怀狐疑的高兴亚随王梓木乘车来到上清寺路口，然后王梓木带他步行穿过小巷，来到曾家岩50号。高兴亚是第一次进入这个有名的“周公馆”。听说周围有特务监视，心中又紧张又兴奋。周恩来已经在楼下会客室里恭候着了。

确实是一顿便饭。席间，周恩来亲切地询问了高兴亚近来的生活和工作情况后，含笑问道：

“冯玉祥先生组织‘利他社’，与迁川工厂和其他民族资本家联系，听说你不肯参加，也不赞同这种作法，是吗？”

“是的，我觉得资本家靠不住，他们的本性都是唯利是图的，怎么可能‘利他’呢？”高兴亚直率地回答。

“你的意见有部分是对的。资本家当然都是唯利是图的，搞剥削的。”周恩来点点头，但随即又用他那炯炯的目光盯着高兴亚，诚恳地说，“但是你却没有对现实作具体分析，你大概是鉴于俄国十月革命对资本家的态度，便把我国与帝俄等同起来了吧？”

高兴亚曾在国共合作的大革命时期曾由国民党中央选送到苏联莫斯科中山大学第一期学习，周恩来了解他的经历，因而提出这样的问题。他看高兴亚没有表示否认，便又接着说：

“沙俄是帝国主义国家，它的资本家不受其他帝国主义的压迫，而且本身就是侵略成性，压迫别人。这些资本家大多从贵族和地主演变而来，他们支持沙皇，在政治上只有反革命的一面。十月革命那样对待他们是正确的。但是，我国的民族资本家就不同了。他们既受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四大家族的经济压迫，又受国民党政府的政治压迫。因此，他们在一定条件下，是会同情和赞成反帝、反官僚资产阶级的，因而具有两面性，是我们统一战线争取的对象。”

看到高兴亚若有所悟的神情，周恩来继续道：

“我们现在提倡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不只是在政治战线，经济战线也关系重大。民族资产阶级现在应该是我们的统战对象，冯玉祥先生的作法，方向是对的，方法上可能还有应当考虑的地方。”

说到这里，周恩来凑近一些，以充满信任的商量的口气，说出了今天请高兴亚吃饭的原因：

“我今天请你来，想和你商量一个问题，以你现在的职位，正好做一件比冯先生的利他社更有意义的工作，就是把西南的民族资本家团结起来，引导他们同心合力与四大家族对抗，至少使他们不致被四大家族吞噬或者被迫投入四大家族的怀抱。”

高兴亚听了，心中一阵激动，不仅是为了周恩来对他的信任，而且觉得周恩来对经济界的情况真是洞若观火。当时，随着国民党政府政治压迫的加剧，代表国民党官僚资本势力的蒋、宋、孔、陈四大家族对民族资本家的经济压迫也有增无减。在这种高压下，的确有许多民族资本家企业被吞噬了，也有的民族资本家投入了四大家族的怀抱……高兴亚近年专门从事经济研究，对这些情况自然有所了解，但作为政治家的周恩来却也清楚这些情况，则不能不使高兴亚感到佩服。他急忙向周恩来请示具体作法。周恩来说：

“这个工作，我考虑分两步走，第一步，先把四川主要的民族资本家，如刘航琛、卢作孚、何北衡、杨粲三等团结起来，第二步再把云南的缪云台等团结起来，一起对抗四大家族。”

高兴亚想不到周恩来已经对这个工作进行了如此充分的考虑。周恩来提到的这些人，是当时民族资本家中的代表性人物。刘航琛，是重庆著名金融界大亨，还控制着重庆电力公司、自来水公司、四川水泥厂等70多家企业；卢作孚，是当时中国最大的民营航运企业民生轮船公司的总经理；何北衡，是不久前在陪都成立的西南实业协会总干事，四川丝业公司、畜产公司、桐油公司、药材公司等许多企业的创始人；杨粲三，是四川最早的民营银行聚兴诚银行创始人；缪云台，是云南炼锡公司总经理和富滇新银行行长……听了周恩来提到的这些名字，高兴亚想了想，兴致勃勃地补充道：

“在四川方面，不是还有潘昌猷、吴晋航吗？”潘昌猷是四川省银行董事长，吴晋航是四川生丝公司、华通公司、和成银行等企业的总经理和董事长，都是地方实业界举足轻重的人物。

周恩来含笑点了点头，看来他对此早已作过考虑，他细心地给高兴亚分析道：

“对他们当然也要争取。不过，潘的官僚资本色彩较浓，吴的和成银行与孔祥熙有相当关系，而且他同特务还有经济联系——国民党特务头子戴笠与上海的汇兑往来，就是经和成银行办理的。所以，先不必找他们，不然，泄露出去就有害了。”

高兴亚听了，实在佩服周恩来的周密细致。他跃跃欲试地说：

“第一步工作没有问题，刘、卢、何、杨与我的友谊很深，我的话能够影响他们。这第二步……我担心难成功，加之我还不认识缪云台。”

谁知，周恩来听了，竟把头往后一仰笑了起来。他看着迷惑不解的高兴亚，坦率地说：

“我的看法与你相反，困难的是第一步。如第一步成功了，则第二步就没有多大困难了！”

高兴亚不理解周恩来为什么会这样说。第一步工作怎么还会困难些呢？出于尊重，他没有表示对周恩来这一意见的不同意。因而也就没有作进一步的讨教。

吃完饭后，周恩来站起来说：

“不送你了，免得引起特务注意。”同高兴亚握别时，他又客气地说，“对不起，劳了您的驾！”

一个南方局工作人员把高兴亚送到上清寺路口，周恩来安排好的汽车已在那里等着他了。回城的路上，高兴亚一直想着“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句古语。他觉得：今天这顿便饭，他得的教益不小。

第二天，高兴亚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工作。他先找到刘航琛。把联合起来对抗四大家族的意思作为他的想法讲了，刘航琛正为四大家族的经济压迫伤脑筋，立刻同意了这个主张。于是，两人又一起去拜访了卢作孚、何北衡，他们也表示同意。杨粲三听了高兴亚的意见后，也表示赞成，并提出大家相邀一起，避开四大家族耳目，到远离市区、由卢作孚和其弟卢子英经营多年乡村建设实验的远郊北碚区去，在那儿的风景名胜北泉公园数帆楼作进一步协商。

首次出马就告成功，高兴亚十分高兴，颇有几分得意地想，这第一步工作并不难嘛！

不料，到了在数帆楼正式协商的时候，问题就出现了。

头一天，几个民族资本家说得很好，一致同意联合对抗四大家族。第二天，谈得更不错，都主张将他们的十几个企业进行合作，共同成立联合准备库。可是，第三天讨论到人事安排、资本负担、对内对外的利率、利润分配等问题时，就各打各的算盘，谈不到一块了。谈判形成僵局，只得又多拖了一天，仍然无济于事。最后，只达成了一个君子协定：当他们四位经营的任何企业，受到四大家族压迫而发生危机时，大家要协力支援。

到这时，高兴亚才深深体会到周恩来的远见卓识。事情的发展，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了！

高兴亚感到工作没有做好，有负周恩来的重托。从北碚回到城里后，他便怀着惭愧不安的心情，去向周恩来汇报。然而周恩来对他毫无责备之意。周恩来亲切地微笑着说：

“你对资本家还缺乏深入了解。他们之间发生矛盾，往往总是为一个问题，就是‘利润’。马克思、恩格斯早就说过，资本家为了争取百分之三百的高额利润，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这几位民族资本家后来谈不拢，就是因为都在盘算自己怎样才能在利润收益上不吃亏。所以，上次我说你的工作困难在第一步。如果第一步安排妥当了，缪云台等是会主动来靠拢的。”看着面有愧色的高兴亚，周恩来安慰道，“不过，我们对民族资本家的期望不要过高，只要同意互相支援来对抗四大家族这个原则，就算成功了。”

说到这里，周恩来提高了声调，对高兴亚鼓励道：

“你不要难过，你不是失败，而是取得相当的胜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