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黄昏,天色十分晦暗,重庆城西北角上的曾家岩50号,已经亮起了灯光。不大的房间里,挤满了陪都年轻的戏剧工作者们,大家有说有笑,十分欢畅……
在戏剧史专家石曼编著的《重庆抗战剧坛纪事》一书中,有这样一条记载:“1941年冬至1942年1、2月间,周恩来分批约会文艺、戏剧界朋友去曾家岩50号作客……周恩来亲自下厨房做家乡菜‘狮子头’待客……”
剧作家刘厚生在读到这本书后写道:“这一条简略的记述,引起我深深的怀念与思索。整整五十年了,我还记得那愉快、温暖、有深远意义的聚会。”
当时曾家岩这样的聚会很多,刘厚生参加的是1942年1月中旬的一次,那次周恩来邀请的是一批青年戏剧工作者。刘厚生回忆,他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聚会,开始有些拘束,“但这是自己的家和亲人,很快就融化到一起了”。周恩来在那次聚会开始时只讲了简单几句欢迎的话,然后不断地同大家亲切地聊天、谈戏、喝酒,了解情况。办事处平时生活很清苦,但是招待客人十分大方,刘厚生回忆,那天的菜饭在当时应算得相当丰盛的,好像是周恩来或徐冰(南方局文化组组长)说,知道剧人也很艰苦,要大家好好打个牙祭。
俗话说:“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当时曾家岩“周公馆”在陪都重庆这个国际大都市里,不仅穷,而且处于特务监视的威胁之中,但是文艺家们却乐于往这里跑,而不愿到有钱有势的国民党的有关部门去,这难道不奇怪吗?
夏衍回忆,周恩来曾把在陪都重庆广交朋友作为一个任务交给他,并且不止一次同他讲过这样的话:交朋友的面要广一些,对于政治上,文艺思想上意见不同的人,对他们也要和和气气,切忌剑拔弩张,这方面我们犯过错误,吃过亏,千万不要再犯。“只有把对方当作朋友,人家才会把你当作朋友。”
——这也许就是“周公馆”能吸引文艺家们的秘密所在吧?
青年演员路曦当时在话剧《风雪夜归人》中扮演了女主角玉春,她也曾到曾家岩参加这样的聚会。多年后,她回忆第一次应邀参加这种聚会后的心情时说:
当时我毕竟只是一个年仅二十多岁、各方面都极为幼稚的青年演员啊!作为日理万机、肩负重任的领导人,邀我参加茶会,给我以关怀、教育和鼓励,这本身就使我万分感动了。……令我尤为惊叹和灵魂震撼的是,这样的会见,其意义大大超越了一般领导人接见青年演员那种纯礼仪、纯工作的性质。周恩来同志和邓大姐是真心实意在和文艺界人士(包括像我这样幼稚的青年演员)交朋友,他们待人以诚,友谊至真,这最能打动人心,令人终生难忘。
电影导演郑君里在抗战中流亡到重庆后,难于施展抱负,十分苦闷。周恩来得知后,把郑君里和妻子黄晨一起请到曾家岩“周公馆”来,同他们亲切交谈,从30年代电影明星的笑话一直谈到现在电影不能拍了怎么办,房间里不时爆发出快活的笑声。周恩来就在这样融洽的气氛中,给他们解答了许多问题,给了郑君里很大的鼓励。这次谈话后,郑君里十分兴奋。以后他有了什么计划,什么想法,都经常要先给“周先生”讲。
当时大后方文艺家的生活是比较艰苦的,周恩来和南方局还支持文协广泛开展了募集援助贫病作家基金运动,扶助饥寒交迫中的作家渡过难关。剧作家洪深在政治压迫、贫病交困中全家服毒自杀遇救后,周恩来闻讯立即派人去慰问。作家王鲁彦在贫病中逝世于桂林,周恩来不仅发去唁电,还嘱托冯雪峰给家属转送捐款。重庆的冬天很冷,一次周恩来看剧作家曹禺穿得单薄,便送给他一块延安出的灰色粗呢,要他拿去缝衣服穿。
剧作家吴祖光在80年代一次座谈会上回忆了这样一件感人的事。
那是1946年元旦,他准备离开重庆到光复后的上海去,担任新出版的《新民晚报》副刊编辑。临行前的下午,他去曾家岩50号,想看看周恩来,向他辞行。不巧,周恩来的警卫员告诉他:“周先生在楼上开会。”吴祖光觉得不便打搅,便转身离开了。
谁知他刚走到曾家岩巷口,那位年轻的警卫员就飞跑追来,请他回去,说“周先生在等你”。吴祖光折回去后,周恩来已在会客室里等他了。
吴祖光歉然说:“我看看就走,您挺忙的。”
周恩来赶紧说:“不,我已开完会了。”
吴祖光说:“你需要休息。”
周恩来笑道:“跟你说话就是休息!”
周恩来和吴祖光谈了一个多小时之久。主要谈了两个内容:一是问吴祖光到上海后干什么和《新民晚报》的情况;再就是谈曹禺,关心他的生活问题,对他的处境感到不安。同时,周恩来还谈到了他对《风雪夜归人》剧本的看法,谈到他曾把剧本带回延安去交给鲁迅艺术学院,并向延安文艺界人士介绍该剧在重庆演出的情况……
这个时候,正是周恩来与刚来中国的美国总统特使马歇尔商谈有关美国参加“调处”国共军事冲突,结束中国内战的紧张繁忙日子。在这样的时候,周恩来完全可以不见吴祖光,但他不仅见了,而且还“谈了一个多小时之久”,谈的又主要是文艺家个人生活的事。若不是与文艺家之间有真诚的朋友之情,显然是很难这样做的。
老舍住在重庆远郊北碚时,《新华日报》在北碚设有一个分社,受到国民党特务的监视。分社的报童每天给老舍送报,都是在夜里悄悄地把报纸从门缝下塞进去。有个文协工作人员问报童为什么要这样,报童说,我们怕给舒先生惹麻烦。听到这个回答的人都很感动。这种作法显然不可能是报童自己的主意,而是报社的中共组织的吩咐。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周恩来的意思,但是这很能体现周恩来领导下的群体的办事风格。
另一件事则确实是周恩来亲自关照的,反映出了他对文艺家的关心到了何等细致入微的程度。
青年演员路曦在解放战争时回到了北平家中,正值解放军围城,她怀着孩子,常常听到炮声,心里十分着急,便给在南京的一个朋友冼群写信谈起。
没想到没过多久,当时中共在北平军调处工作的陈舜瑶和宋平(都是以前在重庆中共中央南方局工作的干部)来到她家,安慰她说:“你别怕,一时还打不起来。如果你感到十分紧张,就进城找我们的同志,他们会送你到解放区的。”并且给了她一个地址,叫她去找荣高棠(也是当年南方局的干部)。
陈舜瑶和宋平是坐军调处的汽车来的,但为了不让路曦家被汽车的到来引起旁人注意,他们在离她家二三里的地方就下了车,然后步行走过来,走的时候又不要她远送……
路曦当时的感激之情真是难以形容,她尤其感到奇怪的是,他们怎么会知道她的处境、心情以及她的住地呢?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是她的朋友冼群有一次在南京遇到了周恩来,周恩来询问起路曦的近况,冼群如实说了,周恩来得知后,便通知了在北平的同志,作了那样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