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抹夕照从长江南岸的真武山群峰山巅上消失了。群峰前边那座被叫作涂山的小山头崖壁上,清人镌刻的“涂山”两个大字也变得模糊起来。暮霭像悄悄升起的潮水,不知不觉间便淹没了两江环抱的重庆城。
在旧城区东南角,太平门与储奇门两大码头之间,俯临长江的人和湾岸坡上,有一片新建的房舍,由高高的青灰色砖墙包围着。随着黄昏的降临,那里边照例又响起了一阵由数十个男人吼出的歌声。
苏武留胡节不辱,
雪地又冰天,
苦忍十九年,
渴饮雪,饥吞毡,
牧羊北海边。
心存汉社稷,
旄落犹未还。
历尽难中难,
心如铁石坚……
附近的居民和常在周围来往的客商、船工、挑夫和小贩,都已熟悉了这里每到傍晚便会响起的这种独特的歌声,熟悉了那些时而悲怆,时而激昂的旋律——虽然他们叫不出那些歌的名字:《苏武牧羊》《赤潮曲》《国际歌》《少年先锋歌》……
这里就是军阀刘湘关押共产党人的特别监狱——重庆反省院。
30年代初,随着二十一军特务委员会的设立,中共在重庆地区的地下组织迭遭破坏,被捕的共产党人日益增多,原巴县大监及分监人满为患。同时,共产党人在狱中的不屈表现又给其他犯人带来影响,多次出现了政治犯带头闹事的情况,出现了共案犯“赤化”普通犯的危险。于是,刘湘便下令另建反省院,将共产党人集中关押。
重庆反省院从1930年秋开始筹办,将当年8月储奇门大火中烧毁的山西会馆废墟划作院址,于12月开工,次年2月竣工。
1931年4月,一个乍暖还寒的日子,由武装军警从巴县大监和巴县分监押出来的一批批共案犯,集中到了重庆反省院。
走进院坝,正对大门一面的两幢房屋之间是一排台阶,身穿咖啡色贡缎毛葛长袍和青色团花马褂的反省院管理主任蒋宇周,面带宽厚的笑容站在几级台阶上。他本是二十一军教导师某旅的副官长,因师长潘文华兼任了重庆市长,现在反省院暂由市政府管理,潘市长又兼任了反省院院长,这位蒋副官长就通过老上级的关系搞到了这个差使——他最终的打算,是争取做出成绩后放出去当县长。
待犯人们都在院坝里站好了,这位蒋主任便开始摇头晃脑地训起话来:
“四川善后督办刘公甫澄,悯一般青年子弟,被共党煽惑,执迷不悟,扰乱社会,危害国家,诛之不胜诛,乃依照国民政府公布反省院条例,就重庆市设立反省院一所,收容反革命分子,以期化莠为良……”
囚犯们这才知道,他们被转移到了一所新的监狱。一些老熟人、老战友相互以会意的目光打量着,有些站得近的甚至低声交谈起来。
蒋宇周对犯人队伍中的**装作没有看见,继续着他的首次训话。
“……反革命人入院后概称反省人。……反省人有以下情形之一者得由管理主任分别记功报请院长予以奖励:一,能谨守院规者;二,能举发反省人危险举动或其他不法阴谋者;三,能举发共党秘密者;四,能做反共文字或反共工作者。凡记功一次者可增加亲属接见及发受书信二至五次,记大功三次以上者得于刑期未过半以前先行提付评判,于反共工作有特殊成绩者得报请四川善后督办署量才录用……”
冗长的训话结束后,犯人们被押着登上石级台阶,绕到右边那排平房后面,进入反省院中那幢主楼,砖木结构的三层楼房,分别关进了一间间监舍。
这一批关进反省院的囚犯有60多人。以后陆续有新犯送来,如当年春夏间万县中共下川东特委被破坏一案被捕后判刑的十余人,当年底因胡嘉祥——刘复初——袁世勋等人连锁叛变而导致的中共江巴地下组织大破坏一案捕获的一些人……高峰期是1931年底和1932年上半年,关进这里的共产党人达140多人。仅从反省院当年所写的报告和所作的统计表中来看,这些共产党人年龄最大的40岁,最小的16岁,人数最多的是20到28岁的青年。他们的行业身份,“学界有初中以上,大学以下之学生,及教员,军界有士兵以上团长以下之军人,其他工农商政新闻记者各界……”五花八门,院方认为他们“类皆桀骜不驯”。
陆续关进反省院中的这些共产党人中,较为知名的有:
原中共重庆市委宣传委员,重庆新文化通信社记者,“立三路线”时期被中共四川省行委内定为暴动成功后的重庆市红色政权巴县苏维埃主席的吴宜之;
原中共四川省军委秘书贺竞华;
曾任中共中央特派员的何涤生;
原中共四川省委组织局干事、省委地下联络据点九七书店经理戴治安;
曾参加二十八军第七混成旅遂蓬起义和第二混成旅广汉起义,担任过中共四川省委特务队队长的罗南辉;
曾参加遂蓬起义、涪陵兵变、梁山暴动、江津兵变、合川兵变的原中共四川省军委干部邓震东(邓止戈);
曾参加遂蓬起义,任中国工农红军四川第一路二师五团党代表兼团长的易文斐;
曾参加领导梁山县农民暴动,担任四川工农红军第三路游击队副大队长的袁树森;
原共青团四川省委秘书长、中共四川省行委青年部长梁佐华;
原中共江巴县委兵运干部张培堪;
原中共川西特委委员万敬修;
曾参加广汉兵变,任起义军总指挥部副官长,后打入二十一军特委会,在敌人心脏里组建良心会的薛彦夫;
曾任重庆反帝联盟宣传干事的重庆艺术专门学校学生、共青团干部钟灵;
曾任重庆反帝联盟领导人的鞋业工人张歧鸣;
曾领导潼南县双江镇士兵暴动、忠县后乡农民暴动,曾任中共四川省委特务队队长的任锦时和他的弟弟、重庆通远门汽车学校团支部负责人任廉儒;
原中共四川省委秘书处文件印刷发行科负责人梁国龄(梁华);
曾参加领导铜梁县土桥农民暴动的中共铜梁县行委主席濮生秋;
曾任中共巴县集思镇区委书记的袁川民;
曾参加领导忠县农民暴动的中共川东地区军事干部张远达;
原中共涪陵县委委员黄亦人;
原共青团四川省委书记蔡明钊;
抗日战争前最后一任中共江巴中心县委书记陈必新(陈震);
抗日战争前最后一任中共重庆特支书记廖福源(廖寒非)……
当然,被关进反省院的共产党人们彼此之间当时并不完全了解各自的这些身份,那时在狱中也忌讳相互打听案情——以免被内奸告密。但他们对各自的政治面貌大体上是心中有数的,有些则原本就是在一起从事革命工作的战友或上下级,相互间更是十分了解。
在他们当中,年纪最大的戴治安和两年后转移反省院单独关押的原中共四川省委代理书记张秀熟,进反省院时也只有三十多岁,其他大多是二十岁上下的青年,一个个血气方刚,风华正茂,又都有过不平凡的经历,现在一下子集中到了一起,真可谓人才济济,“群贤毕至”,能不演他几出精彩动人的好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