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头天夜里下过一场春雨,经过一上午和煦春风的吹拂,通远门外新近用碎石铺成的马路上,积水已经干了,路边一丛丛野草显得十分鲜嫩。刚刚修通不久的重庆新城区中区干道,从通远门外向西延伸,蜿蜒着翻过了观音岩那片高坡,路边已有几家新开设的店铺在营业,一些地段还在扩展道路,搭建房屋。叮叮当当的打石声,从观音岩山坡上传来,和着石工们悠扬粗犷的吆喝声,在晴朗的天空下飞得很远。
随着一阵清脆的车铃声,一辆自行车从观音岩方向往通远门这边飞驶下来。那时自行车还属于稀罕玩意儿,被叫作“洋马儿”,因此路上行人都纷纷向骑车人投去羡慕的目光。
骑车人是个瘦高个青年,两眼盯着不甚平整的路面,不时按响车铃。忽然路边一个年轻人快活地向他挥起一只手喊道:
“喂,薛彦夫!”
薛彦夫抬头一望,高兴地应了一声,随即把自行车刹到喊他的人面前,以一个潇洒的姿势跳下车来。路边那个喊他的青年打趣说:
“薛彦夫,你龟儿硬是春风得意呢!这阵在哪里发财哟?”
薛彦夫穿了身时髦的西装,他大拇指一翘,指着西服衣襟上别着的一个圆形蓝底金字珐琅质证章,感叹中又带有几分炫耀地说:
“嗨,发啥子财哟,在军部教导师混碗饭吃……哟,老同学,我们在中央军校分手,有好久不见了呢!……”
两人正谈笑间,忽然从路边新开不久的嘉尔登茶馆里冲出几个人来,几把手枪对着薛彦夫,一片声喝道:
“薛彦夫,不准动!”
薛彦夫一惊,一把抓起自行车把手,吓得车前方的那个拿枪人倒退了几步,但薛彦夫马上就镇定下来,嘴角露出嘲讽的笑,问道:
“你们青天白日想做啥子?”
“我们是二十一军特委会的,请你哥子跟我们到军部走一趟,有人把你告了,说你是共产党……”
“笑话!”薛彦夫恼怒地喝道,“哪个龟儿子敢咬到本大爷身上来了?也不称二两棉花纺(访)一纺(访)我薛某人是干啥子的……”
“我们也是公务在身……”
“好,好,不跟你们啰唆,到军部再说……”
薛彦夫让几个特务押着,先折回观音岩黄家垭口新开张不久的“三飞车行”去还了那辆租借来的飞利浦牌自行车,然后再掉头进城往二十一军军部走去。一路上,他不断冷嘲热讽地跟特务们开着玩笑,显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他心中却十分紧张。
他的确是共产党。
他是黄埔军校五期生,参加过北伐和广州暴动,在上海作过中共中央军委交通,不久前,他又奉中共四川省行委的指示,参加了中共在四川执行“立三路线”的最后一战——广汉兵变,并在起义军中担任总指挥部副官长。起义失败后,他失去组织关系,跑到上海去了一趟,想重新找到以前的军委交通人员接上关系,但上海正值东方旅社和中山旅社事件之后,一片白色恐怖,哪里去找党的关系!他只好又回到重庆来,这才回来没有几天。
他反复思索着,想不出究竟是谁告发了他。他自认与重庆的地方党组织没有发生过横的关系,不会有人知道他的党员身份,而他去参加广汉兵变,是向军部教导师请了回泸州探亲的假才走的,谁会知道他的去向?
到了二十一军军部,薛彦夫被关进了大门内左侧的副官处禁闭室。进屋的时候,他对几个特务吩咐道:
“拜托各位哥子帮忙给郭参谋长通报一声,就说我薛彦夫遭抓起来了!”
原来,二十一军参谋长郭昌明,与薛彦夫是同乡,而且是“瓜葛亲”(两家族间有人通婚),薛彦夫称他为“姨父”。就是靠他的关系,薛彦夫才混进二十一军教导师当上参谋的。
从关进禁闭室起,就不断有人到禁闭室门上的小窗口来探头探脑,薛彦夫知道这是特委会的叛徒们在对他进行侦认,但他自认为那些叛徒中无人认识他,因此心中一点不慌,还故意跟两个先已关在禁闭室的美专校学生谈笑风生,摆起样子让他们给自己画像。
将近黄昏时,忽然有人在小窗口轻声叫他:
“老薛,薛大哥!”
他疑惑地走过去,那人看看两边,悄声对他说:
“我也是广汉回来的,我还在广汉听过你的讲演——你放心,我不得卖你,卖你的是李松,他也没得啥子证据……好了,有啥子情况我又来给你说……”
那人匆匆走了。薛彦夫又惊又喜,惊的是他没想到特委会中居然也有了参加过广汉兵变的人,喜的是出卖他的不过是李松那小子。
李松是重庆中营街一家草纸店老板的儿子,在成都读过一阵“野鸡大学”(未获官方承认,以营利为目的的非正规大学),“野鸡大学”被查封后,李松跑到上海去玩了一阵,在借住的重庆同乡家里认识了薛彦夫,两人同船回的重庆。薛彦夫相信李松不会有他什么证据,心头更踏实了。
第二天,郭昌明参谋长的儿子郭大中来禁闭室看望薛彦夫。这位郭大少爷因羡慕薛彦夫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所以对他十分恭敬,视为兄长,平时就喜欢约上他一起吹牛谈天,打牌听戏。郭参谋长也认为薛彦夫这个年轻人少年老成,深谙世事,愿意让自己的宝贝儿子跟着长见识。
“哎呀大少爷,你这阵才来呀,我薛某人都差点成了烈士了!”薛彦夫嚷道。
“薛大哥,委屈你了,我喊副官处给你开军官伙食……”
“还是早点想法把我弄出去哟,你看这里哪是人住的地方!”
“这你放心,我晓得去跟老头子说……”
于是,有了郭大少爷的关照,看守和特务们对薛彦夫也都另眼相看了,特委会也没人来提审他。他成了一个特殊犯人,成天西装革履,派头十足,甚至可以由郭大少爷打个招呼,“请个假”,在郭大少爷陪同下上街去擦皮鞋、洗澡、吃饭、听戏,晚上再回禁闭室睡觉。似乎关禁闭室成了歇栈房(住旅馆)。
一天,郭大中对薛彦夫说:
“老头子要你写个声明登报脱离共产党,好放你出去……”
“登报?”薛彦夫鼓起了眼睛,“你老汉昏了哟!我又不是共产党,做啥子要登报?那不成了抓屎糊脸了?”
“大哥息怒!你不想登就算了,老头子那里我去说……”
就这样又关了几天,终于有一天看守把他带到了参谋长室。
原来,因为余宏文的“反间计”,二十一军特委会原定派往邻水清共的周俊和晏雅儒被抓起来了,只得另外派人。在签发派出人员例行公文时,参谋长郭昌明忽然想到薛彦夫一案,大少爷在他面前已不知说过多少回,他一直没想出什么办法放人。提起毛笔,看着眼前的清共小组名单,他灵机一动,把薛彦夫的名字添了上去。随即叫人把薛彦夫带来。
薛彦夫一听是要他去邻水范师(范绍增师)参加“清共”,马上叫起来:
“我不去!冤枉关我一阵,事情还没有跟我说清楚……”
“少废话!”郭昌明板着面孔训斥道,“你娃娃不识好歹。放你出去给军长效力,去了回来再说!”
薛彦夫这才意识到郭昌明此举是在设法开脱他。他转念一想,能出去也好,出去了再寻脱身之计。
于是,一个“共案犯”,转眼间就变成了清共小组的特务员。被抓之人变成了抓人之人。
郭参谋长再也不可能想到,他的这一“开后门”之举,将会导致二十一军特委会有史以来的一场大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