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当白蛇遇到青蛇(1 / 1)

温柔的西部 吴景娅 1548 字 1个月前

从没想到西湖的雨会这么激烈。

已是三秋,桂子的浓香也开始淡然。这场雨却从黄昏下过来,率性,甚至暴虐。我见到西湖边那些参天威猛的梧桐树,竟在雨中不知所措。特别是在车灯的直射下,那些雨柱简直像箭镞一般向华丽的树干蜂拥而去。雨打梧桐,竟是残酷,像一场战争,你死我活。却原来,所有的美丽太过分了,都会是杀人的利器。

你让西湖如何安身?浩瀚的一湖水在墨黑中似千军万马地厮杀,冷兵器寒光闪闪,血腥味撞击堤岸。

仅仅是一场秋雨,就又挑起这里一桩桩一件件的恩怨情仇。所谓西湖哪能拿去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今夜的西湖绝对是强硬的男身,或被异化的女人,那么计较,那么不肯罢手。

这样的晚上,在西湖,只会想起李碧华这个女人。她的《青蛇》写尽了女人间的暗算和恩爱。她刻薄至极,却又是人间真理。今夜的暴雨如果真有其因果,大概又是她的白蛇与青蛇在兴风作浪了。

我是相信李碧华《青蛇》那样的结局:白蛇和青蛇又活了一二千年。她们盘踞在断桥下,虎视眈眈于一切可能成为许仙的男人。而当许仙杳无消息的时候,她们便会为清算对方刀剑相向,头破血流的。

女人是记仇的动物。她们如果有宽容和忍让,不过是为男人和孩子准备的。对同性,只有嫉妒和猎枪。尤其是两个质量级别相当的女人,她们的对峙,对看客们来说,既邪恶又美丽。这种美因为是邪恶的根茎上长出的花朵,终究是不可名状的、宿命的凄怆。

上帝啊,既生白蛇,何又生青蛇?

上帝就是见不得天下太平。

想那白蛇青蛇,春花秋月,一对尤物,说妩媚、说风情不分伯仲,天下男人只要身处许仙的角色,不想左拥右抱,犯犯二三其德的错误都难。这样的心意,结果挑逗起女人的斗志。她们都以为自己最好,试图以自己的好来皈依男人的一心一意。甚至,她们傻到要让男人来挑选最好的地步,就像小青对白素贞尖着嗓子吼的那样:放公平点。你叫他来拣。哈!

好无知的嚣张——

男人爱女人哪有什么好不好的道理,只有够不够得着的冲动。只爱陌生人——男人的情感结构真够让女人寒心啊。女人与男人斗来斗去,不过是以有血有肉的刀剑遇上兰花指。男人不屑,纵使女人呼天抢地,男人对爱也是漫不经心的。

就这样,只剩下女人在惦记着爱情,在为爱寸土必争,抛头颅、洒热血。

这里面丝毫也掺不进浪漫,只有血的真实,光天化日下,**裸地触目惊心。譬如,我们总把白蛇悲剧算在法海的头上。其实在法海的钵轰然盖下之前,早有青蛇的暗算铺垫。

法海的雄黄酒还算是明处的子弹,白蛇还可凭千年的修炼挡上一挡。但万万防不到的是青蛇的七根绣花针——那比针尖更小更锋利的女儿心,“扎进白蛇皮的七寸处”。果然,被雄黄酒煎熬得生不如死的白素贞,又因被绣花针扼住要害,原形毕露了:“瞪着铜铃大的蛇眼,昂首吐信,拼命挣扎。她自然不知道为什么所锁?”

然后,白素贞为救许仙的命浴血昆仑山,生死未卜,小青却趁了空隙要了许仙。“一种魑魅不可告人的光亮”,可怕而又迅捷地照亮了处子小青的婚床。一条处心积虑的蛇,就像当初她的祖先引诱了夏娃一样,偷袭了许仙的意乱情迷,也偷袭了白素贞纯洁的爱情。而腐朽的、鬼祟的欢情,在黄昏也迟暮的紫色天地,几乎让爱这件事情,变成了世间不折不扣的最大的笑柄。

当初,玛莲·梦露的死讯传来

其实,古往今来,有关爱情的传说,都让人置疑,尤其是两个女人掺和其中,故事的质量多少都有藏垢纳污之嫌——

想想杰奎琳吧,约翰·肯尼迪那个高贵得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人。她与肯尼迪今生的情缘是以一个不朽的镜头终结:中弹的肯尼迪,倒在她怀里:香奈儿套裙的粉色柔情,承担了热腾腾的血腥。纯银般的百合花,像手语一样倾吐着一个女人死去活来的悲情和爱。全世界作证,这样的生离死别,惊心动魄,只差活的人殉情,双双化蝶了。

但,这一切是在二十世纪的美国。我们见到的第一夫人擦干了眼泪,她黑衣墨镜的形象更加优雅和俏丽,真是美得不动声色啊。

当初,玛莲·梦露的死讯传来,杰奎琳也是如此的不动声色。谁也看不出那张俏脸上,是否有过偷笑或是松了一口气?

我想说,肯尼迪如果敢把这两个女人公开地放在一起决斗,倒是其乐无穷:一个是肉欲横陈,一个是知性熠熠;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男人以为得到了她们,事实上,得到的不过是些皮毛,她们的真实恐怕连她们自己也不知。

梦露之死,现在仍是谜。人类都可以上天入地几十圈了,但要搞清楚一个女优之死,似乎很难。搞不清楚的还有:梦露为何以**的身体而告终天日。是自暴自弃?是他人所为?只可惜亏损了盛美的丰体,那是沙砾在珠贝里滴泪成金。上天伤心的时候,总有美人应运而生或黯然销魂。

一个人的宗教

世人好蠢,以为女人争来争去,横竖是一个男人。其实,男人不过是道具,她们要争斗的是自己的事业。女人的事业其实是要战胜另一个女人。至少,要取得与其他女人平起平坐的资格。说到底,女人扛着爱的大旗,掀起情涛欲浪,不过是要喂养一颗活着的心。人生是什么?是永远不要去翻最后的底牌,不要去撩最后的幕布,让自己的伟大和卑微都受到尊重。

所以,我们得向白蛇的私心致敬。不要以为她是个愚昧的结婚狂。一个女人敢拿爱男人的事业来消遣一生,真是大无畏。她也明白许仙的无能、脆弱,许仙的心猿意马、二三其德,以及,他冷酷的自私和狡诈。但,也就因了他的俊美,她便托付终身,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她要定了自己爱的简单、下贱、好色和决绝。她看得太清,男人哪有什么高下之分,不要以为这个负你了,那个便会是真情儿郎。女人的需求才是她行动的力量——要从蛇身成为能食人间烟火、生儿育女的白素贞,横竖是需要男人的客串。

这样的爱,多少都是自说自话,是一个人的宗教。与其说是在爱人,不如说在爱自己制造的神话。所以,刻意地委屈求全也罢,向往着为一个男人丢命也罢,到底还是快乐着自己的快乐。

而我们也要向青蛇的捣鬼致敬。她是见不得与自己一样的白蛇竟欲与人鹣鲽情浓,生死相许的。“我不能,她也不能。”这般的耍横却是青蛇活着的原则和动力。她认为女人间,要么同甘共苦不惹风情;要不鱼死网破,一剑封喉。戳破所有神话的老底,戏演不下去了,大家都回归西湖。

她自作聪明地看透了男人的把戏。不,她干脆就要看透爱情。她把自己当成试纸,在许仙那里、法海那里玩出些做女人的乐趣。与白素贞渴望着要为男人死活截然不同,小青要的是爱的娱乐性。她以老猫戏鼠的凌虐之心,见着貌似深情的许仙、貌似庄严的法海在她色相的勾引下,土崩瓦解,她很有成就感,因为她那么骄傲地揭发了人的弱点,并毫不宽容地把它们放大,再放大。

人的弱点堆积如山的时候,足以让满世界都变成委琐的垃圾,肮脏、恐惧,星月不升。

只剩下一条活了5OO岁的蛇。她那么精明,火眼金睛,活得毫发不伤。

但已是残阳如血,天地寂静,静得只听见那个叫小青的女子脚步声大得可怕,震天撼地的。

再没有一个男声叫着小青了。即使是一些虚情假意的呼叫,毕竟是人生的热闹。等那些个叫小青的男人都死光了,再伟大的女人也不过就是独自面对残局。

如同杰奎琳:露梦撒手而去,一盘棋刚到紧要处,对手却耍赖不玩了。她的男人也走了。上帝是不是觉得梦露在天堂很无聊,要了肯尼迪去陪伴?天堂也是需要绯闻的。否则,天堂真没什么好玩。

一个缺乏敌人的女人在凡尘,更没什么好玩。小青到底趁了乱世,拯救白素贞于雷峰塔下。两个女人相拥,“穷凶极恶的,恨不得把对方嵌在自己身体内”。似乎,挣脱了男人这个旧恨,女人世世代代是新欢。

但,西湖总有这样骤风急雨的天。撑开一把伞,似曾相识的少年、船家、恩怨,又一一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