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滩古镇,位于渝东南大山群中,与贵州交界,再往前便是沈从文笔下的边城。龚滩也是著名的水码头,已有1700年历史。但据《重庆晨报》的报道,因修彭水电站,龚滩将被拆迁至另处重建,真实的龚滩将永陷水域。
(一)
有个女孩告诉我,好多景物都会被月光晒伤。我想起了龚滩,那样的夜,趸船上的流连:月亮是乱世佳人,星子清亮得令人窒息。河岸陡坡上的吊脚楼安静地蹲在夜色里,迤逦向远,像懂事的兽。船窗外是一河大水,叫乌江的水。船工的熟睡让船歌有着一夜的失传。
这是已有17OO年的龚滩。棉纸做成的檐灯照着青石板路和一条河街,把它们照成了千年古镇。夏家院子的女人一代代长大又消失,但美丽已经树大根深。后街的名人罗子南已辞世,他的孙子在百里外的重庆闹市区穿街过巷。
当年,沈从文离开凤凰后,曾多次路过龚滩,像经历一次次的成人仪式。他透过雕花的女儿窗看乌江,乌江竟在他耳朵里毫无声响。他奇怪,揉揉耳朵再聆听,倒被吱呀一声惊吓了。那是窗动的声音,像是深夜惊魂似地醒过来。瘦小少年推窗的动作弄痛了它,窗有了拼命的叫唤。那种声音,在天色墨黑时最是难听。
那个女孩对我说,好景物都会被月光晒伤。我想象龚滩被月亮晒伤后的模样。假如是一个赝品,月亮会晒伤什么呢?在许多年后,有人提起龚滩,我会万箭钻心。因为龚滩在水底,月亮在天上,隔着一河大水,月光有再大的杀伤力,也无缘动龚滩的一根毫毛。
许多年后,我们的孙子仍会牵着他们的儿子,兴致勃勃去参观一个伪造的龚滩古镇,看一千多年前的瓦、青石板、女儿窗、雕梁画栋如何从母体身上剥落,滑稽地拼凑到了现代的欲望上。那曾经活得丰娆的细节,悄然干涸:积攒了一千多年能量的灵魂走失后,剩下再多的残砖片瓦、细枝末节,也不过是一个个碎片,绝不是龚滩本身。
(二)
有时不敢深想:我们陷入的假冒、伪造、克隆时代对我们的伤害。我们从不追问被谁暗算了?就像我们曾经轻笑着要人定胜天一样,我们已无耻无畏地克隆了一只羊,并还要克隆人器官,甚至人,以及人的思想、文化。
上帝贪睡的结果,是让我们肆无忌惮地干着彼此抄袭的勾当:一座建筑复制着另一座建筑的平庸,一个城市模仿另一座城市的声色犬马。从此到彼,地标苍茫,从北纬26度以下的亚热带屋顶望出去,仍是面孔过于相似的众多城市。
也是一个女孩曾那么诗意地告诉我:她痴想她的床在风尘仆仆的路上,以及那些各领**的A城或B城,绝对的迥然不同。但事实上,我们以为路上风情万种的床,愈来愈多地是作为一种睡眠的载体,放在了不同的地名上而已。剥开那些地名的画皮,冷雨敲打上海的平庸和北京的愚蠢竟也如此相似。
难道我们真没兴致去追问是谁在暗算我们的人生?所谓的品牌生活和超市连锁生存,就像肯德基老爹那张坏笑着的脸,已模式化地撒胡椒面似的撒进了我们已模式化的幸福生活。当年,在面包加牛奶大举进攻我们早餐餐桌时,作家王蒙曾那样强调过我们胃器官的倔强,他说稀饭是坚硬的。我们的胃在追逐稀饭上也是坚定的。王蒙就是靠这种坚硬的稀饭喂养出自己的写作个性,就像沈从文推开龚滩的女儿窗,见到乌江之水在暗山的阴影间碧绿,就会想念翠翠那一类的绿色女子。而当一种个**方式和个性地域消失,我们的大师还会在哪里横空出世?
(三)
就这样,在上帝隐身后,大师也开始缺席。网络的盛装登场,让抄袭和克隆简捷成为几下鼠标的点击。知耻的感觉,有了电脑的掩护,更是微不足道。而赝品就这样与真迹鱼龙混杂,所谓的美女作家便会三五天地就从喧闹的流水线上蹦下来,带着机械重金属的油腻或冰凉:搔首弄姿的pose,惊世骇俗的说辞,字里行间的“脱衣秀”,竟如出一辙,连**时的呻吟也仿佛是统考出来的。
这些雨后春笋般涌现的美女作家啊,却无缘于泥土。所以她们深情款款地模仿杜拉斯是件很危险的事情。想一想杜拉斯的湄公河,那个独一无二的渡口吧——“在那部利穆新汽车里,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正在看我。”
那样混乱而暧昧的渡口就是为诞生杜拉斯天造地设的。它在远离我们中国籍美女作家的地方遗世独立。它有它的尊严。它的尊严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不能模仿,更不可能克隆。
(四)
龚滩将永陷水域。行吟诗人和歌者的又一座家园湮灭。他们要归去来兮,将何处是来,何处是去?谁是他们的生身母亲。最怕的是,桃花三月,一个像沈从文那样的天才少年路过,他会被一座假冒的龚滩所误——也许,他会搂定那些1700年的零部件,一个曾丰娆身子被毁后所剩的残花败柳,抒情。以为那就是历史。然后,他用他的笔创造一个伪天才——
如果那样,我情愿真实的龚滩在水底保住清白,成为我们的民间传说,月白风清时,说给有心人听,月光至少能晒伤我们的想象。怕只怕,有一天月亮也不能安全地待在天上,有人会以什么的名义,毁灭,然后造出一个假冒货来替代。
想想,一片赝品月色会晒伤我们什么?迷糊我们眼的将不是泪,而是一地鸡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