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轮明月,也将北京后海尚书府的庭院照耀得亮如白昼。
蹇义与家人们在一起围桌赏月。
一大群孙儿孙女们在庭院上跑来奔去,嬉笑玩闹。
安贞公主、齐兮萍和蹇英、蹇芸、蹇荃的媳妇聚在一桌,嘻嘻哈哈,摆得煞是起劲。
蹇英、蹇芳、蹇芸、蹇荃四个儿子全都在听他们的堂兄蹇贤,讲他在大草原上误撞猛打,缴获了鞑靼太师阿鲁台的秘密粮仓,生擒了瓦剌领袖脱欢,立下大功的经过。
蹇英提起茶壶,给大家泡茶续水,兴致勃勃道:“今晚喝的这大红袍,可是一等的好茶,福建布政使送进宫里的贡品哩。”
蹇贤端起盖碗茶,浅浅抿了一口道:“嗯,香气四溢、满口余香,的确是好茶。”眼睛落到蹇芳脸上,“是叨了我们安贞公主的光吧?”
旁桌的安贞公主道:“蹇贤哥哥,那可不是叨我的光,是皇太子赏赐蹇芳的。”
蹇芳道:“皇太子说了,这大红袍,可有故事哩。”
蹇义高声道:“什么故事啊,芳儿说大声点,让你娘也听听。”
蹇芳站起身来,走到父母这张桌子跟前讲起来:“这产自武夷山九龙窠的茶叶,以前默默无闻,洪武十八年,马皇后生病,百医无效,新科状元丁显献出家乡茶叶,皇后饮后很快痊愈。太祖高皇帝大喜,赐红袍一件,命丁状元亲自前往九龙窠,披挂在茶树上,以示龙恩,大红袍也因此得名。从那以后,这茶就成了专供皇室享用的贡茶,连爹爹这样的部堂大臣,也难得一饮。”
蹇义道:“嗬,照你这么说来,我这堂堂天官,还是叨你这童军指挥使的光喽。”
庭院上的人全都笑了起来。
刘春儿看着眼前这乐乐融融的一大家子,感慨地对蹇义道:“想想40年前,只有蹇昆和周叔陪着你到金陵,如今,儿孙满堂,一大家子……唉,娃娃们长大了,我也成老太婆喽。”
“你老了么?”蹇义笑呵呵道,“我怎么一点不觉得呀,好像还是嘉陵江上那个风天火地、敢爱敢恨,一个人乔装成个白衣秀士模样,千里迢迢跑到金陵找我的水妹子。”
刘春儿道:“谁千里迢迢找你呀?那金陵城,你这男的去得,我这女的就去不得么?”
蹇义嚷道:“唉唉,这还不认账了!昆哥,你来作证,当初,水妹子是不是一个人追到金陵来找我呀?”
已经过了花甲之年,须眉皆白,脸色却红扑扑像个婴儿屁股的蹇昆,招呼着家仆们上酒上菜。他这个蹇府老管家也是做爷爷的人了,刘春儿给他张罗的老伴也在府里干活,这一辈子,主子的家,也就是他们自己的家。几个娃娃全都在蹇家大院里长大,成人后,又在蹇义的关照下,都谋上了不错的差事,自食其力,小日子过得很是滋润。祖孙三代,今晚也一个不落地全来了。
朱高炽即位没过几日,重庆老家派人送来消息,称蹇义父亲蹇源斌去世了,蹇义跪地哭毕,随即入宫面见皇上,请求按照礼制,致仕回家,守孝三年。
新皇道:“爱卿是四朝老臣,国之栋梁,朕刚刚登基,爱卿应与朕和衷共济,同度艰危。卿有丧事,再大也是家事,朕的事,再小也是国事。朕马上诏令重庆知府代卿治丧,同时派专人前往重庆,代朕与太子祭祀。自古有忠孝不能两全之说,请爱卿务必以国事为重,再次勉为其难吧。”
朱高炽用了“再次”,说明他是知道蹇义母亲过世时,太祖高皇帝没有同意他回重庆老家奔丧,而是诏令重庆地方官员代为治丧,所以这次他也就依照前例处置,并以皇帝和太子名义派专人前往重庆凤居沱祭祀。
新皇既然已经把话说到这等份上,把事情做到如此份上,蹇义也就不宜再坚持回老家奔丧了。
故而,今天夜里这第一杯酒,蹇义与全家老幼,包括蹇昆这样的资深老仆,全都面向西南跪下,磕了三个头,将酒一饮而尽。
酒桌上,蹇芳说洪熙皇帝已经决定将首都迁回南京,再过两天,太子朱瞻基便要提前回南京,去帮助完成迁都的准备工作,他也要随太子先到南京去了。
关于迁都,最高兴的莫过于刘春儿。前些日子,蹇义回来已经把这事告诉了她,她连做梦都想着玄武湖边的那座大庄园。
中秋晚宴,也就有了一大家子给蹇芳和安贞公主饯行的意味。
西苑太液池中海边的水榭上,太监宫女络绎不绝地将酒菜送上来。
皇上朱高炽与汉王朱高煦、赵王朱高燧一杯敬天,二杯敬地,三杯敬爹娘。虽然行动不便,朱高炽仍然让两名太监搀扶着,一次次的磕头遥拜。
“哦,聊完家事,还有件正经事,朕也还得给二位皇兄,及早打个招呼。”待到酒过三巡,朱高炽放下杯子,突然正色道。
两位王弟赶紧道:“恭请皇上训示。”
朱高炽道:“自从登基以来,朕一直都在想啊,咱们的大明朝要想做到长治久安,首先是我们三兄弟要肝胆相照,荣辱与共,你们说对不对呀?”
朱高煦突然意识到这话里藏着机锋,心里“咚咚”跳得凶狂,道:“陛下说得有理。”
朱高炽果然是话中有音:“要保证我们兄弟之间不出娄子,首先就要让我的两个亲弟弟,过上钟鸣鼎食的好日子,所以嘛,我已经下诏把两位弟弟的年俸,提高到了两万石。人生在世,犹如白驹过隙,富贵之人,不过是想多聚金钱,多多娱乐,使子孙后代免于贫苦而已。两位弟弟有了足够多的钱财,待在自己的封地里,多置些良田美地,多买些歌妓舞女,日夜饮酒寻欢,以终天年。我与你们也就永无猜疑,上下相安,这样不是最好吗?如果两位弟弟还觉得有甚不妥之处,那就请再帮我出出主意,哥哥我还应当从哪些方面下功夫?”
朱高燧听懂了,前有宋太祖赵匡胤杯酒释兵权,今晚这胖子不是明明白白来了个以月饼夺我的常山卫么?可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又能怎么样呢?还不得像摆在菜板上的鱼肉一样,乖乖让他剁,任他宰么?赶紧起身躬拜道:“去年赵王府中军指挥孟贤,背着臣弟欲谋不轨。经三司午门会审,证明臣弟的确全不知情。所以,事情平息后,父皇也依然让臣弟握有常山卫……呵呵,臣弟的意思是,这三卫兵马,此刻便请陛下收回,从今以后,臣弟乐得做它个锦衣玉食、夜夜笙歌的太平王爷。”
朱高炽欠欠身子,摆着手道:“三弟错了,哥哥并非是要收回你的常山卫,而只是循父皇当年定下的规矩行事罢了。洪武十五年在金陵,二弟把大天捅了个窟窿,弄出那么大的漏子,父皇改封他到乐安州,三卫护军削了两卫,还是给他留下了一卫。所以嘛,三弟放心,一卫护军,我还是要给你留的。”
头一转,目光移到汉王脸上,“二弟,大哥我没说错吧?”
朱高煦心里恨骂胖子棉中带刺,行事阴险,却不得不起身躬拜:“高煦不知好歹,闯下大祸,自食恶果。请陛下放心,臣弟此生,再也不敢做那搬起石砸自己脚的蠢事了!”
朱高炽道:“朝臣和言官们参奏二弟的折子不少,我刚才已经一把火烧掉了。既然烧了,那就表明朕以亲情为大,决不会再追究。但是,关上门说一家话,哥哥我也得批评你几句。比方说,你到乐安后,不光把州府衙门里的官员和全城百姓通通赶出城池,拿整座乐安城,做了你的汉王府。你还煮盐铸铁,私开金矿,大肆招兵买马,私养大批死士,把乐安城建成了一座墙高城厚的堡垒,这就未免太招人非议了吧?”
朱高煦睨了朱高炽一眼,道:“陛下这么说,可是不知道山东地面上的凶险。”
接着,朱高煦便吐出一通苦水,说那山东这地方,委实与全国不同,从金元时期就苦难深重,元末群雄争霸,山东又是主战场,更是惨不忍睹。到了本朝,偏又赶上靖难,山东是抵御燕军南下的主战场,在布政使铁铉的带领下,山东军民拼死抵抗,让父皇吃尽了苦头,几度都被逼上绝路。后来,父皇没法子,只能率部绕过山东直扑金陵,其实是放弃后路,亡命一搏,只要沿途省份尽力阻击,抑或南京没有那么多临阵倒戈者,能挫燕军兵锋,父皇基本上就败亡了。然而说天命所归也好,说建文太无能也罢,竟让父皇这看似毫无希望的行险一搏,把个京城金陵给夺下来了!
山东的情况,朱高炽自是知道。京城一陷落,建文帝在皇宫大火中不知所踪,天下州县传檄而定,朱棣竟这样坐上了龙椅,成了大明皇帝!之前忠于朝廷、英勇御敌的山东军民,一下就沦为了可悲的叛逆!朱棣夺取帝位后,亲率大军回兵北上复攻济南,所过之处斩尽杀绝、寸草不留。大军兵围济南,铁铉死守不肯投降,但终因寡不敌众,城陷被俘,济南也惨遭屠城。朱棣对山东的恨意最烈,苛捐杂税远胜他省,疏浚运河、营建北京,更是尽数落在山东壮丁身上,每年几十万壮丁出去,能回来半数就不错了。所以,山东父老对大明朝、对皇帝的憎恨,远远超过任何一省,也就不难理解了。
朱高煦把山东的凶险之处述说了一通,末了道:“山东因战乱和饥馑而造成的流民啸聚成匪,两次围了乐安城,若不是我多练了些兵马,早作了防备,恐怕臣弟今晚,也见不到皇上了!”
朱高炽道:“哦哦,原来是这样。把情况讲清楚也好,以后再遇到上此类奏折之人,我也知道如何说服他们了。”转而说朱高燧,“三弟,朕的意思,皇考既然封你做了赵王,你还是安下心来,带一卫兵马,到自己的封国彰德去好了,不用长期呆在京城。二弟的乐安,你的彰德,都是我大明的军事要地,以后一旦蒙古人再来犯边,朕还要仰仗二位王弟,阵前效力哩。”
二王躬拜:“臣弟随时听从皇上召唤!”
前面小太监拎着灯笼照路,两位王爷披着溶溶月华,说着话并肩而行,出了西苑大门。
到了坐骑前,赵王道:“做了皇帝,君临天下,不怒而威,到底不一样。”
汉王道:“皇帝让他做了,好话让他说了,好人也让他做了,还想对我两弟兄来一个不战而屈人之兵,这下尝到我们这位大哥的厉害了吧……怎么,就这样分手,不打算请哥哥我痛痛快快喝一杯,来它个一醉方休?”
赵王肩膀一缩:“算了吧,二哥,你是天不怕,地不怕,连父皇拿你也没辙,大哥还能奈何得了你?哈哈,明珠照地三千乘,一片惊雷入未央。我可没你那英雄虎胆,我还得留着这颗脑袋瓜,吃香喝辣,做一世太平王爷哩。”
汉王嘴巴一撇:“哼,哥还打算关键时候,要你帮我一把哩。这下可好,那么精锐的常山卫,被胖子不费吹灰之力拿过去两卫,自己回家去关起门,伤伤心心哭吧,我的貌似青松、胆小如鼠的好兄弟!”说罢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让蹇义和夏原吉最为担心的事情很快发生了,朱高炽的身体果然出了状况!
朱高炽确实是个难得一遇的好皇帝。他分明太急于用事实来证明,他可以比他的皇爷爷,比他的父皇干得更好。大明帝国在他手里可以比在他爷爷父亲手里更繁荣,更兴旺。他的爷爷朱元璋,父亲朱棣都是熬更守夜,干起活来不要命,可他居然比爷爷比父亲还要拼命,除了必须出席的三日一小朝,五日一大朝,他便是整天待在乾清宫西暖阁里批阅奏章,针对具体事情,召见相关臣工议事。登基才三四个月,就已经累得来两次猝然昏迷,不省人事。
朱棣是永乐二十二年(1424)七月去世的,根据祖制,如遇特殊情况,皇太子在父亲死后,可以立即戴孝登基为帝。
但是,不能马上将当年改换成自己的年号元年,必须等到第二年才能打出自己的年号。
得到父皇去世的消息,朱高炽立即“戴孝登基”,并且有了自己的年号洪熙。从七月到十二月这半年时间,实际上已经是他的统治时期,但这段时间还是只能算在永乐二十二年内,只有到第二年(1425)年,才能被称为洪熙元年。
在进入洪熙元年之前的这段时间内,是皇太子们的适应期,也是新皇帝走出皇考阴影的日子。一般在这段时间内,新皇帝都很规矩,对父皇留下的各项命令政策都照本宣科,循规蹈矩。即使想要自己当家作主,改天换地,也大抵不会挑这个时间段。
可是,唯独这个以前总是给人忠厚老实、在父皇面前亦步亦趋印象的朱高炽,在尚未站稳脚跟的情况下,在尚未打出自己的年号之前,就迫不及待,敢于全面更改父皇生前制定的各种政策和法令。
依照道统看来,这就叫作“僭越祖制”,数典忘祖,大逆不道!
但是,朱高炽对反对者的意见不理不睬,我行我素,只管做去。
因为他知道有更多的人认为他做得对,做得好,做得来大快人心!
他和他那马上得天下的爷爷朱元璋与父亲朱棣完全不同,他自小接受了最完备的儒家学说,是在书斋里成长起来的一代新君。他渴望做一个开明的儒家君主,他像他刻意模仿的古代圣君那样,坚持简朴、仁爱和诚挚的理想。他因大力巩固帝国和纠正永乐时期的严酷和不得人心的种种规定而受到绝大多数人的盛赞。他的许多政策和措施反映了一种对为君之道的理想主义色彩,和儒家的价值观。
朱高炽登基之日便颁布了大赦令,并定次年为洪熙元年。
同一天,他采纳夏原吉的建议,认为郑和的宝船队下西洋是典型的劳民伤财,取消了父皇视为极大荣誉的海上远航,并把郑和派到南京担任守备。同时还取消了边境的茶马贸易,停派去云南和交趾采办黄金和珍珠宝玉的使团。他重新任命被父亲打入大牢的夏原吉,和另一名被贬的官员吴中,分别担任户部尚书和工部尚书。
朱高炽以这一连串的行动,开始取消或调整他父亲的治国政策。
紧接着,他接连颁布了几道诏令,取消皇帝征用木材和金银等商品的做法,代之以一种公平购买的制度。他还免除遭受自然灾害的老百姓的田赋,并免费供给他们粮食和其他救济物品。特别使他苦恼的是他父亲实施的种种失当计划,所造成的黎民百姓流离失所,形成了对政权威胁最大的流民潮,这也是永乐晚期的一个严重问题。
他专门颁布一道诏令,要求各地政府动员和组织流民重返故里,免除他们所欠的税赋。回到原籍后,两年免征一切税赋,且不服劳役。
由于南方人聪明而且刻苦,进士之中多为南方人,北方人天性纯朴,忠贞,也是皇家不可或缺的支柱,但北方人文采出众的较少。为了保证北方人可以考中进士,通过科举进入国家上层政治权力集团,朱高炽规定了取中比例“南六十、北四十”,由他创立的这一制度,一直沿用至科举制度在中国的最后终结。
以上种种,还不是最轰动的,朱高炽还会放出更令人震撼的大招!
十一月,朱高炽突然颁布诏令,凡是建文帝时期因为靖难而被罚没为奴的大臣家属,一律赦免为平民,并发给土地,让他们安居乐业。
靖难之时,朱棣杀人无数、罚奴无数,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五十名大臣早已被朱棣在靖难檄文中定性为奸臣,举国周知。此事早已是铁板上钉钉,断无更改之理。
可老子尸骨未寒,儿子却突然下了这样一道旨意,除了事前参与制订政策的蹇义、夏原吉和几位内阁大学士,让很多大臣措手不及。
在乾清宫大殿上的早朝时,发生了让文武百官瞠目结舌的一幕。
朱高炽问众大臣:“齐泰和黄子澄还有无后人?”
大臣半天才反应过来。
刑部尚书金纯出班回道:“齐泰有一个儿子,当年只有六岁,被罚戍边。黄子澄后代被斩尽杀绝,已经再无一人。”
朱高炽沉吟片刻道:“赦免齐泰的儿子,把他接回来,并退还查抄财物……哦,我告诉众卿吧,他还有个女儿,叫齐兮萍,是蹇义蹇大人的侄儿、武英侯蹇贤将军的夫人,也一并取消官奴身份,退还财产。”
蹇义与蹇贤叔侄出班跪谢。
皇帝接着问:“方孝孺可有后代?”
大臣们目瞪口呆……方孝孺,那可是在民间传得来沸沸扬扬,被永乐皇帝一怒之下灭了十族的角色!
十族都灭了,还去那里找后代?
皇帝下令:“刑部赶快去查一查吧,倘若有,也赦免了吧。”
这一查,还真让刑部给查出来了,虽然没有后代,但确实有个亲戚。方孝孺的父亲方克勤有个弟弟叫方克家,这位方克家有个儿子叫方孝复,也就是方孝孺的堂弟,当时也被罚在大西北充军戍边,至此终于可以回家了。
比起新皇帝所做的这些宽仁慈善行为,更让人吃惊的,是朱高炽当着文武百官发出的一腔情真意切的感叹:“建文时期的许多大臣,可惜都被先皇杀掉了,但是像方孝孺、齐泰、黄子澄等人物,都是我大明难得的忠臣啊!”
金銮殿上,面面相觑,鸦雀无声,落针可闻……许多大臣心里都在嘀咕,忠臣?您父亲不是说他们是罪恶滔天,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奸党首恶么?怎么到您这里就给改了?这么说,是您父亲杀错了?
就在这样的一片激烈的争议声中,朱高炽完成了他的壮举。
在立足未稳之时,朱高炽敢于凭借自己的正义感和良心改正自己父亲的错误,不畏人言,不怕反对,这是毫无疑问的壮举!
仁厚,也是需要勇气的。
只可惜好人命不长,朱高炽只当了十个月的皇帝,就驾鹤西去了。
如果再给他半年时间,他至少还可以完成一件震惊世人的大事。
洪熙元年(1425年)四月,刚刚做了七个月皇帝的仁宗朱高炽,突然发布了一道诏书,他决定将大明国都由北京迁回南京,“将还都南京,诏北京诸司悉称行在,复北京行部及行后军都督府。”
也就是说都城要迁回南京,北京的各个衙门的名称前面,通通加上“行在”二字。所谓“行在”指的是天子巡行所到之地,既然仁宗要迁都,自然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因此皇帝还暂时住在北京,故称“行在”。
强势的朱棣当初用简单粗暴的方式把首都迁到北京费了多大的劲,反对迁都者不是被他杀掉就是被他关押或者被他罢免。为了制造舆论,朱棣罗列了无数的理由。可他儿子朱高炽把首都迁回南京只需一条理由便足够了,自从首都迁到北京后,整个北京军民的生活,基本上靠南方来输血供养,每年的漕运量从原来的二百五十万石,增加到了三百万石,江南之民力,竭于输挽,朝廷之金钱,靡于河道。大运河上,密密麻麻满是往北京运送粮食和其他各种生活物资的漕船——这是一笔巨大的、朝廷已经捉襟见肘的、难以为继的巨大开销!
这一点,仁宗在迁都诏书中写得非常清楚:“南北供亿之劳,军民俱困,四方向仰,咸仰南京,斯亦吾之素心。”
他还在迁都诏书中写道,国家早已被弄得入不敷出、疲惫不堪了。他决意再不“以征讨夷狄为意,毋以忿忿不平为念。弃沙漠不毛之地,悯华夏礼义之民。俾妇不霜,老迈不独,尽力于田蚕,贡赋于上国。边塞无伤痍之苦,闾里绝呻吟之声”。还写道,洪武时期,大明常备军队为一百七十万,到永乐时期膨胀到三百一十万之多。他哀叹国家养兵太多,造成“赋敛之难平”“储蓄之未丰”,军费负担,可想而知。
马上夺天下的朱棣身上流淌着武士的鲜血,帝都北迁,也不乏渴望上演天子守国门那一幕威武大剧中八面威风主角的动机,而朱高炽则显然是一个鄙薄骑射功夫、匹夫之勇,喜欢读书、喜欢思考的皇帝。他追求的不是威霸天下,八方来朝的帝国盛景,而是与邻国和睦相处,避免或是少生战乱。
由于得到了绝大多数臣工的支持,迁都工作很快便全面展开。仁宗派到南京坐镇,筹备迁都相关事宜的是太子朱瞻基,协助太子的,是刚上任的工部尚书吴中,和已经在南京担任守备的郑和。
朱瞻基到南京第一桩要务,便是着手扩建和修葺已经陈旧破败的紫禁城,当年主持修建北京紫禁城的蒯祥被请到南京,由他挂帅组织施工。只待南京方面完成准备工作后,仁宗就可以正式还都南京了。
如果真的这样,那么北京恐怕成为明朝历史上的短命都城了。
举国上下都在为迁都做准备时,一个最不该倒下的人,却倒下了。
这时,朱瞻基到南京还不满一月,这一厢刚刚拉开迁都序幕,为蒯祥调集的三万工匠和夫役尚在赶往南京的途中,他便突然接到了噩耗:等了漫长22年,刚刚做了十个月皇帝,金銮殿上那把龙椅屁股还没坐热,而且把皇帝做得来有口皆碑,非常出色的父亲,猝然驾崩了!
好皇帝朱高炽临终前留下的遗诏感天动地,称:“朕既临御日浅,恩泽未浃于民,不忍重劳,山陵制度务从俭约。”这句话的大意是,我做皇帝没几天,也没给人民带来什么恩泽,不要为我的丧事加重人民的负担,请一切从俭吧。
此刻待在山东乐安城里的汉王眼睛“唰”地亮了,他离北京金銮殿上那张龙椅,比尚在南京城里的朱瞻基,近了可是上千里呢!
汉王仰天长啸:“感谢老天爷眷顾,本王再也不会错过这个难得的机会了!”
为了这一天,他已经等待得太久,太久!
朱高煦心花怒放,血气喷扬,决意豁出去与少不更事的朱瞻基拼死一搏!
得到儿子朱瞻坼从北京派人送回皇上驾崩的消息,汉王朱高煦用最快的速度将效忠于他的登州卫指挥毛银彬、莱州卫指挥况远庆,还有他这些年来花巨资在马家屿海岛上训练的三千死士以飞札通知到乐安城集中,把墙坚城厚的乐安城,变成了一座庞大的兵营。
踌躇满怀,志在必得的朱高煦和长史李默、幕僚枚青商量后,决定三管齐下,一者派枚青飞骑前往北京,联络靖难派中坚人物、这么多年来一直支持他,且当下又任着中军都督府大都督的英国公张辅同时举兵;二者派李默赶去彰德联络赵王朱高燧响应起事;三者正在南京主持迁都事宜的太子朱瞻基接到父皇驾崩的消息,必然会火速赶回北京登基,派汉王府护军指挥王斌率本卫兵马半道截杀之。
事情紧急,兵贵神速,王斌率兵马向南,枚青和李默各带跟随,立即启程向北。
王斌兵分数路,在南来北往的各条官道上遍设卡子,盘查过往行人,另派人身着便衣,深入到客栈饭庄打听。一连数日,紧锣密鼓,却查不到半点有关太子的蛛丝马迹。事后方知,太子早在王斌兵马到达之前便已过境而去。
这边王斌还在盘查找人,那一厢朱瞻基已黄袍加身,坐上乾清宫金台帷幄上的龙椅登基了。
王斌这边竹篮打水一场空。再说李默这一路,待他到了彰德,直奔赵王府,与朱高燧自是相熟,立即被延入府中。
听客人说明来意,朱高燧揉着下巴想了许久,不置可否。他没请客人坐下喝杯茶水,只是带着李默在王府里走走看看。说道:“这二十几年来,我跟着二哥,算是折腾够了。先和大哥斗,现在大哥去了,又和自己的亲侄子斗。这第一呢,我就愣没看出来二哥他有一星半点胜算的可能;第二,朱瞻基人年轻,心气足,我看他可没他老子那么仁厚,弄不好,我和二哥都会死在这小东西手里。第三,张玉、张辅父子俩虽说靖难时和二哥,和我一同同生共死过,但毕竟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张玉早升了天,张辅虽然掌着天下兵马,可没有皇上的兵符,他能调动的也只有自己府上的家丁。请李先生回去转告我二哥,他这点兵马要和朝廷作对,完全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我劝他好自为之,切不要弄得家破人亡才好。”
李默垂泪道:“赵王这才是至诚之言,此话小臣一定带到。”
赵王道:“他若不听兄弟劝告,执意要试一试,我呢?一头是他这亲二哥,一头是亲侄子,左右为难,就不打算掺和进去了。请你转告我二哥,高燧现在待在这彰德城里,也算是世外桃源,别有洞天,一大家子人,就这么闲云野鹤锦衣玉食地过下去,也是不错的。”
朱高燧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如此明白,反倒让李默无话可说。
再者,他原本也是反对汉王造反的,只不过汉王权迷心窍,一意孤行,他拿汉王无可奈何罢了。
非但如此,朱高燧等李默一离开彰德,马上给朱瞻基上了一道奏折,请求朝廷收回他最后的一卫护军,并将自己储存在通州运河码头仓库里的一千吨黄谷捐献给朝廷。
汉王造反,三招齐发,不料招招皆是哑炮。
被他派到北京,联络英国公举兵起事的枚青下场更惨。张辅听他把来意一说,马上叫人将枚青捆起来,送到刚刚登上皇位的朱瞻基跟前。
朱瞻基急召蹇义、夏原吉、杨士奇等商量应对之策。
朱瞻基最终采纳了近臣们的意见,最后再给汉王一次悬崖勒马的机会,派武英侯蹇贤作为钦差,带上朱高煦策动张辅举兵造反的私信前去乐安州,让他好生反省。如若再执迷不悟,那就明白警告汉王,朝廷定将兵发山东,踏平乐安城,将汉王等一网打尽,以儆效尤!
朱高煦听说钦差大臣是蹇义侄儿、武英侯蹇贤,马上换上一身武服,亲自前往城门外迎接。
蹇贤来到乐安城下,见城门大开,朱高煦鲜衣亮甲,头缠一条嵌着一枚鸡蛋般大红玉的抹额,率幕僚与众将在城门前恭迎。
蹇贤在侍卫簇拥下来到城门前翻身下马,因朱高煦早已被永乐帝削去了汉王爵位,故蹇贤并未向他行跪拜大礼,仅是抱拳一揖。
高煦也不在乎,拉着蹇贤的手亲热笑道:“不错不错,武英侯,我俩第一次见面,是26年前吧?玄武湖边,蹇家大庄园的演武场上武枪弄棒。第二次那就是在浦口城楼下,阵前捉对厮杀,大战三百回合。哈哈,和武英侯打交道,过瘾,痛快!”
蹇贤将造反证据,朱高煦给张辅的私信交还于他,道:“殿下,皇上此番派我前来,把这封殿下的亲笔信退还于你。并让末将转告殿下,作为侄子,他定会遵照父亲遗训厚待皇叔,还请皇叔看在自家人情分上,协助皇上稳固国柄,造福大明。”
高煦大袖一挥道:“咱侄儿这话好生无理!想那靖难之役,本王屡立不世之功,两次冒死杀入敌阵,于危难中救得父皇一命,深受父皇喜爱,并多次当着众将之面说,你大哥身体不好,你好好干吧。可后来却听信夏原吉和令伯父大人的谗言,仍然立身体不好的高炽为东宫,封我为汉王,藩国云南,高煦何罪,斥我万里?再后来,又改封我到青州,敕令不得改封。我咬住牙关,坚决不去,到永乐十五年,令伯父与夏原吉等又污我阴养死士,招纳亡命,私造兵器,僭用乘舆器物,父皇因而大怒,当面训斥,还削去咱汉王爵位,将我衣冠挂在西华门上示众。事后,令伯父与夏原吉等又怂恿父皇,收回咱两卫护军,改封乐安,还说乐安离北京很近,一旦听闻有变,朝夕就可以拿捕。”
蹇贤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殿下想南面登基做皇帝,早已天下人皆知,怎能责怪我伯父与夏大人诬陷你?”
朱高炽道:“孤当然也知道得人滴水之恩,须当涌泉相报的道理。当初若不是伯父大人鼎力相助,父皇和我们兄弟三人,恐怕都很难出金陵城。再者,我们都清楚,若不是你蹇贤逼着李景隆和谷王打开了金川门,燕军不知还要死伤多少,才能攻下金陵城池。所以嘛,我真心希望我这辈子,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和你们蹇家人为敌。”
说着话,高煦陪着蹇贤走进瓮城,再进内城。
朱高炽带着炫耀的意味道:“武英侯可有兴趣,上城去看看孤的靖难军?”
“靖难军!”
“是啊,当年我父皇可以打着靖难的旗号,从他侄子手里夺得天下,本王为何不可有样学样,率领靖难大军,摘下我侄子头上的皇冠?”
蹇贤怒道:“殿下真不害怕,皇上会派大军前来,踏平您的乐安城?”
“假若真是如此,我就要和我这侄子分个胜负死活了。哈哈,武英侯请。”
两人顺着马道登上高高的城墙。
乐安城是一座历史悠久,城池精致,景色秀美的古城。开有东南西北四道城门。城池四围坚墙环绕,墙高池深。登上城墙,只见雉堞箭楼,蓝天白云,不单能俯视犹如棋盘一样整齐有致地铺展在脚下的宽街窄巷,还能从绕城二十余里的城墙上,走上一个大圈后再回到原点。此时,城中各个空旷之地,都有士兵在练武或是排阵,到处龙腾虎跃,刀枪耀目,吼喊连天,杀气腾腾。
朱高煦一脸得意道:“孤凭着这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就可以横行天下。”
蹇贤道:“殿下的自我感觉,未免过于良好吧。须知,朝廷的三百万大军可不是吃素的。”
“哈哈!”高煦仰天大笑,“三百万大军那得看握在什么样的人手里。想当初父皇起兵靖难,不过区区八百燕山卫壮士,他们面对的,可是建文的一百七十万军队,结果不用我说吧?”随即指着脚下城池愤愤道,“想我指挥千军万马攻城略地,犹如摧枯拉朽、探囊取物的堂堂汉王,竟然被发配到这个穷得来连吃块大葱卷大饼,蘸点儿大酱,都像过年一样的弹丸之地。”
蹇贤道:“殿下太夸张了吧,都知道仁宗皇帝一登基,就把您和赵王每年的俸禄,涨到了两万石。”
高煦道:“不错,我大哥这么做,不过是想收买我。现在他这个不懂事的儿子做了皇帝,竟然又马上派你前来,利用皇帝的权威压制我。”
高煦设宴款待蹇贤,席间斟酒道:“我的幕僚已经拟好了靖难檄文,请武英侯带给瞻基小儿,只要他把奸臣夏原吉、杨士奇绑了给我送来,我愿意暂时罢兵,与他和谈。”
蹇贤道:“又是靖难檄文,又是逼着皇上交朝廷的肱股之臣由你处置。你这哪里是和谈,是逼迫皇上让位于你吧?”
高煦眼睛一鼓:“他若不从,我就率领大军打上北京城,将他从龙椅上踢下来!”
蹇贤道:“殿下,不管你想听还是不想听,末将也要送你一句话,”
“说!”
蹇贤正色道:“末将启程之前,皇上已经决定,倘若朱高煦执意妄为,一意孤行,那么,率领朝廷大军前来讨伐你的,如果不出变故的话,正是同样不愿与殿下为敌的末将!”
“好!”高煦换了大杯,斟满烈酒,豪气冲天道,“那我俩就再战三百回合,这次,一定要分出个胜负输赢!”
朝会上,朝臣听说朱高煦如此猖狂,顿时群情激愤。英国公张辅、阳武侯薛禄、清平伯吴成等武将纷纷出班,奏请征讨。
张辅称:“朱高煦凶悍但太过骄狂,没有计谋,对外强硬却内心恐惧,因为他很明白他那点力量是万万不能与朝廷抗衡的。而且除了他那一卫护军,其余皆为地方部队,战力不强。仆臣愿领两万京军擒拿反贼,将贼首献与陛下。”
宣宗朗声道:“英国公诚然可以手到擒来,但是,这是朕登基以来的第一仗,正好助朕立威。再者,人说练兵千日,用兵一时,朕一手亲创童军,乃我大明装备最为新进,战力最为强悍之师,可这么多年来,却鲜有机会单独上阵历练历练,这次,正好让他们显显威风——太师蹇义、驸马都尉蹇芳、武英候蹇贤听令!”
蹇家一门老少三雄,出班伏地领旨。
宣宗道:“蹇太师与太傅杨士奇、太保夏原吉、太子太傅杨荣随朕御驾亲征,参与机务;蹇贤统率二十万大军,通盘调度;蹇芳率三万童军担任前锋,为我征讨大军破关开道。”
朱瞻基到底从小便被朱棣带到漠北战场上,经历过多次实战历练、摸爬滚打,调动起千军万马来章法得当,不差分毫。继命老将军平江伯陈瑄防守淮安,防止汉王南蹿,继命指挥芮勋守居庸关,堵住汉王逃往西北之路;再命英国公张辅与郑王朱瞻埈,襄王朱瞻墡守卫京师。
随后,瞻基率百官前往天坛,历数朱高煦之罪,告天地宗庙、社稷山川诸神,再亲率大军前去山东征讨汉王。
旗幡招展,兵戈耀日,大军离了京师,向着东南方向浩**而行。
朱瞻基上下一身戎装,每一位奉旨随驾出征的文臣也人人头盔甲胄,难得威风一回。
从宣德元年八月十七日出京,行军十日,朝廷大军离朱高熙家门口乐安城下,还剩下不过半日征程。
朱高煦也确实不愧为久经战火考验的杰出帅才,他脑子里始终萦绕着燕王府八百壮士勇夺北京九门的英雄画面,而现在他麾下不仅有三万精兵强将,单是愿意为他赴汤蹈火以命相拼的死士,就有三千余人。朝廷里能够指挥千军万马的帅才,他扳着指头逐一数来,还真没一个能入他法眼的。
不过这也不能怪朱高煦眼睛太高,要不是大明无人可担大任,他父皇为何历次北伐都要不辞辛劳,御驾亲征?最后一次,还让65岁的老年皇帝,累死在北征途中的榆木川。
朱高熙的情报工作做得实在糟糕,他居然一直以为前来讨伐的主帅是武英侯蹇贤,待探得是大明新帝朱瞻基御驾亲征时,他站在乐安城楼上,已经能够看到朝廷大军扎下的营盘了。
朝廷兵马列阵36营,势如连珠。朱高煦的守军不及对方零头,一时“兵力悬殊,人心浮动”。
唯朱高煦毫不畏惧,调遣兵马应战,作好死守准备。
高煦有充分的理由,认为自己已经万事俱备,就只等战火骤开,捷报联翩而至了。在这场生死攸关的战争中,朱高煦的确已经做得来滴水不漏。
然而,他却忘记了决定战争胜负的最主要因素——就是参战者对于这场战争的政治立场与个人感情。他帐下又缺乏一个道衍那样的绝世高人替他出谋划策。此时聚集于朱高煦麾下的三万官兵中,他们身上穿的是与对手一样的头盔甲胄,打出的是一样的军旗。
更要命的是,他们现在面对的是至高无上,他们本应该五体投地、顶礼膜拜的大明皇帝。在他们的意识里,只有皇帝才是他们应当舍生忘死拥戴的人,而绝不是打出反旗,意图篡夺大位的朱高煦!
所以,从朱高煦打出反旗的那一天起,他手下的好些将领都不愿意自己人打自己人。早已派人出城,与朝廷大军前锋蹇芳、大帅蹇贤取得了联系,约定阵前倒戈。并且通过各种途径,将朱高煦的各项军事行动计划一一派人密告。
只有朱高煦自己还蒙在鼓里,继续大做推翻亲侄子,夺取皇帝位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