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龙旗威镇半月弯刀 永乐殡天秘不发丧(1 / 1)

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

通往塞北的大道上车辚辚,马潇潇,行人弓箭各在腰。

六月十七日,明军抵达兰纳木尔河,这里就是阿鲁台出没之地。然而此刻阿鲁台早已带着他的骑兵逃之夭夭了。

阿鲁台的损失不小,因为蒙古人是游牧部落,一打仗所有的部落也都随着军队走。还要赶着军队和牧民要吃的大群牛羊,以及为骑兵提供的马匹。明军一旦追上来,阿鲁台为了脱身,只好把行动迟缓的部落扔掉,是死是活,那就听天由命了。

奴儿干都司、哈密王、别失八里王早已归顺了大明,但又是保持着独立武装的地方势力,他们奉诏攻打鞑靼,表现不遗余力,那是出于纯粹的利益驱使。以前,他们一直是鞑靼和瓦剌这两头猛虎欺压掳掠的对象,现在有大明军队给他们做靠山,有千载难逢的机会让他们冲上前去反咬一口,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

还有鞑靼最大的敌人瓦剌,马哈木虽然死了,可他的儿子脱欢拿出卧薪尝胆的精神,从阿鲁台那儿率领五千名战俘回去后已经成了大气候,崛起的速度之快,连一手把他扶持起来,放他回去搞乱瓦剌的阿鲁台也没有想到。这次趁着大明军攻打阿鲁台,脱欢索性打着顺宁王的招牌,来了个落井下石,将瓦剌军队一分为三,突入鞑靼地盘,大肆烧杀抢掠,趁机大捞一把。

如此一来,阿鲁台就倒了大霉,这些形形色色的兵马开到鞑靼的土地上哪里还会客气,只要看到鞑靼人的部落就像进入了盛大的狂欢节,将青壮杀死,把妇女和儿童连带牛羊马匹全部席卷一空,源源不绝地运回自己的部落。

朱棣闻报大怒,敕令全军不管是否打着大明旗号,凡抢掠杀人者,斩立决!

他以高龄之躯,千里迢迢来到这草原上,是为了争取一劳永逸的结果,维护大明帝国北疆的安宁,可不是跑来杀人放火的。

况且他头脑很清醒,他这是登基后的第五次北征了,时而打瓦剌,时而打鞑靼,兀良哈不老实的时候,也趁便教训教训他。所以朱棣非常清楚,草原部落的政权本来就是松散的,阿鲁台带着兵马逃得不知去向,对鞑靼彻底失去了控制,大树已倒猢狲尽散,如果不是想师出有名,他甚至可以撇开阿鲁台,连个傀儡的名分都不给他。

尤其是现在泰山压顶,由不得阿鲁台做丝毫反抗便可以全面接收鞑靼的统治,并且通过分发赈粮、衣服、毡帐等手段,对鞑靼百姓编户造册,以辽东改造少数民族部落的成功经验,打破鞑靼的原有编制,从此将鞑靼牧民与土地纳入大明治下。

可是朱棣比谁都更清楚,游牧彪悍,决不可力取;草原浩瀚无边部落分散,无法施以中原治民之法。要想把蒙古人彻底征服,把这片大草原占为大明永远的疆域,把这片大草原上的男女,改造成大明恭顺的子民是不可能的——那意味着一代又一代人永远也打不完的战争!

七月,明军追到了翠微岗,多支斥候反复搜寻仍然不见阿鲁台的踪迹。朱棣的身体却是一天不如一天,这日在大帐里和杨士奇、杨荣、张辅、朱勇说话间,突然吐了几口血,竟然卧床不起了。

是班师回朝,还是继续大海捞针一般搜寻下去?大臣之间发生了分歧。朱瞻基和三名内阁大学士主张撤兵,两位统军大将却持相反意见。英国公张辅表示,前两次北征均无功而返,这次好不容易已经深入到了鞑靼腹地,再咬牙坚持下去,没准会发现阿鲁台。成国公朱勇也赞成继续搜寻,他说眼下秋高气爽,山野之上草木葳蕤,马料丰沛,他和英国公愿领取一个月粮食,率领左翼深入大漠荒原,一定要把阿鲁台抓回来。

朱棣当然不希望在自己的北征大漠的历史上再添一次无功而返,他支持两位国公的想法。

担任左翼方面军前锋的武英侯蹇贤很快撞进了一场大屠杀现场。

在水草丰美的巴纳木河湾一块平坦的台地上,矗立着一座座粗大滚圆的粮仓。高高低低的粮仓蔓延成片,这些粮食有的是鞑靼军队从大明边民手中抢掠来的,有的是用牛羊、马匹和各种动物皮毛、兽筋、牛角等物资从辽东以物易物交换来的。这是鞑靼的一笔极其重要的军用物资,这批粮食,也正是阿鲁台坚信他的庞大部落能够生存下去的最大保障。

蹇贤与忠勇王金忠各率五千精骑,分兵两路,扎进了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四处搜寻阿鲁台的踪迹。

风乍起,已经开始泛黄的滚滚草浪涌向天边,有一种天宽地阔的情景展现在蹇贤云蒸雾绕的脑海之中,很容易让他乍然想起那首流传千古的北朝民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大草原上的秋天明净清傲,让蹇贤的心情为之一爽。

朱棣的仗打得仍然和前两次远征一样,一点也不顺利。阿鲁台采取的仍然是已经实践证明行之有效的敌进我退,一退千里,甚至一退数千里的策略。蹇贤感到很是窝囊,这就像两个人角力,你浑身是劲而且已经做好了一切战斗准备,可是你登上赛台却找不到打击对象。何况这样的奔波旷日持久,一拖就是半年。刀枪都生锈了也没看见一个敌人。

蹇贤在马背上轻轻地颠簸着身子,哼着北朝民歌悠然前行时,他全然不知与他的大军仅仅相隔着一道隆起的山梁另一侧,靠着巴纳木河湾的平台上,就是鞑靼人庞大的秘密粮仓。

他更不会知道,就在此时此刻,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人,竟然会把一个立大功的机会送到他手上。

一只手执弯月形马刀身披黑色大氅的骑兵像狂风卷来的一片黑云,飞快地掠过草梢,突然袭击了这个秘密粮仓。

“呜——呜呜”,凄厉的号角声响彻天地。

守卫粮仓的鞑靼士兵大叫:“瓦剌人来啦!脱欢来啦!”

蹇贤的队伍正行进间,探马忽然回报,说山梁那边有战事,敌我不明。

蹇贤立即带了向导和数十骑侍卫登上山梁,到高处纵目望去,只见脚下通往小河的一大片草地上,人如虎、马如龙,数千号人你来我往,厮杀成一团。

双方都穿着皮袍,戴着兽皮帽,双方都使半月弯刀,披着黑色大氅的无疑是双方的首领。

蹇贤扶刀挺立在山梁上,身后隐隐传来战马的喷鼻刨蹄声,他知道那是他的千军万马,他们也悄没声息地跟着他上来了。这么多年来,他们跟随他从南京到安南,又从安南跋涉上万里,到了这塞外大草原上。此刻,只要他一挥手,一道命令,甚至一个眼神,他的弟兄们就会前仆后继地冲向大明的敌人。

这种感觉真是太美妙了,叫人如饮醇酒,如幻似仙,飘飘欲飞!

向导气喘吁吁赶回来禀报:“大人,已经打探清楚了,是瓦剌的领主脱欢,带着人在抢夺阿鲁台的秘密粮仓!”

蹇贤轻松说道:“现在下去还早了点,大家就地休息,吃点干粮,等他俩干得差不多了,咱们再下去捡落地桃子。”

不过盏茶工夫,下面的战斗已经结束了。战败的鞑靼人逃之夭夭,获胜的脱欢也不追赶,带着部下查看那装得满满的一仓仓粮食,下令马上调来勒勒车队,把粮食运回瓦剌。

“上马!”蹇贤跃上马背,掣刀在手,一声令下,“杀——”

五千名身穿红色鸳鸯战袄的大明铁骑一拥而出,突然从山梁上杀向脚下的台地,那红浪浪的一大片,恰似夏日傍晚天边的火烧云被卷落到了地上。

蹇贤并没有对被惊得呆若木鸡的瓦剌人大砍大杀,而是将自己的队伍一左一右,犹如两把尖刀一样插向敌后,将脱欢和他的队伍包抄起来。

蹇贤率先突入粮仓,勒马大喝:“执刀者死!”

有着两撇漆黑发亮漂亮小胡子的草原领袖大呼道:“朋友,我是大明皇帝钦封的顺宁王脱欢!瓦剌人是大明的友军,不是敌人!”

蹇贤犹似天神,怒目再喝:“执刀者死!”

脱欢无奈,将半月弯刀掷于地。

金色的团龙旗在夜风中猎猎飞扬,箭楼耸立,刁斗森严。这里是翠微岗,大明永乐皇帝的行辕所在之地。

守候在大帐门外的一大群文臣武将,太监亲卫,人人神情紧张,窃窃私语,走动时脚下都放得很轻。

太医从大帐里一出来,众人全都围上前去关心。

“皇上怎么样?”

“皇上能进食了吗?”

太医摆摆手,口呐呐,不敢言。

突然响起一个威严的声音:“皇上近日偶感风寒,并无大碍,大家不必惊慌,各自请回吧。”

发话人是从大帐里出来的皇太孙朱瞻基,后面跟着蹇芳与黄俨。

众人四下散去。

朱瞻基道:“二位杨大人和金大人请留步,皇上有话要说。”

杨士奇、杨荣与金幼孜随朱瞻基走进大帐,帐篷里烧着两个大火盆,满室暖意融融。

朱棣躺在龙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紧闭双眼,面如死灰,一动不动。

三人大骇,眼泪夺眶而出,踉踉跄跄疾走几步,“噗通”跪在御榻跟前,失声痛哭:“皇上啊皇上……”

朱瞻基悲痛言道:“三位大人请起,为了避免大家惊慌,‘皇上有话要说’这句话,刚才是我故意说给大家听的。皇爷爷自吐血昏倒,已经两天两夜一直处于昏迷之中,粒米滴水未进。是撤军回国,还是继续搜寻阿鲁台,瞻基实在没了主意。”

三人一听皇上还活着,顿时大松了一口气。

杨荣道:“太孙殿下,依仆臣之意,还是撤了吧?”

朱瞻基摇头:“皇爷爷此前接连两次北征,均无功而返,醒来后若是知道这次又是如此,定会大怒的。”

杨士奇走到御榻前,看了看昏迷中的朱棣,担心说道:“皇上已经两天人事不省,以他目前的样子,怎能受得了长途颠簸?”

金幼孜道:“此次北征,正月出发,现在已入秋季,不知不觉,便已去了半年,五十万大军,人食马嚼,粮草早已不继,好些部队,每日只能进一餐了。”

朱瞻基无措:“打也打不着,退也退不得,这可怎生是好!”

三人正说话,便闻得帐外蹄声“嗒嗒”,由远及近。

黄俨出帐门一看,只见一名背插红旗的校尉飞骑冲进辕门,向着大帐狂奔而来,口中大叫:“左翼军告捷!武英侯告捷!”

黄俨浑身一震,回头冲帐蓬里一声大喝:“太子孙殿下,左翼军传来捷报!”

朱瞻基闻声一头蹿出来,大步下了台基,向着骑者迎去。

众人也都紧随而上。

红旗校尉滚鞍下马,向着朱瞻基跪报:“左翼军前锋蹇贤……在巴纳木河湾……缴获了阿鲁台的秘密粮仓……粮食堆如山积,还生俘了瓦剌领袖脱欢!”

“什么?武英侯……缴获了阿鲁台的粮仓,还生俘了瓦剌领袖脱欢!”朱瞻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脱欢现在哪里?”

红旗校尉道:“离行辕不过20里,只消一个时辰便到。”

更让朱瞻基和臣子们惊喜若狂的是,已经昏迷了两天两夜的朱棣竟然在这一瞬间苏醒过来了。

当瞻基听得大帐里有了声响,猛然一惊,转身便跑,果然,朱棣的眼睛已经睁开,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摩挲着,从锦被里伸出来,嘴唇哆嗦着问:“哪儿的……捷报?脱欢……怎的了?”

“皇爷爷……左翼军传来捷报,武英侯蹇贤缴获了阿鲁台的大粮仓,生俘了脱欢!”

朱棣呢喃道:“好,好,蹇贤……不就是蹇义的亲侄子,蹇芳堂兄吗?”

蹇芳上前道:“皇上说得对。这么多年来,我大哥一直跟随英国公在安南作战,这次才调回来参加北征。”

金幼孜喜泪纵横大声叫道:“皇上,我们有粮食啦!全军官兵能吃饱饭啦!”

一场猝然而至的胜利,让浑身流淌着军人热血的朱棣精神突然亢奋起来,他的眼睛明亮,声音也能让人听清楚了。

他说的是:“俺想……吃碗……小米粥。”

黄俨一头冲出帐篷,泪花滚滚地嚷:“快,快给皇上熬碗小米粥!”

朱棣吃罢小米粥,精神更佳,将碗一放道:“给朕梳头,整衣!”

等到脱欢和他已经放下武器的军队被蹇贤以一种明显缺乏友好气氛的方式,带到了朱棣的行辕大门前时,正是残阳如血时分,西边天际被染得通红,云彩被镀上了一层金边。

深秋时节大草原的黄昏时分,有一种厚重成熟的美。

脱欢看到,一座座军帐散布在川坡前面的一片草原上,与处于中间位置的庞大的军帐一起,共同构成了一座巨大的军营。军营前面有高高的木栅,木栅前面有陷马坑,坑壁光滑结实,深达两丈有余,进出行辕的几条通道处都架了桥,桥头处设有鹿角和拒马枪,还安放着两排十几门黑黝黝的神龙火炮。军营中心位置是飘扬着金色团龙旗的大明皇帝的大帐,和一个个堆满了粮食的垛状粮仓。再往左右望去,绵亘无边的营寨在草地中显得特别扎眼。从辕门处往里望去,只见通往大帐的路两侧侍卫如林,按刀挺立,杀气腾腾。大帐前两行金甲武士一字排出,仿佛两道铜墙铁壁。

就在脱欢的目光正前方,铜墙铁壁的尽头处,大明永乐皇帝朱棣头戴饰有二龙戏珠的金丝翼善冠,身着盛大典礼时才穿的大红十二纹章冕礼服,威严地挺立在大帐前的台基上,犹如一柄煞气冲天的出鞘宝剑。

蹇贤将俘虏队伍停在辕门外面,只带脱欢和他手下十来名首领跨进辕门,穿行在枪林刀丛之中,一直走到大帐前面的台基下才止步。

脱欢虽然从来没有见过中国皇帝,也没有见过朱棣,但是一看这场面,这穿戴,就知道眼前必是朱棣无疑。脱欢和他杀人如麻的手下顿时感觉到一股巨大神奇的力量当空贯下,强烈地压迫着他。他举目仰视,就见朱棣如同一座巍然屹立在他眼前的山峰!

脱欢看这肃杀情景,自忖难逃一死,心一横,即便粉身碎骨,也不能丢了瓦剌领袖的面子,于是将头一扭,昂昂然看向远方。

这时,便听得天地间传来一阵洪钟大吕般的笑声:“蹇将军,脱欢还是我大明属下的顺宁王嘛,朕为什么要来御驾亲征?就是为了等着他们前来见朕。我们中土汉民,没有这么待客的道理嘛,还不赶快松绑。”

一听这话,脱欢猛然一震!

折金山,倒玉柱,脱欢和他的弟兄们全都双膝一屈,跪倒在大明皇帝脚下!

朱棣的身子也趔趄了一下,一直紧张地注视着他的朱瞻基和大臣们暗叫不好,争相上前搀扶。

朱棣轻轻一摆手,示意别紧张,没事,我能坚持,别让他们看出我不行。

原来,朱棣的病体已经虚弱得无法站立,众臣建议他坐在龙椅上接见脱欢,遭他拒绝,他一定要在时不时给大明找麻烦的脱欢等蒙古首领们面前展示出天朝大国皇帝的凛然威风,恩威并施,以德服人。这次出兵五十万,就是要立威,没有威,就不会有尊严。让他们从今以后,一旦起了擅动刀兵的念头,便会从心底里生几分忌惮。

为了让朱棣能够站起来,蹇芳找来一副犀牛皮软甲给他绑在身上。

脱欢道:“神圣的、万能的、威力无边的大明皇帝,罪臣顺宁王脱欢冒犯了陛下,恳请陛下治罪!”

众首领也齐声道:“我等冒犯大明皇帝,请陛下治罪!”

脱欢道:“我等感谢陛下的不杀之恩,万能的神明在上,脱欢在此盟誓,草原上的蒙古人牢记圣恩浩**,愿为吾皇效力。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朱棣道:“尔等不负朝廷,朝廷也决不负尔等。如有食言,天打雷劈,不得善终!”

脱欢道:“脱欢牢记陛下的肺腑之言,不忘朝廷对我等的诚意。”

朱棣道:“起来吧。”

脱欢起身道:“陛下来到草原,就是蒙古人尊贵的客人,我们本应及早赶来,以奶茶美酒接驾。不想却利令智昏,趁大军扫**阿鲁台之机,做了落井下石,趁火打劫之事。”

朱棣道:“脱欢啊,你要记住,你不但是瓦剌的领袖,还是我大明的顺宁王,更是我朱棣的朋友。”

脱欢道:“请陛下放心,我等向天地发誓,向日月发誓,我们甘愿真心和大明通好,永不反叛!愿意为朝廷看护这千里草原,纵有千辛万苦,也死而无憾!”

朱棣道:“好啊,朕相信你们的真诚,更愿你们能够与中土汉人永葆盛世,永享太平。”扭头道,“黄俨——念。”

黄俨展开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草原上的勇士们,骁勇善战,诚心可嘉。汉蒙原本就是兄弟,地域不同,风俗各异,但只要互相礼让,一定会和睦相处,赤胆相待。上天好生,朕唯盼止刀兵之祸,兴怀远之仁。愿汉蒙一家,永享太平,世世代代,友善长存。钦此。”

“蒙汉一家,友善长存!”

汉蒙皆呼:“蒙汉一家,友善长存!”

朱棣接见脱欢,耗尽了他最后的精力。

永乐二十二年八月,明军回撤途经榆木川时,朱棣那原本强撑着的身体终于支持不住,于军营中病逝,终年65岁。在他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他反复提到了一个人的名字。几位守候在御榻边的重臣和黄俨都听得一清二楚,他呢喃出的是:“朕后悔……未听夏原吉之言,元吉……爱护朕啊!”

生于战火,死于征途,这是马上夺天下的朱棣最好的宿命!

太医小心翼翼地凑到御榻前,伸出手去,看了看朱棣的眼睛,身子微微一震,然后转过身来,向着伫立在侧的内阁首辅杨士奇、内阁大学士杨荣、金幼孜、英国公张辅、驸马蹇芳、大太监黄俨訇然跪地,老泪纵横,失声喊出叫一句石破天惊之语:“皇上……殡天啦!”

所有人都跪了下地,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守在御榻边的每一个人都清楚,朱棣结束了他传奇性的一生,终于故去,再也没有了烦恼,也不用再顾虑权力。

但是,活着的人却是要考虑,并且必然会加快行动。

因为他们争夺的,是朱棣留下的最有价值的遗产——皇位。

朱棣临终前已经就皇位和权力,单独向英国公张辅作了交代。

朱棣语速缓慢,但字字清楚说道:“太子经过这么多年磨炼,政务已经十分熟悉了。我回去后会将大权交给他,我自己就从此安度晚年,过几天太平日子吧。”

黄俨逐字在黄绢上记录下朱棣所言,完毕用上御玺,一旦龙驭归天,这便是永乐皇帝的遗诏了。

张辅回道:“太子殿下忠厚仁义,一定不会辜负陛下的期望。”

朱瞻基叫黄俨把杨士奇、杨荣、金幼孜请到自己帐中,商量一件重要的事。经过密谋,他们做出了这样的决定:秘不发丧,每日按时给皇帝送膳食,以掩人耳目。并严密封锁消息,禁止军营中人擅自外出报信。

如此重要的安排故意撇开顾命大臣张辅,分明就暗藏玄机了。

问题在于张辅这个人。

张辅是张玉的儿子,而张玉和丘福、朱能与朱高煦的关系十分紧密,他们都是靖难时浴血沙场、生死与共的战友。在立储问题上,靖难派一直就是朱高煦坚定不移的支持者。

很明显,朱朱瞻基信不过张辅。

拿定主意,朱朱瞻基独自出帐,把蹇芳叫到一边密嘱道:“皇上已经殡天,未经你我许可,任何人不得进出大帐。”说罢转身回到帐中。

蹇芳大惊,赶紧高声一呼:“来人!”正在帐外守卫的御林军官兵纷纷踏着厚厚的积雪奔来,整齐地排列在他两侧。

蹇芳下令:“皇上和皇太孙商量军务,任何人不得接近大帐附近五十步。马上关闭行辕大门,加双岗,匹马出营必须得有皇太孙和我的手谕,违者斩!”

在封锁消息之后,杨荣被赋予了最为重要的使命——怀揣遗诏飞骑回京向太子报丧,并筹备太子继位事宜。

按照杨荣与杨士奇、金幼孜、黄俨的密谋,回师途中他们每隔两个时辰便会派人前往北京通报情况,所以知道朱棣灵枢离北京尚有多少时间。事实证明,皇太孙和杨士奇等严密封锁消息的做法的确是防患于未然,以免汉王和赵王趁机作乱。

而且这天午夜过后,果然有人往京城里报信。信使刚出辕门不远,便被御林军派出的巡夜游骑发现,喝令此人下马,不想却跑得更快。游骑奋力追赶,最终将此人抓获,还从他身上搜出一块黄绫。游骑问他是什么人,受何人指使,此人犹似哑巴,一声不吭。游骑只好将他押回行辕,交给负责保卫行辕的蹇芳处置。

蹇芳此时正和皇太孙、杨士奇、黄俨等人在大帐里,听说抓了通风报信之人,赶紧从大帐出来,准备问个究竟,出帐把黄绫接过,刮了一眼,再一看送信之人,蹇芳不禁惊道:“你不是黄公公手下的小太监吗?”

蹇芳转身奔回大帐,可惜已经慢了一步,只见黄俨倏然跃起,伸手去抓悬挂在架子上的天子剑。

“住手!”蹇芳一声断喝,只见一腔鲜血飞起,黄俨已经倒在了地上。

蹇芳把黄绫交给皇太孙,朱瞻基一看,上面写着:皇上七日寅时崩于榆木川。杨荣已捧太子登基遗诏,秘密潜回京城。

朱瞻基与杨士奇、金幼孜又决定将军中的锡器融成一口大棺材,将朱棣的遗体装入锡棺中,每日还是照例进餐、请安,军中一切如常,只是皇帝的车帘,再也没有掀开过。

蹄声“嗒嗒”,内阁大学士杨荣在几名御前侍卫护送下日夜兼程,飞一般冲进了北京德胜门。

噩耗送进紫禁城时,乾清宫里恰好散了早朝,臣工们刚出宫回家不久。

悲歌一曲从天落,泪飞顿作倾盆雨,太子接到凶讯的一刹那,大哭一场是规定动作。但是哭声尚未喷薄出口,便给咽了回去,赶紧吩咐罗小玉派人去将蹇义和留在京城的三位内阁大学士胡广、黄淮、胡俨紧急召回宫中议事。

蹇义得到太子召他紧急入宫的消息,马上乘了八抬大轿,从他所居的后海出来,大约二三百步,便上了大街。

这时候巳时已过多半,大街上车迎毂击,熙熙攘攘正是热闹。天官出行虽有幡伞导引,瓜钺开路,怎奈路上人多,还是快不了。

什么事情这样急迫?刚散早朝又叫回宫去紧急议事?蹇义立即想到,最大的事情不过明军大败,或是皇上驾崩。以当下四分五裂的蒙古人的力量,重创明军绝无可能,那么,堪堪就是后者。

等他赶到乾清宫,三位内阁大学士已经到了。

蹇义猜对了,杨荣再把噩耗向众大臣一说,道:“请太子接先皇遗诏。”

太子与众大臣立即跪下,恭听杨荣宣旨。

杨荣从袖囊里取出遗诏,高声宣道:“皇上说了:太子经过这么多年磨炼,政务已经十分熟悉了。我回去后会把大权交给他,我自己就从此安度晚年,过几天太平日子吧。钦此。”

太子双手捧接遗诏,几位重臣嘴巴一咧,便要大放悲声。

太子赶紧摆手招呼:“此时万不能哭,杨荣告我,先皇驾崩,为防神器为歹人窥伺,杨士奇与杨荣,还有金大人密商秘不发丧。到时灵枢进了京城,来一个戴孝登基,给歹人措手不及。”

从此时此刻起,这个懦弱了几十年的,形象也有碍观瞻的男人,终于大权在握,可以抛开一切束缚,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了。

虽然他现在仍然是太子,而不是皇帝!

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让蹇义和杨荣陪着他再次前往诏狱,去接被他父皇关押起来的户部尚书夏原吉出狱,而不是派人前去。

帝辇进得诏狱,刚一落地,太子便迫不及待下去,流着眼泪失声大呼:“夏原吉!夏爱卿!孤王来接你啦!”

接着,太子双手将夏原吉搀起,准皇帝与三位重臣就在这大狱之中的小监号里,商议起防止汉王和赵王异动,和继位登基等重大事宜。

太子使出的这一招瞒天过海把皇帝驾崩的消息封锁得滴水不漏,直到第三天下午,文武百官接到宫里通知,马上到德胜门外迎接凯旋归来的永乐皇帝。

当皇帝行辕络绎到来时,臣子们都感到今儿个有些异常,皇帝这些年频繁北征,送出迎回,大家早已习惯,地点都是在德胜门外五里店,可这次却是在德胜门城楼下面?

行辕进城时,百官皆埋首跪伏于地,只听得车轮轧轧响,行辕居然就这么浩浩****从大家跟前过去了,太子和近臣也没上去接个驾,凯旋归来的皇上也没撩开帘子,给大家招招手,打个招呼。露面的,只是皇太孙朱瞻基和英国公张辅、阁揆杨士奇和大学士金幼孜等人?

等到百官进了午门,大家才恍然明白是怎么回事。

宫里,到处挂上了白色的招魂幡。由于三大殿被雷劈火烧后尚未动工重建,只是把废墟清理了,紫禁城因此也就显得异常空旷。在原来奉天殿下的三层汉白玉丹墀上,已经搭起了巨大的灵棚,两旁摆满了花圈、祭幢和经幡。

已经感觉到不对劲的赵王朱高燧只觉得脑袋“轰”地一响,到了此时他才知道:父皇已经没了。

皇太孙朱瞻基向大家沉痛宣达,永乐皇帝在回师途中,已于八月七日寅时驾崩于榆木川。百官闻知如丧考妣,跪伏于地,捶胸顿足,前仰后合,哭声震天。早有准备的太监们依次将孝带发与百官,各自系在头上。太子与蹇义、夏原吉等跪伏于承天门前,迎接乘着皇上灵柩的帝辇,缓缓驰进宫来。承天、午门、奉天三道正门依次洞开,帝辇沿着宽大的御道,穿过三重正门,进入到大广场,经过正中一座内金水桥,在一团嚎哭声中,缓缓移向三层丹墀脚下。然后抬上设在丹墀顶上的灵位。

蹇义、夏原吉等近臣全都头扎孝带,面呈悲情,陪着伤心得快昏死过去、由两名内侍架着的太子,完成一整套虽已简化,却仍然烦琐庞杂的礼仪。

随后,才是太子朱高炽在“非常时期,戴孝登基”的人生大舞台上闪亮登场。这才是忍辱负重、蛰伏了22个年头,时年已经47岁的朱高炽梦寐以求的隆重时刻!

他在丹墀上哭得死去活来,几至昏厥,感动了广场上几乎所有的官员。

其实啊,太子的感情,复杂得难以言表,那种痛失亲人的悲痛之情恰似风过草梢,心尖上轻轻一颤便转瞬即逝。充塞身心的,与其说是悲来不如说是喜!悲是外在的,特意做给别人看的,所以必须来得夸张且真实,在自己的登基大典上,他必须哭出地动山摇,山河变色的模样和效果。

而他的内心,那真是喜极欲狂,欲歌欲呼!

想想,他在强势暴虐的父皇面前,大明太子一做便是22年,那还是人过的日子吗?他太知道和两个弟弟相比,父皇从来就看不起他,可受到自古以来的立长制所宥,又不得不以他为储君。自他省事以来,他受到的各种羞辱令人瞠目结舌,难以置信,他对父亲的感情,早就消失得一干二净!

最让他恨得来心尖淌血的是,父皇甚至当着臣子的面对他拳打脚踢,怒扇耳光!要不是罗小玉在露台上的四个门海基座里生上火,要不是蹇芳悄悄往他貂裘里塞了一个暖炉,那天晚上,他就活活被冻死在乾清宫大殿外了!

如今,苦熬了这么多年,总算熬到了头,终于盼来了翻身得解放的大喜日子,像蹇义、夏元吉这样的天子近臣,分明能够从他那歇斯底里的嚎哭声中,听出夹杂其间的、难以掩饰的、痛快淋漓的欢笑!

历经千辛万苦的朱高炽终于登上皇位,定年号洪熙。

事实证明,朱高炽确实是一个仁厚宽人的皇帝,在他那太过肥胖的身躯里,有着一颗足够温暖天下的心。

就在停放着父皇灵柩的丹墀上,就在浪浪招摇的经幡、祭障、就在漫天飘飞的纸钱和袅袅青烟中,洪熙皇帝一出手便让文武百官大吃一惊!

他宣布了多条脚踏实地的治国纲领,诸如赈济灾民、减省赋役、大赦天下等等。

这不奇怪,自古以来所有新科皇帝都会行这必做的功课。但是,洪熙皇帝石破天惊,让人发聋振聩的是,他居然对遭到父皇生前严厉惩罚过的官员予以平反昭雪。

这其中就包括在接驾迟缓风波中被朱高煦诬陷,入狱已经十年的内阁大学士杨溥。

等到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天色已近黄昏,百官皆已散去。已经累得精疲力竭,气喘吁吁却依旧亢奋不已的大明新君,唯独把蹇义和杨士奇留了下来。三人一同坐在雪白的丹墀台阶上,笼罩在灿艳如血的晚霞之中……

在这样一个人生重要的时刻,朱高炽留下这两位资深老臣,是因为有满腔掏心掏肝的话想对他俩说。

太子心中有本账,在今天之前的一场又一场惊心动魄的夺嫡斗争中,无数见风使舵的人背叛了他,离开了他,只有这两老臣在他无论多么困难、多么孤立的情况下,依然忠心耿耿地跟随着他,护卫着他。性烈如火,敢打敢冲且极具政治智慧的杨士奇如此;胸有城府,老谋深算,行事沉稳,通常能够化被动为主动的蹇义更是如此。

年华逝去,发染银霜,大浪淘沙,真金闪烁,这两个历经考验的老臣绝不仅仅是他的属下,更是他最忠诚的朋友。

朱高炽泪眼迷蒙,满怀深情说道:“朕监国二十余年,不断有小人陷害我,无论时局多么艰难,形势多么险恶,朕心中多么苦痛,都是你二人陪着我共同承担,度过了这重重难关,朕才有了今日啊!朕若不好好干,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新天地,既对不起祖宗,也对不起黎民,更辜负了你俩对我的期望啊!”

回顾以前的艰难岁月,朱高炽感触良多,说着说着竟然泣不成声,蹇义和杨士奇也老泪纵横。三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就这样,经历苦难辛酸的一君二臣三个朋友,坐在紫禁城里曾经最雄伟的奉天殿的废墟上,抚肩拉手,热泪滂沱地哭成一团。

大明新君如此真情流露,又岂是金银珠宝、高官豪宅能够比拟?

如此独出心裁、感人肺腑的回报方式,在历朝历代的皇帝中,除此以外,岂有他哉?

在朱高炽心中,蹇义似乎成为一种智慧的象征,他具有出众的政务才能,学问基础,和准确的判断能力。而且形象也十分出众,眉目轩朗,长须飘拂,而且注意修饰,袍服每天都像崭新一样折痕分明。他的心智也完全和仪表相一致,不开口则已,开口就能揭出事情的要害,言辞简短准确,使人无可置疑,颇合于《论语·先进》所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稍后,朱高炽又念蹇义辅佐监国时的旧劳,对他尤为倚重,首先晋封蹇义为少傅和少师,授荣禄大夫,赐给冠服、象笏、玉带;赐银章一枚,上刻“绳愆纠缪”。

满朝文武,除蹇义之外,只有杨士奇也得赐“贞一”印和玺书。

不过,最让两位老臣担心的不是别的,而是大明新君的龙体。

朱高炽实在是太胖了,连上朝时帝辇抬至金台帷幄下,都得两名太监左右搀扶才能上得御座。且身子起伏,大张着嘴巴喘个不停,就像一条被扔在沙滩上,奄奄一息的濒死之鱼……

这一天最失落,最愤怒,最痛苦的,莫过于三王子朱高燧了。

他回到长安东街府第中,与长史董子庄一边喝酒,一边大骂朱高炽。光骂还不解恨,醉醉迷迷间还提起笔来,给远在山东乐安府的汉王朱高煦写了一封信,为汉王打抱不平,说真正应当继承大宝的,应该是英武盖世的二哥,而不是肥胖得像头猪,走路都需人搀扶的大哥。

还说为了朱家天下千秋万代,他一定会全力以赴,支持二哥做皇帝。然后装上信封,烫上火漆,叫来心腹,连夜把信送往乐安府。

董子庄被吓得魂飞魄散,力劝主子不能做这种“猫翻甑子替狗干”的蠢事。还说按照祖制,藩王犯罪,长史担责,我的前任顾晟就因为主子的一念之差丢了脑袋,你别一意孤行,再把我一大家子给害了。

赵王酒壮怂人胆,对长史劝告置之不理,依旧我行我素。

待到一觉醒来,天已大亮,赵王这才恍惚想起自己昨夜分明做了些不妥之事,赶紧叫侍卫去请董子庄商量,侍卫回来说长史大人昨夜已经携带一家老小出了赵王府,不知去向。

朱高燧原本胆儿小,一听自己酒后所为吓跑了长史,更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可终日。

接下来的日子里,赵王无时不在惊恐之中煎熬,时刻担心大祸临头,罗小玉的东厂番役上门。

大约月余,果真宫中有人登门,不过不是提着链子来拿人的东厂番役,而是手执拂尘的御前太监,前来口传皇上谕旨,称时逢中秋佳节,皇上请赵王在西苑太液池中海赏月。

申牌稍过,朱高燧便早早到了太液池中海,就见水榭上不仅坐着大哥,二哥朱高煦居然也从乐安州赶过来了。

一张白玉圆桌上,已摆放得有月饼和各种时鲜水果,泡上了三杯香茗。

赵王跨进水榭,撩袍向皇上磕头问安。

朱高炽正色道:“今天是我兄弟三人的家宴,暂且把君臣礼仪那一套放到旁边。”伸出双手去搀朱高燧,却因身体过于臃肿肥胖,心有余而力不逮。坐在一侧的朱高煦赶紧起身,伸出双手托住朱高炽双肩,往上扶了一把,朱高炽才站起来了。

却未曾想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竟然让朱高炽感动得不行,眼泪汪汪道:“二弟呀,你帮哥这一把,让我一下就想起了我们小时候在燕王府的日子,想起了我们三兄弟被朱允炆扣做人质,在金陵同甘共苦、度日如年的日子……啊,那种互相帮衬,心心相印的日子,多好啊!”

朱高煦嗯嗯着直点头:“手足情深,高煦不敢忘记。”

朱高燧也道:“老话说得好,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

朱高煦的封国乐安州,位于济南府东北方向。朱高煦的王府便是乐安州的州城!朱高煦就藩后大兴土木,将原先占据半个州城的王府再度扩建,把原来的州衙和满城百姓都撵出了城,自己独占了整座乐安城。这样一来,乐安城的城墙便做了汉王府的宫墙,乐安城的城门,便是汉王府的宫门。宫城里头除了汉王一家,还有属官幕僚之外,便全都是驻军。当初朱棣一怒之下削去汉王所有军队,只给他留了一卫兵马做护卫,但只要到过城内,就会看到城内之兵分明不止一卫,恐怕得有两三万之数。山东境内的官员集体装聋作哑,竟没人敢指出汉王是在私扩军队,图谋不轨。短短几年时间,朱高煦便控制了登州、莱州的大部分盐场,还在登州开金矿,莱州开铁矿,大有汉朝藩王煮盐铸铁、自成王国的架势。昔日在斗争中一败涂地的汉王殿下,在这山东之地,很快又重新积蓄力量,站了起来!

毕竟心里存有疙瘩,即便是久未见面的亲亲三兄弟坐在一起,略事寒暄。虽然声声句句,嘴上说的全是套近乎的话,但彼此都能明显感觉到,那是一种缺乏真情的刻意而为。

朱高炽穿着凉鞋净袜,一身纯白色的丝绢道袍,这道服是明朝时候男子的一种常服,并非道士穿的那种道袍。

此刻太阳已经西斜,阳光穿亭而入,映在兄弟三人身上。时令虽系仲秋,秋老虎煞是厉害,但这向晚时分,阳光的威力却已大减,清风徐来,一片阴凉,让人感到很是舒爽。秋日的荷塘,已经没有了盛夏时的蝉嘶蛙鸣,见不着盛开的荷花,风儿寂寂,鸟儿寂寂。两只红色的蜻蜓振翅追逐着飞来,时而立在荷梗上,时而又飞向空中,天地间安静极了。

朱高炽干咳两声,道:“按照中土汉民传统,父母不在,长兄为大。我们三兄弟已经许多年没有坐在一起吃过饭了,今天是个难得的好日子,所以啊,愚兄特意把两位弟弟请来一聚。”

接下来,朱高炽就把话引入了正题,笑道:“我知道,诸多的麻烦,源头皆出于大哥头上这顶金冠……”

兄弟俩脸都吓白了,倏地弹起,双双跪在朱高炽跟前齐声道:“皇上言重!微臣从不敢作非分之念!”

“哈哈,没事,没事,两位弟弟快起来。”朱高炽笑呵呵道,“我请你们来,就是想当面锣,对面鼓地把话说透,把理说够。快坐,坐下听哥哥慢慢道来。”

待二人坐下,朱高炽指着桌上食物道:“吃块月饼,这还是南京桂香斋特制的贡品哩,尝尝,都尝尝。”接着说下去,“这些年,磕磕绊绊的事,已经历不少了,大哥我的想法是,从今往后,我们三兄弟谁也不要再去论长短,究对错。我是大哥,家里的事没搞好,责任全在我。”

朱高煦抱拳道:“哪能怪皇上,要怪,也只能怪臣弟年轻气盛,不懂事。”

朱高燧也道:“对,不能怪皇上,我也有错。”

朱高炽双手击掌,两名太监闻声从旁边水阁抬着一个装满了奏折的大箩筐过来,放在桌子旁边。

朱高炽拿起上面一块黄绫,捋开念道:“皇上七日寅时崩于榆木川。杨荣已捧太子登基遗诏,秘密潜回京城。”

二王一听,脸色煞白,心跳如鼓,慌慌对视一眼,呆若木鸡,不知如何应对是好。

朱高炽将黄绫扔进箩筐,轻松说道:“这是黄俨写的,至于送给何人,已经不重要了。”

朱高煦道:“那是,那是。”

朱高燧道:“皇上慧目如电,干了坏事,谁也别想瞒。”

朱高炽道:“黄俨呢?他知道自己犯下了灭族之罪,一听在父皇行辕周围巡夜的游骑,抓了他派出去送信的太监,就拔天子剑自尽了。”

两位王子木讷点头。

朱高炽继续说道:“哥哥我也不瞒你们,这些朝臣和言官们上的奏折,全都是冲着你二人来的。说什么的都有,你们有没有兴趣看看?”

朱高煦嗫嚅着摇头:“不看了,参奏我们的折子,我们看不恰当。”

朱高燧也道:“不能看,不能看,我们一切都听皇上的。”

朱高炽道:“不看也罢,看了,没准让两位弟弟心里不痛快。我想这些奏折,有的是望风捕影,疑人盗斧;有的也可能是事实吧。反正,像参奏高煦的,内容也都没有你当年在南京,已经做过的那些事情严重。”

“啊啊,是的,父皇早已经惩罚了我。臣弟已经知错改错,再不敢冒犯皇上了。”

风吹着,很凉爽,可朱高煦觉得脑门上满是汗水。

一心想当皇帝的汉王朱高煦从头到尾都被蒙在了鼓里,等到他知道父亲驾崩消息的时候,大哥已经登基即位了。

早在朱棣出发远征之时,远在山东乐安城里的朱高煦就已经预见到,年纪老迈,身体糟糕的父亲已经来日无多了。于是他加紧了谋划,还派出儿子朱瞻圻潜伏在京城,并用快马向乐安传递消息,一晚上甚至会有七八批人往来通报。

朱高煦做梦都想登上皇位,但他十分清楚,必须确认自己的父亲龙驭归天后才能动手。所以他只能耐心等待,等待着那个消息的到来。没想最终等来的,却是大哥坐上了金台帷幄上那把诱人的龙椅!

朱高炽摆摆手,两名太监把箩筐抬出水榭,走到池边,将奏章一摞摞抱出来,点上火焚烧起来。

朱高炽把目光从池边收回,移到两位心神不定的弟弟脸上,言道:“我今天请两位弟弟来,就是要告诉你们,以前围绕这顶金冠发生的一切不快和伤痛、一切隔阂和误会,现在全都化成一缕青烟、一团灰烬,烟消云散了。从此刻起,我们三弟兄从头再来,这天下,我从不认为它是我朱高炽的?你朱高煦、你朱高燧,也理所当然是它的主人!人说兄弟齐心,齐力断金。大明现在属于我们三兄弟的。今后,只要我们拧成一股绳,它一定会在很长很长的日子里,是我们朱家人的!来,高煦、高燧,我朱家三兄弟,击掌为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