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撞上刀口的,是礼部主事萧仪。
崭新而辉煌的三大殿转瞬化为废墟,如此巨大的灾难在朱棣和百官看来必定是出于上天之警惩。面对三座丹墀上触目惊心的惨景,朱棣痛定思痛,的的确确希望群臣直言朝政过失。
不仅如此,当群臣受他鼓励,纷纷直言面奏时,他接受了许多评比意见,诏令免除各地拖欠的钱粮赋税,从严查处勒索钱财,暴虐百姓的贪腐官员;停止正在进行的大型项目的修建,并施行赈济灾贫等惠民措施。火灾九天之后就是他的63岁华诞,也下旨不允举行庆典。
但是,对公然借机反对迁都者,朱棣毫不留情地施以铁腕压制!
“礼部主事萧仪有本要奏!”这日早朝,萧仪按捺不住,出班奏道,“仆臣反对迁都,迁都弊端,实在巨大,赋税徭役沉重,科派成灾,百姓已难承受,贪官借机渔利,导致腐败猖獗。凡此种种,如今已是天下供役,民力凋敝,迁都后不仅诸事不便,且弃绝皇脉与孝陵,有违天意。仆臣建议,尽快将都城迁回南京!”
“仆臣附议!”
“仆臣附议!”
有萧仪出头,一帮级别不高的科道言官也纷纷出班陈情,借机表达自己的观点,反对迁都派一时占尽上风。
萧仪大为得意,手捻花白胡须,摇头晃脑吟出一句:“君门如天多隔阻,圣主哪知万民苦啊!”
朱棣见萧仪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怒不可遏,大步踩着御阶从金台上冲下,戟指萧仪兜头便是一通痛骂:“咱老子此生最瞧不起你这种看准时机哗众取宠,蹦出来争抢风头,兴风作浪的酸儒、小人!”
萧仪犹如从云端猛然跌落到地上,面皮发紫,既羞又恼,气冲牛斗,跪也不跪了,哆嗦着嘴唇向朱棣嚷嚷:“士可杀,不可辱!出尔反尔,非天子所为!”
纪纲厉声喝道:“萧仪咆哮朝堂,对上不恭,按律当斩!”
萧仪原本就是个疾恶如仇性如烈火的性子,今天是你皇上当着百官鼓励大家上直言,说真话,不料反倒招来你当众一顿羞辱,顿时气疯了心,像头愤怒的公牛般咆哮如雷:“皇上处事不公!仆臣受皇上鼓动,方说了几句大实话,没想皇上竟是叶公好龙,如此羞辱我等读书人!”
纪纲见他怒气冲冠,面相凶恶,赶紧上前将他拦住,喝道:“萧大人,亏你还是礼部主事,见驾不跪,君前咆哮,你心中还有君臣之礼吗?”
萧仪嚷道:“仆臣受到无端羞辱,气糊涂了,才有不敬之语。”
纪纲道:“对皇上不敬,该当何罪?”
萧义头一昂:“要杀便杀,萧仪即便死在这乾清宫里,也是大明忠魂!”
“好,好!俺永乐朝中,就剩下你这么一个忠臣了。”朱棣将纪纲一把推开,看着萧仪怒极冷笑,“你是个大忠臣,忠到可以不要朝廷礼法,忠到连朕这个皇上,在你萧大人的忠肝义胆、凛然正气之下,也得仰视才对。俺今天倒要看看,大明要没了你这个忠臣,是不是马上就要亡了!”
萧仪喊道:“大丈夫但求仰无怍于天,俯无愧于地,余者何求?”
朱棣的忍耐冲破极限,怒指萧仪:“拖出去!打杀了这个目无君上的狂徒!”
萧仪梗着脖子嚷:“皇上打杀直言上谏的忠臣,要做一个无道昏君么?”
两名锦衣卫上前,架住萧仪膀子往殿门外拖。
萧仪振臂高呼:“皇上要杀便杀,臣生为直臣,死作直鬼!”
汉白玉露台上,锦衣卫排成两行,对萧仪执行廷杖。
萧仪被裹入白布之中,两名锦衣卫一组,将萧仪高高**起,然后往地上掼去,接着换人再来。开始还能听见几声惨叫,没掼几下,萧仪便失了声,白布变成了红布,雪白的露台上,同样斑斑血痕……
十几个跳得高的反对迁都的言官也被押往诏狱待审。
幸亏蹇义与夏原吉两位重臣出班担责,向皇帝检讨,上奏说:臣工响应诏令而提出自己的意见,并没有犯罪。而身处中枢的我等重臣,未能辅佐皇上处理好国家大事,理应治罪。
二位老臣出面转圜,才使得朱棣消了怒气,释放了言官。
人放了,事情却一波接一波地来了。
朱棣为了求得上天的宽恕,求得自己心灵的平静,他不单是决心兑现自己在朝堂上许下的一系列惠民承诺,还特意下令铸造了一口大钟——即重达46吨的永乐大钟。铸在永乐大钟上的序文为朱棣亲笔所撰,撰罢序文,他意犹未尽,又提笔写下了“十二大愿”。
惟愿如来阐教宗, 惟愿大发慈悲念, 惟愿皇图万世隆, 惟愿国泰民安乐, 惟愿时丰五谷登, 惟愿人人尽忠孝, 惟愿华夷一文轨, 惟愿治世常太平, 惟愿人民登寿域, 惟愿灾难悉清除, 惟愿盗贼自殄绝, 惟愿和气作祯祥。
十二大愿一气呵成,朱棣搁笔道:“此钟日日长鸣,朕这十二大愿,也可日日昭示于天下,愿朕心愿,终能得成!”
铸这口巨钟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得专门为它建一座占地不小的铸钟场,还得请当世最著名的书法家,在纸上誊写好长达23万字的经文,和朱棣亲笔写下的钟序以及十二宏愿,工匠们再根据钟体不同断面的半径和厚度,设计车刮板模,把写好经文的宣纸,反贴到细泥层上,然后将板模加热,烧成陶范。
所费时间,旷日长久。
朱棣发出诏令,把南北二京的官员们赶下去严加督查。大明开国时十三行省,后来添了一个贵州。朱棣派了28位钦差大臣去做正副巡抚,每一行省摊两个,可见他这次是动了真格,想为百姓松松担子,再多抓几个贪官,让百姓消消气。
这所有的巡抚名单,全由蹇义挑选拟定,然后报呈朱棣圈阅。
朱棣指定东厂总督罗小玉,配合蹇义主持的巡查工作,重点放在查处贪腐官员上。他俩领受差事后从乾清宫出来,向车轿场去的路上,罗小玉待蹇义毕恭毕敬,与蹇义说话始终退后半个肩膀距离。他还将东厂拟定的一分拟查贪腐官员的名册给蹇义过目。
蹇义看到上面赫然有纪纲名字,不由一怔。他知道像纪纲这样的角色,因系皇上倚重的刀把子、天子近臣,平时没人敢动他们,一旦到了拿他们开刀的地步,大都圣眷不再,死多活少了。
他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淡淡地叮嘱了一句:“要想动大人物,证据一定要过硬。”
罗小玉面带笑容,语气坚定地说:“谢谢蹇大人提醒。纪纲权倾朝野,杀人无数,我这里早已铁证如山。”
果然,过了百日左右,待到巡抚们打马回京,将查访材料汇总上来,蹇义便知道罗小玉所言不虚,纪纲这一次必死无疑。
纪纲的材料都是东厂搜集来的,每一份都附上了人证和物证。这些年来,纪纲从两淮盐场勒索无度,共索取食盐计价亿万;例年来擅自征用漕船,为其运输私货,所得全入私囊;负责皇宫选秀,私自截留入选的一对双胞胎秀女,纳入私宅享用,现为纪纲姬妾……罗小玉搜罗的罪证确凿无误,不但有人证、有物证,且有那么多朝廷大员提供旁证?
当蹇义和罗小玉前往乾清宫,向朱棣禀报纪纲贪腐案时,正在大殿上与众臣工议事的朱棣,也被他这么多年来最信任的心腹特务头子所干的坏事震惊了。
蹇义和小玉看到高踞在金台帷幄上的朱棣面呈金铁之色,两手发抖,口中喃喃自语:“假传圣旨、蓄养太监、截留秀女、陷害大臣,朕这么信任他,他竟敢如此无法无天?他把朕,当成什么了?”握拳在御案上重重一擂,厉声道,“纪纲贼子,安敢如此欺朕!朕要活烹了他!”
不消盏茶工夫,纪纲便被十多名头戴尖帽、脚蹬白靴、穿褐色琵琶袖断腰袍、系红色腰带的东厂番役带到了乾清宫露台上。
罗小玉禀道:“罪臣纪纲带到。”
朱棣长袖一挥:“众爱卿,都出去看看。”
皇帝和太子、皇太孙,以及朱勇、蹇义、杨士奇等一众大臣跨出殿门,簇拥在台阶上。
纪纲站在露台上,面对皇帝与众大臣挺胸昂首,一副傲岸不驯的神态。
朱棣瞪着纪纲,好像盯着一个陌生人。
罗小玉上前喝道:“还不跪下!”
纪纲根本不理睬罗小玉,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的主子。押送纪纲的四个番役见他没有要下跪的意思,在后头呵斥起来,用手去按纪纲的肩膀。纪纲却强撑着不肯下跪,直到那几个番役连踹带按的把他摁倒在地。
朱棣道:“纪纲,看看你这些年干的坏事,我现在连骂你一声的心气都没有了。”
“哈!”纪纲失声一笑,“我清楚,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早晚都有这一天。往上捋一捋,蒋谳、毛骧,大明朝可有一个能得善终的锦衣卫头子?卸磨杀驴,兔尽狗烹。陈瑛给你卖命杀人,后来不也被你杀了吗?”
“你和他们不同,你是作恶多端,死有余辜。”
“哈哈哈哈!我和陈瑛一样,都是因为知道你干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太多了,你要杀人灭口罢了。来,大丈夫敢作敢当,事情既然已经做了,你只管处置便是!”
“像个男子汉!你不是说兔死狗烹吗?好,朕就借用这口鎏金门海做口大铁锅,把你这条恶狗烹了!”扭头吩咐,“罗小玉,看你的了!”
罗小玉道:“主子,既然是做道狗肉汤锅,那还是洗涮干净的好。”
纪纲骂道:“罗小玉,你不得好死!早晚有一天,你也会落得个和我一样的下场!”
罗小玉道:“此生能让你这魔头死在我手里,这是老天给你的报应,小玉这是替天行道!”吩咐番役们,“还不动手!”
番役们有的把纪纲脱得一丝不挂,扔进门海里洗涮,有的把门海里的水舀净,有的抽出圈足上的石块,开始生火,还有几个太监提着成罐的菜油往门海里倒。
罗小玉制止道:“别倒多了,咱得慢慢地煎他,别把他一下炸焦了。”说罢走到另一个贮满清水的门海旁边,对浸泡在里面的纪纲道:“纪大人,你一定知道奴婢此刻的心情有多爽,是吧?”
几个番役抓手的抓手,抬脚的抬脚,把纪纲从水里捞起来,抬到另一口已经倒了浅浅一层菜油的门海里。几个太监开始生火加温。纪纲的发髻散开了,**着身子站在门海中央,菜油刚盖住他的脚背。
罗小玉觉得菜油多了,拿了个勺子一边往外舀,一边慢悠悠地说:“纪大人你知道的,既然是煎吗,这油就不能太多,多了,就成油炸了。皇上刚才说了,是活烹你,不是活炸你,也不是活炖你。所谓活烹,就是拿你老人家先过过油,然后再掺水下去慢慢煮。”
纪纲终于崩溃了,瞪大眼睛,虎地蹦起,用双手去掐罗小玉的脖子,巴望番役们乱刀将他砍死以求解脱。
罗小玉快速闪过,与番役们七手八却将纪纲按在门海里。这时油也烧烫,纪纲赤脚踩在滚油上,烫得狂蹦乱跳,大声惨叫。
朱棣饶有兴趣地凑近观看,喊道:“快降温,别让他死得太轻松。”
太监们立即提来冷水倒入门海中,只听得“滋滋”一阵响,白汽蒸腾,温度马上降了下来。纪纲两个脚板已被烫坏,站立不稳,瘫坐在水里。
纪纲大叫:“朱棣,你这个老魔头,别以为你富拥天下,就人人敬你!纪纲实话告诉你吧,你头上戴着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绿帽子!你的几千个嫔妃,全都背着你想和别的男人上床,找不到男人,就拿太监凑合!你要证据吗?罗小玉已经到我的北镇抚司去抄到了吧?哈哈,只不过,他不敢向你如实禀报罢了!”
朱棣气得暴跳如雷:“烹了他,快,烹了这条恶狗!”
灶膛里烈火熊熊,温度很快升上来,纪纲被烫得大声惨叫。又是两桶水倒进去,纪纲又停止了喊叫。此时的纪纲只求速死,不顾一切挣扎起来,想从门海里爬出来,却被早有准备的番役太监抡起棍棒,“噗噗”打回门海里。
罗小玉穷尽一切手段,纵情报复当他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小太监时,就**了他的这个**魔。直到门海里再无一点声响,有着一身白肉的纪纲泡在一缸清水里一动不动,如同睡着了一般。
永乐二十一年(1423年)五月里的一天上午,大明门外棋盘天街孟贤的府弟中,一群形形色色的小人物聚在一起商量事情。他们中既有身穿军装的御林军前卫指挥彭旭,通州右卫镇抚陈凯,五城兵马司都尉、孟贤之弟孟山,兴州后屯卫老军高以正,也有穿便服的钦天监副监王射成,宫里的太监杨庆、江保。此外还有常山左卫老军马恕、田子和。
天热得厉害,门窗全关着,连一丝风也吹不进来,人人脸上热汗长淌。
赵王朱高燧麾下有一支非常有名的精锐军队,即常山卫。这支藩王的私家军分左中右三卫,孟贤正是中卫指挥。
切莫小瞧了这帮情绪亢奋的小角色,他们所行之事,真正算得上是忠肝义胆,气贯长虹,为了个人义气与国家大道,不惜赴汤蹈火,以命相报!
此时此刻,他们商量的正是一桩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毒死当今皇帝朱棣,以矫诏开路发动兵变,拥戴赵王朱高燧称帝!
他们已经密谋过多次,早就作了详细的分工。王射成是钦天监副监,掌管观察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往往他说出的话人们都笃信不疑,于是王射成就利用他独特的身份,为兵变制造舆论。
王射成说“观天象,不久当有易主之变”。中国自古就讲究天人感应,认为上天会通过天地自然之变,对人间的事情给予启示或警诫。故而事成事败,在事先都会有微妙或显著的天象征兆。例如紫微帝星暗淡,就是皇权遭遇挑战,贪狼星亮,便是战事要起。负责解释天象的官方人士,地方上叫阴阳生,朝廷里便是钦天监官员。
从朱元璋到朱棣,每临大事必观天象。尤其是朱棣靖难之前,若没有姚广孝用各种天象来鼓舞,能不能提起勇气挑战建文帝还真是难说。
王射成在这个政变团伙里固然重要,但他并不是起决定作用的,这帮人的核心、大脑是孟贤。这场兵变是孟贤一手策划的。他自作主张,自谋其事,竟然想以一己之力,精心组织一场兵变,把朱高燧推上帝位!
那是因为,朱高燧是他的恩人,为了恩人,上刀山,下火海,他毫不犹豫!
15年前,在长安东街赵王府大门旁边的一条胡同里,居住的大部分是贫苦百姓。为维持生计,他们有的开粉坊卖粉浆;有的给人纳鞋底洗衣服;有的磨面做面条;有的是画匠,专门给神庙抓泥胎画神像。
胡同口上,悬空罩着一张篾席,下面摆着一个卖烤红薯的小摊,守着小摊卖烤红薯的是一个面相清秀的少年,大家都叫他孟狗儿。
时年13岁的孟狗儿父亲是个塾师,因病早亡,他和弟弟与双目失明的老母亲相依为命。孟狗儿为人忠厚老实,勤劳俭朴,还特别孝顺,远近闻名。他每天早晨到城外农家买来生红薯洗净烤熟,然后装到篮子里到棋盘天街、王府井等街巷沿街叫卖。由于他说话和气,童叟无欺,所以只要他一喊:“卖烤红薯喽!”便有不少顾客前来购买。每到晌午,孟狗儿总要留下几块红薯,带回家给老母亲和弟弟孟山当饭吃。
某日快到晌午时,赵王朱高燧在自家小花园里赏花解闷,忽听得墙外有人在叫卖烤红薯,便问家人:“你们吃过胡同口那小孩卖的烤红薯吗?”
家人忙说:“吃过啊,又香又面又甜,味道挺不错的。王爷,要不要来一块尝尝?”
赵王点头道:“你这么一说,把本王的馋虫都勾引出来了,还不快去。”
等家人从大门绕出去找到孟狗儿时,狗儿说对不起,烤红薯已经卖完了。家人不信,掀开篮子里的盖布,见里面还有几块,不由心生怒气,高声道:“王爷想吃你几块烤红薯,又不白吃,你这篮子里明明还有嘛,为何说卖完了?这不是目无王爷吗?”
这时,孟贤和赵王府家人旁边已经围上一群人看热闹。
孟狗儿和家人正在争执之间,突然有人大喝一声:“有话好说,争吵什么!”吓得家人忙后退一旁。
来者正是赵王,只见他走上前去,和颜悦色地问孟狗儿:“你这篮子里明明还有嘛,为啥不卖?”
狗儿见赵王问话,连忙上前施礼,不慌不忙地说:“回禀王爷,篮子里的烤红薯,是留给我家中双目失明的老母亲,和年幼的弟弟当午饭吃的,卖给你,我母亲和弟弟就得饿肚子了。王爷确实想要,小人分您一半好了。”
赵王见孟狗儿说话不卑不亢,合情合理,为他的孝亲行为所感动,感到自己的封国里有这样的忠孝良民应该大大褒奖。
赵王当众宣布,孟狗儿是个孝子,忠于大明的良民。为了褒奖他,彰显他的孝行,从即日起,孟狗儿取名孟贤,从今天起,孟贤就不用再卖烤红薯了,跟着他干,这辈子不会没有他一家老小的饭吃。
孟贤一听慌忙跪下磕头谢恩。
青涩少年郎绝对想不到,从此以后,他的命运就会与这位玉树临风、初次谋面的大人物紧密相连,纠缠得死去活来。
十几年过去,当年的孟狗儿已经做上赵王府中的常山卫中路指挥。弟弟孟山也靠赵王帮忙,进了五城兵马司,如今已经做到了一名都尉。
有这份深情厚谊、再造之恩垫着底,在历次夺嫡斗争中,孟贤与弟弟自然是赵王最坚定的死忠分子。
汉王朱高煦虽然也很像朱棣,但他孔武凶悍,一股凶神恶煞模样,让人心生畏惧,敬而远之。而赵王同样长得高大魁梧,英气勃勃,对部下却是和蔼可亲,十分关心。以朱高燧的地位,这帮低级军官看他已经必须仰视,再加上赵王对他们这么平易近人,口碑流传,所以赵王就成了他们无比崇拜,愿意为他挺身而出两肋插刀的偶像了。
在孟贤的竭力鼓吹下,他们全都认为这样好的主子做不了皇帝,偏偏让那个长了一身肥膘肉,走路都得让人搀扶的大哥,占了金銮殿上的龙椅,实在是老天不公!
孟贤和他的同谋者们坚信:他们此举是循天意,行人事。唯有雷霆一击,通过武力手段除掉大明皇帝朱棣,才能拥戴赵王坐上皇位!
而且,这帮志同道合的死士为了避免一旦事败牵连到赵王,他们居然把赵王也瞒了个密不透风。
一切,正在按照孟贤的计划秘密进行。
内宦杨庆和他的养子、替皇帝掌管玉玺的江保,及时将永乐皇帝的生活起居信息通报给孟贤;钦天监副监王射成负责大造“天象主变”,赵王朱高燧登极称帝实乃天意的理论,影响和拉拢更多的军人参与到他们谋划的这场兵变中来;由杨庆负责下毒,将朱棣毒死;皇帝毙命后,由江保在孟贤伪造的皇帝遗诏上加盖御玺,并盗取兵符令箭,再由杨庆带出,交与御林军前卫指挥彭旭带出紫禁城。
遗诏内容为:废皇太子朱高炽,立赵王朱高燧为皇帝。钦此。
一旦手握遗诏和兵符令箭就马上行动。
孟贤和孟山,彭旭,陈凯,高与正,马恕、田子和各持兵符令箭,分兵包围公侯伯五府以及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将公侯伯五府王公,六部尚书与左右侍郎带往奉天门,违者格杀勿论。
然后在奉天门丹墀上摆上金台帷幄,由孟贤向百官公布先帝遗诏,废黜太子,册立朱高燧为帝。
当孟贤得知永乐皇帝朱棣因病已经多日不上朝的消息后,他把同伙们叫到家中,谋划举兵行事的具体方案。孟贤主持制订的兵变方案可谓计划周密,人员安排得当,行动分工合理,从计谋设置到任务落实,从宫外到宫中,这场武装兵变可谓万事俱备,只等杨庆与江保,择机对朱棣下手。
孟贤一彪好汉踌躇满怀,志在必得。
可是谁能料到,一场兵变,竟然毁在了一个小角色身上,这个人便是兴州后屯卫老军高与正。
到了这万事俱备只待东风的节骨眼上,高与正突然想到应当把自己的亲侄儿、在京军里当着个步军小旗,手下管着几十号人的高瑜拉进来,也让他做一个从龙之臣,千万不能错过了这样一个大富大贵的好机会。
高与正跑到哥哥家,得意扬扬地把兵变计划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高瑜,以为侄儿会对他感恩戴德。却没想高瑜闻之大惊失色,马上劝叔叔万万不能行此计谋,说一帮不知好歹的低级草莽,竟把弑君篡位改天换地的大事,搞得来如同儿戏,断不可参与,倘若一意孤行,必将带来灭门之祸。
高与正气极败坏骂道:“胆大漂洋过海,胆小寸步难行。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叔叔我生怕你没搭上这条船,错过了做靖难功臣的好机会,以后功卿勋贵没你的份,才专门赶来伸手拉你一把,没想你却胆小如鼠,害怕到这等地步。我看你呀,这么好的机会白白错过,以后哭都哭不出声!”
高以正不仅不听侄儿的劝告,反而把高瑜大骂一通后拂袖而去。
高瑜急得犹如热锅上蚂蚁,思忖片刻,索性一口气跑到午门前去敲了登闻鼓。登闻鼓一响,高瑜对禁军大呼有重要情况,必须马上面见皇上,若是误了大事,谁也担当不起。禁军见他穿着军装,还是个京军小旗,不像刁民,马上将他带去了乾清宫。
高瑜大义灭亲,揭发了叔叔高与正和孟贤、彭旭等图谋不轨,意图毒杀皇上的计划。
朱棣一听,立即令罗小卫拿人,并将太子也火速召至乾清宫。
顿时,东厂缇骑四起,行动迅速,很快便将参与兵变案的一干人,包括朱高燧全数捕获,陆续带进了乾清宫。被江保、杨庆、彭旭偷出宫去的兵符令箭,还有孟贤炮制的伪诏也被带回。
永乐皇帝看过伪诏后怒不可遏,喝令将杨庆与江保、彭旭立即推到大殿外露台上斩首。
这时朱高燧已被带到,看到露台上躺着血淋淋三具尸体,进殿后又看到西暖阁前捆了孟贤等人,不禁大惊,尚不知出了何事。更让他惊诧莫名的是,他花重金收买的死党、司礼监秉笔太监黄俨此刻见了他,竟然也视他为路人,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朱高燧惴惴然走进西暖阁,朱棣怒目瞪着他,将手中黄绫“噗”地扔到他脸上,喝道:“这是你干的事吗?”
朱高燧拿起伪诏一看,“咚”地跪下,双股颤颤,吓得来魂飞天外,半句话也说不出口。
朱棣怒拔天子剑,欲亲手杀了朱高燧。
朱高燧双眼含泪,举眼向天哽咽道:“孟贤乃我护军指挥,事到如今,儿臣是黄泥巴滚裤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请父皇杀了孩儿吧!”
倒是孟贤敢做敢当,在阁外大呼:“皇上不要冤枉赵王,这一切皆是末将瞒着赵王干的,与赵王无关!”
太子高炽急忙上前劝解父皇:“三弟一定没有参与此次阴谋,更不可能指使人毒杀父皇,这一定是下人背着他所为。”
朱棣怒气难消,挥剑欲砍。
朱高炽夺剑痛呼:“父皇啊,我这做大哥的,身体已经这样了,二弟又被贬往乐安州,若再杀了三弟,父皇百年之后,如何见得母后啊?”
朱棣身子一震,宝剑易手,痛苦摇头:“即刻命三法司午门会审此案!公侯伯五府,六部尚书,全数前来午门听审!”
朱高燧并非干净,他已经有过一次前科,受过一次惩罚。永乐二年(1404年),朱高燧获封为赵王。朱棣在南京称帝后,将留守北京的重任交给他,他不仅由此获得独断专行的权力,还组建起一支多达两万人的精锐护军常山卫,实力不容小觑。朱高燧与朱高煦一样,都梦想着夺取大哥的储君之位,两人都不惜花重金在父皇身边养了耳目。黄俨不仅是皇帝身边的红人,而且还是朱高燧的死党,但与太子的关系却很差。正因为如此,朱高燧便授意黄俨在父皇面前不断地诬陷大哥并替自己说好话。
与此同时,朱高燧还经常亲自跳出来与朱高煦一起谮毁太子,将太子的心腹蹇义、杨溥、黄淮等人诬陷入狱,夺嫡之心,昭然若揭。朱高炽虽然处境危险,但苦于父皇对他成见很深,不便公开辩白,只能强迫自己隐忍,而这种局面更让朱高燧有恃无恐,屡有不法行为。
当然,太子也绝非软弱不堪之辈,既然不便公开替自己辩白,便暗中授意朝臣举报朱高燧,将他种种不法行为奏与皇上。
永乐七年(1409年),朱高燧做得实在过分,朱棣不得不对他严惩,褫夺他的冠服,且以藩王罪错,长史担责为由,将赵王府长史顾晟砍了头,杀只鸡给他这猴看,以示警省。
接到皇上谕旨,刑部、都察院、大理寺部堂,以及旁听的公侯伯五府、六部尚书,全都以最快速度赶到了午门前,在内金水桥边红泱泱聚了一大群人。
朱棣待在乾清宫西暖阁里等结果,并未在金水桥边露面。这样的审判显属热炒热卖,不管是哭是叫,判了马上就执行。这一干人全犯了“大明律”上的重罪,弑君谋反,所以全判了斩立决,不光砍脑袋,还得抄家。
最后只剩下一个赵王朱高燧。
三法司部堂一致认为,这次参与谋反的罪犯,素质太差,级别太低,不具备发动一场兵变的能力。虽然计划看似周密,但参与人员无非是下级军官加上几个老军,也就是几个资深大头兵,他们能掀多大的浪?既然已经把偷盗御玺和兵符令箭的杨庆、江保、彭旭杀了,也就算领了罪。以朱高燧的地位、能力,和影响力,和这些小角色伙在一起密谋兵变,岂不等同于儿戏!
所以,得出的结论是:赵王并不知情,更未参与,实为一些下级军官和别有用心之人,企图利用赵王的特殊身份和地位来制造这次兵变。
蹇义和近臣们都清楚,太子那一声呼喊:“若是再杀了三弟,父皇百年之后,如何见得母后?”起到了起死回生的作用。
朱棣于是乘势就坡下驴,宽恕了赵王。然而在朱高燧看来,这不过是面慈心狠,老奸巨猾的大哥演的一出好戏,非但没有感激他,反而对他恨意更深。
关键时刻大义灭亲的高瑜,被破格提拔为京军千户,由管几十个人的小旗,平步青云,跃升为将军。
永乐二十四年秋,已经“三擒伪王,威震西南”,四次平定安南的新城侯张辅奉旨班师回国,大军驻扎通州。
早已系张辅爱将的蹇贤也来到了通州。接到蹇贤家书的兮萍,带着孩子,从南京千里迢迢赶到北京来与蹇贤相聚。
朱棣在乾清宫朝堂上,颁旨嘉奖平定安南的众将军。此前承袭英国公爵位的张辅正式受封为英国公;黔国公沐晟加岁禄两千石,另赐白金、钞币等物;蹇贤也因功受封为武英侯。
散朝后,朱棣又摆御宴款待将军们。
蹇贤看到随侍在皇太孙身边的堂弟蹇芳,按礼节给他磕了一个头,羞得蹇芳赶紧将他扶起来:“大哥你这是干啥呀?弟弟我怎敢受你的大礼呀!”
蹇贤郑重其事地说:“你可是太祖高皇帝的驸马爷,国家礼仪,本侯可开不得半点玩笑!”
当然,回到家里,兄弟俩那又是另一番亲热劲了。
按礼仪蹇贤只是一个小小的侯爷,见了安贞公主也得磕头,可蹇芳无论如何也不准他在自己的夫人面前下跪。
蹇贤在北京城里有了自己的侯门府第,兮萍仍愿意住在蹇府,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北京城里,有刘春儿和安贞公主做伴,是她最高兴的事。
真是难得,在北京的蹇氏家人一个不缺地来了个大团聚。
蹇贤看到弟弟们一个个都大有出息。大弟蹇英已经是太常寺少卿,二弟蹇芳是太祖皇帝的驸马、手中握有三万精锐的御前指挥使,三弟蹇芸是都察院监察御史,最小的蹇荃也在工部当差。吃饭要坐四五张桌子,饭桌上文臣武将荟萃,大人说,娃娃闹,人丁兴旺,含饴弄孙,事业有成。老幼三代一大家子,能够和和乐乐地聚在一起吃饭,对已经当上爷爷奶奶的蹇义和刘春儿来说,这才是最舒心快乐的日子。
可惜,舒心快乐的日子并不太长。
蹇贤、蹇芳兄弟俩又得双双奔赴边关,浴血大漠。
永乐二十二年(1424年)初春,对大明永乐皇帝来说分明带有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边关频频告急,凶悍的鞑靼人再起兵戈,侵扰大明边境。
前面表过,由前元分裂成的瓦剌与鞑靼长年征战不休,朱棣不会坐视任何一方统一草原坐大力量,然后将他们的铁蹄逼近大明边境,遂明智地对其采取平衡之术,促其势均力敌,内斗不止。
在此之前,朱棣相继敕封败在他手下的鞑靼阿鲁台为和宁王,瓦剌马哈木为顺宁王。这么多年来,朱棣就像在操纵一场斗牛比赛,哪只斗牛稍强,就压制下去,哪只斗牛没了精神,就刺它一下,让它俩斗得难解难分,伤痕累累。
有时候,缠斗的节奏还相当紧凑。永乐十四年(1416年),阿鲁台乘瓦剌军被明军战败之机,突然大举进攻瓦剌,马哈木战败被杀,部众溃散,其子脱欢被俘,被阿鲁台抓回去做了自己的马夫。
马夫可不单单是喂马,还得在阿鲁台上马下马时,四肢着地跪伏于地,供阿鲁台垫脚。看着与自己争夺蒙古大汗多年的对手的儿子在自己跟前卑躬屈膝,自是一件十分解气的事。
不久,看到瓦剌内部起了纷争,几个人多势众的部落大打出手。阿鲁台心花怒放,马上交给脱欢五千俘虏,一批刀枪,放他回去火上浇油,给瓦剌再添点乱子。脱欢向宗主国大明皇帝请求,由他承袭亡父马哈木遗下的顺宁王爵位。朱棣有心将脱欢扶大,下旨封脱欢为顺宁王,脱欢遂向明廷贡马称臣。
永乐十五年(1417年),瓦剌在兀古者河大败阿鲁台。
两年后,阿鲁台出兵瓦剌,大胜之。阿鲁台以恭顺姿态结好明廷,本是权宜之计,当其势力重起之后,便不愿再受明王朝的羁绊了。
永乐十九年(1421年),阿鲁台驱骑南下,大肆抢掠明朝边民。永乐二十年秋高马肥之时,阿鲁台突然发兵攻占了塞外重镇兴和。
朱棣连续两年亲率五十万大军出塞亲征。阿鲁台两次均采取闻风远遁,迂回突袭的战术,不与明军直接对阵。由于鞑靼人逃得十分彻底,朱棣兴师动众却劳而无功,只好班师回朝。
到了永乐二十二年(1424)正月,阿鲁台再度率军进犯山西大同、开平等地。这一年,朱棣65岁,他要不做这个皇帝,想必早已待在家里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此时的朱棣人老体衰,身体大不如前,但还是不顾众臣劝阻,骑上战马,第五次率领大军出征。
出发之前,他下令把老臣夏原吉关进了大狱。
朱棣大举远征,召户部尚书夏原吉、礼部尚书吕震、兵部尚书方宾、工部尚书吴中等一起讨论。朱棣先问方宾,方宾极力反对兴兵。接下来的吴中,意见与方宾一致。朱棣脸色就黑下来了,很不高兴地转问夏原吉的态度。
原吉如实回答:“朝廷连年出兵塞北,均无功而返,军马储备,已损失了十之八九,加上灾荒不断发生,现在已经内外交困了。况且皇上年龄高迈,圣体欠安,眼下正需要调养。如果必须出兵,就请遣将出征,不要辛苦圣驾了。”
朱棣一听大怒,立即命令将夏原吉打入大牢。大理寺丞邹师颜替夏原吉说话,也被一并关押。方宾大惧,回家后上吊自杀。
朱棣最后征询蹇义意见,蹇义起身拱手道:“皇上欲作任何事,做臣子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能否采纳,是皇上的事。皇上一旦决定,仆臣便只能和皇上保持一致,做一枚过河兵卒,拼命向前拱就是了。”
朱棣悻悻道:“我听出来了,你和夏原吉一样,也是反对朕御驾亲征的。朕原本要你陪驾,既然如此,那就罢了,你还是留在太子身边,协助他监国吧。”
与前几次北征一样,朱棣依然带上能给他许多快乐,已经须臾不能分离的皇太孙朱瞻基到战场上去历练,另外还挑选了内阁首辅杨士奇,与杨荣、金幼孜三位内阁大学士伴驾。
天子御国门,君王死社稷。大明皇帝朱棣一如既往,依然是大手笔,大排场。他调集了山西、山东、河南、陕西、辽东五省兵马,于北京和宣化待命。以安远侯柳升、遂安伯陈英为中军;武安侯郑亨、保定侯盂瑛为左哨,阳武侯薛禄、新宁伯谭忠为右哨;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为左翼,成山侯王通、兴安伯徐亨为右翼;武英侯蹇贤、忠勇王金忠为前锋。
前锋忠勇王金忠,也就是前一年投降的蒙古王子也先。朱棣发起第四次北伐,在抵达上庄堡时,也先率妻子与部属来降。朱棣大喜,赐也先汉名金忠,封忠勇王,赐冠带、织金袭衣,命坐列侯下。朱棣第五次御驾亲征鞑靼,金忠主动请战,央求担任明军前锋,讨伐阿鲁台,为大明效力。
五十万大军兵分数路,浩浩****杀向塞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