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回 兄弟俩平叛乐安城 明宣宗御赐天官府(1 / 1)

二十九日,决定朱高煦命运的这一场大战在午后未时打响。

双方在乐安城北门外的空旷原野上摆开了阵势。由乌黑锃亮的铁骑和步兵组成的三万童军,像铜墙铁壁一样整齐排列。

骑马挺立在最前列的,是驸马都尉兼童军指挥使蹇芳。

这支最为精锐的大明军队名曰童军,实际上早已是由出色的青壮男人组成。他们是雄才大略、卓有远见的永乐皇帝给可爱的小孙孙朱瞻基精心打造的禁卫军,是从三百万大明军队中精心挑选出来的佼佼者。每一个士兵都被训练得如狮虎般凶猛,每一个官兵都从骨子里被培养出一种优越感,他们是决无对手的天下第一军!

鲜衣亮甲、腰挎佩剑的朱瞻基和蹇义、杨士奇等随扈大臣们立于北门外一座高坡上观战。

朱高煦在城楼上挥动大旗,指挥部队作战。

这一仗,打得来妙趣横生。明军前锋蹇芳首战不利,他手下裨将杨高挺枪跃马前去搦战,只战了五个回合,一个马失前蹄,滚鞍坠马,被王斌赶上一刀斩于马下。立于城楼指挥的朱高煦见已挫蹇芳锐气,马上挥动大旗,令左军登州卫指挥毛银彬、右军莱州卫指挥况远庆趁胜出击!

毛银彬率五千铁骑一马当先,勇往直前。

眼见着胜利的旗帜哗啦啦地飘,朱高煦心花怒放。

不过,紧接着战场上发生的事情他便看不懂了。他的勇猛无敌的毛将军与况远庆的莱州兵马合为一处,杀声震天,直直冲向朱高煦的主力、汉王府护军指挥王斌的阵列。

毛银彬、况远庆二军所向披靡,连破王斌数营。

蹇氏兄弟见高煦军阵已乱,立即挥兵大进。

高煦怒气冲冠,杀心陡起,手执方天画戟,率领三千死士冲出城去救回自己的护军。一番混战后,总算掩护王斌率残部拥上吊桥退进城里。腿脚稍慢的,便做了蹇氏兄弟的俘虏。

朱瞻基看得心花怒放,与众大臣扳鞍上马,向着战场上沓沓而去。所到之处,登州兵与莱州兵争相向瞻基跪下,一齐大呼:“迎皇上!迎皇上!”

在一片狂热的“迎皇上”欢呼声中,朱高煦的军队顷刻之间便土崩瓦解了。

朱瞻基龙颜大喜,传下旨意,命蹇氏兄弟不必攻城,只消片刻不停地向乐安城里发射两种索命催魂的武器即可。

一是调来神机营,架上一排排神龙火炮,向着城里轰击,炸得四处墙倒房塌,血肉横飞。

另一种则是将大量写有“只杀朱高煦,不究众官兵”“惩罚反贼,不究他人”“弃暗投明,反戈有奖”的传单,用箭矢接连不断地射进城去。

这两招同时使用效果极好,特别是攻心战,让朱高煦无论走到哪里,看到的仿佛都是杀气腾腾的眼睛,包括自己身边那些手按腰刀的侍卫。

战至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双方各自收兵,只待来日再战。

朱高煦人不敢卸甲,手不敢离刀,就在北门城楼上合衣小憩。岂料眼一闭上便噩梦连连,数番将他惊醒,不是蹇氏兄弟连夜来袭,便是左右将自己绑去送给朱瞻基邀功。醒来看见,只有自己的几个儿子荷刀执枪守在身边,其余的皆是他的家人。

朱高煦惊问:“怎么不待在府中,全跑到城楼上来了?”

儿子道:“有的家仆看了城外射进的传单,反骨毕现,府中已不敢呆,怕被绑去城外邀功,只好找父王来了。”

当朱高煦再一次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绷得太紧的精神终于垮了,用蒜钵般大的拳头捶着桌子大叫:“快给我请李长史!”

稍顷,李默至。

高煦大叫:“事到如今,本王是死是活已经无所谓。罢罢罢,就为了咱这一大家子近两百口人,索性降了吧!李长史,你现在就去跑一趟,告诉朱瞻基,夜里别派人来偷袭咱,我就降了他。不过,条件是给我一夜时间,我得说服我的将士们。我愿降,我的将士们还不愿呢!”

随即,便叫侍卫用箩筐将李默缒下城去。

顿饭工夫,李默回到城楼上,带回朱瞻基回话:答应朱高煦请求,并命朱高煦明天辰时正刻,打开北门出降。

武大三粗的朱高煦脑子里差根弦,他到底也是爱家人心切,一看现在离次日辰时正刻还早,害怕居心叵测之人把他和家人捆了拿去和朱瞻基交换好处,干脆先把家人先交给朱瞻基,反正都是瞻基的婶子兄弟加姐妹,也不至于拿他们怎样。

但他或许没有想到,他这么大张旗鼓地在官兵们眼皮底下先安排自己的家人临阵投降,官兵看了会怎么想。

或许他想到了,觉得反正大势已去,投降的结局再也无法挽回了。

大约两三个时辰以后,辰时正刻到时,天色已经大亮。

朝廷的受降队伍浩浩****而来,走在最前边的是军容整齐的二百名金甲武士,一色甘草黄高头大马。这二百名武士的后边才是朱瞻基,27岁的大明天子骑的是一匹青海产的乌龙驹,这匹大西王的御骑已经换成了黄辔头,黄丝缰,金嚼环,盘龙鎏金镫,赤金铜铃。

朱瞻基本来就相貌英武,身材魁梧,身穿戎装,腰挂宝剑,此刻骑在高大雄壮的乌龙驹上,更增添了他的威严和英雄气概。

在他后面是一位身材高大的金甲旗手,骑在马上,擎着一柄黄伞。随行其后的一群铁骑上,则是头戴铜盔,身披凯甲的蹇义、夏原吉、杨士奇、杨荣、蹇贤、蹇芳、薛禄、吴成等文武官员。再后又是二百名仪表英俊孔武,神情庄严,衣饰鲜亮,也全都是蹇芳统领的御林军金甲营里的武士。

骑在高头骏马上的朱瞻基缓辔徐行,高踞军民头上,左顾右盼,好一副天神下凡的模样气概!前边有仪仗与器乐引导,香炉中烧着檀香,轻烟氤氲,香满通衢。

等到朱瞻基骑着高头大马,率领行辕众臣与金甲侍卫正在向乐安城北门缓缓而来时,城里已经布置好一派满城军民“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热烈景象:无论军营官衙、商铺民居,家家户户,均在门前摆设香案,恭迎大明天子进城。

可谁也没有料到,就在朱高煦正要向朱瞻基跪伏磕头,就在金甲武士们的马蹄就要踏上吊桥的那一刻,只听城楼上突然飞下一串声嘶力竭的痛呼:“不能降啊——汉王!”

这一刻,站在吊桥边上的朱高煦与高踞在骏马上的朱瞻基全都愣住了,举眼一看,此人正是汉王府护军指挥王斌。

王斌哭喊:“汉王你是当今皇上的亲叔叔,你们全都是龙子龙孙,打断了骨头连着筋,这么多跟着你造反的人怎么办?我们犯的可是灭九族的重罪!我们是当兵的,要死他娘的屌朝天……啊——”

王斌话音未落,只见城楼上一团血雾飞起,他的脑袋已经离开身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咚”地砸进护城河里,溅起一大团水花。

城楼上的官兵全都将武器争相扔下城墙,伏地磕头,庚即响起一团山呼海啸:“迎皇上!迎皇上!”

朱高煦手攥双拳,双膝触地,仰天长啸:“皇上,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就拿你二叔顶罪,饶了他们吧!他们都是好军人,大明以后……还用得着他们呐!”

自小被爷爷朱棣带大,说话处事深受爷爷影响的朱瞻基胸腔里可没长他父亲朱高炽那样一颗糯米心肠。他甚至不乐意让那些反叛者再继续浪费大明的军粮,就在行辕驻跸乐安城里的汉王府时,他挥笔写下了记述这次御驾亲征的《东征记》,将朱高煦之罪,以及朝廷不得不对其用兵的缘故,详细写入书中。当然也免不了陶醉于对自己的雄才大略,文治武功的恣意渲染,然后以示群臣躬读。明史载:“天津、青州、沧州、山西诸都督指挥相约举城响应者,事发之后相继被诛,共六百四十余人,故意放纵与藏匿反贼而获罪被处死或戍边者达一千五百余人,被编为边民者达七百二十人。”

原汉王府长史李默改做了大明宣德王朝首任乐安州知州。

李默奉汉王之命,前往彰德策动赵王联袂造反遭拒,返回乐安之前,寻思着再跟着主子一条道走到黑就完了,得为自己和家人寻一条活路。于是,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去了一趟北京,见到了罗小玉。

这位东厂都督听他说完情况后,立即把他带进了乾清宫西暖阁,面奏大明新君。回到乐安以后,他便已经秘密派人给朝廷送朱高煦谋反的情报,为宣宗东征大胜,立下首功。

在凯旋而归的队伍里,蓬头垢面,身负铁镣,像头受伤的狮子般的朱高煦被装进枷车,押往京城待审。紧随枷车后面一路哭嚎呻吟,踉跄颠簸的,是他最放不下的家人、由182名男女组成的队伍。

朱瞻基称帝后效仿他最崇敬的皇爷爷朱棣,首次御驾亲征便如摧枯拉朽,轻松获胜,精神大振。为了彰显自己的文治武功,不俗风采,还特地把乐安州改名为武定州,意寓这座城池,是他用武力平定下来的。

大军班师途中,驻跸献县单桥,曾经做过朱瞻基老师的户部尚书陈山前来接驾,向宣宗进言:“想想大明四朝皇帝,洪武、建文、永乐、洪熙,无不受强藩之苦。何不趁此机会,乘胜移师彰德,顺便将赵王解决,这样朝廷就可解除后顾之忧,永获安定了。”

宣宗沉思良久道:“此事甚大,务须谨慎才是。”吩咐罗小玉,“速请蹇义、夏原吉、杨士奇、杨荣四位大人前来大帐共同商议。”

四位大臣招之即来。

夏原吉、杨荣均同意陈山意见,防患于未然,趁便将赵王解决掉。

杨荣道:“可让杨阁揆草拟一道诏令,指责赵王与朱高煦同谋之罪,他若主动献城纳降便罢,若敢道半个不字,便移师前往,一举将他擒拿问罪。”

杨士奇却道:“你这说法不对,事实并非如此,怎能说他犯下同谋之罪?”

杨荣道:“为了消除隐患,定他一个同谋之罪有何不可?让东厂或是锦衣卫将他拿下,你还担心没有口供?”

杨士奇怒道:“证据必须属实,天地神灵怎么可以欺骗?况且赵王没有谋反证据,圣旨以何为辞?”

杨荣道:“这是涉及国家长治久安的大事,你作为阁揆,怎么可以轻易反对?眼下抓了汉王府这么多人,只要让锦衣卫和东厂严加审讯,怎么会担心拿不到赵王参与谋反的证据?”

杨士奇道:“锦衣卫和东厂的证据,也能让人信服?”

蹇义见二杨起了争执,道:“大家意见不一致,还是遵照皇上的旨意办吧。”

夏原吉道:“皇上若是优柔寡断,现在不费吹灰之力解决赵王的威胁,以后赵王若是有变,如同永乐年间他麾下的孟贤欲毒杀永乐皇帝,谁来承担责任?”

杨士奇道:“现在这事与永乐年间完全不同,永乐年间,赵王拥有三个护卫,孟贤毒杀永乐皇帝,事后的审查结果证明赵王并不知情,否则他怎能活到现在?只是因为他是主子,为以示惩戒,才给他去掉了两个卫。这次汉王派长史李默去策动赵王谋反,赵王拒绝参与不说,反而主动要求把最后一个卫交给朝廷,还捐献黄谷一千吨。这就充分表明,赵王完全没有反意。”

宣宗问:“即如阁揆所言,那当下又该如何?”

杨士奇回话:“为今之计,皇上宜对赵王厚待之,有怀疑,则严防之,这样才能表现出皇上的宽宏仁厚,和国体的端正淳良。”

蹇义道:“老臣以为,阁揆所言甚是得当,永乐皇帝只有三个儿子,长子仁宗皇帝已经驾崩,次子高煦又造反被擒,三子赵王若有罪,自当严惩,但若无罪,自应善待才是,这样做,也是仰慰永乐皇帝的在天之灵啊!”

蹇义这样一说,众臣一片沉默。

宣宗道:“也罢,既然赵王已经主动要求缴出最后一卫护军,又捐献一千吨黄谷给朝廷,那就让他子子孙孙,在彰德做太平王爷好了。不过,皇家的威仪还是要的,朕就给他留一卫兵马,出门的时候,不能损了咱朱明皇室的威风。”

大军班师回朝,留守京师的两位弟弟郑王朱瞻埈,襄王朱瞻墡,与英国公张辅组织了盛大的仪式,欢迎宣宗皇帝凯旋。凡行辕经过的长安东街、长安西街、前门、棋盘天街两侧店铺尽设香案。朱瞻基戎装骏马,凡经过时,百姓万人空巷,匍匐于街边跪迎。

朱高煦一家被一队东厂番役带到地处紫禁城西苑的西安门一个叫逍遥城的地方,近两百口男女老少全部关押在一个三进的大四合院里。

逍遥城名字好听,也在皇室禁苑之内,与所有皇宫一样,同样是红墙配金色琉璃瓦,每进庭院上还安放着两口巨大的纯铜门海。有着如此漂亮景致的地方,现在却成了东厂专门用来关押钦犯的一处秘密监狱。

罗小玉乘坐抬舆,亲自前去大牢里看望了被单独关押在一个院子里的朱高煦,关照番役和狱卒们,宣宗皇上有令,好生看待钦犯朱高煦一家老小,虽然人在牢中,仍然享受王爷的俸禄和生活规格。

朱瞻基如此做去,就是为了打掉他这二叔与生俱来的狂傲之气。自他初省人事起,他便看惯了二叔羞辱父亲,父亲忍辱负重的模样。现在,他终于可以替他已经升天的父亲,痛快淋漓地出一口恶气了!

主张杀掉朱高煦的奏折如雪片一样飞到通政司,数量太多,朱瞻基看不过来,于是下了道诏令,说,他要处理的国家大事太多,忙不过来,以后再别拿这等小事去烦他。从今以后,凡是建议杀朱高煦的折子,他一律不看,臣子们自己到逍遥城大牢里去,直接把自己的意思告诉朱高煦,照着奏折念也行,放开了说、敞开了骂,都成。骂得好,骂得出彩,还有恩赏。

有皇帝撑腰,领着俸禄去痛快淋漓地骂一个王爷,那肯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稀奇事。

何况,二十几年来,都是朱高煦领着一帮武将和支持太子的文人集团作对,不择手段,不遗余力地打压文臣。文人在他眼中,从来狗屁不是,与一般文人说话,从来是抬眼看天不看人,过去受过汉王轻侮的文官,比比皆是。即便没有机会被他辱骂过的官员,单是听了他对文官的态度,也对他恨得来咬牙切齿。如今不可一世的汉王居然落到了这步人皆可欺的田地,文人们尤其是靠嘴巴混饭吃的言官们,谁还不趋之若鹜,争相前往,一试身手?

在文臣中,口笔两厉者比比皆是,这下他们全都有了用武之地。尤其是那众多级别不高,年纪不大的科道言官。

当然,让朱高煦挨骂既然是当今皇帝的意思,就万不能在骂的过程中出什么差池。须知,朱高煦可是武功盖世,力大无穷,血气方刚,性格鲁莽之人,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们若是把他骂得来恼羞成怒,一出手那肯定是非死即伤。

为了以防万一,狱卒们只好委屈他,把他关进枷车里,奉皇命前来骂人的文官们,这才有勇气面对着前汉王,撩衣挽袖、捶胸顿足地开骂。

前去骂朱高煦的官们太多,每天川流不息,把个逍遥城的门槛都快踏破了。高煦高高在上,被众骂官簇拥在中间,一官开骂,众官围观,轮流上阵,人人有份。不单骂,口水也接连不断地向他啐去。

朱高煦脾气暴躁,他原本长得来五大三粗,满脸虬髯,形象就像那《三国演义》里的猛张飞。他进了逍遥城,一开始还摆出汉王的架势,对狱卒们吆五喝六,拳打脚踢,下手又重,狱卒们对他痛恨无比,故意把他单独关押,存心让他多吃苦头。日子稍长,钦犯朱高煦变得来长发披散,虬髯垂胸,既似乞丐,更像疯魔。每日看着、听着伶牙俐齿的文官们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地在自己面前口沫乱飞,指鼻子戳眼睛,肆无忌惮地挖苦、讽刺、嗘落、辱骂自己,他才知道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这个侄子,真不是个寻常之辈!

这条由文官们汇成的小溪流淌了二十余天才告结束,最终众官公认骂得最出彩的是时任都察院御史、来自浙江杭州府钱塘县的于谦。他视昔日位高权重的朱高煦如无物,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骂词儿有理有据,排比迭出,逐层推进,嗓门响亮,极富杀伤力,骂得高煦目眦尽裂,浑身发抖。他在两军相接的战场上虽有万夫不当之勇,从不惧大刀利斧,却承受不了文人小刀子割肉般的精神折磨,把他骂得来耷拉着脑袋,直接气昏在枷车里。明史上因此也就留下了这样一段精彩纷呈极具动感的文字,“帝命(于)谦口数其罪。谦正词崭崭,声色震厉。高煦伏地战栗,称万死。帝大悦。”

宣宗大悦之后的赏赐是什么呢?于谦遂“巡按江西”。

朱高煦受够了苦不堪言,生不如死,远比肉体摧残更不能忍受的精神折磨,只求速死,于是每天大骂朱瞻基,巴望不得能让皇帝知道,一怒之下把他给杀了。狱卒都以为他疯了,没疯怎么敢每天吃了饭没事,就拿皇上骂着玩呢?

朱高煦日思夜盼,望穿双眼,只盼着当空落下一把鬼头刀,把他一辟两半。宣宗却似乎把他这亲二叔忘记在了大牢里。

翻过年关的万寿节,朱瞻基满28岁,赵王朱高燧进京给侄儿皇帝磕头贺寿。喝罢寿酒后,朱瞻基叫二叔去逍遥城大狱看看三叔,毕竟,上一辈人就只剩下他亲亲两兄弟了。

赵王于是遵旨去了逍遥城,他以为牢里咋说也不会好,还特意给二哥买了好吃好喝的。

进了逍遥城,狱卒们一看来了赵王,全都跑来磕头,赵王一概赏了银子。

狱头巴结着把赵王领到一所院子跟前。

狱卒全都拿着刀枪棍棒,一副如临大敌模样。

“你们怕什么?”赵王感到好奇。

狱头道:“汉王早就疯了,他劲大,功夫又好,我们得防着他点。”

“放屁!我二哥怎么会疯?”

赵王一听急了,赶紧大步跨进院里。一进去他就觉得不对劲,吸了吸,院里臭烘烘的,问:“这是怎么回事,汉王住的地方,怎么这样臭?”

狱头回话:“他一发疯就打人,我们除了每天给他一碗饮水,根本不可能打水供他洗漱,也不可能给他便桶,给他清理秽物,吃喝拉撒全在院里,所以弄得院里、他身上都是屎尿,到处臭气熏天。”

赵王正听说话哩,就见一个黑大汉倚着院墙坐在角落里,脑袋藏在屋檐阴影下,身子映在阳光下,腿上摊着一件破棉袄,正埋头认真捉虱子。

院子里太安静了,赵王能清楚地听见指甲掐破虱子时发出的“啪啪”声响。

听见院门“哗啦”地响了几下,朱高煦不禁有些好奇,还没到吃饭的时候,今天怎么会有人过来?

紧接着,院门竟然打开了,狱头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鲜衣玉带的人物,恰好被小院门楼投下的阴影给罩住,他一时看不清楚模样。

狱头恭敬地哈着腰,走到朱高煦跟前,赔着笑脸道:“哎呀呀,汉王殿下、小的人微言轻,一直也关照不了您什么,您看看,可让您遭了罪了。小人也是手长衣袖短,好多事情是想得到,做不到啊。”

朱高煦慢慢站起来,呆呆看着狱头,这么久的关押,使他的意识都麻木了,一时反应不过来。

狱头一摆手,后边便有几个狱卒跑进来,有的端着盆,有的提着桶,还有人棒着几件干干净净的衣裳。

狱头谄笑道:“殿下,请你沐浴更衣,梳洗打扮一下吧。”

“你们……你们这是……”

朱高煦突然醒悟过来,脸上露出笑容:“莫不是瞻基小儿要杀我了?”眼睛一瞪,突然怒道,“快说,是不是今天要杀我了?”

赵王瞠目结舌地盯着蓬头垢面的叫花子,他能够预想到二哥在东厂大牢里的日子不会好过,可没有想到竟然不好过到了这种地步。

他一把拎住狱头的衣领,喝道:“皇上说了,汉王是按照王爷的规格,来安排他在监狱里的生活,你们就这样对待汉王吗?”

狱头支吾道:“我们都不敢挨他的边,怎么服侍他?”

朱高煦这时总算知道是朱高燧来看他了,四目一对,两人都愣在那里。

这对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互相打量半天,赵王鼻梁一酸,两行热泪“哗”地就下来了,颤声道:“二哥……皇上叫我看你来了!”

朱高煦一听,突然号啕起来:“兄弟,你现在手里还有多少兵马?借给我,咱要打进紫禁城,杀了他!杀了这个黑了心肝的小杂种,你来坐天下!”

赵王大骇,双手紧摇朱高煦双肩:“二哥啊,你嚷嚷些啥呀?我看你是真的疯了!既然斗输了,二哥就认命吧。”

朱高煦:“他拿银子和女人把你永远圈禁在彰德那么块弹丸之地上,你真的就认了?”

朱高燧:“不认又还能怎么样?我一大家子,可不愿做刀下之鬼。”

朱高煦:“说吧,他叫你来干什么?”

朱高燧:“他叫我来劝你,要是你能自己主动到宗庙里去,向老祖宗们承认自己昏聩,向各地藩王陈说自己的罪错。”

朱高煦:“你呢?你怎么想?”

朱高燧:“我觉得,我们到哪座山,唱哪个歌,不过就是低个头认个错嘛。这辈子要是像你眼下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你就……后退一步自然宽嘛。”

朱高煦扭着脖子,双目血红,状若疯虎般大吼:“你怎么不去自杀?”

朱高燧说:“那兔崽子说过,我要是自杀,就把我的名字从宗谱里抹了去。他现在是皇上,他要的就是这分体面。”

朱高煦说:“他要这分体面,这事儿是他说了算的吗?他姓朱,我也姓朱,都姓了大半辈子了!”

朱高燧说:“二哥呀,天意高远,流水无形,这个时候,还真的是他说了算,你我说了都不算,你不可再继续糊涂啊。他假仁假义也好,装模作样也罢,你这颗脑袋,不是还在你肩膀上待着吗?留着下半辈子喝酒吃肉玩美人,干点什么不好?”

朱高煦:“你朱高燧怕他,我不怕!让我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我就盼着他朱瞻基来杀我,早杀咱老子早投胎!”伸手抓住弟弟的双肩大叫,“老三,我们还有机会翻过来,一定还有机会!”

“二哥呃,这辈子,你是狼走天下尽吃肉。如今你想死,可千万别拉兄弟我给你垫背呀!我彰德城里还有一大家子人哩!”弟弟吓得脸色煞白,转身逃出了逍遥城。

宣宗皇帝听赵王前来述说了朱高煦目前状况,心情定然非常愉快。因为,他接下来的一个动作,便是通知文武百官齐聚逍遥城,来一个现场警示教育。

狱方怕出意外,照例是把朱高煦装进枷车里,供百官围观、议论。

对一辈子听惯了奉承话的朱高煦来说,当然不会有半句悦耳之辞。

朱高煦黑着脸,昂着头,挺着胸,故意做出一副傲岸不羁,人神不惧的模样,看见眼前来了朱瞻基和这么多文臣武将,不仅不害怕,反而亢奋起来:“你这混蛋,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想拿我取乐子么?”

朱瞻基笑嘻嘻说:“大侄子想你了,来看看二皇叔呀。”

朱高煦说:“你让这些家伙一天到晚来骂我,没人能在战场上打败我,可我会被他们活活骂死的。这些狗娘养的杂种,我现在很生气,很生气!”

朱瞻基说:“二皇叔一世英雄,靖难之役,五征漠北,屡立战功,这些都会写在大明的史书上,就是侄儿我,也会日日铭记在心。”

朱高煦重重拍打栏杆,一长串断续冷笑,从他心灵深处喷薄而出。

朱瞻基继续说下去:“这场叛乱,我不让史官记录,就是为了要守住你的名节。侄儿这分苦心,难道二皇叔就一点也感受不到吗?”

朱瞻基喝令把朱高煦放出来,还对百官说,当初他曾有旨,对二皇叔一家在狱中的生活,按王爷规格安排,怎么会这样?吩咐罗小玉一定严查。

高煦嚷道:“别说那么多了,砍头、毒酒、白绫,都悉听尊便。早一点了结,我早一天痛快!”

朱瞻基道:“二皇叔,你知道我不会杀你,所以才这么有恃无恐,才敢这么和我耍横,是吧?”

朱高煦瞪他一眼,不置一言。

朱瞻基说:“你好好的,我给你换个干净地方住,解除你的圈禁。我会派人送你去南京,在孝陵给你起个大园子,让你一辈子守着祖宗陵寝安度晚年,这岂不更好。”

罗小玉把牢头带进来,掏了钥匙打开枷车,朱瞻基刚打算伸手去搀扶朱高煦,没想龙精虎猛的朱高煦自个儿跳到了地上,双脚刚一落地,突然一个扫堂腿,身着衮龙袍,头戴紫金冠的宣宗皇帝毫无防备,脚下一空,只觉天旋地转,竟然仰面朝天被重重摔倒在地上。

朱高煦放声痛骂着扑上前来:“你这个阴毒小人,本王今天与你同归于尽!”

站在宣宗身后的蹇芳飞身跃出,抽刀往朱高煦头上劈去。

宣宗大喊:“蹇芳住手!”

侍卫们一拥上前,将朱高煦制服。

蹇义、夏原吉等厉声呵斥朱高煦冒犯君上,死有余辜。

朱瞻基冷笑道:“我知道你是想激怒我,让我杀了你。我不会上你的当,虽然今天在场的这些官员,都被你害得进过深牢大狱,像蹇义、夏原吉、杨士奇、杨荣、杨溥,他们中哪一个没有被你害过?可是,在这个世界上,最想杀你的并不是他们,而是我那已经死去的父皇,还有我。可是,我会让你活着,就这副连猪狗都不如的样子活着最好。你的亲侄子朱瞻基,朕,要让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尝够生不如死的滋味!”说到此,扭头看了看庭院上那在阳光下发出黄澄澄光芒的大铜缸,吩咐,“去把那门海推过来,将朱高煦给朕反扣在里面!”

几名侍卫马上将一口重达几百斤的门海里的水倒掉,“嘎呐呐”推了过来,合力将朱高煦反扣在里面。

朱瞻基在门海上踢了一脚,道:“让我这一辈子不规矩的二皇叔,在里面盘腿打坐,修身养性。这也算是我这个做侄子的,给他的一个小小的惩罚和警告。”

朱瞻基刚说罢,那朱高煦竟然顶着几百斤重的门海站了起来,然后响起闷声嗡气的笑声:“哈哈,你这臭小子,这么个小玩意,还能把俺扣住?真是小看你二皇叔了!”说罢,用头顶着门海,抖擞起精神,像个大头娃娃似地在庭院里走来走去,故意向侄儿皇帝示威。

这一下彻底激怒了朱瞻基,大喝:“架起柴禾,把他像烤肥猪一样给朕烤啦!”

侍卫和太监们马上找来柴禾煤炭,将门海半埋,燃起火来。百官凝神屏气,所有目光全凝聚在了门海上。不一会儿,便听得门海里响起了粗浊的出气声,随后再有了双脚蹬踏门海的声响。

那朱高煦也真是忍得疼痛,眼看着门海被烧红,溶化,也没有听到他发出一丝呻吟和叫喊……

这个把亲叔叔当肥猪一样活活烤死的朱瞻基,在大明百姓眼里,却是个非常了不起的好皇帝。

当然,后人夸朱瞻基了不起,并非他自个儿干了多少好事,而是因为同样是做皇帝,他这皇帝做得来远比他太祖爷朱元璋、皇爷爷朱棣、父皇朱高炽更加聪明潇洒。他太知道他做皇帝的祖宗全都任劳任怨,宵衣旰食。长年累月,每天清早四更天就要起来上早朝,单单朝堂议事加批阅奏章,就能把好好的大活人累个昏天黑地,半死不活。朱瞻基的聪明在于懂得用人不疑,大胆地把权力下放给他信任的臣工们去完成。

汉王朱高煦的叛乱能够很快被平定,赵王朱高燧的危机得以圆满解决,除了朱瞻基本身的因素外,就与他所重用的几大贤臣有着密切关系。协助朱瞻基的著名大臣主要有五位:两位五朝元老蹇义与夏原吉,再加上得力的内阁三杨:杨士奇、杨荣、杨溥。

朱瞻基对这五位重臣十分信任,对于他们提出的建议总是虚心接纳,君臣之间的关系很是融洽。他待重臣如长辈,具体政务他让蹇义、夏原吉与杨士奇、杨荣、杨溥放开胆子干,他来拍板、来承担责任。父子俩在位期间,实行重农政策,赈荒惩贪。仁宣两朝,成为明朝皇帝历史上少有的吏治清明,经济发展,社会稳定的时期。史载:“明有仁宣,犹周有成康,汉有文景。”后世称之为“仁宣之治”,比之于西汉“文景之治”。

该撒手时能撒手,啥也不用管,让臣工各负其责,自己悠哉游哉过神仙日子。一旦国家遇上大事,马上又能挺身而出,披挂上阵,朱瞻基就是这么个人。

他担心秋高马肥时,胡人会来侵犯边疆,于是整顿兵马,驻扎长城嘉峪关、喜峰口等各座关隘以待敌军。当接到守将奏报兀良哈率领万名铁骑骚扰边疆时,朱瞻基立即亲率蹇芳三万童军御驾亲征。另命蹇贤调动十万兵马以为后援。

这一仗,打得来干净利落。敌军望见远处来军,以为是戍守边疆之兵,即以全军来迎战。朱瞻基自率中军,身先士卒,张弓搭箭,亲手射杀敌军先锋三人。蹇芳帅旗一挥,将童军铁骑分为两翼,飞矢如云,敌人不敢前进。继而,蹇芳又命连续发射神机铳,待敌军人马死伤过半,再率铁骑追杀,敌人看到黄龙旗,才知大明皇帝御驾亲征,吓得魂飞魄散,于是残存官兵全部下马,拜倒请降,兀良哈从此得以平定。

朱瞻基不但该出手时便出手,当放弃时,他也毫不犹豫。

交趾人黎利反叛,屡次打败大明军。黎利向大明朝廷请求重新立陈氏之后为安南国王,并向大明纳贡称臣。

朱瞻基听从了蹇义和夏原吉两位老臣的力谏,认为自张辅、沐晟联袂攻占安南,改名交趾,纳入大明版图之后,南疆就从未消停过,交趾人三天两头反叛,为征剿叛军,大明长期在交趾屯兵少时数十万,多时上百万,耗费了巨大人力、物力、财力,换来的却是有虚名而无实利的鸡肋。大明若再继续坚持劳师远征,弊多利少,且后患无穷,不如索性答应了他,何况交趾原本就不属大明所有。

朱瞻基采纳之,遂册封陈暠为安南国王,罢征南之兵。后来黎利篡夺陈暠之位而自立为王,派人到北京纳贡谢罪,请求大明皇帝册封群臣。

朱瞻基顺水推舟,册封黎利为安南国王。从此以后,安南国朝贡不绝。

至此,明帝国的边界终于安静了下来,瓦剌奄奄一息,鞑靼心有余悸,兀良哈被揍得鼻青脸肿。此时内乱既平,边疆平安无事,周边四夷争相向明朝皇帝称臣纳贡,明帝国的文治武功达到了最高峰。国家繁荣昌盛、百业兴旺的景象,又一次在中国大地上呈现,大明帝国,正可谓风光无限。

太平盛世何来?治大国若烹小鲜,老百姓眼中的太平盛世,就来自八个字:“休养生息,清静养民”。

朱瞻基骨子里就反对再把帝都迁回南京,那样来回折腾,不知又要耗费多少国帑?不知还要征招多少夫役流汗出力才成?

可是,迁都是父皇生前已经颁布的旨意,若违逆不遵,那就是大不孝!即便贵如天子,也顿然会成千夫所指!

怎么办?

瞻基既聪明,更具魄力。他索性来了个偃旗息鼓,风过不留痕,就当根本没这回事,然后再把那些为迁都而专门设立的机构一并撤裁掉。一开始还有臣子上折子提说这回事,见皇帝一概装耳聋,也就揣摩到上意,不再自找没趣,这么大的迁都之事,便日渐冷了下来。

被父皇中断的宝船通航,在朱瞻基的推动下,又重新在郑和的率领下,轰轰烈烈地开始了第七次下西洋之行。

朱瞻基最大的特点,就是懂得不扰民、不折腾的道理。他没有遇上给太祖朱元璋和祖父朱棣那样展示雄才大略的机会。但是他清楚,百姓自我生存发展的能力,就是推动社会前进的巨大动力。他们生下来便知道自己要吃饭、要挣钱、要过好日子,只要官府不要天天加收田赋,征收徭役,给这些不堪重负的人们一点喘息之机,他们就一定会努力干活,国家也就因此而富强。

治民若水,因势利导,才是皇帝治国的最高境界。

这样的皇帝,才称得上是圣君!

中原、北疆、大明四周,战争硝烟都已散去;皇都、皇权也日渐稳固。身处国盛之时的宣德皇帝,也就把国家大事托付给蹇义、夏原吉二老与杨士奇、杨荣、杨溥五位大臣,安然沉湎于这个太平盛世,放放心心玩自己的去了。

大明皇帝玩什么呢?

哈哈,玩蛐蛐。

朱瞻基这么一玩,就把大明圣君的好名声给玩没了。特别是宣德皇帝喜欢玩蛐蛐这事儿传到民间以后,后来的大文人蒲松龄拿这事做题材,写了一篇名为《促织》的小说传布天下,更把朱瞻基弄成个天下无人不知的“太平天子,促织皇帝”。

促织者,蟋蟀也,民间叫蛐蛐。

朱瞻基未免太过委屈,他只不过是通过和太监宫女们斗蛐蛐来排解一下压力。不仅不会花费大量的人力和财力,而且也不需要出紫禁城,是一项隐秘的运动,也是一项能够让朱瞻基完全放松下来的消遣方式。

一个普通人,爱好蛐蛐无可厚非。一个皇帝也有此爱好,分明就有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之嫌疑。更何况上有所好,下必效焉,无数阿谀奉迎之徒,又会借蛐蛐演绎出多少悲喜故事?天空湛蓝如洗,一群白鸽从紫禁城金色的飞檐翘角上飞起,振翅翱翔,落到了北面一派葱茏的万岁山上,在天地间洒下一串悠扬的鸽哨声……

宣德七年九月九日,蹇义七十大寿。虽未大肆操办,请柬发的全都是内亲和多年至交。但蹇义树大根深,同僚门生,仍然如过江之鲫。

蹇义的子侄们各有各的人脉,他们虽然遵从蹇义招呼没有散发请柬出去,可是许多官员朋友打听到消息,待到这华诞之日,依然携礼寻上门来朝贺,后海蹇府,自是热闹非凡。

这日,蹇义头挽道髻,穿一身绣有仙鹤苍松图案的大红吉服,梳理得一丝不乱的雪白长髯飘拂于胸前,脸膛红润,喜色溶溶,威严中透着慈祥,在刘春儿的搀扶下,登台接受宾客朝贺。

就在鞭炮炸响,唢呐劲吹,贺客涌**,汇满庭院的当儿,又有一位重要的客人不期而至。这位贵客就是当今宣宗皇帝朱瞻基,御轿一到蹇府大门前,瞻基便撩开帘子高声喊了起来:“老天官,朕来矣!”

老管家蹇昆一听吼喊,惊得扑爬跟斗跑进府去禀报:“老爷,皇上……皇上到大门口了!”

蹇义一听,率领一大家子人赶到府门外伏地接驾。

众宾客一听皇上驾到,争相拥出,齐崭崭磕头。

宣宗从车轿上下来,笑呵呵道:“老天官华诞,怎么还瞒着朕?不欢迎朕来讨一杯寿酒喝么?”

这样的做派,就不太像威仪天下的皇上,而像一个活泼泼小顽童了。

青年皇帝的顽童做派,就太让百官艳羡,令蹇家阖门老幼,倍感亲切了。

而且还不仅仅如此,宣宗当着济济一堂的贺客,吩咐太监们展开几幅由他亲手书就的墨宝:

承天永命天官府 与国咸休国老家

“哎哟,御宝啊!”

“这是赐给天官大人的生日礼物吧?”

“当今皇上,武能跃马横枪,文能吟诗作赋,真是文武双全啊!”

大臣们啧啧连声。

朱瞻基得意道:“诸位都看出来了,朕题写的这副楹联,自然就是送给为我大明忠诚勤奋,辛苦劳累了一辈子,和我大明生死相依,休戚与共的蹇义蹇天官的了。”扭头吩咐太监,“拿上来。”

太监又展开一幅墨宝,上书“天官府”三个大字。

宣宗道:“为了感谢蹇大人为大明付出的毕生心血,朕决定,在他70华诞之际,送他一座天官府。这就是我为天官府题写的门额和大门楹联。这座天官府已经由工部派人前去重庆建成,也就是今天、此刻,重庆的天官府大门前,热闹不亚于此地,四川省布政使和重庆知府正在天官府前,举行挂匾和府第落成典礼。”

蹇义老泪纵横,率家人齐呼:“蹇家老幼,谢主隆恩!”

在此之前,宣宗一点没给蹇义透风,被派去领衔修建重庆天官府之人,正是主持修造故宫的工部左侍郎蒯祥。

宣宗对修建重庆天官府极为重视,甚至亲自审查、修改蒯祥设计的图纸。由于当时重庆还不具备制造和生产王府纳陛阶和琉璃瓦的工厂,宣宗皇帝又特别拨银在蹇义家乡凤居沱建了一家琉璃厂,并由蒯祥派来大工匠作技术指导。

宣德七年九月九日(1433年),就在蹇义在北京后海府第中举办70华诞的同时,千里之外的家乡重庆,正是皇帝赐第“天官府”挂匾暨府第落成的时辰,这里鼓乐齐鸣,爆竹喧天,天官府前人潮汹涌。用“万人空巷,轰动半城”来形容,毫不为过。

重庆天官府是宣德皇帝为表彰和感谢为大明王朝作出了卓越贡献的蹇义,专门按王爵府第规格建造的赐第。落成后的天官府,也称太师府,占地百余亩,坐北朝南,俯临长江,层次分明,视野开广。园内亭台水榭,鸟语花香,竹木繁茂,曲径通幽。天官府内有“忠义殿”、“英芳荟萃堂”、戏台和各种厅房。天官府糅合了北京皇宫王府和巴渝庄园的建筑风格,用工选料颇为精细。纳陛阶和琉璃瓦当时在巴渝尚为首次使用,更显得豪华气派,富贵夺目,当之无愧地成为重庆城首屈一指的豪宅庄园。

由于地域广大,又坐落在连接重庆上下半城的南纪门斜坡上,也有人夸张地称其为“蹇半城”。

其实,蹇义此后从未回过重庆,也从未住过天官府。

可惜好皇帝朱瞻基和他父亲一样,寿缘也不长,只做了十年皇帝,才37岁便匆匆驾鹤西去。

英宗朱祁镇即位时,蹇义这位历经五朝六帝的元老看上去仍然是不可战胜的。什么样的人他都见过,什么样的事情他都处理过;历经大风大浪的考验,使得他处变不惊,深沉老到。

蹇义两日不食粒米,不进滴水,垂帘听政的李太后派来的几名太医,与全家人守候在他身边。

那一刻,蹇义仿佛置身于一幅幅逐渐展布开去的画面之中:隆冬季节,寒风怒号,天浑地白。他登上了一座大山的最高峰,只见深不见底的悬崖下,云涛滚滚,如万千银鱼踊跃。他独自在悬崖边盘膝而坐,高歌一曲苏轼的“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唱到动情处,云涌浪卷,天公陡降大雪,洒落在满山遍野的树叶上,犹如大自然在“哗哗哗哗”地为他鼓掌。

蹇义一边歌咏,一边用心聆听那悠长深远的回声,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悬崖上的一块长满青苔的万年古石,一直在与山川神灵对话。

不知过了多久,蓦然间,蹇义猛一睁眼,只见眼前红光万丈,好似迎来了佛光,在朝阳喷射出的万道霞光中,那佛光像涌动的金色波纹,在云海边一圈一圈朝上涌**。在无数个闪烁跳**的光环之间,他分明看见了以朝阳为莲台,盘膝合掌端坐其上的佛祖,忍不住**,跳过去让佛祖为自己摸一摸顶,就在佛光洒在他的头顶之际,他感觉到整个身子飘飘悠悠地飞升了起来……

太医一声悲叫:“蹇天官——升天啦!”

刘春儿身子一震,双手抓住蹇义温软的手,眼中泪水长流。

蹇英、蹇芳、蹇芸、蹇荃,还有侄儿蹇贤全都齐刷刷跪倒在地,大放悲声。

蹇义并非皇室宗亲,也没有显赫的家世,却以自己的努力和智慧,22岁进入中枢,官至吏部尚书、少师,卒赠特进光禄大夫、太师,谥号“忠定”,直至73岁驾鹤西去。身处大明王朝初期中枢机构的时间,前后长达51个年头,一生勋辅大明五朝六帝: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建文帝朱允炆、永乐大帝朱棣、仁宗朱高炽、宣宗朱瞻基、英宗朱祁镇,其间协助大明王朝六位皇帝,策划、主持,参与了北平建都及南京迁都、郑和下西洋、编修永乐大典、南征安南、北战匈奴等一系列波澜壮阔、曲折凶险,充满传奇色彩,影响中华民族历史发展的重大事件。

那是一个接着一个天才辈出,夹杂着无数智慧与阴谋的朝代!

那是一幕接着一幕,血雨腥风,精彩纷呈,浓墨重彩的盛大人生演出!

蹇义也因此成为大明帝国的著名谋臣,时人赞誉他:

学,足以探三才之奥;

识,足以达万物之情;

气,足以夺三军之帅;

蹇义一生经历,风云震**,波诡云谲,血雨纷飞,真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实堪泱泱中华第一人!

雪又开始下起来,风卷雪花,无边无际。

这个冬天一如往年,无边落叶,万木萧萧。蹇英、蹇芳、蹇芸、蹇荃、侄子蹇贤均要求丁忧,送父回乡安葬,并守孝,结果李太后只同意刘春儿与蹇芳母子护送灵柩回重庆,余皆以国事为重,不允。

载着蹇义灵柩的一艘官船,在一团哭声中缓缓离开了什刹海码头,沿着大运河向南而去。

悬挂在觉生寺钟楼上的永乐大钟,遵鸿胪寺钟鼓司规定,每逢辞旧迎新之际,敲钟一百零八下。有两重意思,一是因为一年有12个月、24个节气、72个候;二是因为佛教认为人有一百零八种烦恼,敲一百零八下钟,人听了钟声便可消忧解愁。

今天不是辞旧迎新之时,今天的钟声,是李太后代少年天子下了旨意,特意敲响永乐大钟,为归乡回家的蹇义送行。

一声接着一声浑厚洪亮,圆润深沉的钟声在苍茫大地上久久**漾开来,飘向三山五岳,飘向五湖四海……

此刻, 天地间、大河上,雪花朵朵,分外妖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