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阁里,解缙在值房里仔细看一份公函,看罢脸色一沉,将公函“啪”地一合,说道:“吕尚书,皇上纳安南郡县,置吏治之,又诏访明经博学、贤良方正之士送京擢用,破格提拔安南读书人入国子监学习,这是为了施以王道教化,收纳安南民心,你当深体上意才是。可你瞧瞧,你这都是怎么安排的?”
老态龙钟的礼部尚书吕震正坐在对面椅上喝茶,听见这话,不禁问道:“首辅以为吕某的举措,有不妥之处么?”
解缙不悦道:“我说得这么明白,吕尚书还不懂么?最好的学舍、宿舍要腾出来给这些安南读书人,对他们给以一些特殊的照拂,要让他们感受到大明皇上隆恩厚重。你把他们当成普通学子,如何利于皇上收拢安南民心?这就不要送到御前了,我这一关就过不去!” 把那份公函“啪”地一下掷到吕震面前,“回去重新做一份来!”
吕震忍着怒气袖起那份公函,冷冷向解缙拱了拱手,拂袖便走。
解缙撇了撇嘴,对常在身边侍候的小太监道:“似这等样尸位素餐、不学无术之人,我有一句话,送给他倒正合适!”
那小太监凑趣道:“不知阁老想到了什么话?”
解缙道:“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
那小太监一听这话便忍不住笑起来,这时有人踱了进来,恰好听见这话,便笑道:“大绅一向刻薄,这又是在嘲弄何人了?”
解缙一见便站起来笑道:“哦,原来是光大来了,快坐快坐。”
进来这人也是内阁大学士,名叫胡广,也就是建文二年高中的状元。
胡广和解缙是“生同里,长同学、仕同官”的关系,所以私交最笃。而且两人已经结了儿女亲家,婚约已定,只是尚未成亲。
解缙笑着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胡广蹙了蹙眉,挥手让那小太监出去,推心置腹地把准亲家教训了一通,说你身为内阁首辅,位高权重,才华横溢。只是这个性子太成问题。吕震乃堂堂礼部尚书,位列九卿,怎好如小吏一般呵斥?你还在背后嘲笑人家,这些小太监闲来无事,最喜欢嚼舌头根子,一旦传到吕震耳中,这就成了难解的嫌隙,何苦结这样的冤家呢?你这喜欢挖苦人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改?
解缙却不以为然,只是问你来有什么事情吗?胡广告诉他,纪纲新纳了两个妾,且是一对双胞胎姊妹,容貌极美。他刚写了一幅字,想要叫人送去与纪纲祝贺。就想你是不是也写幅字,我叫人一并捎去。
解缙一听很不高兴地责备准亲家,说你这人最没原则,不管什么人都要结交,似纪纲这等角色,我解缙岂愿巴结?紧接着还滔滔不绝讲出许多不应当理睬纪纲的道理来。末了又道,假如纪纲亲自前来求诗,我倒可以送他一首。
然后捻须一想,果真吟出一首诗来:“一名大乔二小乔,三寸金莲四寸腰,买得五六七包粉,打扮八九十分妖”。
听得胡广苦笑不已,只得拱手告辞。
小太监则笑得直不起腰来。
这里正笑着,蹇义迈步进来,不禁问解缙,瞧你笑得这么开心,遇到啥好事了?解缙把方才发生的事情当成笑话说与蹇义听,蹇义听了,也责怪解缙做得不妥,说你对吕震也罢、纪纲也罢,不赞同对方的举措可以,但万万不该恃才傲物,得罪同僚。
蹇义正在规劝解缙,前边一人龙行虎步,气宇轩昂地走来。
蹇义举眼一瞅,却是汉王。
朱高煦这时也看见了他们,神色一下变十分倨傲。
蹇义和解缙忙拱手道:“仆臣见过汉王殿下!”
朱高煦看着蹇义,言不由衷说:“北征之前,匆匆见过蹇大人一面,那时天官气色,可是比现在差得太多。”
蹇义恭维汉王:“殿下伴驾远征塞北,劳苦功高。这一番磨砺,倒是更加龙精虎猛,睥睨之间,英气逼人!”
朱高煦得意扬扬地哼了一声:“本王随圣驾北伐,鏖战半载,辗转万里,斩杀敌酋上百名,逼死本雅失里,迫降阿鲁台,其实那都是因为有父皇在上,故而三军用命,竭死效力之故。父皇北征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西域战局,侥天之幸,帖木儿半途病死,少生了一场大纠葛。”说到此挤出一脸假笑,对蹇义竭尽嘲讽,“倒是天官大人,呆在京城养尊处优,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虽然寸功未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说不定父皇还要重奖你哩……哈哈,哈哈!”撒下一地笑声,转身扬长而去。
稍顷,罗小玉赶来对蹇义说:“蹇大人,南边出了大变故,皇上召集兵部、户部的几位大人正在议事呢,您得赶着点儿,莫让皇上久等!”
蹇义随小玉赶到谨身殿西暖阁,见阁里人不多,除汉王外,新任兵部尚书金忠、定国公徐景昌、英国公张辅在座。
书房正中央还站着一个武服打扮的汉子,从服饰可以断定是一名四品指挥使。
朱棣斜倚着一条大靠枕,正侧卧在榻上,听那武将说话。
蹇义进来,未及施礼,朱棣便轻轻一摆手:“一旁坐下,且听他说!”
蹇义答应一声,定国公徐景昌已微笑着向他示意了一下,在他旁边正有一张座位。蹇义也不多话,与张辅、金忠以目示意,算是彼此行过了礼,便去座位上坐下。太监端上茶来,又悄悄退下。
汉王坐在最上首,目不斜视,似乎不曾看见蹇义进来似的。
只听那位武官仍在讲述安南之乱,说此番领军造反的人物姓简名定,乃是陈朝旧将。当初大明发兵攻打安南时,他曾代为引路,并号召旧部助明军攻打胡氏父子,朝廷改安南为交趾并设立三司州县后,简定受封为指挥使。因明廷不复立陈氏后人,简定心中不服,竟挂印逃去,在化州吸收旧部、招降了几股散溃为盗的交趾乱兵举旗造反,自立一国,号大越,称日南王,趁英国公大军北返之机,攻克咸子关,扼住三江府往来要道。当时,交趾布政使黄福曾向皇上祈请援兵,皇上于北征之中传下旨意,着令黔国公沐晟发兵五万再征交趾。沐晟与简定一战,简定即佯败而走,沐晟恐他逃入深山不易追剿,急急追赶,不想正中埋伏,沐晟将军临危不乱……
朱棣听到这里冷哼一声:“什么临危不乱?败了就是败了,就不要给沐晟脸上贴金了,实话实说吧!”
那武官有些尴尬,语气顿了顿才道:“沐晟将军仓促收兵,检点损失,已伤亡逾万,更有许多盔甲器械和火器落入交趾叛军之手。沐晟本欲整军再战,可简定一战大胜,使得陈氏故官旧将纷纷响应,邓悉、阮帅等陈氏故臣纷纷造反,有的自署官爵,杀将使,焚庐舍,仍打陈氏旗号,有的自立称王,我大明占领军顾此失彼,难以控制,因此沐晟命末将回京,再向皇上搬请救兵!”
朱棣听他说完,沉着脸一摆手,那武官便赶紧欠身施礼,退了下去。
朱高煦义愤填膺,第一个道:“我朝自将安南作为内郡治理之后,厚待陈氏故臣,可是这些蛮夷居心叵测,竟敢公然造反,朝廷当立发大军,予以征讨!”
朱棣瞟了蹇义一眼,蹇义的眼帘立即垂了下去,这一番无声的交流,是因为当初朱棣有意纳安南为内郡时,蹇义提出征安南易、定安南难,建议皇上扶持傀儡,采以夷治夷之策,朱棣很是不以为然。结果安南果真顺利打下来了,打的过程可谓摧枯拉朽,风卷残云,可是张辅主力撤回不久,反军叛旗便高张,烽火四起,战事发展正应验了蹇义此前的预测。但是现在即便证明了蹇义的先见之明,朝廷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撒手不管,切实的利益固然需要计较,国家的尊严,同样是一种必要的利益。
张辅、徐景昌、金忠显然也都清楚,眼下只有出兵!
“沐晟已经吃了败仗,当使何人再征安南?”
朱高煦马上拱手道:“父皇,儿臣愿挂帅出兵,征讨安南。只要给儿十万大军,儿臣必马到功成,提那一众叛贼人头,呈于御前!”
“臣以为此刻出兵安南,实为不妥!”
这句话一说出口,朱高煦的脸颊陡地就绷紧了,听声音他就知道是蹇义。就算不听声音,在场这几个人,唯有蹇义敢在他面前提出不同意见,有时甚至针锋相对。
“兵,是一定要出的;仗,也是一定要打的!”蹇义站起来朗声道,“但是,去年征安南,发兵三十万之众,北征鞑靼,又发五十万大军,西域虽没打起来,数十万大军枕弋以待,人吃马嚼,加固城防、赶造器械,这些都要用钱。为此,征调役夫总数逾百万,从农田中夺走了多少青壮劳力?朝廷消耗巨大,百姓不堪其苦。因此,臣以为此番征讨,从手段上,应该剿抚并用,而不是尽斩贼酋人头。那深山老林、烟瘴沼泽之地,要是逃起来,可比那草原大漠还要难缠,且难以发挥我兵多将广之优势。”
朱高煦刚刚一番豪言壮语,只为打动乃父之心,听蹇义这么说,恨得他直咬牙,脸上却堆起笑容做虚怀若谷状道:“天官所言甚是,小王求战心切,确实莽撞了。剿抚并用,少伤人命,又能平息叛乱的话,小王自然会去做的。”
蹇义微微一笑:“殿下的心意,仆臣自然是明白的。不过仆臣的话,殿下好像还没有明白!”
“哦?”
“英国公从安南回来不久,熟悉那里的山川地理、风土人情,更熟悉安南兵将作战之法。臣以为,请英国公再度挂帅,往安南一行,诸般叛乱,旦夕可平!”
朱高煦干笑道:“蹇大人,英国公征讨安南刚刚回京,我皇家也不能这么不近人情啊。再者,本王幼习兵法,更随父皇征战多年,自信由本王领兵亦可平定安南,并非英国公不可。”
蹇义面无表情:“国家疲惫,非练兵时!”
朱高煦脸色一变:“本王挂帅出征,怎的就是练兵?”
蹇义道:“对殿下的武功,仆臣毫不怀疑。但仆臣以为,英国公与安南人交过手,这是知己知彼;英国公连战连胜,在安南军中已立下不败威名,这是先声夺人;有此两大优势,由英国公挂帅出征,自然比汉王殿下更容易取胜。”
朱棣垂下眼帘,默默思索了一阵儿,又将质询的目光投向张辅。
张辅顿时露出尴尬神情,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道:“只要皇上一声令下,臣愿立即领兵,平定安南!”
朱棣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又看向徐景昌和金忠:“你们……怎么看?”
徐景昌和金忠对视一眼,齐声道:“派何人出征,伏惟陛下圣裁!”
朱棣嗯了一声,仰躺在榻上,望着房顶出神,过了半晌才道:“你们都退下吧,朕再好好想想。蹇义留下,陪朕聊聊天!”
“臣等遵旨!”众人纷纷站起,施礼退下。
朱高煦欲言又止,转身走到蹇义身边时,才狠狠瞪他一眼,把袍袖重重地一甩,拔步而去。
蹇义轻轻掸了掸袍袖,笑得温文尔雅。
等众人都退下了,朱棣把蹇义唤到身边坐下,神色凝重地问道:“宜之,现在你可以把话说透了,你以为,对安南,朕当施以何策才妥当?”
蹇义正色道:“臣仍然认为扶持傀儡,以夷治夷方为上策!像以前那样直接兼并,纳入大明版图而治之,只能落得个后患无穷,得不偿失!”
见朱棣微微蹙起眉头,蹇义问道:“皇上北伐,逼死本雅失里,迫降阿鲁台,大获全胜,为何不就此将塞北草原纳而治之,设立郡县,反而扶持阿鲁台,对其宽待优抚?”
朱棣道:“这还用问吗?在那大草原上设州府流官,叫他们治理谁去?但安南可不是草原大漠啊。”
蹇义摇头道:“安南虽然没有大漠草原,却有深山大泽,以臣所见,差可比拟北疆草原。安南自立已近五百年,元朝横行万国、所向披靡时,如果非要占领安南,派驻官吏,能不能做到?当然能!可它为什么不这么做?因为得不偿失!太祖高皇帝说:‘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现在呢,陛下对安南民众优容有加,不纳其税,不征其役,根本不要他们履行臣民的本分,一旦遇到水涝灾害,朝廷还要拨付无数米粮过去赈灾。结果一有机会,他们依旧要造反,皇上以为四海之内皆赤子,没想却遇上了一群喂不饱的白眼狼!”
朱棣沉声道:“朕今在虎背,尚能退否?”
蹇义断然道:“不能!退则威仪尽丧,这一仗是必定要打的。如果能镇压得住,这郡县之制便可贯彻下去,历三代五代之后,当可教化了他们。若不可得,便等时机成熟时,在安南择一人,封其王,辖其地,官制体系一应从我大明之制,但是官员任免由其自便,地方一应事务概由自理,祸福休咎,陛下想管就管,不想管那也是他们自己的事,不致加重我大明的负担。再以后,如果时局能向着对我大明有利的方向发展,再顺势而为,岂不比现在事半功倍。”
朱棣沉思良久方道:“未来的事,且看时局如何变化,再做相应对策吧!朕病体刚愈,易生疲乏,现在思虑久了,又有些困倦,你先回去,朕要歇一歇!唔,乘朕的御辇回去!”
蹇义一怔,乘御辇是莫大的殊荣,蹇义哪敢答应,连忙逊辞道:“皇上隆恩,臣仆惶恐!臣骑马来的,还是骑马而归吧!”
朱棣笑了笑:“你为朝廷立下莫大功劳,还不让朕表表心意么?”
朱棣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蹇义略一迟疑,躬身道:“君王恩赐,臣愧受了!”
乘着平稳的御辇离开御道,转入小巷梧桐树下,光线穿过树叶投下斑斓的影子,窗帘时明时暗,如染碎花。
蹇义斜倚在车壁上认真思考当下的困局:“这件事,我一定要想办法制止,绝对不能让汉王掌兵!这条鲤鱼,差的就是那龙门一跃了,只要让他跳过去,就是第二个燕王无疑!”
老话说,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在这场争夺领兵权的角逐中,除了解缙,臣子们谁都怕一不小心,做了那倒霉的小鬼。太子系和汉王系为达目的,所用的手段也都是迂回转折,鱼肠匿剑。
就连蹇义此时也优哉游哉地“置身事外”,手段可谓滴水不漏。
这些日子,纪纲也没闲着,他正绞尽脑汁地想在这场龙争虎斗中选准自己可以依靠的主子。他观察了这么久,眼下总算看明白了,皇上虽然立了长子为储君,可他内心却始终给汉王留着位子。如果真是按照立嫡长子的规矩办事,哪里会有这样多的诡谲风云,波涛万顷?如今皇上千秋鼎盛,太子身体虚弱,爬个坡上个坎都要人搀扶,就算做了储君,能不能老天保佑,让他能够熬到登基那一天,也还是未定之数。故而他绝对不能像解缙那样,傻乎乎地跳出来给太子扛大刀,二皇子那边也得暗中烧一炷香,才是明智之举。
谨身殿里,纪纲候着与皇上奏对安南战事的张辅一走,马上找个机会溜进去,三言两语就绕到了汉王身上,对朱棣赞叹不已地说:“臣前些日子去龙江驿办案,趁便看过汉王殿下演兵,当真是龙精虎猛,威风八面!臣曾为陛下牵马坠镫,效力军中,观今日汉王,颇有皇上当年的英武之姿。那天策卫被汉王一番**,简直是脱胎换骨,犹如神兵天将一般,京军三大营,莫有可敌者!”
“哦,我知煦儿沙场杀敌,冲锋陷阵是把好手,还真不知他练兵也有这等能耐?”朱棣一听甚是欢喜。
纪纲趁机道:“皇上何不去龙江驿散散心,看看天策卫演武呢?”
朱棣笑道:“好啊,朕就微服往龙江驿一行。”
纪纲暗暗高兴,一边匆匆安排圣驾启行,一边赶紧派人把消息送到了龙江驿。等到朱棣微服赶到,朱高煦一脸的意外,好像全不知情一般。
朱棣观其三军,动如火掠,不动如山,兵精将勇,悍不可当,喜得连连点头。这时候,兵部尚书金忠、五军都督府徐景昌才得到信儿,知道皇上去了龙江驿,二人打马如飞地赶来时,朱棣已经看罢演武,下了点将台。
见了主管天下兵马的两位重臣,朱棣笑容可掬地道:“高煦虽已封王,不失武烈遗风,堪称功勋子弟之表率!”
一旁朱高煦面有得色,金忠和徐景昌唯唯应了,心中却是暗暗叫苦:“糟了,恐怕皇上又有用汉王挂帅征南之意,这事得赶紧禀报太子,知会蹇义知道!”
朱棣欣然回宫,解缙正等着他。
解缙今儿个就是专门来打汉王小报告的。
朱棣一问他的来意,解缙便道:“皇上,汉王得封藩王,却久不就藩,一直滞留京城,实与祖制不合。这也就罢了,自扫北归来,汉王自恃战功,整日领着一帮侍卫招摇过市,其日常礼仪规格,竟然与皇太子一般无二,甚至尤有过之。”
朱棣刚去了龙江驿,正为朱高煦的勇武高兴,听到这话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解缙继续说道:“臣还听说,汉王在军中,以天策上将自称,军中将士也以此恭维。皇上,汉王就是汉王,这是朝廷封赐的爵位,汉王殿下从来不曾受封过什么天策上将,以此自诩,岂不乱了朝廷规矩。”
朱棣大不悦,忍不住打断他:“这是太子的意思吗?”
解缙忙道:“这是小臣的意思,小臣并不曾与太子接触!”
朱棣怒容满面:“高炽高煦,兄友弟恭,手足情深。太子对此尚无异议,学士何必多言?方孝孺、齐泰、黄子澄之流为谋一己之私,谗言构陷,离间皇亲,挑唆宗室之残,方有靖难,前车之鉴,敢不为戒么?”
解缙急赤白脸解释:“皇上,臣拳拳赤子之心,安有私念?只是太子乃国之储君,维护皇储威仪,禁绝以下凌上,这是……”
朱棣把袖子一甩,拂然道:“不必再说了,退下!”
解缙无可奈何,只好拱揖退下。
朱棣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余怒未息地说:“解大学士主持内阁,俨然国相,天长日久,有些忘乎所以了!”
这时蹇义来了,朱棣没好气地问道:“什么事?”
蹇义见皇上神色不悦,忙道:“皇上,您要臣草拟的提升内阁品级的诏书臣已拟好,请皇上审阅!”
朱棣从蹇义手中接过草诏,匆匆掠了一眼。这道诏书,实质内容其实就一句话:将内阁大学士从正五品提到正二品。内阁自成立以来,已渐渐成了凌驾于六部之上的权力机构,但是内阁创立之初只相当于皇帝的一个私人秘书班子,最初给内阁大学士定的品级是正五品。现在这品级与他们的权力已然太不相称,对阁老们来说也不公平,因此朱棣有意把内阁大学士的品级提上来,做到名副其实。
朱棣看到七位阁老名字时,略一沉吟,提起朱笔,在解缙的名字上,重重地打了一个叉。
蹇义接过草诏,匆匆一扫,心中暗自叫苦。
眼下正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暮春季节,玄武湖上渔舟点点,湖风轻拂,古堤上柳枝婆娑。
蹇义赤着双脚盘膝坐在船头,手中提一根钓竿,悠然自若地享受垂钓之乐。
碧波远涵,极目水天无际,远处一抹青山,云遮雾绕,宛若仙境。
这时候,发髻高耸,着一袭皂色道袍,一身平民打扮的罗小玉带着一名心腹小太监,沿着古堤施施然向着蹇氏庄园大门走来。
蹇义一见,赶紧放下钓竿,跳下船头,把袍裾一提,健步如飞地迎上前去,亲热招呼:“哎呀呀,罗公公大驾光临,看我,这,这……衣衫不整,得罪得罪,还请公公见谅。”
罗小玉笑道:“今儿个天气好,出宫来晒晒太阳,看看玄武湖。”眼睛四下看看,感叹道,“都说天官非同凡人,按朝廷规制配给你的上好天官府不要,偏要住到这玄武湖边,哈哈,原来图的就是这别具风情的闹中取静啊。”
蹇义道:“罗公公打趣了,我和拙荆自小在嘉陵江边长大,离不开水,所以就住到这里来了……哦,请罗公公上船,到湖上慢慢说话。”
他俩的生死结盟,从帮助建文帝逃走的那一刻便自然形成了,正可谓天作之合,根本无须商量,在许多问题上都能形成默契。
刘春儿见过罗小玉的,赶紧提着茶水过来,笑吟吟招呼:“一早喜鹊就在古梅枝头叽叽喳喳叫得欢,原来是罗公公大驾光临。”
刘春儿把茶壶茶碗放到船舱里,回身向罗小玉弯腰扬声,唱了个肥诺,然后掺茶水,敬给罗公公,再去尾舱掌舵摇桨,将船儿晃晃悠悠向着湖中**去。
玄武湖上,湖中有岛,远远望去,恰似沧海遗珠。岛的边缘是绿的,那是郁郁葱葱的草木,中上端却是粉的,那是遍植的海棠。春夏相交时节,正是海棠花开之际,船离岛子尚远,便已飘来一阵芬芳。
船行水上,罗小玉见蹇义宽袍大袖,发束儒巾,打扮得斯文儒雅,立在小舟船头。船儿划破了静静的湖面,两线涟漪,悄然**开。艳阳下,无限风光,都沐浴在一片灿烂金辉里。
罗小玉道:“皇上巡阅了龙江驿的天策卫,对天策卫大加表彰,还敕令兵部、五军都督府予以效仿,加强对功臣子弟的训练。”
蹇义听了神色一紧,站起身来:“皇上此举,莫非是要用汉王挂帅南征了?”他抬起头,望着湖堤上古柳缓缓说道,“谁来领兵,关键在皇上;我们要阻止汉王,关键是要弄明白皇上到底有没有易储的念头。有易储之念,亦或是疼爱儿子,不同的想法,就得用不同的手段,一旦理解有错,就要弄巧成拙,自讨苦头了。”
蹇义通过罗小玉,详细地调查了皇帝对东宫平素的各种礼遇和交流。他了解得非常仔细,最后终于确定:皇上并没有易储的意思,他倾向于高煦挂帅,很可能是因为高煦在讨伐鞑靼时的卓越表现,并且那段时间父子俩朝夕相处、并肩作战,感情有所回暖,所以才又有了宠爱之意,对儿子有所纵容。对皇帝来说,想满足儿子挂帅出征的要求,只是对儿子的一种关心和宠溺,但是表现在朝堂上,众臣子如何解读,那就不好说了。
蹇义的想法,实在是突出心裁,反向逆袭,面对咄咄逼人的汉王,他不是组织太子派的力量迎头反击,而是让他们退居二线,发动那些一直瞪大眼睛观测风向的中立派集中对汉王来一个赞美攻势,施以捧杀。因为以蹇义对朱棣性格的了解,当大多数臣子集中赞美某一个人时,那么一定会引起朱棣对这个人的猜疑。为了说服太子以进为退,蹇义私下里很费了一番唇舌。因为太子和解缙都担心皇上有易储之意,如果这样的话,再发动自己的力量对汉王实施大肆吹捧,恐怕会弄巧成拙,万一皇帝顺水推舟,那就成抱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且不可挽回了。
蹇义当然不敢保证自己的分析绝对正确,但是这种僵局不可能持久,对安南必须尽快做出反应,而现在汉王明显已经占据了上风,不出险招,太子阵线很可能全线溃败。结合已经掌握的详尽资料,蹇义相信自己的判断还是有相当把握的。
太子权衡再三,同意了蹇义的捧杀计划。
于是,朝堂上赞成汉王领兵出征的声音突然层出不穷,涌**而来。紧接着又有人提出,藩王应当有三卫,汉王虽未就藩,但是皇上既然赐了天策卫给汉王,那就应该把另外两卫也补给汉王。对于这个建议,皇帝沉吟再三,便去询问朱高煦本人的意见,朱高煦当然求之不得,朱棣也就应允了。
蹇义的手段很快便有了效果,太子派的力量急流勇退,不再冲在第一线,而让自作聪明的墙头草们兴高采烈地接过了这最后一棒,开始迫不及待地加入支持汉王的阵营,为汉王摇旗呐喊、鼓吹忽悠。
蹇义的捧杀计划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妙的是朱高煦自己也主动配合,在这个由太子暗中支持,蹇义暗中导演,明为抬他,实为倒他的隐秘计划中,成功地起到了除他以外任何人都无法起到的作用。这个没脑子的汉王竟然在公开场合放言无忌,洋洋得意地向人夸耀:“尔等看看本王,像不像唐太宗啊?”
人人都知道,唐太宗是干掉了自己父亲和兄弟才当上皇帝的,现在你爹和兄弟还活着哩,你就敢自比唐太宗,这不是作死吗?就算朱棣再宠爱这个宝贝儿子,对他的印象,也会打几分折扣吧。
此外,他有了三卫兵马还嫌不够,又私下招募了千名死士,在京城四处为非作歹,横行不法,闹得来民怨沸腾。
这一连串的不法之举,蹇义和罗小玉都以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巧妙地、恰到好处地送进了朱棣的耳中。
可凡此种种,虽然已经开始改变朱棣对二皇子的印象,却还没有引起他足够的重视。蹇义见势已造成,正想再接再厉,在舆论上把朱高煦宣扬成燕王第二,从而引起朱棣的警觉,不想突然爆发的一桩街头血案,把朱高煦的美梦砸得粉碎!
这个主动蹦出来坏了朱高煦好梦的角色,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却说这日午后,朱高煦骑马行走在金陵繁华大街长干里上,醉意上涌,昏昏欲睡。今天晌午,他和陈瑛在来宾楼一边对酌,一边商量如何对付解缙的主意。解缙这可恶的家伙,竟然跑到父皇跟前去说他的坏话,列举种种理由,反对他朱高煦执掌军权,挂帅南征。高煦一闻密报,恨不得立即把解缙碎尸万段!
他是个心里装不住事的主儿,马上叫陈瑛到来宾楼商量主意。
陈瑛到底心眼多,脑瓜子够用,脑门上几拍拍,便让他想出一个令朱高煦拍案叫绝的好主意。已经名动天下的解大学士仍嫌名声不够响亮,本届春闱,他又争着抢着做了总裁,那就拿他为自己争来的这顶总裁的帽子,做它一篇大文章,即便不能取他性命,也定叫他被扫地出门,永远别想再回紫禁城!
有了陈瑛的这个妙招,朱高煦好像已经看到了解缙的倒霉下场,于是心情大爽,便多喝了几盅,有了几分醉意。
朱高煦正在马背上摇晃着,前方忽有一位将军领着几个亲兵快马驰来。
这是一条热闹的街肆,道路两旁密密麻麻都是小贩,朱高煦只是出来会个人而已,并没有摆出全副王驾仪仗,自然也就不能清街喝道,所以两侧摊子一摆,街上又是行人如织,道路就显得狭窄了许多。
待那位将军来至近处,才看清对面骑在马上的人竟然是汉王,赶紧一勒马缰,高煦的坐骑却已受了惊吓,陡地往旁边一蹿。睡得迷迷糊糊的高煦坐在马背上被这一闪,险些滑下马去,急忙扣鞍坐定。就见对面马上一位将军,豹眼虎须,身材雄壮。高煦认得他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徐野驴,最近刚刚攀上了太子的一名武将。
高煦大骂:“狗日的不长眼睛,也不知闪个道儿,险些惊了你爷爷坐骑!”
徐野驴的衙门不仅负责京城巡捕盗贼,梳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之事。还管理着庞大的市场,每三日一次校勘街市斛斗、秤尺,稽考牙行姓名,监管市场物价。他徐野驴在金陵城中是个跺跺脚连城墙都要抖三抖的霸王。再加上他是跟着燕王打天下的靖难功臣,手中又掌握着与许多人息息相关的权力,平素就养成了霸道的习惯。
他当然也清楚汉王万万惹不得,本想打个哈哈,说笑两句也就过去了,不想汉王当着自己部属的面兜头劈脑就给他一通臭骂,脸上哪里挂得住?他现在傍上了太子党,对汉王的恭敬也就大不如从前,一腔怒火冲上脑门,“嗷”地一下顿时气疯了心,像头疯牛似的厉声咆哮起来:“呸!你不就仗着有个好老子,才敢跟爷爷这般张狂!爷爷随你老子鞍前马后打天下的时候,你还吊在你娘奶子上讨生活哩!”
高煦不提防他竟敢回骂,且骂得如此霸道,连爹带娘全捎上了,一时气得脑袋发晕。
“你,你……你他娘的不想活呐!”
徐野驴反正骂开了口,在部属面前捞回了面子,再一寻思背后还有太子撑腰,也就不再怕他,唾沫横飞,戟指大骂:“你还在穿开裆裤时,爷爷就已经做了燕王手下一卫指挥,百战沙场,九死一生。到如今你竟然敢把爷爷当孙子辱骂,还敢跟爷爷摆谱儿,要俺给你让道!”
朱高煦自小生长在帝王之家,这般市井间骂人的恶俗话儿,他还真不是徐野驴的对手。野驴滔滔不绝,行云流水一般,竟痛骂了朱高煦一个狗血喷头,气得朱高煦一张脸青中透紫,紫里发黑,黑中带红。
朱高煦向前一指,厉声喝道:“把这狗娘养的东西给俺拿下!”
“谁敢?”徐野驴瞋目大喝,他手下几名亲兵也“呛啷啷”长刀出鞘,虎视眈眈地看着朱高煦。
汉王手下自是不甘示弱,也纷纷拔刀出鞘,两下里剑拔弩张。
四下里百姓一看两伙军爷要干仗,立即纷纷走避。
汉王两腿一夹马腹,那马忽地便往前蹿去。
徐野驴瞪眼吼道:“我乃大明将军,朝廷命官,不信你还敢在这京师大街上打杀了俺!”
话音未落,就在二马交错之际,汉王一只蒜钵般的铁拳,“咚”地砸到了徐野驴脑袋上。那拳头上灌注着浑身怒火化成的千钧之力落到徐野驴头上,顿时白的脑浆红的鲜血訇然四溅。坐骑受了惊,撒开四蹄往前奔去,徐野驴那已经碎了脑袋的身子,依然端坐在马背上,跑出一两箭地,才“噗”的一声坠落马下。
两边人马,全都吓傻了。
朱高煦转过马首,向着众人沉沉喝道:“你们都看见了,不是小王要杀他,是他自己活腻了,自个儿前来找死!”说罢拨马前去。
蹇义在宫中得了这消息,对解缙捻须道:“南征帅权之争,就此定矣!”
果不其然,朱高煦在京城诸般胡闹朱棣都能容忍,但是当街捶杀大将军,再联系到他自称唐太宗转世,在护军中私储死士,这就大大超出了朱棣这种强势皇帝所能容忍的底线。
朱棣立即派罗小玉赴汉王府,传口谕将朱高煦严厉训斥了一番。南征帅权之争,也因此事迅速做出了决定。
就在高煦当街捶杀徐野驴次日,明诏就颁布下来:命英国公张辅再挂征虏将军印,平定安南。
张辅立即拜将受印,点兵出发,前往交趾,会同仍在那里四处平叛、手忙脚乱的沐晟,协力征剿叛军。
此时,安南局势也发生了一些变化,简定手下大将陈季扩自称是陈氏后裔,突然发动兵变,接掌了简定的兵马,为了安抚简定旧部,他又拜简定为义父,然后弃了日南王的称号,自称大越国皇帝,尊简定为太上皇,号召各路反军归顺,安南局势,于是进一步恶化。
张辅气势汹汹杀到安南,还未与沐晟汇合,陈季扩的兵马就已经杀到了,张辅派仪真、徐政两位将军出战,一战即大败安南兵,不过徐政将军也在战场上中了安南兵投掷的毒标壮烈捐躯。
紧接着,张辅转战咸子关,安南大将阮世海率众二万、列船六百余艘来战,张辅调兵遣将,乘船齐进,炮矢并发,一战下来斩首三千余级,溺死者不计其数,生擒者仅二百余人,俘获战船四百余艘。这一仗,死者的数目十数倍于被生擒者,可见战事之惨烈。
张辅乘胜进击,接连平定了交州、北江、谅江、新安、建昌、镇蛮等府,紧跟着又兵至太平海口,大败安南大将邓景异。陈季扩被张辅凌厉的攻势吓坏了,连忙派亲信段自始,摇着白旗赴张辅军中,再次声明自己确实是陈氏后人,愿意放弃皇帝尊号,臣服大明,请封王爵。
张辅冷笑,斥之曰:“某奉命讨贼,不知其他!”
自古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但是张辅并不将安南视为一国,遂斩了段自始,下令以朱荣、蔡福两员大将统步骑先行,自己率领舟师紧随其后,自黄江至神投海,会师于清化,分道再入磊江,一路杀将下去,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当真如摧枯拉朽一般,在安南人心中,彻底奠定了“大明战神张辅”的赫赫威名。
南疆捷报频频,朱棣大喜,适逢元宵佳节,朱棣晓谕礼部,官民一体,同乐太平。
汉王这边坐失良机,只好催促陈瑛按照计划,先把解缙扳倒再说。
解缙虽然才名冠于天下,情商却实在太差,同僚跟他关系好的寥寥无几,不相干的人纵然不会说他坏话,也不会冒着得罪汉王的危险替他说好话,而解缙还全然不知。
解缙的功利心太过强烈,位至内阁首辅,是他政治生涯的巅峰。而今位居其下的次辅、三辅一应人等俱提为二品,唯独把他留在原地踏步,这是皇上对他不满的一个明显讯号,聪明的做法,他就应该夹起尾巴,老实本分一段日子。
隐忍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官场上能够忍得住寂寞的人,才是生命力最顽强的人。
解缙不是这样的人,他经不起这种心理落差,他闹情绪,他不但在一些同僚,乃至听差办事的小太监们面前说些阴阳怪气的牢骚话,而且还把这种情绪表现在工作上。
解缙称病撂挑子,直接的效果就是让朱棣对他的厌恶感越来越重。
太子和蹇义对此少有耳闻,反倒是汉王派的人常在皇帝跟前说解缙的坏话,叫他俩打听到了,两人也曾私下提醒点拨解缙,无奈解缙正跟皇上闹情绪,压根儿听不进去。 [
蹇义出了谨身殿,并未马上出宫,而是绕向了文渊阁。
解缙装了几天病,本指望得到一封宣慰召请的圣旨,谁知道曾经说过“天下不可一日无朕,朕不可一日无解缙”的永乐大帝根本不理睬他。
地球离了谁都是要转的,盯着首辅宝座的能人多的是,几位大学士把解缙的活儿一分,干得热火朝天。
解缙装了几天病,实在无趣得很,只好“病体痊愈”,又来宫里当值了。只是经此一事,解缙一天到晚病恹恹的,就跟被霜打过的茄子也似。
蹇义进到文渊阁,解缙又惊又喜,连忙上前恭迎,欣然道:“恩公怎么来了?”
蹇义道:“刚从皇上那儿出来,这几天忙,没跟你交心。怎么,大绅的气色似乎不大好?”
解缙摆摆手,强作轻松:“不妨事的,哈哈,不妨事的。”
蹇义道:“皇上擢大学士为二品,唯独置大绅不动,兄果真能心如止水?”
解缙一听这话,脸色腾地一下就红了。
蹇义视而不见,继续说道:“显然,皇上对你那番冒失的进言有所不满。不过在我看来,这事儿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皇上这么做,说明还是要用你的,因此才以此为惩戒。大绅学识渊博,自然明白这其中的道理,本无需蹇某唠叨。”
解缙连声称是,蹇义沉吟着又道:“汉王因当街打死徐野驴,受到皇上斥责,争南征帅印失利,近来收敛许多,短时间内,他是不敢再有什么作为的。”又道,“大绅只管安心做好分内之事,皇上对《永乐大典》的编修十分在意,天大的担子压在你我肩上,我这个总提调只是挂个名头,替你们打打杂,实际是你这总编撰的活儿,在这事儿上多用些心思,其他事莫要去插手。再有,言语上也需谨慎一些,把性子稳下来,人生一世,些许挫折,又算得了什么呢?”
解缙连连点头,朱棣在大臣们面前不苟言笑,大臣们都有些怕他,一旦与大臣们议事,有议而难决之事时,朱棣把脸一沉,大臣们就为之惶恐,无所适从,噤若寒蝉,与圣意相违的话语,再无勇气出口。
每到这样的时候,唯有蹇义还敢跟皇上直抒胸臆。蹇义尤其善言,常能说得朱棣转怒为喜。解缙知道自己没有蹇义这份察言观色,一叶知秋,能把自己的真知灼见巧妙地表述成皇上的想法,让皇上在大臣们面前自鸣得意的本事,对他很是钦佩。
蹇义道:“大绅少年得志,蒙太祖高皇帝宠信,居庙堂之高,指斥挥遒,到如今成为大明首辅,已历事三朝,几起几落,这些事情,自然看得开!”
解缙朗笑一声:“学生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虽未到名利两忘的境界,可是这宠辱不惊四个字,还是做得到的。”
蹇义欣然道:“那就好!还有件事,我要嘱咐大绅兄。”
“哦,恩公请讲。”
蹇义道:“我听有人议论,这主考官一职,不知多少人惦记着哩,偏又被那解缙抢了去,硬生生截了别人的出路。要说那解缙,年纪轻轻就做了内阁首辅,已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必还去抢这机会?好不会做人。”
解缙惴惴不安道:“莫非恩公也是这样看法?”
蹇义道:“说得是,大绅你好生想想,《太祖实录》、《文华宝鉴》都是你在负责编撰,《永乐大典》你还是总编撰,官场上你为内阁首辅,已是位极人臣。文人士子最为荣耀的文教政功,你一人业已占尽我朝风流,为何却还不知足,便连本届科考总裁一职也不舍得让别人来干?你一人吃肉不说,连残汤剩水也舍不得留给别人一口。大绅啊,你也太不知进退了!古人云:月满则亏,盛极则衰,我看,这可不是好事啊!”
解缙让蹇义这番直言不讳的话说得来赤臊了脸皮,萎然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谢谢恩公教诲,如此看来,这事我确实做得不妥。”
蹇义道:“有的人,该提防的自己也还得提防,尤其是曾经被你这张刁钻嘴巴伤害过的人,更当小心才是。哈哈,但愿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解缙诧然道:“你是说纪纲吧?他不也和我们一样,是太子的人么?”
蹇义道:“我也只是一种预感,我听说皇上去龙江驿看汉王演武,是他起的作用,我心里就有疑惑了。满朝都知道他是太子的人,可他这么做,不是在帮着汉王执掌征南大军的帅印,进而掌控大明军队么?”
解缙道:“他不太可能背叛太子,去投靠汉王吧?他可是被汉王闯入锦衣卫衙门,在大堂上一顿鞭子抽得半死的人。”
蹇义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要知道,这世上有些人,是喜欢玩火的。”语气一缓又道,“不过,没有关系,太子谨守本分,一向叫人挑不出什么差池来。汉王这次吃了亏,眼下唯恐再惹皇上生厌,也不会多事。纪纲么,我看顶多就是一根搅屎棍罢了,你心里稍稍提高警惕便是了!”
解缙连声称是,蹇义起身道:“你谨守本心,认真做好分内的书,督促《永乐大典》编撰莫出差池,其他的不闻不问,便不会予人以可乘之机,等到书成之日,大绅必可重获圣眷!”
解缙笑呵呵地应了,一脸风轻云淡,好似真的已然解开了心事,及至送走蹇义,才独自怅立门下良久,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