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解学士成过街老鼠 朱高煦获监国大权(1 / 1)

让蹇义担心的解缙果然出事了!

科考结束,金陵城中一片沸腾,连续三场九天的大考,举子们过的是水深火热、苦不堪言的日子。狭小的院落里,一间间逼仄的考棚里光线极其黯淡,墙角的马桶散发出浓烈的臭味,举子们蓬头垢面,如同犯人一般。在这九天时间里,他们要自备灯盏、食物和灶具,屈身在这小小的考房里,白天紧张应试,晚上在考房中歇息。多少年来,考砸了的不说,还有许多身体孱弱者,即使考得很好,一俟考试结束也会大病一场。可这是读书人的唯一出路,是鱼跃龙门的关键一战,谁能不舍命一拼?多少人从童年考到青年,从青年考到中年,从中年考到白发老翁,这一间间考棚里,老中青三代学子共聚一堂,十年寒窗就为了一朝飞黄腾达而做着最后的努力。

经过九天煎熬,好似脱了一层皮似的举子们一俟离开考场,就彻底地放松下来。不管是自觉考得不错的,还是自觉没有发挥出十成实力的,此时都尽情欢乐,青楼买醉、红袖相招,舒缓自己紧张的情绪,补偿自己多日来吃不好、睡不好的辛苦。秦淮河上,比往日繁华了不知多少倍,到处都是呼朋唤友、彻夜狂欢的赶考举子。

张榜公布考试成绩的这一日,贡院街上的举子汇成了滚滚人浪。高中的一步登天,不中的回去苦读三年,从头再来,家境实在供不起继续读书的,就得扔了书本从此务农,谁不焦虑着急?

这时便听有人嚷道:“哼!那解缙任主考,不唯才只唯亲,但有关系门路的尽皆取中,与他没有关系的举子、平素不和的官宦家的子弟,他是一个不取!”

举子们一听这人是已然得了确信儿了,呼啦啦围将上来,七嘴八舌问:“您已知道消息了吗,谁中了?谁中了啊?”

这人吹胡子瞪眼道:“本科进士共取84人,我怎一一记得名姓?只记得被那解缙取为第一的是他江西吉安老乡姓李的。哼!取士不公!暗无天日啊!”

这人摞下这么一句,便推开人群扬长而去,留下众人七嘴八舌,议论不休。

待到皇榜上墙,顿时人头攒动,都往皇榜下拥。高中了的自是喜极若狂,名落孙山的登时就炸了窝。

既落了榜,事先又听说了那般风言风语,谁肯甘休?一时间无数人便恶声聒噪起来,大叫取士不公,暗无天日!不知情的落榜举子正在沮丧,听了这消息像打了鸡血似的陡然来了精神。自己不中,能把上了榜的人拉下来,心里也会好受许多。贡院街皇榜跟前举子越聚越多,群情汹涌鼓噪不休。到后来落榜举子们疯了一般涌上前去,推开守护皇榜的差官,撕烂皇榜,大叫着“取士不公,暗无天日”,便往礼部告状去也。

由汉王一派的大将陈瑛精心策划的这场对太子派的反击,由此轰轰烈烈开始了。近万名举子犹似潮水一般涌向礼部正堂,群情激愤地咆哮呐喊,看上去这金陵城中如同发生了暴动,

礼部尚书正是被解缙羞辱过的吕震,吕震一听心中暗喜,立即留下左右应付场面,自己进宫面圣报警,对朱棣称:“为防事态进一步恶化,酿成不可控之混乱局面,请皇上立即下旨彻查。”

举子们越聚越多,不仅冲击了礼部,还冲进了鸡笼山下的国子监,请求国子监为众学生主持公道。

国子监既是大明王朝的最高学府,同时也是官学的最高管理衙门,监学合一负有行政职能,所以对举子们的事务,也负有问询之责。

众博士、助教、监丞们全都堵在大门前平息学生们的骚乱。

国子监祭酒陈安之满脸正色,激昂言道:“国子监是为朝廷培养人才的地方,我们培养了人才,还要科考录用,才能为国效力,朝廷取士若有不公,安能对我国子监没有影响?这件事我陈安之要管!请举子们写下陈情状,老夫代你们呈送圣上!”

学生们一听,登时振臂欢呼,大声响应赞美起来。

国子祭酒陈安之为何在这个问题上旗帜如此鲜明?那是因为他的老师、原都察院御使袁泰,曾被在朱元璋身边做中书舍人的解缙上疏弹劾,袁泰因此受罚。但是不久,因为解缙狷狂不羁,到处得罪人,朱元璋觉得他恃才傲物,不加自修,应该磨磨他的锐气,就找个借口把他打发回家,说十年之后再予任用。结果洪武逝世,建文当朝,解缙做官心切,迫不及待地跑回了京师。建文登基后袁泰重获重用,闻讯立即弹劾解缙未等到太祖规定的时间就回京,且其母丧未葬,父亲年迈,舍而远行不忠不孝。建文是最讲究礼和孝的,就把解缙贬到兰州边军做了三年文书。等朱棣靖难成功,解缙投靠永乐帝一步登天,袁泰自然又受他打压,只好辞官归去,如今已然病逝。因为两人这桩恩怨,袁泰的门生陈安之对他自然颇有敌意,眼下既有机会,如何会不加利用?

稍顷,举子们写下一张声声血、字字泪的陈情状,陈安之立即拿了状子,直奔皇宫,“为民请命”去了。

京城里的这场大风波,很快就传遍了各个衙门,翰林院自不能外。

听说举子们控告解缙,翰林们大多幸灾乐祸。原因无他,盖因解缙自恃才高八斗,目中无人。翰林们既被视为文才最高的一群人,偏偏他又看不上,所以平时一有机会就会受他奚落。解缙得意时候这些人只做心悦诚服状,眼下他倒了霉,众人不但看他笑话还巴不得丢块砖头,把他在井底里压实了才甘心。

翰林院里还只是扔砖头,都察院里一班笔杆子在陈瑛授意之下已然挥毫泼墨写起了弹劾奏章,那就是往井里掀石头了。弹劾解缙的内容远不止取士不公这一件事,什么陈芝麻烂谷子都被他们捡了起来。一枝枝秃笔杀人不见血,那一篇篇奏章写的端地厉害。

还有一个更厉害的锦衣卫,上万举子满城喧哗到处告状的事情很快便传到了纪纲耳中。

纪纲闻知放声大笑,解缙曾用“一名大乔二小乔,三寸金莲四寸腰,买得五六七包粉,打扮八九十分妖”这句尖酸刻薄的打油诗,来嘲讽他娶双胞胎姐妹花为妾,纪纲在宫里耳目众多,安能不知?只是解缙不但是当朝首辅,更是太子派的阵前先锋,纪纲自忖没有扳倒他的力量,所以一直隐忍在心。

而今,解缙成了过街老鼠,纪纲好不快意。

一向以遇事沉稳,老臣谋国而名的蹇义从杨荣口中得知举子聚众闹事的消息,惊得跳了起来。

他猛然想起了他直接参与过的洪武朝南北榜案。

洪武三十年(1397)丁丑科,二月会试、三月春榜,以翰林学士刘三吾﹑白信蹈为正副主考官,取录宋琮等51名考生为进士,是为春榜。

因所录51名全系南方人,故又称南榜。

这个结果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南方经济﹑文化比北方发达的实际情况,

但是北方人一名未取,则为历科所不见。因此仅仅六天之后,会试落第的北方举人联名上疏,跑到礼部鸣冤,状告主考官刘三吾﹑白信蹈偏私南方人。而在南京街头上,更有无数考生沿路喊冤,甚至拦住官员轿子上访告状。因此街头巷尾各式传言纷飞,有说主考收了钱的,有说主考搞地域歧视的,种种说法让两名主考官焦头烂额,无法辩解。

消息传进朝堂,上下莫不震撼,先后有十多名监察御史上书,要求朱元璋彻查。朱元璋的侍读张信也怀疑此次科举考试有鬼,力促皇上彻查。朱元璋遂下诏成立了以张信为首的调查小组,命于落第试卷中每人再各阅十卷,增录北方人入仕。

然而调查小组经过数日复核,到该年四月末做出的调查结论,再次让朱元璋瞠目结舌,经复阅后上呈的试卷,以考生水平判断,所录取51人,皆是凭才学录取,无任何问题。

结论出来,再次引起各界哗然。落榜的北方学子们无法接受调查结果,朝中许多北方籍的官员们更纷纷抨击,要求再次选派得力官员对考卷进行重新复核,并严查所有涉案官员。有人上告说刘三吾﹑白信蹈暗中以重金收买张信,故意以陋卷进呈。

朱元璋大怒,五月突然下诏,指斥本次科举的主考刘三吾和副主考白蹈信等人为“蓝玉余党”,尤其是抓住了刘三吾十多年前曾上书为胡惟庸鸣冤的旧账,认定刘三吾为反贼,结果涉案诸官员皆受到严惩,刘三吾被发配西北。张信更惨,落了个凌迟处死的下场,其余诸人也被发配流放。

蹇义深知解缙所涉之事是何等险恶,在皇帝眼中,这可是比杀人放火、贪赃枉法更严重的事件。科考取士,往堂皇里说,是为朝廷选拔人才,往暗地里说,是笼络天下士子文人。而这些士子文人中,能读得起书的大多是家境不错的,一般都属于地主阶层,地主阶层乃是整个社会制度的基石,它若动摇了,江山社稷都能易主。

解缙再重要,还能重过江山社稷?

这时再去责怪解缙不听他的劝告已经没用了,只能想办法救他的命。

蹇义凝神思索一阵,对杨荣道:“切勿让朝堂上形成一边倒的风向,现在只能发动太子党的力量来发声,要是听不到一点支持解缙的声音,他就死定了!”

杨荣自然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否则他也不会这般仓惶来找蹇义了,闻言立即点了点头。

蹇义又道:“杨士奇常在东宫行走,有他在,太子那边现在应已收到了消息,你就不必再通知太子了。此时此刻,我也不宜与太子见面。你先回去做事,我再想想办法。”

杨荣答应一声,连口水都没喝,急匆匆去了。

蹇义回到家中,刘春儿眼尖,瞧见蹇义下轿时神色有异,便凑前低声问道:“又遇上不痛快的事了?”

蹇义叹了口气,把解缙的事说了一遍,埋怨道:“这个大绅呐,性情狷狂,不知收敛,若他只是个乡野名士,目中无人倒也无妨,可身为一朝首辅,贪功近利、又生了一张到处损人的臭嘴,一旦出事,只见墙倒众人推,哪有雪中送炭人。事到如今,没办法,我得去捞他一把,否则这一遭只怕他死罪难逃了!”

刘春儿断然道:“相公万万不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解缙致有今日,并非因此一事,哪能这么容易便替他脱罪?再者,你以什么借口去管呢?当朝首辅的去留浮沉,你若过多干预,皇上心中会作何想法?”

“这……”

“相公,解缙的生死取决于皇上,你与皇上相交甚深,素知皇上为人,若想救他,也只能从皇上的心意,来想办法才成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蹇义“啊”一声,一拍额头道:“是了,正该如此!”

蹇义把蹇昆唤到跟着,低声嘱咐道:“你去,速速找到内阁杨荣杨大人,告诉他,取消一切救助解缙的尝试,快去!”蹇昆答应一声,急急出去,牵马出园,打马飞奔而去。

蹇义长长吁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咬人的狗,果然是不叫的。这个陈瑛,虽不及纪纲嚣张跋扈,却远比纪纲更加阴险可怕,看来,得先解决了他才好!”

朱棣让吕震、陈安之领衔调查解缙科考作弊案,那还不把解缙一查一身毛病。

过了几日,朱棣在华盖殿听完调查组的报告,一脸肃然道:“众卿得出这种种结论,且不说解缙徇私枉法,收受好处,至少也可定他个尸位素餐,严重渎职!安知那排名在后的,甚至落榜的举子之中,没有贤德干才?”把御案一拍,沉声道,“传旨,本科榜单作废!所有试卷,着礼部会同翰林院、国子监重新评过,再予张榜公布!”

众文臣纷纷起立,一起躬身道:“臣领旨!”

罗小玉打着拂尘慢悠悠出了殿,左右扫了一眼,招手唤过一个心腹小太监,低声吩咐:“速去吏部告诉天官大人,解缙完了!”

文渊阁里,解缙心神不宁。

此刻,皇上正召集礼部、翰林院、都察院和国子监的官员在谨身殿议事,不用问,所议之事,必与举子们控告他的事情有关。

解缙有心打听那边的动静,可眼下他又实在不宜有所举动。他的准亲家胡广当初撺掇他争这主考官,如今捅了大娄子,自觉惭愧,竟是连面也不露了,其他几位内阁大学士见了他也都神情诡异,有点避瘟神的感觉。

解缙悔呀,想当初怎么就不听蹇义劝诫,偏去争那主考!眼见得这《永乐大典》即将编撰完成,有此大功,还怕不能重获圣眷?如今却生生把自己弄成个破鼓万人捶的蠢货,让一班宵小心花怒放,落井下石。

科考重新评卷的消息一传开,举子们愤愤不平的声浪就平息了。

科考既重新评卷,也就证明本科考官舞弊,一应考官尤其是主考官势必要受到惩处。

陈瑛控制下的都察院本来就是朝廷耳目,负有监察百官之责,当仁不让地充当了倒解的急先锋。而翰林院、国子监、礼部,乃至诸多与解缙有旧怨的人纷纷跟进附和,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声浪。

可是让陈瑛大感意外的是,根本没人帮解缙说好话,一个人都没有。

解缙仿佛成了一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太子在东宫安之若素,好像压根儿不知道这回事。

再一打听,最有可能出面替解缙说情的吏部尚书蹇义,居然也未置一言。

陈瑛对此百思不得其解,总觉得这种现象不正常,秦桧还有三个朋友呢,解缙为人不坏啊,就是嘴巴太恶,眼睛太高,不通人情世故,再怎么招人恨,也不至于一个帮他的都没有啊?

到后来陈瑛终于恍然大悟,明白了太子派的用意所在,他急忙制止都察院的人继续上书弹劾,但是已经晚了,皇帝的御书案上,已经雪片一般堆满了弹劾解缙的奏章。

这些奏章给解缙罗列的罪名五花八门,平素有甚不太注意的地方,落入他人之手的小把柄,此刻全都揭了出来,更有许多捕风捉影的事儿。反正言官可以风闻奏事,朱棣只要一打开奏章,十本有八本是弹劾解缙的。

朱棣立刻起了警觉,堂堂内阁首辅,大明第一才子,平素那么多人众星拱月般敬重称道的人物,就算这一遭科考取士徇私枉法受人请托,至于就成了众矢之的?居然人人喊打喊杀?

朱棣和他老子一样,都是个疑心重的主儿,满朝文武众口一词大骂解缙,反而叫他对这桩科考案审理的公正性,产生了怀疑。

夜深人静,小南楼上卧室里两盏灯笼,两支蜡烛,将屋子里照得红浪浪一片,洋溢着几分暖气,蹇义和刘春儿依偎在床头,还在谈解缙的事情。

蹇义道:“陈瑛没想到我们根本不接招,过犹不及,便弄巧成拙了。皇上已下旨,贬解缙为广西布政司右参议。呵呵,当初,他被贬为兰州一卫吏,还不是重回庙堂,高居首辅?此番到了广西,事情还大有可为。”

刘春儿柔柔一叹说道:“只是以这个人的性情来说,骤然失意,恐怕心中不甚舒坦。他本来就是个恃才傲物的主儿,这一次又不曾犯了什么错,心中不平,恐不服气。相公一番苦心,他未必能够理解。”

蹇义轻轻哼了一声道:“昔日南北榜案,主考刘三吾发配戍边,诸多考官人头落地?盖因这已不是事情本身的是与非,而是朝廷在人心向背、在利益得失面前的取与舍!解缙不是小孩子了,若他连这也悟不透,他就真的不配居此高位了。”

刘春儿眉头微微一蹙,说道:“只是相公虽为救他,才故意置身事外,他却未必能够理解。若他不知相公用意,难免心生怨怼,相公自己不能送他出京,是否应该遣人秘密奉上一份程仪,对他说明相公的苦心?”

蹇义略一思索,摇头道:“才学,可以向人学,可以向书中学,这人情世故,却须他自己揣摩体会。如果事事替他想在头里,他永远也悟不到做人的道理。且由他去,纵然他现在还不悔悟,多碰几个钉子,多吃些苦头,终究会明白许多做人的道理。他堂堂内阁首辅,人缘混到这个份儿上,都是别人嫉贤妒能?他就没有责任?我看,也该挫挫他的锐气才是。”

刘春儿轻轻叹了口气,不复再言。

解缙灰溜溜出了金陵城,孤车前往广西上任。

可惜只有内阁几位同僚赶来相送。他那准亲家胡广垂头丧气,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昔日内阁首辅,风光无限,今日这般凄凉,太子那里没有只言片语,蹇义也不见了影儿,他所倚为靠山的两个大人物,俱无表示,实在让他心寒。

含悲忍泪告别了几位心情各异的内阁大学士,解缙登车上路了。一下子从帝国决策中心的权贵,变成了一个偏远省份的地方官,给他的只是无尽的失落和感伤,以及强压在心底的冲天之怒。

坐在车上,听着轱辘辘的车轮声,看着行色匆匆的行旅,解缙悲从中来,忍不住一拍车板,愤恨高歌:“长门萧条秋影稀,粉屏珠级流萤飞。苔生舞席尘蒙镜,空傍闲阶寻履綦。宛宛青扬日将暮,惆怅君恩弃中路。妾心如月君不知,斜倚云和双泪垂!”

打从一开始就派人盯着解缙及一切与之往来人等的纪纲可算抓到了把柄,马上一溜烟儿进了宫,把解缙的《怨歌行》呈于御前,又把解缙发的牢骚,也添油加醋对朱棣说了一通。

朱棣大怒,拍案骂道:“这个解缙好不会做人!犯下这等大事,朕没砍他脑袋,只是贬他去广西做官,挫一挫他锐气,居然还敢怨怼于朕!他要脱得樊笼返自然,好!好好,朕就遂了他意!你去,给朕追加一道旨意,改广西为安南,调解缙去任交趾布政司右参议!”

“遵旨!”纪纲眉飞色舞,一溜烟去也。

北京升为行在后,北京称京城,南京称京都。

朱棣离南京北巡,朱高炽就留在京都监守国事。

朱高炽认真审阅着奏章,其中户部左侍郎刘雅的一份奏折引起了他的注意,刘雅说:云南边储困缺,粮米不足,请求朝廷拨济赈粮。

朱高炽看勃然大怒,这份奏章附有云南地方政府的公函,从这份公函到京的日期看,它在户部趴了五天,昨天才转到通政司,今儿一早由内书房给他送来,由此可见户部对此没有丝毫重视,同时奏章中也没有提出有用的建议。云南那是什么地方?张辅和沐晟正在安南打仗啊,如果他们的大后方因为缺粮出了乱子,那沐晟的云南兵军心大乱,个个思归,这仗还能打么?如果因此引起云南暴民作乱,从而切断了安南军的补给,那样一支孤军,将落得什么下场?

这不是小事,一个不慎,将引起多少乱子?

户部官员尸餐素位,毫无警惕,而且随公函没有一点建议和主张,这分明是皇帝不在京里,便懈怠了职责,不把自己这个太子放在心上。

朱高炽立即宣户部尚书夏原吉和左右侍郎刘雅、景明入宫,将他三人痛斥一顿,这才余怒未息地与他们商量对策。

当下三人只得打起精神,与太子细细斟酌了一番,立即决定,召商以盐引粮。规定:大理五井盐每引米一石三斗,黑盐井每引米二石;金齿黑盐井每引米一石五斗,安宁盐井每引米二石;景东白盐井每引米一石五斗。由此吸引粮商迅速把粮食运往云南,以解粮灾。

消息传开,人往利边行,各地粮商果然争先恐后往云南运粮换盐去了。一桩极可能由粮荒演变成民乱,继而导致南方战局失利的祸乱根苗就此解决。

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明明是朱高炽目光长远,审度全局,且措施得力的一项英明决策,落到有心人眼里,那就是完全不同的一种解读了。

朱高炽召户部三巨头赴太子宫,一通斥责训诫的事儿传到了陈瑛耳朵里,陈瑛如获至宝,立即授意手下御使给远在北京的永乐皇帝上了一本,奏章中闭口不谈云南粮灾,只说皇帝不在京中,太子作威作福,勒令户部尚书及左右侍郎入太子宫觐见,对他们痛斥责骂,视国之大臣如私邸之奴才云云。

奏章写罢,便兴冲冲地秘送北京去了。

朱棣在北京行在花园里和孙子朱瞻基吃午饭,看了这道奏章,很是不悦,马上让罗小玉宣拟旨官进殿,然后放下筷子,走到御书案前,在拟旨官跟前踱着步子,口授圣旨:“高炽吾儿,俺命你监国,处处须小心谨慎着,切勿急躁性子。大臣皆是国家栋梁,偶有小过,安能加以折辱?”

朱瞻基乍一听见皇爷爷念到父亲的名字,也停了筷子,瞪大眼睛,一字不漏地听着。

朱棣一口大白话,拟旨官早就习惯了,运笔如飞,刷刷写道:“晓谕太子,安南征战之际,西域又生叛乱,太子擅文而不经武,恐难周全。即着汉王同任监国,与太子一起经理军国大事!”

等拟旨官写罢交予朱棣重新看了一遍,朱棣点点头,说道:“用印,发出去吧!”

拟旨官刚一离开,朱瞻基便嘟起小嘴,替父亲打抱不平:“皇爷爷,孙儿的爹爹纵有处事不妥当的地方,可他毕竟是当朝太子啊,皇爷爷怎么能因为一个御使的几句话,便加以训斥呢。皇爷爷还让二爸与爹爹一起监国,二爸又凶又恶,爹爹多难处啊!”

朱棣一愕,抬头瞧瞧孙子严肃的小脸,不禁将筷子一放,仰天大笑:“哈哈哈哈。”

朱瞻基更加不悦,嚷道:“皇爷爷为何发笑,孙儿说的不对吗?”

“呵呵,当然不对!”

朱棣摸摸他的头,语重心长说:“孙儿,你爹爹是俺儿子,可是在国事上,却是君与臣。皇爷爷并不需要知道你爹爹为何斥责大臣,他性情一向温和,既然发怒,必有缘由,知子莫若父,这还用俺问么?”

朱瞻基诧异地道:“那皇爷爷为何……”

朱棣的神情严肃起来:“孙儿,召大臣觐见于太子宫,严词教训,这就是僭越。太子受朕所命,代朕监理国事,却不能代朕管教大臣,他只能解决事情,这些事应该交由朕来裁决。不管他是否事出有因,这么做,那就是撼动朕的权威!”

朱瞻基不解:“可是……爹爹是皇爷爷的亲儿子,他以后就是大明的皇帝呀!”

朱棣沉声道:“一日不是皇帝,便一日不能掌君权!一户人家,老子不在家,儿子可以替老子做些主。但是一个国家,万万不成!天无二日,国无二君,这不是戏词里的一句空话,这里面是有大学问的。”朱棣长长地吁了口气,继续说下去,“世间万物,生生死死,吐故纳新,都有它的道理,从古至今,从未改变,这朝廷,这天下,也是一样的。从皇帝到内阁、从内阁到六部,从六部再到地方三司,朝廷诸衙门,朝廷与地方贯通其下的大小衙门,各个衙门之间、各个官职之间,联事通职,构成了掌控天下的一张巨网,而皇帝,就是这张网的中枢。所有这一切,相互依存、相互制约,任何一处逾越了它的规矩,就会破坏整张巨网的协调,从而扭曲变形,出现它掌控不到的地方,甚而酿成更大的后果,乃至亡国。”

朱瞻基听了,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朱棣满脸慈爱地说:“孙儿,为君者永远不可以让臣子凌驾于君王之上。一个农夫,照料的是十几亩田地,他要顺应天时四季,育种栽秧、除草杀虫,一个不慎,全年的收成就毁了。而一个皇帝,照料的是全天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里里外外,要考虑,要计较的事情更多,一个不慎,就是千万人的死亡,甚或江山的颠覆。瞻基啊,总有一天,你也会成为大明的皇帝。皇帝,所思所虑,不为一人,要放眼天下,这番话,你要牢记在心!”

朱瞻基用还带着些童稚的声音应道:“是,皇爷爷教诲,孙儿谨记在心!

蹇义急匆匆进了太子宫。

朱高炽正位之后,因为身份过于敏感,一向深居简出,不再与朝臣做过多接触,蹇义也因之不再轻易与太子见面,而是尽量通过除景昌出面与太子宫保持联系,可今日,他却是主动前去请见太子的。

皇帝的旨意从北京送到南京,汉王朱高煦与太子同为监国,这个明显的讯号立即在朝廷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在蹇义看来,皇上下旨让汉王与太子共同监国这事太大了,他不能不马上找太子商量对策。

二人正说话,黄俨一声“圣旨到。”赓即带进一个风尘仆仆从北京行在赶来的传旨太监。

太子和蹇义赶紧离座,跪伏接旨。

皇帝的旨意,居然是命太子召集百官,商议迁都一事!

等那传旨太监离开,朱高炽脸上还是一副没缓过劲儿来的茫然。

蹇义也是一脸茫然:“太子,皇上诏命群臣商议迁都?皇上这是不打算回来了么?”

朱高炽苦笑道:“皇上行事,从来莫测高深。要说皇上就此长驻北京,那也未必。不过,皇上既已诏令商议迁都,看来是决心已定了。至于皇上为何不等回来,先行诏令群臣商议,我也不甚明了。”

朱棣有意迁都,这一点蹇义已经有所察觉,比如他登基之后立即把北平改名为北京,把北京升为行在,派丘福那样的重臣驻守北京,将赵王封在北京,永乐四年派大臣开始扩建北京宫城,这些年不断地往北京附近迁徙人口,将成国公朱能的陵墓修在北京。他至爱的徐皇后过世以后,梓宫一直停放着不入葬。皇帝请来风水大师,指明叫他去北京一带寻找“吉壤”。这种种迹象,都说明皇上有意迁都北京,不过谁也没想到皇上的决定来得这么快。

朱棣下旨的起因是北京行部一位叫李洵的员外郎上书,建议皇帝迁都,皇帝便将这份奏章转来南京,诏令群臣商议。

明摆着,这位叫李洵的员外郎是受人指使,指使他的人是皇帝本人还是封藩北京的赵王朱高燧那就不可预料了。

如果是朱高燧的主张,那么很显然,已经长大成人,坐稳一方藩王之位的朱高燧,已经对皇储之位起了觊觎之心。

蹇义问道:“太子,这诏命……该怎么办?”

朱高炽道:“还能怎么办?将皇上的旨意明诏群臣,叫大家上书议论吧。”

蹇义道:“太子,迁都事大,皇上传诏令群臣商议迁都,明摆着一时半晌不会回来了,南京这边,汉王监国之权在手,安知他不会又搞出什么花样儿?”

对皇上的意图,朱高炽也摸不着头脑,他只好让蹇义和杨士奇商议个妥当法子,先跟内阁通通气,以免引起百官无谓的猜测。

二臣匆匆商议了一下,决定跟内阁打声招呼,明日先把那北京行部员外郎李洵的奏章发在邸报上,叫百官知道朝中有这么一个声音,然后再把皇帝的诏命宣示给群臣。

朱高炽听了奏报,点头答应,蹇义便急急赶奔内阁去了。

迁都这种事,是关乎江山社稷的大事,同时与每一位大臣也密切攸关,一时间满朝文武都投入到了辩论之中,仅仅一天之后,朝臣们的意见就陆续开始反馈上来。

毫无异问,反对迁都的官员远远多于赞同者。

杨荣就是激烈的反对派,他给皇上的奏疏上黑纸白字写着:“天下山川,形势雄伟壮丽,格局宽阔,九星齐拱,万斗相映而成辉,可以为京都者,莫逾金陵。”

整个金陵城里旗帜鲜明支持迁都的,只有靖难派一众武将,这些大老粗大多是跟着皇帝从北边过来的,他们当然愿意回自己的老家。

金陵城里一片口水大战,每天堆到太子案前的奏章如雪片一般。太子不敢对迁都意见的奏疏有所挑拣筛选,一概发往北京,专门负责往北京传递奏章的驿卒,一时陡增了六倍。

“朝辞百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就在金陵城里闹翻了天的当儿,却有一人正穿越巍巍三峡,乘风破浪,赶向金陵。

解缙挺立船头,衣带飘风,浪遏飞舟。

现在的解缙很高兴,很高兴,因为,他又回来了。

解缙被朱棣一道诏书,便从内阁首辅大学士,变成了广西布政司参议,不情不愿地离开了金陵。结果因为一路上大发牢骚,被派人一直盯着他的纪纲打了小报告,惹得永乐皇帝追加一道圣旨,把他赶去战火纷飞、杀机四伏的安南上任。

这个时候,安南战局已经明朗,张辅势如破竹,竟把大越国太上皇简定给生擒活捉了。

实际上,这是大越国皇帝陈季扩的借刀之计,虽然他拜了简定为义父,兼并了简定的兵马,但是留他在那儿当太上皇,对自己终究是个威胁,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来个复辟。所以陈季扩退兵丛林的时候,暗中使了手段,叫那太上皇简定撤退不及,被张辅抓个正着。陈季扩逃进山去之后,便说称帝是简定所迫,然后匆匆取消了他所谓的皇帝称号,逊位称王。

如此一来,双方就大有商榷余地了,张辅也察觉接下来的仗越来越难打,陈季扩在丛林中跟他玩捉迷藏,光是这消耗就十分惊人,时间拖久了朝廷负担不起,于是顺势接受了陈季扩乞降议和的要求,把简定押赴京师。

由是,安南暂时进入了平稳期。

结果解大才子千里迢迢刚刚赶到安南,屁股都没坐热呢,便寻了个理由,披星戴月,风雨兼程地赶回来了。

解缙重返金陵的理由很充分,他满腹幽怨赶到安南时,正好张辅大获全胜。张辅上次平定安南回京不久,安南各地就反旗再举,迫不得已再度挂帅出征,大军往返,钱粮军饷消耗无数,不过仗倒是又打赢了。

张辅连战连捷,最后去征讨陈季扩,陈季扩调兵遣将,与张辅数度交锋均落下风,最后双方决战于虞江之上,这一战陈季扩又是大败,军兵伤亡惨重,还连折数员大将。陈季扩只得仓惶逃窜,张辅自后一路掩杀,又吃掉陈季扩三千兵马,直到陈季扩逃入大泽这才收兵。

陈季扩彷徨无策,只得遣使向张辅求降。这位曾自立为帝的安南将军目前还拥有相当大的势力,在安南百姓中间他也拥有相当广泛的群众基础,如果他诚心归降,大明治理安南将减少很多阻力。不过是否受降张辅做不了主,接了陈季扩的降书以后,他就要遣人送往朝廷,请皇帝来决断。

恰在这时,解缙到了安南。解缙根本没有心思做什么安南的官,所以一听有机会回南京,马上抢着要担这个差使。

照理说,只是派人回京将陈季扩的降书呈予皇帝,原也用不着劳动一位布政司参议出马,可解缙愿意,张辅也愿意。解缙再落魄,毕竟也是一位曾经的内阁首辅大学士,万一他在安南出点什么事,这影响太大了,张辅不愿意承担这责任。两人一拍即合,于是刚到安南喝了杯茶的解缙,就兴冲冲地又回来了。

站在船头,眼见离金陵越来越近,解缙心中好不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