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御驾亲征威震大漠 郡主抗旨坚拒凤冠(1 / 1)

初冬,草原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鞑靼可汗本雅失里的驻牧之地,一拨拨的部落首领纷至沓来,人喊马嘶,热闹非凡。

本雅失里的大帐里,各部落首领齐聚一堂,毛毡铺地,长案摆开,案上摆着大块的烤羊肉和盐巴碟子,此外还有奶酒、奶豆腐、奶皮子等食物。

匆匆赶到的部落首领们盘膝而坐,用随身的小刀切割着羊肉,蘸着盐巴大口吃着。两位大人物还没有出现,不拘小节的部落首领们已经觥筹交错,喝得不亦乐乎了。

“大汗到!太师到!”

听得两声大喊,帐中顿时一静,正开怀畅饮的首领们都放下了刀子、酒碗站起身来。帐帘儿本来就是挑着的,大汗本雅失里昂首阔步,沿着中间的绣花毡子走进帐来,距他一步之遥,亦步亦趋地跟着鞑靼帝国实际上的掌舵人阿鲁台太师。

“参见大汗!参见太师!”待二人一落座,所有部落的头人和贵族便向他俩抚胸施礼,齐声欢呼。

本雅失里端起的酒碗一饮而尽,将酒碗一放,高声说道:“大家坐吧!”

他双手往下一按,头人们便稀里哗啦地全坐了下去。

“各位,今天召集大家来,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商量!”

本雅失里一说正事,大帐中顿时寂静一片。

“是这么一回事儿,大明派了使节来招抚本可汗,只要咱们承认是大明藩属,接受大明封诰,每年贡赋点东西,以彰君臣之道,就可以互市贸易,互不侵犯,如今大明的使节已经赶到咱们这儿了,召集各位来,就是想问问大家伙儿的意见,咱们答不答应?”

本雅失里话音刚落,大帐里立即炸了锅,有人振臂高呼:“答应!为什么不答应!瓦剌步步紧逼,比大明人还狠,现在辽东已经稳稳控制在了大明手中,奴儿干诸部也他娘的投了大明,不就嘴上服个软嘛,又不是真个受它大明的管,为啥不答应?瘦驴拉硬屎,硬撑着给谁看啊?”

“不答应!坚决不答应!大汗是成吉思汗的子孙,怎么能向大明人低头?咱们草原上的汉子怕过谁,它不跟咱互市贸易,难道咱们不能抢么?大明人有什么了不起的,大汗给我一路兵马,我马上杀到大都城去!”

“就凭你?你要有这个本事,当初咱们就不会被赶回草原了!”

“你敢长敌人志气,弱自己威风?我看你跟辽东汉人眉来眼去的,是不是也想投降大明人?”

“你放屁!”

“敢骂老子!来来来,跟老子较量较量!”

阿鲁台太师一直面带微笑,看着首领们吵来骂去,不发一言。

细作报来帖木儿帝国向大明进军的消息,阿鲁台太师大喜。

由于近两年来鞑靼的处境一直不好,内外交困之下阿鲁台被迫选择向大明靠拢,以对抗瓦剌的入侵,这种向大明示弱的行为,激起了鞑靼各部落首领的强烈不满,现在这种不满的情绪达到了顶峰,首领们纷纷向阿鲁台施压,建议趁帖木儿东征大明之机,对大明采取强硬态度。

阿鲁台虽然控制着整个鞑靼,但是这么多部落首领表示不满令他也深为不安,与心腹手下一番议论之后,他决定:处决大明使节,拒绝大明封赐,以此来安抚诸部落首领愈来愈强烈的不满情绪。

如果放在以前,他是不敢采取这种极端手段来对付大明的,但是帖木儿已经对大明发起了东征,等到战火一开,对使节被杀的事情,大明皇帝只要足够明智,一定会选择息事宁人。

而处于内外交困中的鞑靼就能借此重振声势,并趁大明与帖木儿帝国开战之机积蓄实力重新崛起。

拿定主意,阿鲁台马上把这个意见告诉了他的傀儡可汗本雅失里,召开鞑靼各部落首领大会,宣布这个决定。

本雅失里看见首领们闹得实在不像话,一拍桌子,傲然站起,大声说道:“我们是成吉思汗的后代,怎么能向敌人低头俯首!不管是瓦剌那群叛徒,还是大明这个敌人,不管我们的处境如何艰难,我们都永远不向任何人低头!”

“好!大汗说的对!”

“大汗英明!”

众多顽固仇恨大明的头人疯狂叫嚣起来。

本雅失里冷声道:“来啊!把大明使者郭骥,给我带上来,乱刃分尸!”

“且慢!”阿鲁台笑眯眯说:“大汗,这大明使节胆大包天,妄图招抚大汗,固然该死,念在他在大明也是一个高官,大汗就给他一个慈悲的死法吧!”

“嗯,也好!就依太师所言,来人啊,对大明使者郭骥,施以马踏之刑!”

可怜那郭骥以及一众随从立即被绑了上来,身上裹一层毛毡,一个个横着置于帐前。兴奋的蒙古勇士呼喊着,很快,一队骑兵从可汗大帐前狂飙而过,数百只马蹄践踏在几个大明使者身上,毡毯中立即传出不似人声的惨叫。

帐中观看的众蒙古部落首领放声大笑,纷纷举起酒碗互相请酒,他们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帐前的蒙古铁骑来回奔驰,那践踏的马蹄便也无休无止。马蹄下,毡毯渐渐从圆柱形变成扁平,一滩滩血水从毡毯中渗出,马队依旧没有止歇。毡毯下已经没有一点声息,兴高采烈的蒙古铁骑依旧没有停止。按照千百年传下的规矩,这项刑罚要到骨零散、肉成泥,才算结束。

大明内阁、六部、五军都督府的官员们齐聚一堂。

谨身殿上一团沉闷。

解缙愁眉紧锁:“皇上,郑和宝船队刚刚出海,是否暂罢安南战事,以便集中全力,应对来犯的帖木儿大军?”

朱棣冷笑道:“一个瘸子就怕了?”

解缙面露苦笑,退而不语。

“帖木儿,哼!朕久仰他的大名了。”朱棣满脸不屑言道,“听说他雄霸西方,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朕正想与他一较长短,他肯来,再好不过!郑和率领的宝船队继续航行!安南战事继续进行!无需为了一个老瘸子而停止,他要战,俺便战,大不了朕御驾亲征,与他一决高下!”

夏原吉赶紧道:“皇上,打仗要烧钱的啊!造大船远航南洋,那么多秀才聚在一起编修《永乐大典》,扩建北京城要花钱;疏浚大运河,征讨安南更费钱。偏偏太祖高皇帝订的税率特别低,又规定了永不加赋。现在皇上又要在西线与帖木儿开战,户部可拿不出这么多钱呐!”

此时,朱棣忙于南线正在进行和西线即将展开的大战。

郑和庞大的宝船队已经出使西洋了,冬季下西洋,正可利用季风便利。永乐大帝以郑和、王景弘为正副使者,率战舰二百零八艘,船员二千七百八十人自苏州刘家河启程,渡海先到福建,又从福州五虎门启航,开始了中华民族历史上第一次声势浩大的远洋。

这次远洋,最大的战舰长四十四丈,宽十八丈,在海上仿佛一座移动的堡垒。在人类历史上,还从不曾有过如此规模宏大的远航。

郑和与王景弘离开南京之日,朱棣亲自率领百官于燕子矶相送,还举行了盛大的宝船队启航仪式。

谁知,这边刚刚送走了向南洋诸国宣扬大明国威的远洋舰队,西北边疆就传来了鞑靼可汗本雅失里悍然处死大明使节郭骥及其一众属官的凶讯。这些官员被本雅失里残忍地以马踏而死的方式杀害的消息传到金陵,朱棣勃然大怒!

文武百官也是怒火万丈,不过考虑到远洋舰队刚走,安南正在打仗,牵扯进去数十万精兵,而西域又有一个不容小觑的帖木儿气势汹汹杀来。大明虽然兵力雄厚,可是需要分别镇守各处,能够调动的机动兵力只有五十万左右,如今安南投入兵力三十万,郑和带走三万,一旦西线战事打响,势必还要向甘凉地区投入更多兵力,实在是有些捉襟见肘。

不光兵力不逮,各种军饷物资的征调也是个大问题,因此内阁群议之后提出,对鞑靼可以先做外交努力。外交努力的真正目的,当然不是希望鞑靼交出凶手,因为这凶手就是鞑靼可汗本人,只是希望借此暂施缓兵之计,等到安南或者西域战事结束后,再腾出手来对鞑靼开战。

这个意见被朱棣毫不犹豫否决了,他训斥蹇义、解缙、杨荣等人:“书生之见!迂腐!本雅失里先向我大明称臣,既而却杀我使节,你们以为,他仅仅是杀我一个使节了事么?哼!”朱棣浓眉一挑,杀气腾腾道,“鞑靼哪来那么大的胆子?帖木儿既然招揽瓦剌,岂能不对鞑靼派出使节?本雅失里定然是预料我大明已在南、西两线开战,没有可能再对塞北出兵,才悍然杀我使节!这只是一个试探,只要我们稍作示弱,他必然会马上选择与帖木儿结成同盟,得寸进尺犯我辽东,侵我大宁,进逼北京迫我一步退,步步退,朕岂能如他所愿!”

朱棣推案而起,傲然喝道:“环顾宇内,纵然尽是敌酋,朕又有何惧哉?这一仗,一定要打!”

圣旨以八百里加急传到北京行在,任命淇国公丘福为征虏大将军,担任塞北诸军总兵官,又命武城侯王聪、同安侯火真为左右副将,靖安侯王忠、安平侯李远为左右参将,一个公爵、四个侯爵,率十万精兵出塞,讨伐鞑靼。

朱高煦闻讯大喜,立即派亲信快马给丘福送去密信。

汉王敏锐地感觉到,这是一个天赐良机,有助于自己一派势力重新崛起。他告诉丘福,这一仗不但要打赢,而且必须胜得漂亮。凯旋归来之后,丘福就能借赫赫战功重回朝廷中枢,把持军中大权。

雪原之上,朔风呼啸,军帐中却很暖和。

正在查看地图的丘福心里很是着急,这次出兵,是他重返中枢的好机会,尤其是接到朱高煦的密信之后,更深知打上一场大胜仗的意义何等重大。可是他率领十万大军在塞外转悠了一个多月了,粮草没少耗费,士兵还有不少冻伤的,却连鞑靼人的影子都没看见一个。

茫茫草原,一望无边,再加之大雪弥漫,若是有心避而不战,百万大军撒进去也能立刻消失得干干净净,上哪儿找去?

丘福愈想愈是焦躁,忽地回身说道:“雪积盈尺,大军行动不便,本帅决定,火真、王忠率大军与辎重随后缓行,王聪、李远,与本帅各率一千精骑,相互呼应,搜索前进,寻找敌巢。遇有小股敌酋即战,遇有大股敌酋则立召援军呼应。”

三天后,一支明军骑兵猫着腰低着头,顶着把人吹得举步难行的凛冽寒风,在鹅毛大雪中艰难跋涉。他们的脸上蒙着厚厚的毡巾以御风雪,只露出一双眼睛,呵气让眉毛和帽沿儿都沾上了一层白霜。

一位百夫长率领一队斥侯登上高处,拉下面巾四下打量,只见雪舞银蛇,天地间一片迷茫。稍顷,忽地发现远处有一抹黑影从一片矮山坡后绕出来,正向西边缓缓移动。看清楚了,是蒙古人,正在雪原中艰难跋涉,有老人、有妇女、有孩子,有牛羊和车帐,分明是一个正在迁徙的部落。

十万明军在雪原上游逛了快两个月了,除了一些猫冬的小部落,几乎无甚斩获,一见有人,百夫长立即精神大振,下令从速接近、查明底细,他亲自赶去禀报大将军。

丘福马上决定予以歼灭,派人通知王聪、李远各率精骑前来汇合,然后不等他们赶到便果断发动了进攻。紧随而来的王聪和李远两队也匆匆投入到厮杀之中。不想他们刚刚追过前边一片雪坡,驰入低谷时候,陡地杀声四起,纵目望去,四下起伏不定的雪坡上,也不知哪里埋伏的千军万马,突然就现出身形,向他们猛扑过来,一时间天地间鼓角轰鸣,四处人喊马嘶,不可抵挡!

丘福情知中计,又惊又悔,猛然勒马,鞑靼骑兵已从四面八方一波紧接一波地涌来,向他的队伍展开了攻击。丘福所部四处突围,却始终冲杀不出去,呼啸着狂奔而来的鞑靼骑兵遍布了整个雪原,喊杀声如惊涛骇浪,雪地上已倒下无数尸体,被马蹄践踏成泥。

淇国公丘福汗透盔甲,血染征袍。武城侯王聪已经战死,安平侯李远浑身是伤,断了一臂,被几个亲兵护持着,紧随在丘福马后,仿佛寒风中的一片落叶,摇摆不定。很快,鞑靼骑兵追上,将李远和亲兵砍落马下,踏为肉泥。

还跟在丘福身边的已不足三十骑,他不停地挥着刀,那刀已被他砍得卷了刃,上边满是肉浆,也不知道已经杀了多少人。

“突围出去!三军速撤,取道辽东,返回关内!”这是丘福此生发出的最后一道命令。几名鞑靼骑兵扑上来,几把马刀几乎同时辟到了他的身上。顿时,一腔热血,洒向长空!

丘福提十万大军出塞,结果因他好大喜功,一脚踏进鞑靼人的陷阱,一公两侯,三千精骑全军覆没。带着步骑混编的大队人马死活追赶不上的同安侯火真、靖安侯王忠闻讯大惊。主帅既死,两员大将迫不得已,只得依照丘福临终遗言,就近借道辽东,仓惶撤回关内。

朱棣接到战报恨怒交加,十万大军出塞,竟然被人斩了一公两侯,若非辽东相助,十万大军就要尽没于塞北,怒不可遏的朱棣不顾部将恳求,褫夺丘福世袭罔替的国公爵位,徙其全家至海南。两个战死的侯爷和两个狼狈不堪逃回的侯爷王忠、火真也被褫夺爵位,削除军职,永不录用。

朱棣处罚了这些残兵败将,立即决定御驾亲征,起京营精锐讨伐鞑靼。

蹇义和解缙劝他暂息雷霆之怒,待西域和南疆战事稍缓,再行北伐。朱棣只回以两个字:“不允!”两人退而求其次,又请朱棣再遣大将,无需御驾亲征,朱棣还是两个字:“不允!”

朱棣这一次是动了真怒,立即下旨,宣达天下,尽起山东、河北青壮,再加上京营兵马,共计五十万大军扫北!

朱棣这厢紧锣密鼓的准备出征,汉王朱高煦又不禁转起了心思。

丘福兵败被杀的消息传来后,朱高煦如同五雷轰顶,淇国公死了,而且是兵败削爵,他手中最硬的一张牌没了,他那个大哥和那些文官们岂能不趁机清洗他在军队中的派系?

这一次,真的是大势已去了!

可是当永乐皇帝宣布御驾亲征的消息传来后,朱高煦突然在一片漆黑中看到了一线光明!他曾与父皇并肩作战,正因为靖难之功,父皇才起了易储的念头,如今父皇要御驾亲征,上阵父子兵啊!如果能伴驾出征,再建殊勋,不但能保护自己在军队中的势力,而且未尝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拿定主意,朱高煦匆匆赶往皇宫。

朱棣是寒冬腊月发兵扫北的,到此时已经在北疆塞外征战达半年之久。若论打仗,鞑靼的战斗力根本不是这位骁勇无敌的马上皇帝朱棣的对手,但是若论逃跑,鞑靼却正擅长。

于是他们采用了最正确的战术:逃,拖着大明皇帝逃。

而且将大队伍一分为二,本雅失里带一拨,阿鲁台带一拨。

整整一个冬天再加一个春天,双方就是在这追与逃的过程中度过的,偌大的草原成了一个跑马场,双方你来我去,绕着圈儿,逃的没命逃,追的没命追。

朱棣眼见如此下去不是办法,狠下一条心,以帝王之尊,不顾众将阻拦,亲自率领一支两万人的轻骑精锐,撇下步兵主力,连续追了本雅失里二十多天,把本雅失里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几次绝望得都想自杀了。

他不想再逃了,再逃下去,他的人马也受不了,而这里又恰是元太祖成吉思汗龙兴之地,很容易鼓舞士气,所以他决心停下来与大明军队决战!

一番誓师,士气是鼓舞起来了,成吉思汗的子孙们也真想在祖宗面前大大威风一次,但是他们的整体实力较之大明军队,实在差了不止一个档次。

尤其是由朱棣亲自统领的这支军队,更是大明军队精锐中的精锐。

双方刚一交战,只见一位身穿锁子甲,头戴金凤盔,骑一匹通体雪白骏马,一身金龙锦衣,乍腰猿臂,满脸虬须,威猛不可一世的将军手使一支方天画戟,一马当先突入鞑靼阵营,冲杀开一条血路。

众人放眼一看,正是汉王朱高煦!

这一仗杀下来,高煦毫发未损,只是坐骑中了数箭,让随军兽医官牵去医治。朱棣当即将自己的御马赐给高煦,以示厚爱。不仅当着众将士送御马,朱棣一时兴之所致,还把一支天策卫护军也一并交给了高煦,让他立即带去追杀鞑靼人。

随后朱棣亲自挥舞军旗,率中军兵马闯入。

见皇上与皇子如此英勇,大明军队个个勇不可当。这一通杀戮,只杀得鞑靼人哭爹叫娘、仰马翻、血流成河。

朱棣终于追上了本雅失里,并立刻向他发动了攻击。

本雅失里万万没有想到,朱棣来得这么快,毫无招架之功,被朱棣一顿猛打,丢下了所有辎重,只带了七个人逃出去。

无论如何,本雅失里总算是捡了一条命,继续着他的逃亡之路。

但他却未必知道,他的这次战败不但是他的耻辱,也会让他的祖先蒙羞。或许是宿命的安排吧,朱棣追上并击溃这位成吉思汗子孙的地方,正是斡难河。

朱棣在马上俯视着这片刚刚经过大战的土地,大风吹拂着一望无际的草原,斡难河水在阳光照耀下映出迷人的光彩,刚发生的那场恶战似乎与这片美丽的土地毫无关系。

胜利喜悦已经消退的朱棣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沉思了一会,对左右感叹道:“这里是斡难河,是成吉思汗兴起的地方啊。”

是的,200年前,就在斡难河畔,铁木真统一了蒙古部落,成为伟大的成吉思汗,术赤、窝阔台、拖雷、哲别等后来威震欧亚大陆的名将们环绕在他的周围,宣誓向他效忠。

之后他们各自出征,将自己的宝剑指向了世界各个角落,并最终建立了横跨欧亚的蒙古大帝国。

转眼之间,200年过去了,草原上刚烈的风仍旧在呼啸,斡难河水依然静静流淌,但那雄伟的帝国早已不见了踪影。

而就在此刻之前,伟大的成吉思汗的子孙在这里,被朱棣指挥的大明军队打得落花流水。

百年皇图霸业,过眼烟云,一切都随风而逝,只有辽阔的草原和奔流的河水,似乎在向朱棣和他的将士们述说着这里当年的盛况。

正当阿鲁台太师被大明军队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在草原上兜着圈子继续跟朱棣躲猫猫的时候,瓦剌三王兴高采烈地向朱棣讨赏来了。

原来本雅失里仓惶逃窜,不辨东西,好不容易逃离了朱棣的虎掌,却一头闯进了瓦剌的地盘,瓦剌三王马哈木、太平、秃孛罗正率大军屯扎在瓦剌边境坐山观虎斗,等着捡便宜呢,这一下把本雅失里堵个正着。

本雅失里情知落入瓦剌手中将比落入大明手中的下场会更加凄惨,因此拼死反抗,结果被乱箭射成一只豪猪,当即身亡。

瓦剌三王得知他们杀死的竟是鞑靼大汗,赶紧派使者送来本雅失里的脑袋,向大明皇帝表功。他们先讲在西线如何伏击帖木儿帝国的左路军,为此马哈木王的亲孙子也战死在沙场上,又讲他们在东线如何配合大明军队作战,杀死了鞑靼可汗本雅失里。自我夸耀一番战功之后,他们就向朱棣提出了一连串邀赏条件。甚至请求大明皇帝陛下把鞑靼领土分赏给瓦剌三王;封官赐物,并拨给神龙火炮、火铳等新式军器。

朱棣一看瓦剌三王的来信就火冒三丈,拍案骂道:“混账东西!巧取豪夺,骄横如此,想来打朕的秋风么?要封官,要军器也就罢了,还要鞑靼国土,你们当朕好欺负么?”

那瓦剌使者被朱棣骂了个狗血喷头,正伏地请罪的当口儿,实在逃不动的鞑靼太师阿鲁台也派人求见朱棣来了。

他要投降!

朱棣心中便想,阿鲁台若是一味逃去,他总不能追他到天边。再者,草原之地,他也不可能久呆,眼下瓦剌野心勃勃,意欲吞并鞑靼领土,不管他同意还是不同意,只要他一走,瓦剌肯定要对鞑靼下手,若是鞑靼被瓦剌统一,岂非更加势大?一念及此,朱棣便顺势接受了阿鲁台的乞降,封他为和宁王,统治鞑靼,为大明属国。

至此,朱棣北征,大获全胜,鞑靼大汗本雅失里死,太师阿鲁台降,瓦剌三王马哈木、太平、秃孛罗在此之前就已经接受了大明的诰封,由蒙古西北诸汗国派生出的东察合台汗国此前业已向大明称臣,奴儿干都司又控制了黑龙江、乌苏里江、库页岛等广大地区,北疆一时大靖!

朱棣志得意满,登上极北之地的擒狐山,在巨石上刻下了一副16个大字的御制铭,“翰海为镡,天山为锷,一扫风尘,永清大漠”!

此时此刻,朱棣还不知道西域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他的强劲敌手跛子帖木儿已经在率部向大明进攻的途中莫名其妙地翘了辫子,帖木儿的子孙打成了一锅粥,纷纷率部回蹿。帖木儿第四子沙哈鲁与他的皇侄洒黑联手,从哈里苏丹手中抢到了河中地区,并派使者向大明称臣。

哈里苏丹听说之后不敢怠慢,马上也派出使节出使大明,向大明皇帝称臣,争取大明的支持。只等他们的使者一到,大明便要成为昔日蒙古大帝国,包括元朝、窝阔台、察合台、伊儿、钦察等汗国的共同宗主国。

朱棣接受阿鲁台的贡品和朝觐之后,随即整顿兵马,凯旋南归。

皇上仪仗浩浩****,而与仪仗护驾开道的,正是骑着御赐宝马、八面威风的汉王朱高煦。

此番随皇帝征北,朱高煦的表现可圈可点,深得父皇欢心,不但赐御马与他,还赐他一支护卫。

本来,朱高煦封为汉王后,按规制就应当配有三护卫兵马,但是他一直赖在京里不肯就藩,这三卫兵马,自然也就没有给他。?可是此番他随父征北屡立战功,重新获得了朱棣的宠爱,父皇一时高兴,还主动把鼎鼎大名的御林军天策卫赐给了他。

朱高煦心花怒放,得意至极。

谁都知道历史上也曾有一支叫天策卫这个名字的。武德四年(公元621年),李世民带领大军攻下洛阳,击败王世充、窦建德联军,因战功显赫而名声大震,唐高祖遂封他为天策上将,并且允许他在洛阳开“天策府”,特许自己招募天策府官员,其护卫即取名为天策卫。后来李世民在玄武门博命一击,杀死了自己的兄长、皇太子李建成和四弟齐王李元吉,逼迫父皇李渊立自己为皇太子,并继承皇帝位。

如今父皇把自己的天策卫赐给他,这意味着什么??

此刻朱高煦已经把自己当成了玄武门兵变成功的李世民,自然得意扬扬。?

当太子朱高炽率蹇义、解缙等文武百官齐聚龙江驿,迎接永乐銮仪,看见御辇前面的白驹上端坐的竟然是朱高煦,不禁心中一沉,倏然大惊!

和半年前的朱高煦比起来,他现在更强壮,也更显成熟了。一脸虬须,无论身形、相貌、还是气质,都酷肖永乐皇帝,再加上他骑的乃是皇帝的御马白驹,不少人竟然把他错当成了朱棣。

此刻,永乐皇帝静静地坐在车轿里。

朱棣穿着一身玄色常服,斜倚在靠枕上,望着车厢一角悠悠出神,眉宇间有一种掩饰不住的疲倦。征北之役持续半年之久,精神和身体都感到了极度的疲倦,他毕竟不是20岁出头,英姿勃发,有着无穷精力的少年人了。此番北征达到了他的战略目的,西域战事靠老天爷帮忙也在有惊无险中结束了,他很欣慰,很开心!

但是国运坎坷的牵挂暂时放下了,他又牵挂起了家人。大捷的消息传回京城,不久他就收到太子的一封来信,本来他还想在北京多住些日子的,接到太子的信后,不得不马上启程赶回南京。

太子在信中只说了一件事:母后的身体近来愈发的不妥了,头疾频发,痛苦难当。朱棣见信之后,凯旋而归的喜悦顿时一扫而光,他现在只想赶快回到南京,见到自己的皇后。

人谓高处不胜寒,帝王是寂寞的,如果这相濡以沫,可以与之交心的妻子再辞世而去,他就真成孤家寡人了!

真到了那一天,即便拥有天下,又有什么乐趣和意义?

车轿忽然停住,朱棣轻轻抬起头,就听朱高煦在外边用饱满的声音朗声说道:“父皇,太子与文武百官齐聚龙江驿,恭迎圣驾!”

罗小玉卷起车帘,朱棣踏出车子,身上一袭玄色金纹的便服,头发挽个道髻,束一条黑色抹额,笔直地矗立在那儿,身形伟岸之极,仿佛一杆刺向苍穹的大枪,头顶就是湛蓝的天空。

太子和百官霎间呼啦啦在他脚下跪伏一大片。

朱棣说的第一句话是:“炽儿,你母亲还好吗?”

高炽嗫嚅不能言:“母亲已经昏迷……两日了。”

“啊!”朱棣不顾礼制,夺过近侍骏马,扳鞍跃上,挥鞭如雨,扔下文武百官向着紫禁城狂奔而去。

太子与朱高煦、蹇义尽皆夺马紧随。解缙、杨荣等人看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纷纷撩起袍裾,上马的上马,登轿的登轿,忙不迭地向着紫禁城奔去,原本整整齐齐的队伍登时大乱。

坤宁宫中,已是油尽灯枯,奄奄一息的徐皇后从昏迷中醒了过来,她抓着妹妹妙锦的手,气若游丝地问道:“皇上……回来了么?”

她的声音太微弱了,微弱得妙锦已经听不清楚,但她知道姐姐在问什么。

妙锦含着眼泪回答:“姐姐,皇上就快回来了,就快……回来了……”一句话说完,她的眼泪就扑簌簌流下来。

大姐待自己如同慈母一般,眼见她形容枯槁,两颊凹陷,已被病魔折腾得不成样子,妙锦心酸不已。

“姐有一件重要的事,要托付给你。”

“这事就别再说了。”

“姐走了,你姐夫没个可心的人儿照料,姐就是到了阴间,也放心不下呀。”

“妹这辈子,已经下定决心不嫁人了。”

“你这人呐,姐也想不明白你是怎么回事,长得像枝花儿似的,偏偏抱定了打单身的念头。你姐夫这个人吧,虽然从来没有对我说过想纳你为妃,可是我能感觉到,他是真心喜欢你的,你就应了姐吧!”

就在这时,宫门口有人惊叫:“皇上回……”

“卟嗵”一声,却是那门口的太监闪避得慢了点儿,被朱棣如风一般卷进来的身子一带,一跤摔倒地上。

“皇后!皇后!”

朱棣一迭声叫着,径直扑到皇后榻前,弥留之际的徐皇后此刻全凭一股意志在坚持着,忽然听见丈夫的声音,徐皇后双目一亮,竟然恢复了一丝儿精神。

朱棣怀抱着徐皇后哽咽道:“皇后,朕才离京半年,你怎么病成这副样子了?太医,太医!混账东西,死到哪里去了!”

侍立一旁的一堆太医“卟嗵”一声跪到朱棣面前。

朱棣声嘶力竭地道:“快救皇后!治不好皇后的病,朕把你们全杀了!”

“皇上!皇上!”徐皇后突然提高了声音唤他。

朱棣马上回头,紧紧抱住她轻声道:“皇后且宽心,你的病,一定能治好!”

徐皇后轻轻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凄然哀婉的笑容,她轻轻道:“皇上,妾身福薄,怕是不能……再侍奉皇上了。”

屋子里所有的人都退了出去,只剩下皇后与朱棣二人。

朱棣的身子像打摆子似的不住发抖,恐惧莫名地道:“皇后,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你不会死、不会死的!”

徐皇后伸出一只手,轻轻按在朱棣的嘴巴上,堵住了他的话,又轻轻滑下去,爱怜地抚过他虬结的胡须,低声道:“皇上,妾自14岁……跟了皇上,三十多年的夫妻,皇上对妾身宠爱如一,妾……知足了……皇上,妾一直在等你回来,有几句话……要……要对皇上说……”

朱棣的热泪吧嗒吧嗒地落下,他握住徐皇后瘦削的手腕,颤声道:“皇后,你说,你说,俺听着呢,俺都听着呢!”

徐皇后道:“皇上……个性坚强,乾纲独断,天下尚风云动**,需要这样的天子。但是,唯其如此,皇上更要兼听,兼顾,广求贤才。皇上要……爱惜百姓,恩礼……宗亲。请皇上勿娇宠外戚,尤其是我徐家,徐家……承蒙皇恩隆重,已贵不可言,切勿因妾身之故,再加恩宠。”

朱棣泣不成声道:“皇后,俺记下了,都记下了!”

徐皇后抽出手,轻轻抚摸着朱棣的脸颊,目光如丝如缕地流连在他脸上,依依不舍地道:“皇上,你黑了……也瘦了,千万……要保重身体呀……”

“你别担心我,我很好的。”

“我有三件事,要叮嘱皇上。”

“你讲。我一定照办。”

“帝王的事,内助为要。我走之后,就让小妹妙锦,继我为后。有他照料你,我也就放心了。”

“好的。”

“其二,我在北京过了二十多年,已经习惯了那边的水土,我走了之后,请把我埋在北京那边吧。”

“你放心,俺陪你一起回去!”

“还有,立太子之事,就不要更换了。还是立高炽为好。”

“可是,高炽的心太软。”

“高炽心软,心也善,他做了皇上,高煦、高燧会两家会平安一世。臣妾担心的是,若是高煦、高燧做了皇帝,高炽一家……恐怕……就没活路了。”

“好吧,俺也答应你。”

听到这话,皇后那只一直轻轻搭在朱棣臂弯上的手,微微地一滞,无力地垂落下去,一滴眼泪从眼角轻轻地滑落,已溘然而逝。

大殿上鸦雀无声,静寂的叫人透不过气来,过了好半晌,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才从朱棣口中号啕出来:“皇后啊……”

朱棣跌坐在榻前,像个孩子似的号啕大哭起来,哭得泣涕俱下,再也顾不得他在外人面前一向注意的帝王形象了。

皇上的哭声一起,宫门大开,王子和臣工们全都拥了进来。

蹇义缓缓撩袍跪倒,听着朱棣那撕心裂肺的哭叫,禁不住鼻子一酸,目中也漾起了泪光。

汉王朱高煦跪行到病榻前,叩头大哭,泪流满面。

母亲一向更宠爱大哥,为此,朱高煦对母亲未尝没有怨尤。但是眼见母亲辞世,也是十分悲伤,哭得捶胸顿足,死去活来。

国母辞世,朱棣伤心欲绝,他为皇后选谥号为仁孝文皇后,停朝大办丧事。在灵谷寺、天禧寺举行大斋,听群臣前来致祭。本为庆祝皇上凯旋而归所做的种种庆祝活动全部取消,皇后大行,举国致哀。

与爱妻今生永绝,何异于裂肉撕心!这件事对朱棣的打击太大,以致丧事刚刚办完,他就重病一场。这些日子的国事大多仍旧由太子处理,但是毕竟皇上已经在朝,许多事太子也不敢擅自作主,又不敢打扰病中的父亲,因此捡那并不紧急,但是影响长远不可轻易决策的事情,都先搁置下来。

深夜,朱棣十分专注地在灯下批阅奏章。

罗小玉几番欲言,终究不敢出声。

朱棣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了罗小玉在殿角局促不安的身影,他缓缓和上刚刚批阅完的这份奏章,抬头问道:“有事么?”

罗小玉连忙躬身道:“没事,没事。夜色已深了,皇上千万保重龙体!”

“啊。” 朱棣这才注意到,天色真的极晚了。

朱棣站起身来,揉着额头,习惯性地说道:“好,摆驾坤宁宫……”

话说到一半儿便戛然而止,悲叹道:“伊人已去,还去坤宁宫中作甚?”

朱棣心中顿时一酸,平时若这么晚不睡,皇后一定会派人来催促,哪怕这一晚他是要宿在其他嫔妃处,皇后也一定要确定他已回到后宫安歇,这才就寝,哪怕是在她病中也不例外,而今……她再也不能嘘寒问暖了。

朱棣道:“小玉,明儿早上,你去大功坊跑一趟。给徐家小郡主传一道旨。她姐姐临终前留下一个遗愿,要朕娶她做皇后,朕已经答应了……哦,这事,妙锦是知道的。”

“好嘞。”罗小玉高兴回话,“奴婢听说小郡主早就从大功坊搬出来,住到定国公府上去了。”

“哦,她住到定国公府也好,她那大哥,脑袋被驴踢过的,都什么时候了,还死抱着建文那块灵牌不放。”

次日一早,罗小玉便去了定国公府。

他本以为这样的大好事自己应当办得来顺风顺水,一马平川,全天下的女子,还有不想攀龙附凤的吗?何况皇上还把后宫的凤椅给小郡主留着哩,一进宫便做母仪天下的皇后,想想,那得多大的福分才成?

谁曾想妙锦小郡主听了罗小玉宣达的圣旨后,居然执意不从。并且当即挥毫写了一封信,叫罗小玉代呈皇上。

信如下:

皇上:

臣女生长华门,性甘淡泊。不羡禁苑深宫,钟鸣鼎食;愿去荒庵小院,青磬红鱼。不学园里夭桃,邀人欣赏;愿作山中小草,独自荣枯。听墙外秋虫,人嫌其凄切;睹窗前冷月,自觉清辉。盖人生境遇各殊,因之观赏异趣。矧臣女素耽寂静,处此幽旷清寂之境,隔绝荣华富贵之场,心胸顿觉朗然。

今日钦差捧上谕来,臣女跪读之下,深感陛下哀怜臣女之至意,臣女诚万死莫赎也。伏思陛下以万乘之尊,宵旰勤劳,自宜求愉快身心之乐。幸外有台阁诸臣,袍笏跻跄;内有六宫嫔御,粉黛如云。而臣女一弱女子耳。才不足以辅佐万岁,德不足以母仪天下。既得失无裨于陛下,而实违臣女之素志。臣女之所未愿者,谅陛下亦未必强愿之也。

臣女愿为世外闲人,不作繁华之想。前经面奏,陛下犹能忆之也。伏乞陛下俯允所求,并乞从此弗以臣女为念,则尤为万幸耳。盖人喜夭桃秾李,我爱翠竹丹枫。从此贝叶蒲团,青灯古佛,长参寂静,了此余生。臣女前曾荷沐圣恩,万千眷注。伏恳再哀而怜之,以全臣女之志愿,则不胜衔感待命之至。

风华绝代、孤标傲世的徐妙锦表明自己对荣华富贵没有任何奢望,宁愿出家为尼。清词丽句中透着淡然的悲切,谦辞敬语中带着傲然的尊严,宁静得像一株山间的小草,孤独俯仰,自在枯荣。

朱棣读罢这封信,对妙锦愈发敬重起来,此后既未为难妙锦,也再未另立新人为皇后。

不久,妙锦果真于城南紫云庵落发为尼,每日古井无波,青灯佛卷,虔诚陪伴佛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