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征安南兄弟齐上阵 拒赴藩汉王装可怜(1 / 1)

大明远征军杀入安南系十月前后,正是安南全年气候暴热之季,而且湿热难挡,一动弹便大汗淋漓,军装盔甲湿漉漉让人万分难受。张辅和他所辖的军队,此前并无在这种地理和气候环境下作战的经验。岭南的瘴气就已经很令人恐怖了,更别说是更潮湿更闷热的安南。野战长途奔袭,士兵脱水严重,又不敢乱喝水,既害怕中毒,更害怕瘟疫在军中传播开来。

北越地形复杂,山峦重叠,原始森林密布,河道纵横交错,而安南人自古以来便是丛林游击作战的高手。安南的雨季,对于披甲的士兵更是可怕的灾难和梦魇。还有令人闻之色变的蚂蟥,只要有可能的地方,安南人都挖了壕沟,沟内竹刺密布且有剧毒。所以大明军在北越行军作战的条件非常艰苦。当然只要过了这个阶段,进入到平原地区,安南人就不是大明军的对手了。

张辅兵发广西凭祥,沐晟则从云南蒙自进军,两路大军左右开弓,杀气腾腾一举突入安南境内,向着安南腹地前进。

担任广西方面军左前锋的蹇贤,与担任右前锋的黄中两彪兵马如入无人之境,并未遭到有力阻击,便连破隘留、鸡陵两关,一路攻击前行,并在白鹤与沐晟的云南方面军会师。

现在横在张辅面前的,是安南北部早已布满防御工事,囤积着十万大军的连绵高山与莽**丛林。

左路军前锋蹇贤率部进入了一片原始密林里。苍松墨绿,小溪如练,阳光透过密密的枝叶犹如碎金般洒落到战马和士兵身上,轻绡薄绫般的雾岚在林间袅袅飘绕,南国丛林,看上去静谧美妙,实则充满凶险。

蹇芳骑在马上,紧盯着前面的堂兄赛贤,袖着双手,把自己蒙得严严实实的,他不怕打仗,而实实在在地害怕被丛林地带如烟如雾的小墨蚊叮咬得痒不可当!那痒处一挠便红肿、糜烂一大片,感觉能把人活活痒死!除了怕痒,蹇芳还非常不喜欢这漫长的行军时间里犹如远古蛮荒世界里死一般的沉寂,除了马蹄声、脚步声,只有偶尔被惊起的雀鸟掠上蓝天时发出的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他的战刀挂在鞍侧,发出“霍啷霍啷”的碰响,蹇芳现在特别喜欢听这响声,就像听音乐似的,给这沉闷乏味的行军,多少添了些儿生趣。

陡地,“呜——呜——”的号角声乍然响起,凄厉而苍凉,在山谷中回**。两侧高处的林莽中突然跃起无数人影。随着他们的动作,一块块巨大的石块轰隆隆滚下山坡,裹着一蓬蓬乱草,重重地砸在行走在山谷中间的队列里,声势十分骇人。而且队伍中已经出现了伤亡,有人在大声惨叫、在痛苦地呻吟。

走在前列的蹇贤脸色一变,立即拔刀高喊:“结阵,迎敌!”

身后的蹇芳则脆声嚷道:“保护将军!”吼毕即与亲卫奋勇跃出,马踏敌营,挥刀砍杀,数千人在混战,人如虎,马如龙,厮杀成一团。蹇芳杀得性起,嗷嗷狂叫,左右只见他铁骑奔驰,犹似砍瓜切菜,鲜血飘飞,人头漫天散落。

安南军并未恋战,当明军冲上山头时,他们已经逃向了不远处的多邦隘城。

蹇贤立即驱兵杀至城下,城外已是一片狼藉,许多竹木结构的房屋,已经燃烧着火焰,或者弥漫在一片硝烟之中。

安南军已将吊桥拉起,拒明军于坚墙深壕之外。随后,张辅率领的大队兵马也跟了上来,传令各部准备攻城器械,以待择时攻城。

多邦隘墙高城坚,城下有深深的壕沟,沟内密密麻麻插满了竹刺。

张辅使出一招声东击西之计,派黄中率部转往上游,装作要进攻它处,以麻痹安南军,却以蹇贤部担任敢死队,每人手持火炬和铜角,在夜间四鼓时分,越过重壕,用云梯登城。

武德将军蹇贤成了敢死队长,在“咚咚”鼓声中挥刀爬城,捷足先登,冲杀在所有将士的最前面。蹇芳与众死士也纷纷蚁附而上,然后吹响号角,万炬齐举。城下军队呐喊涌进,三军士气大振,勇不可当,只消两个时辰,就将安南军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军事重镇多邦隘攻破,杀入城池之中。

张辅喜出望外,胜利分明已经握在掌中,却没料到,攻入城池中的明军仿佛进入了魔幻世界,在熊熊烈火与缭缭烟雾之中,隐约看见一些巨大的怪物“咻咻”嘶叫着向他们扑来。长鼻子一卷,便有明军被高高甩上天空,待到跌落地上,已是非死即伤,不会动弹了。

这是象军,只有安南军队里才有的独特兵种!

一头头大象身披凯甲,于队前开道,数名安南兵置槊于象背之上,一与明军交锋,即以槊击刺。象群后面,手执藤盾弯刀,面涂斑驳颜料的安南兵,舞蹈前行。象军突入明军群中,纵横驰骤,逢着明兵便戳。跟随在象群后面的安南兵都是生活在蛮荒之地的山民,靠狩猎为生,最是勇敢善战。大象更是如入无人之境,迈开巨腿,将腿慢的明军官兵踩踏得犹如满地破碎的西瓜。

攻入城池中的明军一片混乱,扭转身子,各自逃生。霎时敌骑如潮,火光起处,烈焰腾空,杀声如雷,明军营盘,一片混乱。

明兵不知安南兵来了多少,更未见过大象这等怪物,一个个吓得手忙脚乱。

众护军早已飞身跃上马背,与前来夜袭的安南军杀成一团。

张辅挺立在中军大帐门外的台阶上,目视着眼前这场血战。在他身后,是几十名护军士卒。蹇贤舞动双刀,将蜂拥而来的安南兵堵在马前。只见他刀起处敌兵乱蹿,血肉横飞。无奈江滩上地面松软,那马一个前失,将蹇贤掀落在地。一个头目挺矛来刺,蹇芳大呼:“贼将休得伤我大哥!”一跃丈余,扑到蹇贤跟前,舞动单刀,纵横跳跃,前后左右,杀敌数人。

安南兵箭如飞蝗,一齐向他射来。蹇贤早已跃起,将手中双刀舞得如同飞车一般,将箭矢挡落在身前。却见斜刺里一队象军横冲过来,当头一排劲弩,将蹇芳坐骑射倒,大象如排墙一般腾踏过去,蹇芳将身子一滚,躲过大象巨腿。可跟在他后面的两名护军却没这么幸运,被大象踩成了一滩烂泥。直待沭晟、黄中等将闻警率部赶到,安南军才吹起牛角,飞快退入城中,重新将吊桥升起。

大明军进攻受挫,张辅的数十万大军在多邦隘城外驻扎下来。守军以为时间一长,等到粮尽兵乏,大明军只有撤退一条路。

安南军不知道的是,其实大明军迟迟不进攻的理由很简单:刀在砍人之前磨的时间越久,就越锋利,用起来杀伤力也会更大。

作为一名优秀的将领,张辅正在准备一整套应对方案,来攻击防守严密的多邦隘城。

事实正是如此,此时的张辅不仅精心组织了敢死队,准备攻城。而且正在努力谋划对付象军的办法——已经尝到象军厉害的大明军统帅张辅,一时还想不出什么有效的办法来对付这成群结队,身披坚甲的大象。

平西侯沐晟给张辅出了一个克制大象的主意。他早跟着他老爸沐英在和广西、云南少数民族多年作战的过程中,不止一次对付过象军,所以不乏行之有效的经验。

平西侯贡献出的妙计就是用狮子来攻击大象,因为狮子是百兽之王,必定能够吓跑大象。

问题是:去哪里找狮子?

而且一头不行,还得一大群!

首先,是个人都知道,大明是不产狮子的。那该怎么办呢,狮子没有,大象可是活生生的在城里等着呢,难不成画一群狮子出来打仗?

对了!没有真的,就用画的!

张辅果真用画的狮子去对付安南人的象军。

张辅不是疯子,他也明白用木头和纸糊的玩意儿是不可能和大象这种巨型动物沙场较量的,不管画得多好,毕竟也只是画出来的,当不得真。

不过,只要脑瓜子足够聪明,办法总是会想出来的。

张辅不仅安排人画了许多能吓人,却不一定能吓大象的狮子,另外还准备了许多马匹,并且把这些马匹的眼睛蒙了起来,在外面罩上画有张着血盆大口的狮子脑袋的纸甲,等到大象涌来的时候,便驱赶马群往前冲,虽然从动物的天性来说,马绝对不敢和大象作对,但蒙上眼睛的马就算是恐龙来了,也会往前冲的。

与此同时,张辅还派神机营大量使用火铳攻击大象,一支火铳的杀伤力可能不大,但是几十上百支火铳的威慑作用却相当厉害,枪子儿打不死大象,但只要能将大象吓得四处乱跑就足够了。

十二月下旬某日半夜,待到时辰一到,战鼓“咚咚咚咚”猝然响起,千军万马,呐喊着涌向多邦隘城。

明军将帅充分发挥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身先士卒带头打仗的先锋模范作用。蹇贤手持火把,率队先行渡过护城河,为部队前进开路。黄中亲自架云梯,并率先登上多邦城。

这两名高级军官的英勇行为大大鼓舞了明军的士气,士兵们奋勇争先,一举攻破外城。

战火蔓延到了内城,不出所料,安南军果然再次使出了他们的杀手锏,他们驱使训练有素的大象攻击明军。在熊熊大火与滚滚浓烟中,身上披着狮子伪装,蒙着眼睛的战马一往无前勇不可当地向着大象迎头冲去,吓得大象魂飞魄散,纷纷掉头逃跑,冲散并踩死安南军无数,满地一片血肉。紧随其后的明军骑兵飞驰上前挥刀劈杀。在丧失了所有的希望后,安南军彻底失去了抵抗的勇气,争相突城狂奔,明军一举攻克了多邦城。

此役,明军追残敌至半圆山,点起冲天大火,将沿江近百里木栅烧得来灰飞烟灭,俘虏和斩杀安南军五万余人。

明军进而攻克东都,安抚官民和归附者,每天前来归顺的军民多达万计。胡氏父子焚烧宫室、仓库后逃到海上负隅顽抗。

进入到次年初春,在大明军的沉重打击之下,胡氏政权已经分崩离析。安南的地方军阀也有不少投向了明军。

安南国土狭长,一边靠海,一边靠山,明军摆开阵势,齐头并进,一直进抵到胶水县的闷海口,此地易守难攻,是胡氏王朝的最后一个据点。

其时天气潮热,闷海口地形险恶,不宜进攻,张辅想出一计。

几日后,安南军得到消息,说明军因水土不服,粮草不济,突然拔寨后撤,一口气已经退到了富良江。

胡氏父子喜出望外,以为终于等来了难得的战机,握紧拳头,全力打出。遂结集了所有的战舰和步兵随后追击。结果明军两支伏兵,左翼蹇贤,右翼黄中突然杀出,张辅刚在旗舰上指挥水面和陆上的军队奋力冲杀,在富良江面和两岸展开了一场大决战。

很快,大明水师与步骑双双占据了绝对优势。张辅弃舰登岸,扳鞍上马,与沐晟一个在左岸,一个在右岸,指挥步骑作战。明军神机营备有火器和床弩,杀伤力远超安南军。柳升以水师横冲直撞,大败安南军水师,斩首数万,江水为之赤!

胡氏父子从尸山血海中突围逃脱,回到了闷海口。可是此时的闷海口已经成了一座空寨,父子俩只好仓促上船,顺江往奇罗海口逃去。明军水师提督柳升鼓棹而下,率船队紧追不舍。

这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了,此时正逢枯水季节,明军船大。纷纷搁浅,无法前进,柳升万分着急。

突然,一阵电闪雷鸣后,下起了瓢泼大雨,史称“天助”。

其实在赤道地区,在那个季节时不时有个雷阵雨是很正常的,只是那场雨来得实在是太大了些,时间也太长了一些。于是江水陡涨,明军船队借助水势,一直追击到奇罗海口,将胡氏父子和胡氏所立的太子、诸王,以及将相大臣等一百四十余人,用枷车装了,押送回金陵报捷。

安南平定,朱棣下旨访求陈氏后代,助其登上皇位,但遍寻不得,此时又有许多安南人向大明朝廷请愿,表示安南以前就是大明领土,陈氏已无后代,希望能重归大明,成为大明的一个郡。

朱棣同意了这一提议,并于永乐五年(1407)六月,改安南为交趾,并设置了布政使司,自唐朝灭亡后,交趾独立达四百余年,至此又重新被收归大明版图。

永乐六年(1408年)夏,张辅整军回到京师,朱棣论功行赏,在奉天殿赐宴招待,并赋写了《平安南歌》。

七月七日,朱棣下诏进封张辅为奉天靖难推诚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右柱国、英国公,岁禄三千石,给予世袭诰券;另赐冠服,赏赐白金、钞币等物;沐晟受封为黔国公,岁禄三千石,给予世袭诰券;另赐冠服,赏赐白金、钞币等物;蹇贤也获褒赏,越级晋升为从三品京军指挥同知,赏赐白金、钞币若干。

这是一个辉煌的时代,永乐大帝的文治武功,在历史的轨道上不断散发着夺目的光彩。大明王朝国力强盛,天下太平,人才鼎盛。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谨身殿西暖阁墙上,挂着一幅用四张牛皮拼合而成的大地图,朱棣正在主持召开军事会议。太子派对汉王派势力的趁胜反击一直在进行,双方互相攻讦的奏章天天不断,而此时朱棣已经把目光投向了东北,懒得理会这场儿子与儿子之间的争斗了。

他对内阁、兵部、户部的堂官们说:“自残元分裂成鞑靼和瓦剌之后,两个新王朝的建立、争斗,使蒙古人一时无暇南顾,现在两国立国已经三四年,内部已经稳定下来,对大明北方边疆,又开始跃跃欲试,做出诸多试探性接触。这种接触当然不是善意的,而是想要发动掠夺战争的前奏。”

朱棣接到边军奏报,发觉了鞑靼和瓦剌的军事动向。他一面调兵遣将,加强边防进行防御,一面试图进行反击压制。他称帝之后,随他一同南下的宁王被改封到了南昌,大宁已经没有了藩王,而辽东的辽王早在建文帝时候就被改封到了荆州,北方于是陡显空虚,他需要在那里重新建制,以流官代替藩王,守住这一方偌大的国土。

他把随他靖难并立下大功的朵颜三卫分封在那里,设立三个卫所,以夷治夷。切断辽东和鞑靼的直接接触,而对辽东诸部族,他也想加强控制,一直到奴儿干地区,统统建立卫所,由流官和当地部族首领共同治理。

这些举措是切实可行的,要加强对这些山高皇帝远的民族聚居区的管理而不致引起强烈反弹,这是最好的办法。想把当地氏族领袖抛到一边,像控制中原地区一样,是根本做不到的事情。

可即便如此,难度也是相当大的,军事部署的调整、军事统帅们的安排、对地方氏族领袖的安抚,牵扯了朱棣很大的精力。

军事会议正在进行,罗小玉来报太子朱高炽陪着赵王朱高燧来向父皇辞行,因为三皇子次日便要远赴已经被朱棣更名为北京的封国就藩。

朱棣把兄弟俩邀到东暖阁说话,做父皇的,免不了对高燧一番叮嘱劝告。待高炽、高燧一离开,朱棣就沉下了脸色,冷哼一声道:“高煦竟然怨恨在心,托病不来见驾,真是太不像话了!”

负责去汉王府传旨的黄俨忙躬身道:“回皇上的话,汉王殿下确实病了。”

朱棣冷冷瞪他一眼:“你收了汉王什么好处,要替他如此遮掩?”

黄俨吓得赶紧跪下:“皇上,奴婢不敢撒谎,奴婢传皇上口谕,是被带到汉王殿下寝居之处传旨的,奴婢一进去,就闻到满屋药味,汉王殿下盖着极厚的被子,被侍婢搀下床,跪听的圣旨。旨意听完,汉王殿下就虚弱得满头是汗,奴婢亲眼得见,不敢撒谎。”

朱棣听了有些动容,可心中狐疑仍未消去,这个儿子身体一向强壮,怎么这么巧就病了?难道失去储君的机会,对他的打击竟然有这么大?朱棣自己当年又装病又装疯的事儿没少干,可没那么容易上当,当即吩咐道:“你马上去太医院传旨,派太医去为汉王诊病!”

“奴婢遵旨!”黄俨一溜烟儿奔出门去。

散朝后,朱棣回到谨身殿,心中颇为不悦。

今天是朱高煦辞驾离京赴云南就藩的最后期限,朱棣还精心准备了礼物以及慰勉儿子的一番话,本想等着儿子上殿辞君的时候对他讲,结果……朱高煦根本没有上殿面君。

朱高炽是太子,平时不用上朝参驾的,今天因为是二弟离京的大日子,他也特意前来上朝相送,结果白费了一番心思。

“煦儿对我,竟然怀怨至此么?”朱棣越想越觉郁闷,看看陪他回来的太子,话到嘴边,又咽进了肚里。

这时黄俨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小声道:“皇上,汉王求见!”

朱棣一听,愤然道:“叫那不肖子滚进来!”

黄俨为难地道:“汉王似乎身子还未痊愈,是由两个汉王府的小内侍搀着的,奴婢看着,汉王走路很吃力。”

“哦?煦儿身体还未见大好?”朱棣一腔怒气登时散了,忙道,“快着,叫他进来。”

一会儿工夫,朱高煦叫人搀着,颤巍巍地挪了进来。

内阁大学士杨士奇有事来禀,走到西暖阁门外,听得里面说话声,便停在了门槛外。

这朱高煦听了陈瑛的话,知道亲情现在是自己唯一的底牌,也是真下了一番功夫。只见他头发蓬松,胡须虬乱,眼窝深深,两颊凹陷,原本赳赳一武夫,如今病恹恹好像风一吹,就会倒似的。

朱棣见了心里就是一酸,忙道:“来啊,快给汉王看座!”

高炽忙迎向二弟,从小内侍手里接过手臂搀着他,关切地道:“二弟怎么病成这般模样了?”

朱高煦挣脱朱高炽和小内侍的搀扶,“卟嗵”一声跪在地上,奋力向前跪爬了两步,抱住朱棣大腿,放声大哭道:“父皇……”

朱棣的眼睛有些湿润,连忙弯腰搀扶道:“煦儿快起来,快起来,这都多少时日了,你怎病得还如此严重,汉王府的太医真是该死,这般沉重的病情,竟敢不禀报为父!煦儿既然身子还不见好,那么……就在京里再歇养些时日,再去云南赴藩吧!”

朱高煦眼泪汪汪地道:“父皇,儿这些时日在家里也反复想过,今日抱病入宫,拜见父皇,只想求父皇一句话!”

朱棣道:“你先起来,慢慢说话。”

朱高煦不肯起身,哭泣道:“父皇,儿臣心里冤得慌啊,儿子反复自省,自觉无罪于国家,何以被父皇发配至万里之遥的云南,儿子心里……不服啊!”

朱棣一怔,微怒道:“煦儿这叫什么话,为父封你为汉王,叫你镇守云南,乃是为国戍守南疆,为国家藩篱之故,怎么倒成贬谪流配了?”

朱高煦跪哭道:“那云南乃是山高路险的烟瘴之地,儿子久居北地,如何适应这南疆生活?今日儿子只求父皇宽赦,儿也不要封国了,从此不关朝政、不问世事,就在金陵城里做一个闲散王爷,但求能守在父皇母后身边,心愿足矣!”

“这……”

朱高煦叩首,泣声道:“父皇若不答应,儿子这就上路,只是要求父皇先为儿子准备薄棺一口,只恐儿子未到云南,已然一命归西了……”

朱高炽一旁看着,再瞅瞅老子脸色,把牙一咬,上前端端正正地跪在朱棣面前,恳切求道:“父皇开恩,就应二弟所请,容他留在京师吧!”

杨士奇一惊,赶紧转身出殿,快步向文渊阁赶去。

解缙正在文渊阁里忙碌着,忽地听杨士奇说到此刻发生在谨身殿西暖阁里的一出,不禁又惊又怒,勃然道:“汉王不肯离京?太子竟然还为他求情?”

杨士奇无奈道:“阁老有所不知,汉王抱病见驾,形状凄惨,皇上已经不忍了。太子纵不为他求情,皇上必也应允的,太子若站在一旁置若罔闻,岂非让皇上觉得太子天性凉薄?”

解缙勃然道:“汉王不走,天下不宁!太子不方便开口,我去说!”

解缙也不顾杨士奇劝阻,风风火火就往谨身殿赶去!

“皇上!”解缙怒气冲冲赶到谨身殿,见到朱棣,劈头就叫。

殿里只有朱棣一人,成功地利用朱棣亲情难过的弱点,得到皇帝承诺,让他留在京城的朱高煦扮作久坐气力不支的样子,已经离开了,朱棣独自坐着,想了一阵子心事,刚刚静下心来打开奏章,解缙就涨红着脸闯进殿来。

朱棣抬头一看是解缙,并不计较他未及时行礼的样子,反而露出一副笑脸道:“出了什么事,怎么这般莽撞,如今你可是内阁首辅,言行举止,不能没个做派啊。”

解缙气愤道:“皇上明旨颁诏天下,封二皇子为汉王,藩国云南,如今为何出尔反尔,又把他留在京城?”

朱棣眉头一皱,对解缙咄咄逼人的态度有些不悦,但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汉王病体虚弱,他说不习惯南疆气候,想想也是实情。当初的安排,确实是朕莽撞了些,如今把他留在京城,只做一个闲散王,又有什么妨碍呢!”

解缙顿足道:“当日皇子争嫡,朝堂上拉帮结派,大臣们无意于国事,整日为此纷争,这些事皇上您都是知道的。如今让汉王就藩云南,也是为了避免将来再生什么事端,令国本也为之动摇,现在皇上怎能改变主意呢?”

朱棣的神情很是无奈,面对解缙逼问,他的语气有些软弱,半似商量、半似央求地解释道:“汉王确实身染重疾,病体虚弱,朕是天子,也是人父啊,难道就狠得下心,逼着他往云南去就藩吗?爱卿,你不要担心,如今太子之位已定,有朕在,汉王留在京里,也断不敢再生什么是非的。”

解缙怒气冲冲道:“汉王若是去了云南,他的争嫡之心或可因此而消解,一旦把汉王留在京城,汉王绝不会就此罢休,必定再惹是非。皇上是汉王之父,更是天下之主,皇上先是人君,其后才是人父,国事家事,当以国事为重,臣请皇上立即下旨,令汉王就藩云南!”

朱棣怒了,“啪”地一拍桌子,霍地站起喝道:“我儿已不欲争权,如今连藩国都不要了,只求在京城里做一个闲王,你都不能容他么,这般情形,等朕百年之后,我儿岂非在这世间再无立锥之地?解缙,你如此嚣狂,莫不是要效仿黄子澄、齐泰、方孝孺之流!”

“臣不敢!”解缙慌忙跪拜谢罪,这才发现自己说话太冲,已然激怒了皇帝,后背上登时冒出一层冷汗,不由心中悸然一叹,“唉,国事家事掺和到一块儿,还真是难办啊!”

玄武湖边小南楼蹇义书房里,解缙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转来转去,转得蹇义眼睛都花了。

解缙的才学没得说,蹇义十分称道,可是说到人情世故,一贯恃才傲物的解缙,就实在欠缺了。解缙咋咋呼呼地去向朱棣抗议,结果沟通技巧太拙劣,反而激怒了朱棣,被骂了一个狗血淋头,灰溜溜回到文渊阁。解缙六神无主,也没心思处理政务了,思来想去,索性跑到蹇义府上来讨主意。

蹇义听他说罢,揉着下巴思索了一阵说:“你沉住气!这事儿说一千道一万,根子还在皇上身上。”

“这还用说么,谁不知道根子就在他身上啊。”解缙走到蹇义跟前,深深鞠了一躬,“您现在是誉满朝中,权倾天下,在朝多年,洞若观火,盼恩公不吝赐教啊!”

蹇义捻须道:“老夫觉得,内阁权力越来越大,如今已经超越六部,节制各省州府,你这内阁首辅无语自威,一言而天下重。这种时候,更应该事事多向皇上请旨,宁肯让他觉得烦了,也不可随意自专。”

解缙拍拍额头:“恩公批评我性子急躁,说话也不会拐弯?”

蹇义摇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现在要对你说的是,皇上三个儿子中,一直以来最疼的就是汉王。不错,在咱们眼里,皇上是天子,是四海之主,凡事都应该以国事为重。可你别忘了,他同时也是一个父亲,皇帝也是人,汉王在皇上那儿扮可怜,咱们似乎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把戏,可他亲老子,会跟咱们一个看法么?”

“那怎么办?你说怎么办?这个祸害只要留在京城里,一定会惹是生非。”

蹇义沉沉一笑:“那就由着他闹!事情的症结在皇上心里,皇上一日狠不下心,这事儿就解决不了。所以,由着他闹!太子名分已定,不出大事,不会再有什么变化,以前咱们不能让他闹,现在却不同。既然他不肯走,那就由着他闹,纵容他闹,闹到皇上烦了、厌了、心寒了,不用咱们劝,皇上自己就得起疑心,想办法!”

解缙听懂了蹇义话中之意,神色开始冷静下来,他凝神思索片刻,说道:“恩公这主意,似乎是不错,可是我担心,一旦再闹起国本之争……”

蹇义道:“国本之争,已经定了!太子就在那儿,你以为还会有那么多的官员跟在汉王后面摇旗呐喊?错了,如今的汉王,再如何张狂,他也只是汉王。以当今天子的精明,他还能闹出什么花样来?他跳的越欢,越像一只跳梁小丑,叫百官侧目,叫天子生厌!”

解缙有些意动。

蹇义又道:“咱们该韬光养晦啦,按兵不动,他要闹,由他闹,必要的时候,再帮他一把,让他可着劲儿的折腾。”

解缙心领神会,颔首道:“谢恩公点拨!”

蹇义清楚,安南的平定,使得大明的西南边疆暂时获得了安宁和平静,已经因这场突然爆发的战争而被延缓的两桩大事:迁都与海上通航,又重新被提到了永乐王朝的议事日程上。

永乐迁都北京,应追溯到朱棣即位之初。

北京是朱棣的龙兴之地,他一即位便有迁都的打算。永乐元年(1403年)正月就下旨把北平改称顺天府,升格为行在。随后又更名为北京,下令从全国各地征集物料,准备开始在北京营建宫殿群落。

迁都初始,即遭到不少人的强烈反对。户部尚书夏原吉不顾一切反对朱棣独出心裁的“率性之举”,不仅仅是迁都,还包括同时在大张旗鼓进行的海上通航。

反对的理由太简单不过:因为每一笔银子,都得从他手里出来。

反对迁都者的理由是:北京作为国都的根本缺点,在于距边防前线太近,边衅一起,国家政权中枢极易受到袭扰,造成国本动摇。

朱棣独居庙堂之高,雄视天下,我行我素,一句话便堵了反对者们的嘴:“迁都乃国之大事,朕与大臣密计数月而后行,一班书生,哪里懂得朕的英雄之略!”

朱棣说的“朕与大臣密计数月而后行”的几位大臣中,便有蹇义的身影和声音。故而他非常清楚,明朝自洪武时起,便存在着北方蒙古诸多部落的威胁。但是,由于明军的一再打击,由于朝廷采行之有效的怀柔政策,更由于蒙古内部的分裂、纷争,到永乐初年,蒙古对明朝所造成的危险程度,已经大大下降,否则,明朝不会有力量同时进行塞北、安南的两场战争,至于郑和下西洋的大规模活动,也必然会受到影响。

朱棣迁都北京的目的,初时主要是为了巩固皇位,是为了防止国内反对派的东山再起。永乐初始,朝野汹汹,天下不稳,他既然从北京崛起,便有必要巩固自己的基础地盘。基础地盘巩固了,才进可攻,退可守,立于不败之地!

为了加强北京的地位,朱棣主要采取了两方面的措施。一者大规模地向北京移民屯田,加强它的经济力量,稳定它的秩序;再者征调军队布置在北京周围,以加强保卫它的军事力量。

迁都可不是把一个国家政权机关搬个家那么简单,单是一个移民屯田,便是一个地动山摇的浩大国家工程。

首先是移民,洪武三十五年(建文四年)九月,即朱棣进金陵三个月后,便命户部派官员前往山西太原、平阳二府,泽、潞、辽、沁、汾五州,将丁多田少以及无田之家,愁数迁往北京。各府州县发给购耕牛、农具、种子的宝钞,五年之内免征其税。

除了大规模移民,还有因战争与饥荒造成的流民,军队里的老弱官兵,监狱里的罪犯,也被遣往北京,由官府给予耕牛、农具和种子。

朱棣前往北京巡幸时,即“取南京民匠户二万七千以行”。并将苏、松、杭等地的富人五万余户,强行遣往北京,以此增强北京的经济活力。

朱棣的宏大设想,需要蹇义去为他组织,调度和分配、协调,才能成为现实。

只有蹇义这样的天子近臣,才清楚如此劳师动众,几乎倾一国之力来完成迁都,绝非是为了对付区区一个已成碎片的蒙古。

朱棣敢于而且能够这样做,是以前的大元帝国已经分裂为鞑靼与瓦剌,他们为了各自的利益钩心斗角,纷争不息,甚至兵戎相见。他们无力南图。同时,由靖难战争时帮助过朱棣的朵颜三卫组成的兀良哈、以及鞑靼的将领与朱棣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朱棣自然无须对之设防。

从军事上讲,朱棣迁都北京,不但并未打算防御蒙古,相反,他还主动撤销了防御蒙古的力量,用以加强北京。

朱棣迁都北京,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心理方面。因为南京给他造成的心理压力过大。南京是朱元璋和朱允炆做皇帝的地方,朱允炆是朱元璋所确立的合法皇帝,但却被这位声称“遵奉祖制”的叔父所推翻。朱元璋死而有灵,得无怒乎?

朱棣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死后被葬在朱元璋身边,这就是为什么早在正式迁都之前,朱棣便开始在北京营建陵墓的原因。

在没有得到皇位时要夺取皇位,在夺取皇位之后要巩固皇位,在皇位巩固后还要向外发展,朱棣的雄心或称为野心是逐步升级的。

而这,正是他的英雄之略。

不仅仅迁都一事,朱棣一生的大量活动,修书、宝船下西洋,都是为了实现这一个总目的。

朱棣生于元末,长于明初,大元帝国的盛世必然为之熟闻广知。他的藩国所在,正是元朝的大都。忽必烈和他的子孙们正是在这里君临天下的,这是一个每日可见的令人神往的榜样。

朱棣正是要追随这一代代风流人物的足迹,建立一个像大元帝国那样的,与世无敌的庞大帝国。

如果说将首都迁于北京有利于征服蒙古,那么征服蒙古也只能是朱棣英雄之略的一部分。他将宁王、谷王、辽王内迁,将山西行都司、大宁行都司的诸卫所内迁,并不是甘于北方疆域的内缩,而是对北方很放心,认为控制它太容易了。因而,当鞑靼、瓦剌竟然顽梗不臣的时候,他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他不惜一再发动大规模北征,必欲臣服之而后已。

与此同时,派郑和下西洋,征服安南并郡县其地,简直是东南西北全线出击。

必欲使“远方万国无不臣服”,这才是朱棣的远大胸襟、英雄之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