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朱高煦欲抢先下手 徐妙锦成逆天奇兵(1 / 1)

皇上要蹇义、道衍、解缙担纲修撰《文华宝鉴》的消息,四下传扬扩散,等到黄昏,金陵城里的文武大员,已是无人不晓了。

仓促之下,朱高煦只好把陈瑛找来商议对策。

高煦一见陈瑛,便忧心忡忡地道:“此事不妙,皇上修储君之书,偏偏指定了蹇义、解缙和道衍,这三人中,解缙是蹇义死党,蹇义和道衍秃驴也与那死胖子眉来眼去,颇为友好,看来父皇还是瞩意于他!”

陈瑛微微一笑:“二殿下不要着急,皇上摇摆不定,实属寻常,要知道,大皇子虽不及二殿下您功勋卓著,有赫赫武功,可他毕竟是皇长子,这道统就是他最大的护身符,轻易无人可以撼动的。如今二殿下能争取到这么多朝臣拥戴,能让皇上五次三番改变心意,这就足见殿下众望所归。”

陈瑛安抚了朱高煦几句,又捻着胡须沉吟一番,徐徐说道:“二殿下是绝地反击,死中求生,你若一声不吭,这太子笃定就是大殿下的了。自你登高一呼,不说万众响应,至少也是应者云集,你看看,这一两年的苦心经营,大殿下只知坐守道统,远不及二殿下您积极争取,朝中文武已被您争取过来大半。如今咱们自可从容布局,等他们调兵遣将,部署停当了,安知不是给二殿下您做嫁衣哩。”

高煦原本倚重丘福等一干武将,只是这些武将冲锋陷阵,攻城略地没有问题,让他们与人钩心斗角,皮里阳秋实在并不擅长,为了打击大皇子一派,反把自己弄得来摘羽拔毛,元气大伤。丘福去了北平,他也有些失去父皇的欢心,幸赖此后多从陈瑛之计,竟然渐渐挽回颓势,且已隐隐占了上风,所以早把陈瑛视作心腹中第一智囊,闻言不由大喜道:“先生可有妙计?”

陈瑛对他附耳说了几句话,高煦听了连连点头:“好!胖子现在就靠着蹇天官给他摇鹅毛扇,若想拉拢更多人手为其所用,以壮胖子声势,时间就更长了。咱们可以抢先下手,发动全部力量,来一场声势浩大的立储之争!”说到此冷冷一笑,“父皇如今做了天子,不比昔年只是一方藩王的时候顾忌更多,需要周全的地方也更多,这么多文武为本王逼宫,父皇会不担心靖难之祸重演么?这个皇位,是我替父皇打下来的,我要定了!”

翌日一早,蹇义起了个大早,洗漱清洁停当,刘春儿已将早餐给他摆在桌上。他坐下拎起筷子几下吃过,让刘春儿服侍着换了袍服官靴,上马直奔紫禁城。到午门前下得马来,舒展长袖,精神抖擞地径往奉天殿而去。

皇帝令蹇义主持编撰《文华宝鉴》的事情昨天下午就已经传开了,所以蹇义的出现十分令人注意。

不一会儿,居然连很少在朝堂上出现的道衍大师,也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朝房里,候着景阳钟响。

这两个人都是皇帝面前极有分量的重臣,许多文武都要上前拜见问候几句。哪怕是朱高煦阵营里的人,就连最为激进的陈瑛见了这两位大佬,也得毕恭毕敬地上前拜见一番。道衍和蹇义也只是含笑还礼,神态从容,并无额外的话语。众文武三五成群,私下议论一番,做出的最合理的猜测,也只是二人上殿面君,为的是编撰《文华宝鉴》一事。

立储,何等庄严隆重之事,尤其是有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的时候,谁会那么冒冒失失就出手呢?官场上一向如此,非无绝对把握,大佬们是不会轻举妄动的,想探风色,顶多派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虾米跳出来试探一番,这样才能进可攻、退可守,不至陷于被动。

景阳钟响,百官涌出朝房,络绎向内金水桥走去,登上丹墀,步入奉天殿,文左武右排列停当,早朝就开始了。

待到永乐大帝登上金台御座,既定的过场一罢,蹇义提足丹田之气,声音响亮地道出一声:“臣有本奏!”

出班后蹇义朗声奏道:“皇上,历代国君,莫不立储树嫡,守器承祧。今东宫虚位,时日已久,中外莫不怀忧。世间万物,皆有根本,国家重器,更应早立根本,已安中外、已安天下、已安民心!太子,国之储君,国家根本,根本不立,国本不安,故此,臣蹇义奏请圣上,请立太子!”

蹇义这一腔话说得来有理有据,抑扬顿挫,充满慷慨激昂之气。话音一罢,整个金銮殿上鸦雀无声。不要说群臣大惊失色,连皇上都惊了一跳。

谁都没有想到今天蹇义会郑重提出立储,大皇子一派诸多还没得到消息的官员也都不知道。

朱棣也没想到一向做事稳重,深藏不露的蹇义,该出手时就出手,公然跳出来天马行空,旗帜鲜明地表明自己拥立朱高炽为太子的政治态度。

蹇义身上透溢出一种厚积薄发的凌然大气,足以惊天地泣鬼神,没有超人之胆魄,绝不敢贸然为之。

道理太简单不过,此话一出,他就成为二皇子朱高煦的眼中钉,肉中刺,不共戴天的敌人!

陈瑛也懵了,他沿袭固有的官场思维,自然想不到久历宦海,老谋深算的蹇义竟不按常理出牌,居然使出乱拳打死老师父的招儿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陈瑛毕竟十分老练,匆匆四下一扫,发现许多大皇子派的官员也颇为惊愕,便知道蹇义此举恐怕没和几个人商量过,心中不由暗喜。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蹇义如此突兀,固然有先声夺人之效,可惜他也太急躁了些,若能趁此机会阻止了他,他的气焰便会被打压下去。

陈瑛心下急急盘算,脚下一动,便要出班。

可陈瑛脚下才只动了一步,提着一口气刚要跟蹇义比谁声音大,身旁人影一闪,殿堂中央已经站定了一个老僧,一袭玄色僧衣,只在缁衣衣袖、衣领处绣着两道金边,那是御赐僧官的标志,气定神闲地往金台帷幄跟前一站,单手当胸,宝相庄严地言道:“臣附议。建储,乃为宗庙万世至计,臣本不才,叼蒙恩遇,今又受圣上重托,委以编撰《文华宝鉴》,以授国之储君,皇恩浩**,固不敢自默,岂敢不思君之所思,不忧国之所忧呢?因此,臣赞同蹇大人所言,请陛下立太子!”

陈瑛一只脚迈出班列,一张嘴张开一半,欲哭无泪。暗忖,糟了,蹇天官,大和尚,当朝两位大佬左右开弓,接连奏本,明摆着他们今天是有备而来。

解缙同样会抓机会,道衍大师最后一句话还没落地,他脚下一迈,开口言道:“臣附议。古来父有天下,皆当传之于嫡长子,今皇长子资质纯正,足令宗社有托,臣请陛下,立皇长子为太子!”

一连三大炮,轰得满朝文武晕头转向。

他们这才明白,敢情大皇子这边改变了打法,天官、国师、首辅,这三位头号人物抛开千军万马,赤膊上阵了!

若说两股势不两立的政治力量过去还是隐隐约约,闪烁迷离,时而台上时而台下的缠斗,此刻蹇义豁然出马,站在这金殿之上,光明磊落、不藏不掖把观点一亮出来,这就把斗争白热化了。

众臣子明白,如此一来,再也没有了见风使舵的空间,稍迟一步,就会赶不上趟,跟不上队了,以后也就搭不上船了。

于是,刚刚反应过来的官员们纷纷出班,争先恐后亮明态度。在此紧要关头,不惜身家性命作代价,豪赌一把。

“臣附议!”定国公徐景昌捧笏出班。

“臣反对!”刑部尚书吕震大声表态。

“臣附议!”

“臣反对!”

金殿上顿时乱作一团。

蹇义、道衍、解缙三人立场鲜明:要立储君,就只能立大皇子!

这杆大旗一竖起来,大皇子一派的官员立即纷起应和,二皇子一派的官员则乱了套,他们也在高声反对,只不过反对的声音并不统一,像陈瑛这样的领军人物又来不及旗帜鲜明地表明自己的态度,二皇子一派的人急于否定对手的意见,七嘴八舌,各有所持,反而削弱了自己的声势。

眼见朝堂上乱成一锅粥,一股怒气,徒然涌上朱棣心头,登时将眉头一皱。

蹇义见状,立即抢上一步,舌绽春雷:“肃静!金殿之上,谁敢喧哗?”

这一声吼,跳脚招手的、交头接耳的、大喊大叫的,全都像着了定身法似地定在那里,都把眼光齐刷刷朝蹇义投去。

蹇义义愤填膺:“仆臣虽然年纪不大,却也是太祖时候就站班侍驾的臣子,说起来,与殿上许多老臣一样,也算得两朝之臣。太祖在时,仆臣就从不曾见过朝堂之上混乱到如此地步。纵然皇上仁厚宽宏,诸位大人也不该如此目无君上啊,这般吵闹,置我皇上于何地?”

认真论起来,蹇义实际上已经算是三朝老臣了,只不过对于建文朝,朱棣是不承认的,虽然这段历史避不过去,可是官场上绝不能提。因此蹇义只好抹去了建文这一段长达四年的历史,把自己说成了两朝老臣。

陈瑛心里骂道;“老奸巨猾的东西,明明是你挑起来的事儿,怎么你倒假模假样地跳出来装好人?”

朱棣因为按照封建礼法,属于得位不正,所以他和唐太宗李世民一样,耿耿于怀的就是建功立业,超越父祖,以证明自己君权天授,是理所当然的正统。蹇义这话正刺到他的痛处,郁积在胸中的不悦立即爆发了,他把脸色一沉,冷冷地一扫群臣,问道:“对于蹇义、道衍、解缙三人所言,众臣工有何建议?”

刑部尚书吕震也是二殿下派的大将,方才一听蹇义所言,担心自己所保的主子失势,立即激烈反对,喊得最为卖力。因为他是一品命官,站在文班第一排中,朱棣看得最清楚,这时便把目光冷冷地投到了他身上。

吕震躬身下去奏道:“皇上,臣以为皇上春秋鼎盛,正当壮年,储君之事,不急于议立。”

解缙马上驳斥:“储君之为储君,正在于一个储字,与陛下春秋鼎盛有何干系?昔日我太祖高皇帝称吴王,随即便立嫡长子为世子;翌年,我太祖高皇帝登基称帝,随即便易世子为太子。那一年,我太祖高皇帝与当今圣上年纪相仿,亦当壮年!如今皇上已御极三年,为何立不得太子?”解缙义正词严,说的确是道理,再者他又是以太祖为例,将吕震镇得支支吾吾,竟不能言。

陈瑛出班奏道:“皇上,蹇大人立储之言,臣附议!但解大学士所言,臣不敢苟同。皇长子腿有旧疾,身体虚弱,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一国之君,夙兴夜寐,日理万机,以皇长子的身体状况,如何承担这等重任?反观二皇子则不然,二皇子纠纠英武,酷肖陛下,且文才出众,似这等文武兼备的皇子,立为国之储君,方可安天下、稳民心,确保国统万载千秋,是以,臣认为,当立二皇子为太子!”

“臣附议!”

“臣附议!”

带头大哥终于发话了,一帮小弟立即追上去表示赞同。这是陈瑛一贯的伎俩,能拖就拖,不能拖就搅浑水,总之,先把大皇子立储的事给拖黄了,拖黄一次,大皇子的地位便动摇一分,水滴石穿,总有一天,能让二皇子取而代之。

道衍大师双手合十,朗声道:“太祖遗训:‘国之储君,立嫡立长。凡朝廷无皇子,必兄终弟及。’今三位皇子俱是皇后娘娘嫡出,符合立嫡之说,然则太祖遗训,尚有嫡中立长之言,故此,当立大皇子为储君!”

立嫡立长,国家道统!

道衍这番话是相当有力的,可是以前因为大家都避着当今皇上的忌讳,朝议立储时,两派的人都不敢把太祖的这句话拿出来说事儿,就怕犯了皇上的心病,要是一不小心摸到了老虎屁股,那就彻底完蛋。

道衍则不同,他这是头一回上朝议立储君,以他和朱棣亦师亦友的私交,他也不忌惮这个。

可他敢说,别人不敢说,而且哪怕明知道这句话正好可以利用来大做文章,还偏就没人敢用。

想当年铁铉守济南,把太祖的灵位往城墙上一供,朱棣造反那是冒着身死家亡的凶险呐,就是这样严重的后果,他都不敢用大炮轰城。如今道衍利用他的特殊身份,搬出了别人想用也不敢用的皇明祖训,不亚于铁铉竖太祖灵位于城头,谁还敢轰?

陈瑛讷讷,万千语言,凝于舌端。

蹇义则趁热打铁,逮住这个机会率先向朱棣行礼,高呼道:“自古帝王统御天下,必以敬天法祖为首务。而敬天法祖,本于至诚之心,不容一息有间。立储,当务之急;立皇长子为储君,乃祖宗遗训,上合天意,下顺民心,臣请吾皇陛下,立皇长子为太子!”

“臣附议!”

“臣附议!”

蹇义这边的追随者们也摇旗呐喊起来。

“皇上!”陈瑛急了,心知皇上只要一声“准”,那便大势去矣,慌忙撩袍跪倒乞求道:“皇上,立储乃国之大事,如果皇上决意立储,也请三思而行,至少……至少明日再作圣裁吧!”

朱棣稍一思忖,吐出一字:“准。”

蹇义心中一沉,睨了陈瑛一眼:“这老贼莫不是又要去请朱高煦扮刘备,跑到皇上面前去哭鼻子吧?”

他还真猜对了,陈瑛打的正是这个主意。

朝会一散,陈瑛健步如飞,提着袍裾,一溜烟儿地去了。

道衍大师一俟离开朝堂便扬长而去,一派飘然气象。关 键时候,他是来帮大皇子忙的,责任尽到,他马上遁入太虚化境。

可解缙这一辈子都要在仕途上行走的,他本来就热衷做官,如今既已靠在了朱高炽这棵树上,别人解得脱,他可解不了,只能在这一棵树上吊死的主儿,自然比谁都急。

解缙沿着长长的丹墀快步下来,赶上蹇义,拉着他走到一边焦急说道:“恩公,此事大不妙!皇上耳根子怎么这么软?居然答应陈瑛明日早朝再予决断,这……这……二皇子若是跑到圣驾跟前哭诉一番委屈,皇上心再一软,咱们不就前功尽弃了么?”

蹇义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皇上过去不管是在朝堂上,还是在战场上,都是杀伐决断,利刃当机,可是这立储,虽是国事,也是家事,都是他的亲生骨肉,皇上这铁骨铮铮的汉子,竟也优柔寡断起来。”

见解缙垂头丧气,忧心忡忡的样子,蹇义又安慰道:“莫要着急,皇上心里比谁都明白,这储君越是不早定下来,朝臣们就争得越厉害,那两兄弟的情义,也就只会越来越淡薄。”话说到此,他想了想又道,“二皇子闻讯必定要走亲情路线,再去向皇上诉说冤屈,咱们要让皇上定下心来,也不能一味只在朝堂上争斗了。”

解缙急得直搓手:“不然,又能如何?”

蹇义摆摆手道:“这事你插不上手,朝堂上,咱们胜了一局,这是国事。接下来,就是拼亲情了,这一关再过了,大局可定,我现在就去安排。”说罢把袍裾一提,健步如飞地去了。

蹇义撩袍急奔,是为了追上定国公徐景昌。

景昌出了奉天殿便直奔午门而去,蹇义则被解缙拉到一边说话,现在蹇义突然想到去找一个人救急,而求这个神秘人物,必须得景昌出面才行,所以才急得撩起袍裾往前赶。

“小姑呢?”徐景昌与蹇义飞马赶回定国公府,扔开马鞭,几步登上台阶跨进门内,劈面问门房,把那家仆臣问得一个愣怔。

“小姑……小姑在后宅……”

门房还没说完,景昌和蹇义的身影已经往后宅去了。

二人刚跨入后宅,便听得一串行云流水般的古筝弹拨之声从后宅深处飞来,溢满庭院。蹇义听在耳里,心中顿时一暖,那是一首他太熟悉不过的曲子,一下子把他拉回到青少年时代生活的嘉陵江边的凤居沱:时而是黄昏时分,江岸古寺,暮鼓声声。时而又是月下大江,水天一色。时而又是归来小舟、渔歌悠然,直至夜阑人静,展布出一幅夕阳西下之际,大江之上的秀丽景色。

蹇义分明还听到了一阵轻轻的歌咏之声:“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景昌回头嚷道:“嗨,天官大人走啊,怎么听入神了?”

蹇义回过神来,撩起袍裾,跟上前去。

“小姑,小姑。”景昌拉着蹇义,急咻咻嚷着便往徐妙锦住处厅堂上闯。

琴声歌声倏地断了,妙锦惊讶地回过首来:“出什么事了,风风火火的,急成了这副样子?”

当她突然看到景昌后面的蹇义,眸子倏然大睁,显得既惊讶,分明又喜出望外,脸上瞬间飞上两朵红云。

蹇义还是生平第一次踏入徐妙锦的闺房,只闻得阵阵香气氤氲,袭人心魂。

蹇义上前打了一拱:“打扰郡主清音,小臣对不住了。”

“蹇大人是难得的贵客,请坐吧。”徐妙锦站起身,优雅客气地向蹇义欠欠身子。一张不施脂粉的清水脸蛋儿莹润嫩白,一袭洁白的衣裙衬着她颀长的身段、纤美的腰身,轻盈的脚步好像漫步于云端,显得轻盈飘逸,优雅高贵。

徐妙锦穿的是宫装,雍容大方,外边套一件葱白色绣银色丝线花纹的背子,只在黑亮润泽的桃心髻上插了一支碧玉簪子,此外再无装饰,整个人却晶莹剔透,仿若一轮明月。

景昌几步走到徐妙锦跟前嚷道:“成败在此一举,小姑,你听蹇大人给你说说!”

蹇义稳住心神,简略说明来意。

妙锦黛眉微微一蹙,迟疑道:“这事有些为难,我姐她一向不干预国事,这……景昌也是知道的。”

徐景昌急道:“现在争的是家事,她这当娘的若再不出面,那我这做表哥的也撒手不管了!”

妙锦白了他一眼,嗔道:“瞧你,说的什么话哩。”

蹇义劝道:“事情紧急,徐大人切不可意气用事。”

景昌顿足道:“趁热打铁,小姑,万万耽搁不得啊!”

蹇义也道:“劳动郡主,实在是无法之法。此番若再让陛下改了心意,以后再要争取,可真是千百倍之难了!”

妙锦抬眼看着蹇义,迟疑片刻,动容道:“那我该怎么说?直接让姐姐去说服陛下?姐姐若是这般贸然出头,恐怕效果适得其反,蹇大人恐怕不知,我那姐夫和太祖高皇帝一个脾气,专门喜欢跟人顶牛,你说往东,他偏往西的。”

蹇义道:“自然不可以直接干预立储,后宫干政,乃是大忌,皇上怎么肯破例?虽说他宠爱皇后,可若皇后破了这个例,他不责备皇后,也必迁怒于大皇子,你得这样说……”

蹇义把自己的主意,甚至具体的说法通盘告诉了徐妙锦,妙锦点点头,脸上也严肃起来:“蹇大人老成谋国,忠心耿耿,实乃我大明有幸。成,那我这就走一趟好了!”

景昌大喜,立即唤道:“备轿!备轿!赶快备轿!赶快……”

景昌与蹇义赶紧陪着妙锦向外走,就近侍候的丫环闻讯忙也赶了来,提前跑到前宅吩咐人准备车轿去了。

景昌嚷道:“小姑,我和蹇大人就在家里,坐等你的好消息。”

不一会,一辆健骡拉着的华美车轿驶出定国公府,在十余骑侍卫护送下,直奔大皇子朱高炽府邸。

车轿到了大皇子府邸没有停下,提前赶到的一名侍卫早将消息递进去,门扉大张,徐妙锦的车轿**,驶进了大皇子府。

又过了不到盏茶功夫,妙锦的车轿出来了,后边还跟着一辆车轿,两辆车轿径向皇宫奔去。

与此同时,二皇子朱高煦打马如飞也直奔午门而去!

朱高煦来到谨身殿西暖阁,一头跪在父皇跟前,泣不成声地说道:“父皇,孩儿不服!孩儿不服啊!”

朱棣一怔,知道高煦所为何事,看着他,一声不吭。

“父皇,我听说今天在朝堂之上,蹇义奏请父皇立大哥为储君。若不是有大臣提议明天再定,大哥就已经坐上储君位置了。敢问父皇,真是这样的吗?”

“唔,是又如何。”

“事到如今,孩儿已如在虎背,有进无退了。不能怪孩儿事事都和大哥相争,而是在立储君这件天大的事上,是父皇您,给了孩儿希望。”

高煦这话戳中了朱棣软肋,他不便置一词,心潮逐浪高。

“平心而论,除了比大哥晚生两年,儿子哪一点不如大哥?靖难四年,沙场百战,是谁陪伴父皇左右?”说起往事,朱高煦满腔的愤懑与不平陡地便上来了,“有人说,大哥他运筹帷幄,以北平三府之财力、物力、人力,确保了父皇前方征战,无后顾之忧,其功如汉初萧何,功勋犹在众武臣之上,孩儿以为,这全都是空口白天牙的扯淡!大哥那身子骨儿,父皇您又不是不知道,他连走几步路,都喘得要命,还能夙兴夜寐,筹饷筹粮,为父皇排忧解难?还不是母后和道衍大师辛苦做的,若是大哥所为,怎不见他瘦上几分?”

这话有点不着边际了,朱高炽坐镇北平,都做过些什么,朱棣又不是一无所知,怎么可以用胖瘦来衡量一个人干的活多少。

这番话说出来,朱棣眉头微微一皱,便有些不悦。

可朱高煦接下来的话,又不免叫他心软了。

“父皇,您忘了白沟河一战,是谁浴血厮杀为您解了围?您忘了东昌一战父皇中计,张玉战死,又是谁舍生忘死,把父皇您救了出来?又是谁抚儿之背,说我大哥体弱多病,要我多多担当,多多任事?”

在高煦连珠炮般逼问下,朱棣无法回答,因为高煦说的,全是事实。

“父皇,儿子自问对国家的功劳,比大哥有过之而无不及,凭什么这皇位,就一定是他的?”

“哎!”朱棣无奈地叹了口气,“无论是对一个家庭,或是一个国家而言,长幼失序,乃乱道之行径,取祸之根源,此例一破,子孙定会永无宁日!”

朱高煦道:“父皇,若说家宅小事,孩儿自信不比大哥稍差,若说国家大事,大哥那身体,能承担如此重任吗?大哥的儿子年幼,而大哥的身子多病,自古道:主少国疑,朝中多为建文旧臣,父皇既想着我大明国统千秋万载,这一点难道就不考虑吗?”

朱高煦先是重叙自己的百战之功,紧接着抛出幼主当国这个问题,朱棣不禁又犹豫起来,迟疑半晌才道:“为父心里很乱,你让为父静一静,再好好想想。”

“父皇……”

朱棣摆手:“退下吧。”

“是!”朱高煦无奈,只得擦擦眼泪,站起身来,看见父亲正轻轻捶着腿,不禁又嘱咐了一句:“江南春寒湿重,父皇千万保重龙体。”

朱棣有些动容,看着高煦微微苦笑:“煦儿,你若是为父的长子,又何须这许多烦恼?”

朱高煦知道父亲已被自己打动,再要多说,恐怕适得其反,忙乖巧地闭嘴,躬身退了出去。

朱棣独自坐在空****的西暖阁里,许久许久,才轻轻叹了口气,怅然道:“为君不易,为父……更不易呀!”

永乐皇帝已无心批阅奏章,推案而起,心事重重地向后苑走去。

“格格格格”,朱棣来到后苑,尚未进得坤宁宫,便已闻得一串清脆笑声乍然飞起,童稚天真,十分活泼,眉头不由一展,晓得是自己的大孙子朱瞻基来了。

朱棣对瞻基视若心肝宝贝,常常从孙子那里享受天伦之乐。小儿子,大孙子,这是老人家最疼爱的,瞻基这孩子长得俊美,机灵懂事,尤其讨朱棣的欢心。看见瞻基,朱棣的心情马上就好了许多,人还没进去,面容已经柔和下来。

他走到后苑,看见水榭上除了徐皇后和儿媳妇张氏,徐妙锦也来了。

张氏和妙锦向他问过安后,便带着瞻基到湖边钓鱼去了。

徐皇后呢?眼中还挂着泪花,分明刚刚哭过。

朱棣赶紧问皇后出了什么事情,为何如此伤心?

徐皇后说没什么事,叫朱棣不要胡乱猜想。朱棣说你我多年夫妻,还看不出你有心事么。你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世上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你苦恼呢?有什么难决的心事,便说与俺听好了。徐皇后这才说道,刚才和妙锦在水榭里说话,儿媳带着孙儿来了,只是看到瞻基都已这么大了,想起当年高炽、高煦、高燧三兄弟也是这般年纪的时候,在燕王府里整日玩在一起,混得跟泥猴儿似的,惹你发起火来,三兄弟互相维护,兄友弟恭,那般恩爱,忽然有些感触,这心里一下就难受起来了。

朱棣心中顿时明白,徐皇后是对立储一事有自己的想法。

他对徐皇后说,你是俺的枕边人,一辈子做就的夫妻,还有什么话不好出口?徐皇后这才把一腔心里话,倾倒在朱棣跟前。她说后宫不得干政,是太祖皇帝立下的规矩。立储乃国之大事,她一介妇人,不敢干预。三个儿子,都是她亲生的,也谈不上偏袒谁,做娘的只希望自己的孩子们都太太平平,安康一生便知足了。皇上不管选立哪个孩儿做太子,她都无话可说,她只是从家里考虑,希望皇上立长子高炽为太子,因为高炽仁厚宽爱,对弟弟一向爱护,他若做了皇上,以后当不致酿成什么人伦惨剧。高煦就不同了,随军征战的几年历练,杀气积得太重,手足之情更是淡薄。做母亲的只是担心高煦一旦登基,断不能容威胁过他皇位的兄长,更容不得瞻基这个孩子,真到了那一天,后悔就太晚了!

朱棣浑身一震,“更容不得瞻基这个孩子”这句话像尖刀子一样,猛地扎在他的心上。

徐皇后又说她只希望,若是皇上选择高煦,那便无论如何想个法子,好生安置高炽一家,或封藩国,让他们远离中原,确保平安。

徐皇后确实是真情流露,倒不是听了妹妹妙锦之言,有意对丈夫发动眼泪攻势,而是因为徐妙锦一番话确实打动了她。知子莫若母,她深知三个儿子的脾气秉性,故而对妙锦所说的一席话深以为然。如果真到了那样时候,令她想想都害怕的人间惨剧不是有可能发生,而是定然会发生,是以泪下不止。

朱棣听了徐皇后的担忧,心中顿时翻江倒海,真要是选择了高煦,高炽不仅与他争过皇位,还有过那么多朝臣拥戴,高煦真能放心?以高煦的脾性为人,一旦做了皇帝,他才不会顾忌什么手足之情呢!

一抹寒意,袭上心头。

朱棣的目光从垂挂在眼前的柳丝缝隙中看过去,只见徐妙锦和张氏陪着朱瞻基在水池边玩耍。御花园中的鱼很容易上钩,很快就钓上一条大红金鱼,逗得朱瞻基丢了鱼竿,生怕那金鱼逃掉似的,一头便扑过去,把金鱼抱在怀里,欢喜得连蹦带跳,那可爱的模样,逗得徐妙锦和张氏也不禁掩口。

朱棣把爱妻的手团在自己的拳心里,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幕,注视着活泼天真、乖巧伶俐的大孙子,也注视着旁边美丽无比的徐妙锦,眼中流溢出怜爱的情愫,许久不置一词。

稍顷,朱棣移脸望着皇后,一字一板说:“爱妻休要担心,朕已拿定主意了。”

翌日拂晓时分,巨大的紫禁城还笼罩在沉沉夜色之中,奉天殿上已是灯火辉煌。随着洪亮的景阳钟声响起,金水桥上人影如织。

今天的朝会开始了。

朱棣高踞在龙椅上一动不动,神色冷峻,身边近侍也不敢直视天子。

郑和站在御案旁边,居高临下,俯视着文武百官,用唱颂般的声调宣读一道不仅决定大明江山归属,同时也与在场无数官员的前程命运密不可分的圣旨。

所有人肃然跪下,竖起耳朵,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宣布立储诏不亚于新皇帝登基大典,文武百官俱要行大礼,因此所有人等一概跪地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国家建储,礼从长嫡,天下之本在焉。皇长子高炽,秉性仁慈,居心孝友,为朕首嗣,仰承列祖积累之厚,受朕教诲之深,天意所属,兹正位东宫……”

陈瑛双手扶地,双臂乱抖,喉咙发干,痒得直想咳嗽,可这时哪敢出声,整个金殿上一派沉寂。昨日朱高煦出了宫,还喜滋滋告诉他,已然说动了父皇,这立储一事定然再度搁置,谁想一夜之间风云突变,现在这等情况,已是九牛不回的局面了。

陈瑛一边伏地听旨,一边急急转着念头。

接下来第二道圣旨,就是封二皇子朱高煦为汉王,藩国云南;三皇子朱高燧为赵王,藩国北平。

陈瑛的心凉透了。

不管怎么说,这道圣旨宣了,这君臣之位也就定了。

陈瑛人在殿中,一颗心已经飞了出去。

今天的早朝散得很早。

陈瑛一离开奉天殿,立即抄起袍袂,狂奔而去。

陈瑛赶到二王子府上,朱高煦正一身箭袖,在演武场上练习武艺。

陈瑛扑上去急声道:“殿下,大事不好,今日早朝,皇上已颁诏立你大哥为太子了,

“什么?”朱高煦一听大怒,“昨日父皇明明告我他再好好想一想,怎么今日就变了?不行,我要去找父皇理论!”

朱高煦拔腿就走,陈瑛一把拖住了他,叫道:“殿下去不得!”

“如何去不得?”

“皇帝金口玉牙,既然已经颁旨于朝堂之上,自是难以更改。殿下此时进宫,不但不能劝得皇上回心转意,反而会惹得皇上憎厌,那就真的无可挽回了!”

“如今已然立了太子,我不去与父皇理论,难道就有挽回的余地么?”

“不错,还有机会!”

“君臣名分已定,如何还有机会?”

“太子可以立,自然可以废!古来立而又废的太子还少么?咱们未必没有一点机会!再者,大皇子体弱多病,这事殿下比臣更清楚,如今皇上春秋鼎盛,体魄强健,只怕咱们这位太子,以后还得走在皇上前头。”

这话说得高煦连连点头。

陈瑛再道:“殿下,咱们只要留在京城,就还能笼络一批大臣,到那时发动群臣谏议,就说皇孙年幼,主少则国疑,为千秋万世计,易立殿下您为太子,皇上会不考虑?就算只让殿下您监国摄政,这机会也就抄在你手里了。”

“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做?”

“太子既立,诸皇子自当封王。殿下可知,你的封藩之地在哪里?”

朱高煦急问道:“在哪里?”

陈瑛道:“三皇子受封赵王,藩国北平。而二殿下您受封汉王,藩国云南!”

“什么?老大做了太子,老三封在北平,却把我这为父皇得天下出力最多的儿子,发配到那鸟不拉屎,烟瘅遍地的穷荒僻野之处去?我不服!我要去找父皇理论!”

“殿下别急,别急啊!臣觉得,皇上这么做,对殿下您分明是一件好事,而不是坏事!”

朱高煦又是一怔,仔细看着陈瑛的脸。

“殿下绝不能离开中枢,一旦离开,不但对朝臣再无影响力,就是在皇上心中,久而久之也将淡漠了,到那时就真的大势去也!”

朱高煦不耐烦了:“那你想要我怎样?”

“殿下争储失败,何以连三皇子都能封在北平龙兴之地,偏偏把二殿下远远地赶到云南去呢?”

朱高煦咬牙切齿道:“定是那死胖子,在父皇面前进了俺的谗言!”

陈瑛连连摇头:“不然,不然,这恰恰说明,皇上觉得愧对于你,皇上依旧觉得,你才是最适合做皇帝的人!”

高煦一声冷笑:“都把我一脚头踢到远在天边的云南去了,你还拿这等假话来安慰我!”

陈瑛正色道:“不然!殿下有功无过,素受宠爱,如今封王,三位皇子中,您的藩地最穷、最远,为什么?就因为皇上觉得殿下你最适合做储君,最应该做储君,如今迫于古制宗法,不得已立了大皇子为储君,又担心他远不及二殿下您,为免将来国生内乱,才将你远远调走。”

朱高煦怒道:“那就轰我去云南?哪怕让我去北平,也算心里还有他这个儿子,可父皇他……”

“北平乃龙兴之地,北方胡虏是我大明的心腹大患,皇上素来最为重视,将来少不得还要巡幸北平,关注边疆,若封二殿下您去北平,那时父子岂能不得相见?皇上现在就是怕见你啊,因为皇上觉得有负于殿下,殿下你明白么?”

朱高煦眼神闪烁,仔细想了半晌,终于理解了陈瑛的意思,他的怒容平息下来,冷静问道:“我懂了,那么……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陈瑛道:“眼下太子声势大炽,咱们做什么,恐怕都只能做了他的垫脚石。暂时,咱们什么都不做,只是无论如何,不能离开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