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二人团袭杀蹇天官 景御史血溅金銮殿(1 / 1)

蹇义来到后院,与二王子招呼问候。

高煦毕竟是武人,一开口就让蹇义明显感觉,比起乃兄的犹抱琵琶,的确是爽快多了。

高煦不但拉人支持自己做太子,而且在光天化日之下说大实话,绝不藏着掖着,仅是这种堂堂正正的气势,就比朱高炽强了不是一筹半筹。

众人见了蹇义,纷纷起身迎来。

蹇义举目扫去,只见成国公朱能,三位驸马梅殷、王宁、胡观,与陈瑛、纪纲均在此间。

这些官员今日全都穿着便服,此外还有几位大人面目不甚熟悉,看他们行止步态,皆是赳赳武夫模样,想来是些带兵的将领了。

蹇义心中不禁有些好笑,这两位皇子拉拢的人物还真是壁垒清楚,朱高炽身边的人不是学士就是御使、侍郎一类文官,而朱高煦身边的人不是武将就是公侯勋卿。

若说文臣,只有一个文臣堆里谁也不敢惹、谁也不愿亲近的陈瑛。

两边都认为和自己这一阵营的人没有利害冲突,可以进行拉拢的,只有自己,这是优势,却也是劣势,弄不好,那就里外不是人。

“来来来,大家坐,不要搞文人那些繁文缛节!”朱高煦爽快地笑着,轰大家入座。

19岁的朱高煦长得魁梧彪悍,已经是个虎气彪彪的成年壮汉。带过兵打过仗的人,举止干净利落。待众人纷纷落座。

高煦便双手据案,一双明亮的眼睛四下一扫,用洪亮有力的声音道:“近来京中传言纷纭,对我父皇立储之事大加议论,所以对小王不免也在暗中猜测,惴惴不安!呵呵,小王就把话说在明处,免得大家不能安心吃酒!”

大家不由得心中一紧,立起耳朵,听他下文。

高煦道:“小王上有长兄,仁慈友爱,道德才华,乃是国家储君之不二人选,高煦对兄长也是心悦诚服的。不过,我那兄长身体虚弱,秉国器、治江山,恐怕难于担此重任。小王我心怀磊落,无不可对人言处,兄弟谦让,那是私情,事涉天下,便是公义。事关江山社稷,一己私情,就得先搁在一边了。若我父皇真的有意选议储君,那么,为了替父皇分忧,为了这得来不易的江山社稷,高煦当仁不让,是要争上一争的!”

那几位武将率先举杯道:“有你这句话,末将等衷心拥戴二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驸马王宁捻须笑道:“二殿下真是快人快语!陛下今日坐了江山,四年靖难,大小百余战,二殿下居功甚伟啊。大殿下体弱、有足疾,持公而论,确实难当国之储君,如果陛下真有议立之意,那么臣,也是拥戴二殿下的。”

蹇义没想到朱高煦肆无忌惮,当众说出心中所愿,不由暗暗吃惊。

成国公朱能是老成持重之辈,目中也微微露出异色。

朱高煦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说到拥戴,你我皆是臣子,拥戴的永远都应该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我的父皇!高煦今日行为不是拉帮结派,也不是图谋不轨!所谓争么,也不过就是争取父皇的心意罢了,高煦喜欢直来直去,遮遮掩掩的娘们作为不屑为之。明说了吧,高煦只是希望,如我父皇真有议立储君之意,咨问诸位大人时,大人们若觉得高煦还堪造就,能为高煦美言几句,高煦就感激不尽了。”言毕举杯道,“高煦绝无买通诸位大臣之意。呵呵,好了,话说明白了,大家不会妄自猜测,心神不宁了吧?那咱们就可以安心吃酒了,今日咱们开怀畅饮,只谈风月,不议国事,不醉无归!”

蹇义注意到,朱高煦方才虽然说得郑重,可是这番话既然说明白了,他果然就此再也不提。

席上,朱高煦恣意谈笑,大杯喝酒,当真是酣畅淋漓,由始至终,确然是把那话题完全搁在了一边,既不议论,也不逼迫别人表态效忠,很有一点拿得起,放得下的气概。这和他大哥那种想说不敢说,含含糊糊说了,却又生怕别人不明白的小心翼翼全然不同。他向众人表明想做太子心迹的过程,就完全是一个心怀坦**、光风霁月的形象。

朱高煦这样的人格魅力,确实比他哥哥更吸引人。饶是蹇义已打定主意抽身事外,看着高煦今日这番举动,竟也暗自心折,有些亲近起来。

他在心底悄悄问自己,以朱高煦这样的魄力,或许比他大哥,更容易成为一个有大作为的皇帝吧?

瞬间,又一个更大的问题梗在心里:为了皇位,一场打了四年,死伤上百万的叔侄之争刚刚过去,莫非接踵而来的,又是一场血雨腥风的兄弟之争么?

三位王子和几位国公爷、一品大臣午宴后全都告辞归家。天官蹇义如今是朝廷的头一面大旗,他在,留下来吃晚饭的官员就多如过江之鲫,众官都围着他敬茶递烟献殷勤,说不完的奉承话,无非想在他这吏部尚书眼中混个脸儿熟,到了关键时刻,能想起还有这么个人。

晚宴上,轮流上前来敬酒的官员太多。幸亏蹇义滴酒不沾,以水代替,否则再大的酒量,也会被灌得酩酊大醉。

刘春儿大声咋呼:“快着快着,天官爷喝醉了,快把天官爷扶回去歇了。”

马上就有两个家仆过来,架住装出一副醉不能支模样的蹇义。

刘春儿向蹇贤兮萍小俩口丢了个眼色说道:“你小两口接着陪各位大人,天色已晚,我就把你二爸送回家了。”

蹇义醉眼蒙眬,大着舌头向余下的官员打招呼。等到出了大门,上了敞篷软轿,他马上就清醒过来。

蹇义与刘春儿各自高踞软轿之上,一队侍卫四围簇拥,后面则家仆使女跟随。

这时一盘银月跃上西天,溶溶月华将金陵城中大街小巷照耀得亮如白昼。刚走了不到两条街,蹇义蓦地瞥见旁边一茶楼房脊后闪出一条身影,旋即,随着那人手一扬,一粒黑点疾如流星般向他面门飞来。

“不好!”蹇义暗叫一声,将身一侧,滚落下轿,脚刚触地,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楠竹做成小碗般粗大的抬杠,已被一块飞旋的瓦片齐崭崭劈为两段,可见刺客是个功夫不俗的武林高手。

众侍卫一齐吼喊:“大人,刺客在房上!”随即急欲上房追杀。

“别顾了追杀!老爷为重,赶快护送老爷回家!”刘春儿果断喝道。

蹇义心中已然明白,纪纲向他透的风果然不假。以后进宫回家,唯有万般谨慎为上了。

回到庄园,蹇义与刘春儿还在谈着关于争嫡的事。

刘春儿问:“对于立储,朝中文武,意向如何?”

蹇义道:“很奇怪,朝中文武就跟商量好了似的,文臣大多倾向于立皇长子,而武将大多倾向于立皇次子,从他们平素的言谈里,就能看出来。剩下的人就是观望声色的墙头草了。”

春儿问:“那咱们……站在哪一边呢?”

蹇义道:“我们么……哪一边也不能站。”

“抽身事外,怎么可能?”

“我只站朱棣一边。”

“不错,真正的决定权,还是在朱棣身上。”

夫妻俩在卧室里说着话,却没料到刚才半道上的袭杀,不过是用来麻痹蹇义的伎俩,更厉害的杀着,则放在了次日拂晓时分。

拂晓是夜色最浓的时候,一队手执武器与灯笼的家仆从蹇义和刘春儿住的小南楼下走过,沿着曲折的风雨游廊行去。他们刚刚走过,太湖石垒砌的假山之中便冒出几个人影,相互打个手势,身手敏捷地越过围栏,以游龙步向着蹇义的住所飞快摸去,落地无声,轻如飞羽。

片刻之后,小南楼内一声巨响,一个人影撞破窗棂飞了出去,落地后接连滚了几圈,直到假山脚下才止住身子。他刚刚爬起,就见又是一道人影手舞足蹈地从小南楼上飞出。这人显然是挨了一下狠的,结结实实掼在地上,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身子一挺,便僵硬地躺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那个勉强爬起的刺客刚刚是肩头触地,只觉肩骨痛楚欲裂,他咬了咬牙,正要仗刀再冲进楼去,就见靠墙根的一株榕树上,一条人影大鸟般飞起来。

此时圆月当空,大地一片清亮,掉在后面的一名刺客就见那人只是单足在假山顶一踩,就像大鸟般飞上了小南楼,不由心中大骇,有这等轻功,这人功夫岂能差了?

只见那人跃落楼栏之内,双足刚刚沾地,陡然又一侧身,第三个刺客又从破窗中飞了出来,看他软绵绵似一团破布似的身影,人在半空就已气绝。

这个唯一还活着的剌客见状哪敢再去枉送性命,立即悄悄向后潜去,移到远处,拔腿就是一趟,如飞般奔去。

楼头那人闪过飞出去的尸体,往破窗口一闪,一道雪亮的刀光便劈面飞来,这一刀迅捷无比,隐带风雷之声。窗外之人也是大骇,单足在地板上滴溜溜一转,险之又险地躲过了这一刀,一条衣袖已轻飘飘地飞下楼去。

“蹇义住手!那是芳儿!”刘春儿大声喝止。

里面的第二刀凝而不发,灯光之下,这人正是蹇义,双眼一片清明。而站在窗外那人,正是他二儿子蹇芳。

蹇义侧身让开,蹇芳飞身纵入,只见桌上一盏灯映亮了整个房间,地上伏着一具尸体,身下已是一滩鲜血。

蹇芳眉头微微一皱,问道:“怎么……”

刘春儿轻轻一笑,说道:“有人行刺你父亲,有娘在,没啥大不了的。”

蹇义道:“我儿来得好快!”

蹇芳道:“昨晚从蹇贤大哥家里一回来,妈妈就叮嘱我倍加小心。这一夜,我一直待在小南楼外,眼睛都没眨过一下。”

一股暖意涌上蹇义心头,笑着接口道:“我儿武功,大有长进,从今日起,为父可得对你刮目相看了。”

这时,小南楼上的动静已经惊动了在外园巡查的护院兵丁,人人手持火把,举着刀枪蜂拥而来。

由徐辉祖和梅殷组成的建文旧臣“二人团”刺杀蹇义未遂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朱棣耳中。

朱棣雷霆震怒,令纪纲予以严厉打击。

他对蹇义道:“对君子,当以君子之道待之;对小人,当以小人之道待之。他们明枪暗箭,冲着你我而来。天卿请放心,打天下我已经成功了,坐天下我就不信对付不了他们!”

朱棣的打击,对两名地下反对者领袖采取了完全不同的方式。

首当其冲是梅殷。

堂堂荣国公,当朝驸马爷,居然于紫禁城中死得来不明不白,十分蹊跷。

初冬季节里的一次早朝,天色还没亮透,在朝房里等候的文武百官听得景阳钟响一拥而出,向着内金水桥而去。

天又黑,人又多,后脚跟踩前脚跟,忙乱之中梅殷竟然被人流裹胁着刚走到金水桥中间,不知怎地给挤下桥去,“噗通”一声掉进了御河里。

梅殷不会水,掉进冰冷的御河中扑腾了没一会儿便沉了下去。

金水桥并不宽,水也平缓,百官上朝,自打有这紫禁城以来,从来就没有发生过朝官被挤下桥淹死的事情发生。

再说了,皇宫中到处都挺立着鲜衣亮甲,身强体壮的御林军警卫,他们居然就看着堂堂一个至尊至荣的国公在金水河里扑腾,而没有人表现出想拉他一把的意思。那些执戈握枪的警卫,随便把手中家伙往金水河里伸一伸,也能救他起来呀!

最后查明,把梅殷挤下金水桥的,竟然是锦衣卫八大千总之一的赵曦,与五军都督府前军都督佥事谭深。虽然两人均奏称梅殷系自己投水而死,可是经前军都督同知许成揭发,是赵曦与谭深有意为之,说他亲眼目睹赵曦搂腰,谭深抱腿,二人合力将荣国公扔下金水桥淹死的。

朱棣旋即下旨,将二人逮捕审讯。

赵曦、谭深在审讯时说出了幕后主谋,“此上命也,奈何杀臣?”

原来两人是受朱棣指示,害死梅殷的。

朱棣勃然大怒,命金甲侍卫用金瑵将二人牙齿全部打掉,然后立即处死,抄没其家。并派遣官员办理梅殷的丧事,谥号荣定。

检举有功的许成,则被封为永新伯。

宁国公主听说梅殷死讯,认定凶手为她亲哥哥。于是找到朱棣,扯着朱棣衣服大哭,向他要自家夫君的下落。

宁国公主虽说是妇道人家,可她的生母是马皇后。

朱棣没有办法,只好安慰妹妹说:“我已经帮你找出谋杀梅殷的凶手,你不要自己为难自己了。”

不久,朱棣封了梅殷的两个儿子为官,并告诫二人说:“如果不是我念及你们的母亲,你们焉能有今天?”

朱棣对徐辉祖的惩罚,那就端的是独出心裁了。

新皇下令,将其“圈囚”。

这日上午,大功坊院落中突然冲进来许多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站在最前边的正是纪纲。

徐辉祖坐在祖祠正堂上,看着纪纲大模大样走到自己跟前站定,然后宣达皇上口谕。但内容是什么,脑袋里已经像一盆沸腾浆糊般的徐辉祖只是怔怔坐着,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随后,纪纲退出去,又跑过来一群匠人,徐辉祖仍旧怔怔地坐着,眼神也不动一下。

匠人们就在主人的眼皮底下麻利地忙活起来,前窗后窗,所有的窗子都有匠人忙碌着,砌上了一块块砖。门扉被卸掉了,门槛被撬走了,地上也开始砌起一堵厚厚的墙。

徐辉祖依旧一动不动。

不知什么时候,整座屋子已经被封得严严实实,只在门口的位置留下了一尺见方的一个孔洞,光线就从那个孔洞照进来。

外面,纪纲正在安排侍卫警戒的事。

徐辉祖依旧一动不动。

他失去了他的皇上,现在,他又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永远被幽禁在这幢房子里,一直到死……

遵照太祖皇帝朱元璋留下的规矩,奉天殿上三日一小朝,五日一大朝。

就在朱棣登基两个月后的一次大朝会上,蹇义与文武百官亲身经历了一次发生在金銮殿上的血腥杀伐。

豁出命去与朱棣同归于尽的杀手是监察御史景清。

景清洪武时做过翰林院编修、宁波知府,建文朝时被派往北平任布政使参议,秘密监视朱棣,常与朱棣交往,深为朱棣所憎。

景清与方孝孺、黄子澄、齐泰均为坚定的建文忠臣,朱棣率燕军进入金陵后,深陷牢狱的景清为蹇义那一次深入狱中进行的劝说所动,遂向朱棣屈膝称臣,放出后官复原职。

景清名义上降了朱棣,骨子里则是寻找机会为建文帝、以及一班被屠杀的建文死忠者报仇雪恨。

这日早朝,景清控制着紧张的心情,一直等到朝会快散。

天将近午,每个人都很疲惫时,他认为时候到了。

景清悄悄按了按藏在腰间的利刃,突然捧笏出班,躬拜道:“臣有本奏!”

朱棣正要示意内侍散朝,忽听又有人本奏,定睛一看,认得是景清,马上坐直了身子,和颜悦色说:“景御使有话请讲。”

景清一步步走上前去,双手捧笏头也不抬,朗声道:“臣这一本,乃是密奏。”

“哦?”

不但朱棣,满朝文武都马上提起了精神。

密奏就是不能在朝堂上公开说的,这样的奏本说的必定是极重要的大事。

他有什么机密大事启奏?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在他的身上。

朱棣也是神情一振,冲侍立一旁的罗小玉挥了挥手。

罗小玉马上快步走下御阶,伸出双手,等着接景清奏本。

景清双手捧笏,缓缓走到御阶之下,使左手持笏,右手入怀去摸奏本。

突然,他双眼一抬,目光凛厉,杀机一涌而出!

罗小玉一惊,本能地用身子堵在景清跟前。

景清手中笏板已狠狠抽来,“啪”的一声,猝不及防的罗小玉脸上重重挨了一记,一个趔趄扑倒在御阶下。

景清拔腿冲上御阶,右手自怀中擎出一柄锋利短刀。

满朝文武瞠目结舌,一时全都惊在那里。

四个带刀侍卫“呛啷”拔刀,纵身一跃,向御案前疾扑过来。

一生戎马身经百战的朱棣,似乎也被景清这一猝不及防的举动惊呆了。

站在左侧文官首位的蹇义始而怀中抱笏,不动如山。可是,等到景清手中的利刃向着朱棣刺去那一瞬间,说时迟那时快,蹇义猛地一扬手,只见笏板脱手,带着巨大力量,直直向着景清飞去。

景清这奋力一刺速度极快,就在刀尖马上要刺中朱棣时,景清的左脸颊重重挨了飞来笏板的重击,打得他飞天遁地,满眼金光闪耀,使他的膝盖重重磕在了御案上,痛得他面孔都扭曲起来,也使他手中利刃刺出后,离朱棣还差着半尺远近。

以朱棣百战沙场练就的一身武艺和敏捷的反应,轻而易举就能把景清制服,可他根本没动。

景清在这朝堂上站了十几年,也是这一刻才走到御案跟前,挨了蹇义一记重击。景清急了,大吼一声便爬上了御案,扬刀再刺。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两名侍卫手中刀如匹练,已向刺客斜肩带胯地劈了下去!

“朕要活的!”

似乎一直在发呆的朱棣突然发话了,那两个侍卫反应也真是敏捷,皇上口谕刚下,左边那个侍卫迅猛劈下的手中钢刀便斜斜一扬,挑向空中,借着那一刀之势,身形在空中腾转,左腿重重踢向景清的肩窝。

右边那个侍卫动作比他更快,已经来不及收刀了,仓促之中猛地反转了刀刃,将刀背劈在景清肩上。一刀下去肩骨碎裂,景清一声惨叫刚刚出口,肩窝又挨了一脚,被踢得从御案上飞起,直接摔到御阶下的金砖地面上。

这一下,就算是个练家子也承受不起,何况景清乃一文人。把他摔得岔了气,几乎晕过去,可是肩头的剧痛,却又让他保持着清醒。

两个侍卫紧接着跃到面前,将他制住。

金瓜武士们呼啸而入,一排排在御阶前站定,控制了整个大殿。

景清呼呼喘着粗气,一双眼睛仍旧凶狠地瞪着朱棣。

大臣们脸都吓白了,静了片刻,纪纲谁福至心灵,跪在金台下抢先放出一声高呼:“臣等疏忽,惊了圣驾,罪该万死!”

众文武反应过来,呼啦啦跪倒一片,纷纷请罪。

“够了!”

朱棣一声咆哮,登时大殿上一片寂静,除了景清粗重的喘息声,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为什么?”朱棣好像刚刚清醒过来,他的声音微微发颤,难以置信地看着景清。他一步步地从御阶上走下来,走到景清面前,压抑着渐渐粗重的呼吸,再吐出一句,“为什么?”

“为故主复仇!”景清被死死摁在地上,咬牙切齿地嘶吼。因为痛楚和气息不匀,那声音显得有些怪异,随后又叹道,“可惜景清未能成事,真是令人痛心疾首!”

朱棣像是被抽光了血液,脸色变得一片苍白,他的声音毫无生气:“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为建文削藩摇旗呐喊,朕不怪你。而今,朕是皇帝,朕十分器重你,本指望你我君臣,能够共同打造一个大明盛世,你为什么还要刺朕?”

景清嘶声大笑,狠狠呸了一口,把一口血沫吐到了朱棣的龙袍上:“叔夺侄位,如父奸子妻。尔背叛太祖遗命,实乃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还想要我景清为你效命,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我恨不得食尔肉,饮尔血,方消此恨!”

“哼哼,”朱棣冷笑着,“难道,朱建文害我,朕就该束手就毙?难道,朕就不能治理好天下?”

景清挑衅地瞪着朱棣,一字一句地道:“建文帝乃嫡子长孙,皇道正统,你——算什么玩意儿!”

朱棣好像被凭空打了一拳,稍顷,突然大笑起来:“呵呵呵呵……哈哈哈哈。男儿大丈夫,不能快意恩仇,就算做了皇帝,又有什么快活?朕是天子,九五至尊,需要一味对尔等委曲求全么,错了!以为朕会任由尔等蹬鼻子上脸,尔等更是大错特错了!” 朱棣愤怒的咆哮带着凛凛杀气扑面而来,“好!好!好!莫道俺钢刀不快,求不来一个天下太平,朕就杀它一个天下太平!”冲侍卫一挥手,“剐了!”

朱棣命以“剐刑”处死景清,侍卫敲掉了景清的牙齿,割去了景清的舌头。把景清肢体分裂,并将景清剥了皮,在腹中塞进茅草,悬挂在长安门上示众。

接着又实行惨无人道的“瓜蔓抄”,下令“诛灭九族”,但“转相攀染”,凡景姓族人,皆被斩尽杀绝。还杀了景清的老师、亲戚、朋友、学生,直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官军开进景清故里真宁县罗川村,见了活人便是一刀,祸及猪狗鸡犬,然后付之一炬。

景清的桑梓之地,竟被灭村!

蹇义来到谨身殿西暖阁,看见朱棣坐在垫着鹅毛褥子的鎏金须弥座儿上,眼神呆呆地发愣。

蹇义在郑和搬过来的锦凳上坐下,向朱棣拱手道:“不知皇上召见,可是有什么要事吩咐仆臣?”

“嗯……”朱棣的脸色凝重起来,开门见山道,“近来京中有关立储,传得很厉害,朕想知道,宜之是如何看待这件事情的?”

蹇义微微一怔,真没想到朱棣会找他开门见山地单独谈这样一个最为敏感的问题。

蹇义稍一思忖,字斟句酌回道:“仆臣也听到过一些议论,仆臣觉得,照道理说,皇上还是燕王的时候,大殿下就是世子,皇上如今做了天子,大殿下自然就该顺理成章做太子了。可皇上眼下既不立储,必定有所考虑,做臣子的,只管静候圣裁也就是了,嚼这舌根子,所为何来?”

“好你个宜之,也学会在俺跟前耍滑头呐!”朱棣用手指点着蹇义额头。

蹇义赶紧躬身道:“仆臣惶恐!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皇上对仆臣是爱之深,责之切,仆臣岂敢不亦步亦趋,奉天子之言为金科玉律?”

朱棣叹道,“自从朕做了这天子,就少有人敢跟朕说心里话了,连你这出了名的老实人,今天也学着来哄俺。宜之啊,这殿上没有旁人,朕既然问你,你就老实回答,你说,朕这三个儿子,谁该当太子啊!”

蹇义的神情也严肃起来:“陛下确有易储之心?”

朱棣道:“俺还没立储哩,何来易储一说?”

蹇义道:“陛下说话绕弯子,臣又岂敢斗胆直言?”

朱棣淡淡一笑,乜了他一眼:“怎么?天卿也认为,高炽是世子,如今就该顺理成章做太子?”

蹇义深吸一口气道:“皇上的心意臣明白。皇上英明神武,乾纲独断,如果心中已经有了定计,想来也不会问小臣了。皇上心中对此很是为难吧?”

朱棣沉默片刻,轻轻叹道:“不错,朕瞒不过天卿,这件事朕心中着实没了主意。坦白说,高炽这孩子不错,胸襟广阔,性情仁厚,有王者之风。靖难四年间,他独镇北平,尤其擅长治理政事,朕对他是很满意的,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这时候,雄才大略的永乐皇帝也不过是个慈祥的父亲而已,说起儿子,满是骄傲和自豪。

他看看蹇义,又亲热说道:“宜之啊,你知道吗,俺之所以委决不下,不是因为俺的儿子资质平庸,难以挑出一个可以承继大统的皇子出来,恰恰相反,是因为俺的儿子都太优秀了,三个皇子各有所长,无一庸碌,所以才让俺难以取舍啊!”

蹇义直截了当问道:“那么,皇上如此为难,是因为大殿下身体不好么?”

朱棣道:“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高炽自幼体态肥胖,无论如何练体节食,均不奏效,俺请太医给他诊治过,太医说这肥胖是一种病,世上并无良药可治。不过,如果你以为咱是担心高炽走在朕的前面,那就错了,大错特错!俺春秋鼎盛,再活个二三十年总不成问题吧?到那时,俺的皇孙都已成年了,立高炽为太子还担心没有接班人么?”朱棣一声苦笑,“久病……能延年呐,俺不是担心他短寿,是担心他长寿!”

“嗯?”蹇义听了不禁愕然。

朱棣道:“高炽是咱的儿子,俺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子长命百岁,可是……一个身体虚弱、时常生病的皇帝,就只能缠绵于病榻,如何有能耐治理这万里江山?”

朱棣捶着在塞北征战时受过寒气的腿说:“高炽身体不好,如果再过个一二十年,年纪大了,精力会更加不济,这么庞大的一个国家,每日光是奏章就数以千计,连俺都时常觉得吃不消,高炽能照应过来吗?与其如此,不如做个闲散王爷,颐养天年的好。除了这个问题,还有高煦。武功方面,你也知道,高煦很像俺。文治方面,高煦一直没有机会接触罢了,其实高煦即便在军中这四年,也没忘记读书。尤其是他几次救俺于万难之境,俺曾含蓄地对他说过,一旦成事,欲立他为太子,如今不好食言啊!”

蹇义目光微微一闪:“陛下既然觉得二殿下最好,那么还犹豫什么?”

朱棣道:“高炽从无任何过失,俺如何废其立储的资格?最重要的是,俺若坏了立嫡立长的规矩,恐怕我大明存在一日,皇室子孙就永无宁日了!俺欲立高煦,是虑及眼前,不舍高炽,是虑及后代。唉!家事、国事、天下事;过去事、现在事、未来事……事事为难朕啦!”

蹇义动情说道:“皇上对臣推心置腹,蹇义如何不肯为陛下分忧。只是……不敢欺瞒陛下,臣为难之处,也正在于此啊!”

“哦?”

“陛下,您知道,臣与三位皇子关系都不错,不管哪位皇子承继大统,都不会亏待了臣,臣在皇上立储这方面,绝对不含什么私心。其实臣顾虑的,也恰与陛下相同,只是理由与陛下不尽相同。臣本来是担心皇长子身体不好,一旦有什么不妥,天下就会出现动**。可是立二皇子呢,又担心坏了规矩,让陛下的子子孙孙,都为了这皇位争执不休。臣实在不知该如何取舍。反正,臣是陛下的臣子,只管尽忠于陛下便是了。臣蒙皇上宠信,得封六部之首,子子孙孙与明同休。皇上若指定了哪位皇子为皇储,臣和臣的子子孙孙,也会遵照皇上心意,竭力效忠就是了!”

朱棣道:“你这话说得虽然好听,一句有用的也没有。”横他一眼又道,“朕叫你来,就是为了听你表忠心的么?”

“这,这……”

朱棣呢喃道:“我这才发现,你怎么胡子都白了不少啊?蹇义,你才三十几岁嘛……”

蹇义甩头一笑:“岂不闻光阴似骏马加鞭,日月如落花流水,人吃五谷,哪有不老的道理哟。”

朱棣点头:“真是奇哉怪也,我现在老爱想起自己二十几岁的时候,壮小伙子能开五石弓,使六十斤大刀,披重甲,血战三天三夜回来,睡大觉,一顿吃十张饼,十斤羊肉。哈哈哈!”

蹇义也陪着皇上笑,可他知道,皇上还得向他讨话儿呢。

果然,笑声一落,朱棣又道:“你还没回我话呢?”

蹇义迟疑道:“依臣之见,陛下不如……先放一放……”

“放一放?”朱棣把大手一挥:“朝中文武,都已经开始拉帮结派了。”

蹇义淡定地说:“那又如何,能脱离陛下的掌控么?陛下既然委决不下,何不如把它轻轻搁下,先看一看大臣们会怎么做,皇子们会怎么做,有时候远看山重水复,待得车到山前,却是豁然开朗呢!”

“嗯?”朱棣丢下奏折,站起身来,双袖一卷往身后一背,在殿里轻轻踱起了步子。

蹇义见状,随之站起。

朱棣沉吟半晌,轻轻吁了口气,颔首道:“嗯,先放一放,也好……”

蹇义听了暗暗松了口气,他昨晚辗转反侧,想了许久,总算把争嫡这事儿的利害关系都想清楚了,这事他不能掺和,至少眼下不能掺和!家事、国事、天下事,对皇上来说,搅和搅和都是一码事,皇上对他推心置腹不要紧,他要是感激涕零之下心门洞开,也来个剖肝沥胆,不管什么话都说,没准以后就会招来一场杀身之祸。他跟皇上再亲,还能亲得过皇帝的亲儿子?人家今天翻了脸,打断了骨头连着筋,明天还是亲爷俩,他可拼不起呀。

朱棣似乎想开了些,不再那么烦恼了,瞥了蹇义一眼:“好吧,这事儿就听宜之的,暂且搁下,静观其变吧。”

在由朱棣主导的这项大明朝开国以来最伟大的文化工程里,解缙承担的任务最重,他是《永乐大典》的总编官。

朱棣在这件事情上摆出了一副庞大的阵势。这个阵势实在是大得没边了,人只有坐到了朱棣那位置上才能想得到,完全体现出了明朝当时的综合国力。

首先,朱棣派吏部尚书蹇义为总提调,负责《永乐大典》的全面协调,再派五位翰林大学士任总裁。并另派二十名翰林院官员为副总裁,这二十个人也都是著名的学者。

此外,朱棣还在全国范围内发起总动员令,召集所有学识渊博的人,不管你是老是少,是贫是富,瘸子跛子麻子也没关系。

朱棣拿出了拼命的架势,一定要做到精益求精。

他还在全国各个州县寻找和征召字写得好的人,由于是修一部全书,所以要采集大量的书籍和资料,这些资料找来之后需要找人抄写,既然是大明帝国出面编的书,自然要体面,书籍的字迹,必须得漂亮清晰。

这是名副其实的文化总动员,可以说朱棣是搜罗了全国的精英知识分子来做这件事情。

修书也能充分体现国家的经济实力,这是因为要召集这么多的知识分子来修书,朝廷就得负责包食宿,按月发给他们工资。

朱棣是一个做事干脆的人,他雷厉风行地解决了一切随之产生的困难。他将编撰总部设在了文渊阁,并给这上千名编书人员安排了住处,要吃饭时自然有光禄寺的人来送饭,编书的人啥也不用管,编好你的书就行了。

倘若没有钱,没有很多很多的钱,这书能修成吗?贫穷的王朝整日只能疲于奔命,一点国库收入拿来吃饭就不错了,哪里还有闲钱去修书?

盛世修书,实非虚言。

事实证明,朱棣和蹇义确实慧眼识才,没有看错人。

解缙充分发挥了他的才学,他合理地安排各项工作,采购、辨析、编写、校对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每次编写完一部分,他都要亲自审阅,并提出修改意见。作为这支庞大知识分子队伍中的佼佼者,他做得很出色。当这上千人的编撰队伍在他的手中有序运转,所修大典不断接近完成和完善时,解缙终于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和梦想,他不再是怀才不遇的书生,而是把自己修炼成了国家的一尊稀世栋梁!

在修撰大典的过程中,朱棣还不断地给予帮助和关照,永乐四年(1406)四月,朱棣在百忙之中专门抽出时间探望了日夜战斗在工作岗位上的各位修撰人员,并亲切地询问解缙在工作和生活中有何困难。

解缙感谢大明天子和具体领导蹇天官的关心,并表示一定再接再厉,把工作做好,以报答皇帝陛下的恩情,不辜负全国知识分子的期望。

朱棣表示,哪里有困难,就来找朕,一定能够解决,不就是缺书吗,给你钱,去买,要多少给多少!

有了这样的政治支持和经济保证,再加上蹇义的得力指挥和解缙的具体组织安排,无数勤勤恳恳的知识分子日夜不休地工作着,他们在无数个灯火通明的夜晚笔耕不辍,舍弃了自己的家庭和娱乐,付出了健康甚至生命的代价,其中有不少人因为劳累过度而死,只是为了完成这部古往今来最为伟大的著作。

他们中间的很多人只是平凡的抄写员,编撰人,他们的人生和伟大这两个字扯不上任何关系,但他们所做的却是一件足堪伟大的事。历史不会留下他们的名字,但这部伟大著作的每一页、每一行,都流淌着他们的心血。

一年后,于大乱之中偷偷将建文帝送走的白氏和蹇昆回到了金陵。

二人带回的消息却让蹇义和刘春儿悬心吊胆,说他俩把建文帝送到磁器口后,蹇源斌初时把他送进了华轮寺。建文帝住了一段时间,一天,有个和尚在打扫禅房时,偷偷翻看了建文帝的包袱,看到了那块写有“日落龙殿火如团,龙殿外面有洞天。龙隐西天帆作伴,袈裟尽揽尘世缘”的黄绫。

很快,这首龙隐诗便在华轮寺里的僧人中间传开了,并窃窃议论其中的谶意。建文帝一看不好,便悄悄出了华轮寺,过河进了凤居沱,向蹇源斌求助。源斌一听,马上将建文帝送到了更偏僻的巴县一个叫蹇家边的地方。那里的蹇家人听说是落难的建文帝来了,全都真心实意地欢迎他,帮助他。

可是纯朴老实的乡下人没想到什么保密,兴奋之余,一传十,十传百,当地村民很快都知道建文帝到了蹇家边。建文帝害怕引来朝廷的追兵,只好又一次消失了。离开之前,建文帝向蹇源斌说,他打算去云南,但具体云南什么地方,他现在也不知道……

蹇义无法可施,只能遥祭一炷香,祝逃亡中的建文帝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