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凌晨,天色未明,蹇义在宫里进罢早餐,起身去朝房等着五凤楼上的景阳钟响。
刚跨出门槛,因品序不够,没有资格进殿吃早餐的纪纲便候在门外,既是谦恭又带着几分神秘意味地对蹇义低声道:“请蹇大人借一步说话。”
蹇义心中一跳,难道暗助建文逃跑那事发了?若不为这事,锦衣卫是直属皇上的刀把子,纪纲与自己有什么事可谈的?还神神秘秘得背着人。心中敲着小鼓,遂顺着长长的廊沿,走到尽头处站下。
纪纲凑上前道:“有一件重要的事情,直接关系到大人的安危。小臣特意向蹇大人提个醒。”
“哦,那小臣先谢过纪大人了。”蹇义向纪纲作了一揖。
“据我锦衣卫掌握的情报,有几个建文旧臣暗地串联勾结,为死去的建文报仇雪恨。他们的刺杀名册上,蹇大人可是名列首位。”
“嗬,那他们真是抬举小臣了。”蹇义心中蓦地一下轻松了。
再想,自己负责的政务这一大摊子,与纪纲素无交集,个人之间也无甚来往,纪纲为何要把属于绝密层级的情报,故意透给自己?倘若是他个人为了讨好自己所为,那倒无妨。如果朱棣明知内幕而不告诉自己,却有意指使纪纲前来“提个醒”,这后果……就太严重了。
蹇义问道:“既然锦衣卫已掌握了确凿情报,难道还得等到他们行动以后,你们才动手?”
纪纲道:“皇上的意思是,现在动手,就打草惊蛇了。他要我拿准把柄,来它个放长线,钓大鱼。”
蹇义嘴巴动了动,强烈的好奇心促使他想开口问问施他于危险的到底是些什么人,可面对大明朝最大的特务头子,又不方便开口问得太过仔细。
纪纲一眼看出了蹇义心事,压着嗓子说:“蹇大人,我下面要告诉你的,除了皇上,就只有你我知道了。这帮打算兴风作浪的家伙,过去可都是顶天立地的大人物,除了那位被废掉的魏国公徐辉祖,还有当朝荣国公兼驸马梅殷。”
蹇义道:“纪大人,蹇义可就不明白了。皇上派我去中山王府传旨,削了徐辉祖的爵位职务,抄了他的家,把他废为庶民。徐辉祖当着我的面叫嚷着要杀我,他这股无名怒火不敢直接冲着皇上去,只好绕个弯弯发泄到我身上,这一点也不奇怪。可荣国公呢?我和他政见一致,私交甚笃,他没有理由杀我呀?”
纪纲道:“蹇大人,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了。这几天不管是在府上或是上朝下朝的路上,请务必加强一下安全保卫,等到水枯石显,就平安无事了。”末了还补了一句,“放心,很快蹇大人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蹇义心里明镜儿似的,最会窥测政治风向的纪纲开始主动向自己讨好卖乖,这背后意味着什么。
得着纪纲透露的这个事关自己生死的绝密情报,蹇义回到家里给刘春儿一说,刘春儿睡不着觉了,蹇义上朝下朝,她也穿着侍卫服装,一路寸步不离地紧跟着。一到夜里,遍布园子的值岗侍卫也加了番。年轻男仆也都发给家伙,夜里轮班打着灯笼满院子巡查。
蹇义叫她不要搞得来人心惶惶,弄得满院男女老少不得安宁。可刘春儿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既然那帮家伙已经把你排上了刺杀黑名单的首位,你知道杀手什么时候来?一不小心,这蹇家大庄园的顶梁柱“哗啦啦”訇然倒下,那还得了!
过了些日子,这天向晚时分,天边起了火烧云,玄武湖上,金波**漾。
蹇义骑着马,由十余骑侍卫簇拥着回到蹇氏庄园,刘春儿和蹇芳在练武,蹇英独自在草庵上看书。
蹇义进了院门,下了马,马夫把马牵走,侍卫也都下去了。
刘春儿和三个儿子看见蹇义回家,不管学文或是练武的,全都迎上前来问安。
蹇义来到练武场边坐下,道:“你们该干啥干啥,我就在这场边上坐坐、看看,这样最好。”
蹇芳自幼跟着父母习武,也是一个功夫超群的会家子了。此刻,他和母亲正在对练惠灵剑,身体飘忽,一柄剑神出鬼没,还真让母亲拿出十分功夫,才能招架得了。
三个儿子是蹇义最大的安慰。长子蹇英就像年轻时的蹇义,形象俊郎,风度翩翩,言谈举止,均透着浓浓书卷气。二子蹇芳像极了堂兄蹇贤,酷爱练武,不喜读书。不过,个头和模样却像极了父亲,眉浓眼大,英俊潇洒,颀长精壮。三子蹇荃年幼,尚看不出端倪。
三个孩子与王公勋将重臣们的子弟一样,平日都在宫中大本堂,和皇家重臣子孙们一起读书,接受的是大明最好的教育。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钟鼓楼前的大坝子上,每天都簇拥着许多兴致盎然的男女,他们叼着烟袋,冒着烈日的烘烤聚集在这里,就是为了看杀人。
从早到晚,一批批建文朝的所谓奸臣,以及他们的家人、亲戚被押到这里来砍头、肢解、剥皮。
方孝孺、黄子澄、齐泰三人是同一天被砍头的。
监刑的是陈瑛。
永乐帝传旨百官,随他前往钟鼓楼观斩。
八月十三日这天上午,蹇义与茹常、李景隆、徐景昌、梅殷几位大臣骑着马,早早来到了钟鼓楼前的坝子上。
金陵城里万人空巷,处于几条街道交汇处的钟鼓楼坝子上,此刻已经被闻讯赶来的老百姓挤得爆满。
天刚蒙蒙亮,身穿一色皂衣的方孝孺与黄子澄、齐泰被押出大牢,验明正身,旋即被戴上了死囚枷锁后就被左右狱卒架上了囚车,囚车“吱钮钮”地出了大牢,朝着钟鼓楼方向缓缓而去。沿途街道两边早已聚集了为数众多的京城百姓,人们在夏日清晨的阵阵清风中伸着脖子,探着脑袋,密切注视着囚车缓缓从大街上经过。
蹇义注意到,绝大多数的人是怀着崇敬的心情,想看看这位被誉为“大明读书人的种子”,是何等模样和气概,是怎样被处死的。
也有少数人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情,一方面,他们十分痛恨方孝孺这样的角色,觉得他根本算不上什么英雄,充其量是个书读得太多、只会夸夸其谈而毫无治国理政经验的迂腐之徒。正是他的无知、无能,鲁莽愚蠢的行为,给大明建文王朝与建文皇帝带来了一场巨大的灾难!一场奇耻大辱!此种害群之马,即便朱棣不杀他,大明的有识之士也应以祸国殃民之罪而灭他九族。而另一方面,这样一位的确是学富五车,被天下读书人视为楷模的大才子,在大明帝国的首都街头被当着万千大明人的面处死,他们也为此而痛心疾首!
蹇义就是这样的心情。
还有一部分人,则是抱着好奇的心理,特意来看看难得一见的凌迟到底是怎么回事的。凌迟即民间所说的“千刀万剐”。凌迟刑最早出现在五代时期,正式定为刑名是在辽,此后,金、元、明,都规定为法定刑,是最残忍的一种死刑,共需要用3357刀,并且要在最后一刀将罪犯杀死,才能算凌迟成功。
人群中不时发出各种议论之声,有暗中为方孝孺叫好喝彩的;有痛哭流涕的;有摇头惋惜的;有跺脚咒骂的。也有认为方孝孺当杀的,还有的则是嘻嘻哈哈,纯粹是来看稀奇。
总之,就如同要观看一场盛况空前的元宵灯会一样兴致盎然。
不少人的眼光之中,充满了莫名的冲动和期待。
待巳时一到,金川河两岸百姓忽听得长声吆吆的反音号乍然响起,犹似有人在喊“挨刀——!”“挨刀——!”
号声由远而近,前面两名兵卒各举一块高脚牌子,一块上写着“乱臣贼子”,一块上写着“如此下场”。高脚牌后面四名兵卒手持军号,不断吹奏出凄厉的声音,再后又是马小川率领的一队执枪挎刀的巡警铺兵卒。
中间笼车上装着五花大绑,背插斩标的方孝孺、黄子澄与齐泰。笼车后面,就是他们或哭哭啼啼、或鬼哭狼嚎的家人。
然后才是三名挺胸凸肚,大摇大摆迈着步子的刽子手。
他们是今天的行刑台上的主角,所以打扮得十分威武抢眼,头上缠着青丝帕包头,左耳边吊起“指天恨地”的包头尾子,身披黑红色大氅,上穿密门对襟紧身,下穿蓝色兜裆裤子,脚缠裹腿,脚蹬满耳红花草鞋。
三名刽子手后面又是一排持刀兵卒,最后是骑在马上的监斩官陈瑛,穿过人头涌涌的大街,向着钟鼓楼缓缓而来。
押解红差的队伍后面,看热闹的老百姓牵起线线一浪一浪地往前涌。
文武百官,早已排列在钟鼓楼下的大坝子上。
刑场中央早已搭起一座大台子,台子上面树立着三根一丈多高的粗木柱,每一根木柱下,都铺展开一大块厚厚的红毡。
无疑,这台子就是刽子手行刑的场地,行刑的刀具早已经准备就绪,锋利无比的刀刃甑明瓦亮,在苍白冷冽的朝阳下发出阴森森的幽幽蓝光。
行刑的刽子手已经登上台子,在台上前一后三地立着。在凉爽的晨风中,三人全都半赤膊着上身、浑身肌肉突兀、脚蹬虎皮战靴,个个满脸横肉,虎视眈眈,杀气腾腾。如同地狱里的凶神恶煞一般威猛凶狠。
稍顷,永乐大帝在威严仪仗的簇拥下也来到了钟鼓楼下。帝辇将朱棣抬到石阶上的平台上。
朱棣下得帝辇,在前排就座,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坝子和行刑台。高炽、高煦、高燧三位王子,以及蹇义、道衍大师、茹常、李景隆、徐景昌、梅殷等一班重臣则陆续于后排入座。
死到临头,方孝孺在众目睽睽之下豁出去了,露在站笼顶部一个窟窿上面的脑壳左顾右盼,从容高喊:“朱棣逆贼!灭侄篡位!不得好死!”
黄子澄与齐泰见方孝孺视死如归,如此英勇,不禁受到感染,想想怕也是死,不怕也是死,横竖一个死,何不也像方孝孺一样,即便脑壳落地,也要在昔日同僚与世人面前留下一副英雄模样。他俩听见方孝孺放声高呼,也学着英雄蒙难模样儿,左右转着脸大骂朱棣。
监斩官陈瑛骑着马已然到位,随着他一声令下,身子瘦小的方孝孺被两个官差双脚腾空架上行刑平台,随即被刽子手接过去,裸其上衣,散其发辫,将脑袋塞进铁环里。方孝孺虬髯倒竖,目怒裂眦,精气不败,睥睨刽子手如草芥。被反捆木柱之上,脑袋被塞进铁环后,虽不能动弹,头颅却始终昂然向上。
方孝孺昂首冲着台阶平台上的朱棣怒道:“窃国大盗朱棣,我方孝孺今日即便死了,也要在阴曹地府,等着你算账!”
正骂着,他一眼看见了坐在朱棣身后的蹇义,立即转过头去,视作不见。
蹇义虎地站起,痴视着方孝孺,嘴唇颤抖,却出不来声。
朱棣偏过头,阴沉着脸“哼”了一声,蹇义只好坐下,远远注视着方孝孺。
大坝子上,马小川带领巡警铺的兵卒,将闲人与行刑台隔离开。
坝子旁边的住户们临时做了一笔生意,收两个铜子儿,让人到自家窗口居高临下看杀人,直挤得楼板“吱吱嘎嘎”响。
这时,只听骑在马上的陈瑛一声令下:“布开警戒线!”
警丁迈开步子,齐铺铺散开梅花桩,提着腰刀警戒,法场上顿时杀气腾腾。
刽子手抽掉齐泰背上的斩标时,他竟冲着刽子手咧嘴一笑,说道;“老夫只求速死,还望兄弟给我做利索点。”说罢,举眼向天,等着吃刀。
刽子手道:“这凌迟也得挨着来,先割首犯,一会才轮得着你俩。”说罢,一个箭步上前,站在方孝孺身后,说声,“老先生值价,不满3357刀,我不会让你断气的。”
随后,刽子手将方孝孺裤子用刀子划破,生生撕拽下来,眨眼之间,方孝孺便一丝不挂了。
老天爷也恰好在这个时候赶来凑热闹,陡然间,天色大变,狂风怒号,电闪在云中疾走龙蛇,一阵电闪过后,紧接着便是一串轰鸣不绝的雷声。
朱棣大喝一声:“方孝孺,此异象你已经亲眼所见,这难道还不能证明天命所归?”
方孝孺回道:“此异象巨贼看到的是天命所归,老夫看到的却是天怒人怨。”
闪电撕裂长空,“喀喇喇”一道惊雷撼地而起。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帆樯船影,尽没于迷茫之中……
朱棣说:“本皇怒,天亦怒,方先生还有何话说?”
方孝孺捶胸顿足,当众嚎啕,声震天地,连朱棣也被这腔忠贞所感动,毕竟忠臣谁都喜欢。
所以朱棣便步下石阶,到刑台下对方孝孺说:“俺其实只是受先皇临终前之托,效法周公,辅弼建文罢了。”
方孝孺梗着脖子问道:“朱棣,既然你只是效法周公辅弼建文,那么老夫问你,建文安在?”
朱棣叹了口气,面露悲切地说:“建文被尔等奸臣蒙蔽,周围多是宵小之辈。我入城时,皇宫被毁,他已葬身于火海之中。”
方孝孺追问道:“建文既崩,为何不立建文之子?”
朱棣耐住性子道:“如今国家尚未安定,需要一个能够掌控大局的成年人做皇帝。”
方孝孺仍然不不依不饶地地追问:“按照兄终弟及的规制,为何不立建文之弟?”
朱棣说:“由谁当皇帝是我们朱家的家事,用不着你操心!”说罢朱棣转身而去,回到椅子跟前坐下。
面对如此异象,蹇义、解缙、金幼孜等人虽心思各异,却不约而同地隐隐觉觉得此事与高坐在椅子上的朱棣有关。
随后,凌迟开始。
第一个动手行刑的刽子手,分明是为了将观众的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大吼一声,便“扑哧”一刀,手中的利刃狠狠地刺进了方孝孺的大腿。随后,他麻利地把锋利的刀刃一弯再一带,一块鲜活的人肉顷刻间被他从方孝孺身上剜了下来,顿时血流如注。方孝孺感到剧烈的疼痛直钻骨髓,并迅速向肝脾袭来,简直就像万箭穿心……极度的疼痛使方孝孺猛地颤栗了一下,但他马上强忍剧痛,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来挂在脸上,并且以向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放声大呼:“各位父老兄弟看清楚了,我就是方孝孺!到了阴曹地府,咱也接着做建文帝的忠臣,杀朱棣这样的窃国巨贼!”
随着刽子手一刀狠似一刀地无情下手,血浆四处飞溅,台子上鲜血淋淋。
此时的方孝孺浑身上下开始变得血肉模糊,他的眼前好似被一团红色的雾气笼罩,全身也因剧烈疼痛而**,抽搐颤抖不已,只是因为被绳索捆绑得太紧而丝毫动弹不得。他的脸庞迅速地肿胀起来,面色由黄变青、由青变红,再由红变紫,最后变成了绛紫色,而其面目也因为钻心剧痛而开始膨胀,然后开始扭曲变形。
方孝孺昏厥过去,行刑仍在进行,刑场倏然沉寂下来。
血水“嘀滴哒哒”地从方孝孺身上不停地溅落平台,围观的百姓们则静如死水,许多人眼中流淌着泪水,就连企望方孝孺遭殊的人也被这种酷刑所震撼,一时间目瞪口呆。刽子手对台下观众的神情视若不见,手脚愈发麻利敏捷地肢解着方孝孺,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如同庖丁解牛一般娴熟,他们的双手和利刃上,都已经沾满了方孝孺的鲜血。
最让人们震惊的一幕终于发生了,可能是刽子手觉得光这样剐剔人肉还不过瘾,于是就将被剐剔掉的碎肉块抛向围观的人群。顿时间,人群中发出了“轰”的一声响,胆子小的纷纷向后缩去,胆子大的则保持原地未动,胆子再大的则向前聚拢,好些个痛恨方孝孺的人,甚至开始争抢刽子手抛下来的碎肉块。
率先抢到肉块的男子兴奋大叫:“祸国之徒,生而食之,方解我等心头之恨啊!”说罢,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手中血淋淋的肉块塞到口中,狼吞虎咽吞下肚去。
这一举动令蹇义心惊肉跳,大为震骇。
此时方孝孺身上的皮肉已快被刽子手剐剔殆尽了,在暴露出来的铮铮白骨之间只还剩下一颗滴血的心脏在众目睽睽之下“扑通扑通”地跳动,迷茫的眼泪已经凝固在他刚毅变形的面颊上。但他那颗坚硬、倔强、高傲的赤红赤红的心脏,却在大庭广众之下显得格外耀眼。
凌迟进行了一个多时辰,方孝孺依旧圆睁二目,凝视着前方,眼睛竟一眨不眨地凝固住了。
此时的黄子澄与齐泰,脸上挂着淡淡的、清高的微笑,不惊不怒,不羞不恼,一副古井无波模样。
而呈现在方孝孺面前的围观嘈杂、狂乱欢呼的黑压压人群,已经在他的视线里逐渐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最终化成了一片芸芸众生,红尘滚滚般渐渐烟消云散……
“来世……定杀……巨奸朱棣!”这是方孝孺在心脏停止跳动前,从喉咙里喃喃嘟囔出的最后一句话。这衰竭的声音早已经被周围狂热嘈杂的人声鼎沸所淹没,如同一滴水花融入了大江大河中一样,没有掀起任何波澜,甚至一丝涟漪……
两行清泪从蹇义眼中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潸然淌下,流进嘴里,好苦,好涩!
接下来的日子,蹇义按照朱棣的要求,首先把编纂《永乐大典》的班子搭建了起来。
解缙当仁不让地做了总编官。
解缙最大的特点,便是身无分文,却敢于胸怀天下。
永乐元年(公元1403年),朱棣郑重地将这个可以光耀史册,也可以累死人的工作交给了解缙。他的要求是“凡书契以来经史子集百家直言,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备辑成一书,毋厌浩繁”。
朱棣要修的不是一本,也不是一部书,他要修的是涵盖古今,包罗万象,蕴含一切知识财富的百科全书!它是人类知识的海洋,蕴藏着无法估量的令人敬畏的人类创造出的精神财富。这不仅仅是文化,这是包括经济在内的综合实力的体现,是一个国家自信和强大的象征!
这一年,解缙34岁,正是一个人精力最充沛的时间段。
随后,在这一日的朝会上,朱棣又宣布侍讲解缙、修撰杨荣入内阁。
这两位阁臣的品秩官位虽在六部之下,却是真正的天子近臣,当朱棣透露至少还要选用四至五人以补充内阁的时候,百官都兴奋起来。入阁的两位大臣都是具有真才实学且年纪轻、资历浅的官员,这样的唯才是举,也令许多自恃才学不俗的年轻官员产生了热切的希望,暗暗摩拳擦掌,渴望争取入阁。
朱棣显然不只擅长打仗,而且是个懂得以四两拨千斤的政治高手,通过编纂《永乐大典》这件大事,他不但很容易地就转移了大众的视线,而且顺水推舟很容易就调动人心,形成了一股合力。
何谓治大国若烹小鲜?这便是。
蹇贤这日迁乔城中官邸,大宴宾客。蹇义一家,自当前去祝贺乔迁之喜。
蹇义换着一身潇洒常服,头戴一顶幞头,身穿月白色道袍,与刘春儿漫步来到蹇贤官邸。原本英武不凡的相貌,举手投足间,更带了几分飘逸儒雅之气。
乔迁之喜与蹇贤章兮萍的大婚之喜同时举行,正可谓双喜临门。再加上得知蹇贤乃当朝天官蹇义的亲侄子,蹇天官也要亲临武德将军府恭贺,故而贺者云集,宾客盈门。连当今朝中一等的曹国公李景隆、英国公张辅、兵部尚书茹常、户部尚书夏原吉、大学士解缙以及淇国公丘福、成国公朱能、定国公徐景昌、怀庆驸马王宁,以及近来气焰熏天的锦衣卫都指挥使纪纲,全都前来登门贺喜。
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三位王子也带着重礼登门志喜。
更让蹇义和蹇贤叔侄俩受宠若惊的是,郑和带来了永乐皇帝的贺礼与祝词。
帝王之家天恩浩**,一品大臣络绎而至,凡此种种,惊得蹇贤与兮萍小夫妇手脚无措,受宠若惊。亏得有二爸蹇义迎来送往,全力应酬,替他料理一切,才未出丁点纰漏。
能够同时得到建文旧臣和靖难系功臣的认可,同时得到在朝的阁老、尚书、将军们和在野的宗室、皇亲、勋臣们认可的人,眼下除了蹇义,还真没有第二个人办得到。
主人料理周到,却未曾想客人却让主人胆战心惊。
闹别扭的绝非寻常人家,正是当今天子的两个亲生儿子高炽与高煦。
二殿下朱高煦不断地行走于各个院落,向认识的不认识的王公大臣们含笑问好。高煦尚武,平时除了能征惯战,武艺高强的老将能叫他钦佩信服,见了面会恭敬亲切一些,对其他人通常不大理会的,今日却不知是因为出自对蹇义的格外敬重,再加他和蹇贤非同一般的特殊友情,他在这所小不起眼的京军指挥佥事府中变得来彬彬有礼,对勋戚功臣、皇亲国戚乃至文武百官都十分客气。
大殿下朱高炽就完全不同了,体态臃肿肥大,走起路来脚下蹒跚,需左右搀扶,容貌也着实一般,实在不能与一母同胞的亲弟弟高煦同日而语。
随着徐皇后与朱高炽从北平姗姗来至金陵,标志着新政权的最终完整,建文朝早已随风而逝,永乐朝就此横空崛起,一切均已尘埃落定。
金陵城发生了许多变化。
徐妃正式受金册金印,封为皇后,诏告天下。
朱高炽、朱高煦和朱高燧,现在也少不得要参加各种宴请,靖难系旧臣是向自己熟稔的王子们表示友情,建文旧臣则是用这种礼敬表达对永乐皇帝的忠诚。
三位皇子有时要一同赴宴,有时要分别赴宴,由于性格和身体原因,那位不大为众人所熟悉的皇长子朱高炽,露面的机会并不太多。
不过,尽管他太肥胖了些,但绝对不是一个庸人,在有限的几次宴会中,朱高炽所表现出来的风度和谈吐,给金陵系官员留下的印象是,这是一位温文尔雅、性情敦厚的皇子,博得了文臣们的极大好感。
永乐王朝才徐徐拉开帷幕,而争嫡风声,已经在金陵城里传得沸沸扬扬了。
蹇义明显地感觉到朱高煦在一番紧锣密鼓地摸底之后,便要正式摊牌了。
那么自己在这场即将开始,而且肯定无法抽身事外的龙争虎斗中,该表明一个怎样的立场?
亲眼见证了朱棣登基之后所谓“震古烁今的血腥大清洗”的蹇义,已经很清楚朱氏双雄的区别在什么地方。朱高煦的军事才能是毋庸置疑的,靖难之初,他还是一个15岁的少年,便能够独领一军,纵横沙场、在数十万大军中杀进杀出,威风凛凛,还数度在危急关头拯救了父王朱棣的二王子,靠的绝不仅仅是勇敢,更不是什么运气。他不只单单拥有勇武,而且对战机有着冷静、敏锐的判断力,他的军事指挥才能,毫无疑问是十分出类拔萃的。
朱高煦不是白痴,在与哥哥争嫡的过程中,不只是因为朱棣在长子和次子之中,更欣赏这个各方面都很像自己的二儿子,也不只是因为他拥有武将们的支持,他个人也是拥有相当高明的政治智慧的。
所以,现在对蹇义来说,他原本的经验已经不是百分之百的可靠,历史已经出现了微小的偏差,足以令未来谬之千里。
蹇义不知道原本的胜利者是否依旧会胜利,原本的失败者是否依旧会失败。
朱高煦的相貌、体型、性格、脾气、武功酷肖乃父,身体也好得很,如果他能做皇帝,可以延续一个比较长时间的统治,而且未必就是昏君……可问题在于朱高炽同样不是昏君,应该用无法证明的东西去替代已经得到证明的东西么?这种冒险,他承担不起相应的后果。
再者,三位皇子跟他的关系都不错,不管谁当了皇帝,对他都不致太差,如果硬要做一个选择,与其他两位皇子的交情,也就**然无存了……
这样做值得吗?
蹇义很苦恼,以致吃饭的时候,他还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反复斟酌之后,又被他一一放弃。
“相公……”刘春儿给蹇义碟子里挟了一块鱼,见他闷着头只顾往嘴里扒拉米饭,不禁轻轻唤了他一声。
蹇义恍若未觉,刘春儿好奇之下,撇撇嘴道:“谁知道你今天怎么了,跟丢了魂儿似的,一准是遇上难过的坎儿了吧?”
蹇义还在思索,自从徐皇后与大王子朱高炽来到金陵,京师便进入了一个表面上安静,实则暗流汹涌的阶段。
严重的问题在于,永乐帝封了皇后,却没有封太子。
别说依照皇家制定的规矩礼制,就连老百姓看来,做太子的也理所当然是大殿下,嫡长子嘛,这还有啥可说的?
可皇上不封太子,摆明了就是问题,而且是天大的问题!
朝野都看得清楚,皇帝心中是属意二皇子的,如果不是皇上确有这个心思,他是不会放任易储的风言风语在京中传播的。当今皇上春秋鼎盛,大皇子身体不好,皇上只怕会担心白发人送黑发人,只是这层顾虑,立储就不能不慎重。
何况,靖难四年间,朱高煦就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数次救他性命,在感情上他定然更喜欢朱高煦一些。皇帝放任流言风行,恐怕就是想看看臣子们的心意,毕竟……皇位能不能坐稳,关键还在于臣子们拥不拥戴。
臣子们之中,武将们肯定是拥戴朱高煦的,文臣当中……蹇义于六部之中,至少能左右一半,如果他肯旗帜鲜明地站在朱高煦这边,高煦在文臣中的弱势局面就能被改变……不成,不成,蹇义心道,那样一来不确定的事就太多了,未来对我就会变成完全的一抹黑。
再说,朱高炽虽然性情仁厚可一点都不傻,他仅凭北平、永平、正定三地,就能持续供应皇上亲率的征南大军的辎重军需,逾四年而民力不乏,不生暴乱,可见此人胸有城府,深藏不露啊!论城府,哥哥比弟弟高了不止一筹半筹。对了,道衍大师分明也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别看道衍现在只管着大明天下的和尚,似乎对朝政全不关心,可这个和尚头子在皇上心中的地位谁也不敢小觑。
蹇义在前后两进院落走动,以主人的身份与同僚和朋友们不停地打招呼,说上几句亲热的应酬话。当他看到身宽体胖,神态安详的大殿下朱高炽端坐席间,正向他微笑时,赶紧上前参见。
“仆臣蹇义,见过大殿下。”
“啊啊,天官免礼,师父快快请起。”朱高炽笑吟吟伸手相扶,不让蹇义施大礼,“今儿,是蹇贤双喜临门的日子,师父千万不要客气了,否则,高炽可是喧宾夺主喽!”
“是啊,蹇大人,今日您侄儿蹇将军邀请的客人,都是性情相投的朋友,就不必讲什么尊卑贵贱了。”
这人静悄悄地站在朱高炽落后半步的地方,蹇义一开始只道是朱高炽的侍卫,没有注意他,他这一说话,蹇义才认出此人是郑和。在场这些人中,郑和这个内宦算是职位最低的了,但是谁都知道郑和背后,就是永乐皇帝。
“啊,郑公公!”蹇义虽刻意掩饰,还是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郑和微微一笑,说道:“蹇大人对皇上一家有救命之恩,蹇贤将军也对燕军进入金陵立有奇功,皇上和娘娘,一直铭记心头。”
这话一出,坐在一旁的李景隆脸上挂不住了,只好腆着脸皮,讪笑着大声道:“郑公公说得没错,那日若不是武德将军在背后重重推咱和惠王一把,首开金川门这道大功,恐怕还落不到咱和惠王头上哩。”
郑和继续道:“只是如今不比当初,若是娘娘设宴,专为答谢蹇大人一家,恐在朝野间引起不必要的议论。今日,大殿下偶然对娘娘谈起,蹇大人的侄儿蹇贤喜迎双庆,娘娘便差遣我前来武德将军府,以表对蹇家叔侄的谢忱。”
“不敢,不敢,这都是臣子分内之事,娘娘厚爱了。”蹇义满口答谢,心中已然明白,娘娘今日派郑和来,不是为了答谢什么救命之恩,和感谢蹇贤迫使李景隆和惠王开金川门,显然是想拉拢蹇氏叔侄,为大皇子效力。朱高炽对蹇义也表现得尤为亲切,确实不端架子,言语之间,透露出了招揽的意思,只是把话说得迂回隐晦、圆滑,就算传扬出去,也是皇子对朝中股肱重臣的赞许和褒扬,叫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蹇义本来有些紧张的心态不免放松下来,以徐皇后的脾气秉性,对这个性情沉稳敦厚老实的长子显然更偏爱一些,再加上靖难四年间,这对母子在北平同甘共苦,因之更宠爱朱高炽一些是很正常的。
不过皇后把郑和派来,分明就是代表了她的心意。
显然,她不只是感情上偏爱长子一些,并且在行动上,在争嫡的立场上,她已经明确站在大儿子一边了。
这个朱高炽,人皆称道他宽厚仁义,他的宽厚仁义显然与朱允炆那种假仁假义不同,却又与传统意义上的宽厚仁义也不同。似乎人们一说起宽厚仁义,就成了老实巴交、缺心眼儿的代名词。这朱高炽显然不是,他的脾性和胸襟或许很宽大,但是这个人绝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老实人。
皇家出不了老实人,一个那样的老实人不可能镇守着以朝廷反叛的名义所组织起来的地方政府,而且治理北平、永平、正定等地一连四年,始终不出什么纰漏,让他老爹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冲杀在前,争霸天下。
蹇义很清楚徐皇后在朱棣心中的位置,徐皇后之于永乐皇帝,犹如马皇后之于洪武皇帝,影响力是十分巨大的,虽然迫于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徐皇后不好明确向皇帝表明自己的立场,但朱棣也不可能不考虑皇后的意见。
道衍大师呢?除了徐皇后,对皇帝影响最大的,就是这位皇帝心中亦师亦友的佛门高僧了,如果他也站在朱高炽一边……
有鉴于此,蹇义态度上就有些含糊。
酒过三巡,刘春儿便吩咐专门雇来的舞伎歌舞以助酒兴。
看了一段歌舞,蹇义便向朱高炽告罪一声,说去后院应酬一下。
蹇义刚一走,郑和便凑到朱高炽耳边,低语道:“大殿下,蹇天官态度暧昧,始终不肯明言支持,这……”
朱高炽对郑和微微一笑,俯耳过去,低声道:“有些事,点到即可,过犹,则不及。”
此时后院里也是人头济济,宴席已开,酒是美酒,菜是好菜,好歌好曲,人嘛,自然都是贵人。
朱高煦这一桌除了驸马梅殷、王宁、胡观,受邀的客人还有陈瑛、纪纲,余下的便是曾经跟随高煦出生入死打过仗的将军,全都是朱高煦的长辈。不过揖让一番之后,却让他坐了主位,这让高煦心中很是欢喜。
二十余天前,母后和皇兄、王弟已经到了金陵,早已准备就绪的册后大典庚即热热闹闹地举行了。靖难四年,朱高煦一直随父皇在外征战,和母亲、兄弟聚少离多,如今一家人团聚,他也非常欢喜。
不过,这种欢乐的心情,很快就被眼前这几个面目可憎的皇亲国戚给打消了。他们旁敲侧击的,都在询问他的皇兄朱高炽性情脾气如何,有什么喜好,显见是在为交结皇兄,馈赠礼物做准备。
一俟弄明白了众人的心意,朱高煦便怏怏不快起来。
原本滔滔不绝的他,很快沉默下来。靖难四年,与父皇一同出生入死的,是我!数次率兵救父皇与险境的,也是我!可是这天下,早晚却是皇兄的了。
朱高煦越想越郁闷,记得有一次,父皇兵临绝境,是他率兵奋勇厮杀,救出了父皇,当时父皇曾轻拍他的后背,对他说:“勉之,世子多疾也!”
言犹在耳啊,可是皇兄迄今依旧活得好好的,而且还有了儿子。
原先,就算皇兄做了太子也不怕,父皇正当壮年,看皇兄虚胖多病的模样,恐怕还要走在父皇前面。可是……皇兄已经有了儿子,皇后既立,皇太子之位也不会久悬,一旦皇兄成为太子,就算早逝,皇位也是侄儿的,我朱高煦……
“二殿下!” 梅殷冷眼旁观,看到朱高煦苦闷的表情,便举起杯来,笑吟吟道,“我梅殷也是带过兵的人,最钦佩的就是殿下这种力敌万人的勇将,臣敬你一杯。”
“荣国公客气了,小王只是一介武夫,冲锋陷阵的些许功劳,算不得什么?”
李景隆道:“皇上靖难之初,二殿下以15岁的年龄,自领一军,东征西杀,这样的名将,除了13为相的甘罗,我李景隆还想不出古往今来,谁能比得上。”
梅殷道:“这话在理,大殿下擅长文治,二殿下精于武功,一文一武,便是皇上的左膀右臂。如今,皇后娘娘已经正式册立了,而皇太子之位却虚悬未定。依我看,恐怕皇上也是左右为难,如果能将大殿下的文,与二殿下的武,合二为一,那才遂了皇上心意啊。”
朱高煦听得心中一动,对啊!皇兄已然到京,父皇为什么不在册封皇后的同时,把皇太子也一并册立了,莫非……我陪着父皇,四年出生入死,父皇一定是喜欢我多些的。武将们肯定更加信服于我,这些皇亲国戚、勋卿功臣们也不例外,除了我比皇兄出生晚些,哪一样我不比他强,难道……我就没有一争之力么?
想到这里,朱高煦的心突然跳得急骤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