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龙隐西天江帆作伴 天官相助解缙出彩(1 / 1)

正如当年救朱棣一家一样,蹇义出自同样的仁义情怀,在建文帝众叛亲离的危难时刻不仅没有弃他而去,而且为他出谋划策,劝他远离金陵周边诸省,溯江西上,去自己的家乡四川。那里山高水险,追兵难进,也没人认识皇上,便于隐匿,还说:“皇上入川后若遇到麻烦,就去重庆磁器口对面的凤居沱,找我父亲家人,他们一定会保护你的。”

正在这时,侍立一旁的罗小玉突然伏地哭奏:“万岁爷今日遇难,奴婢有事,不敢不奏!”

建文帝大惊:“有何事奏朕,快快说来。”

罗小玉道:“昔年太祖爷未升遐之先,知奴婢小心谨慎,封了一个箧子付与奴婢,叫奴婢小心收藏在奉天殿内,不许泄漏。只候壬午年,万岁爷有大难临头之日方许奏知。今年正是壬午,奴婢又见燕兵入城,万岁爷进退无计,想是大难临头了,故不敢不奏。”言毕涕泪如雨。

建文帝听了,忙命取来。

罗小玉赶紧带着两个太监前往奉天殿,一会儿便把箧子抬到了御前。

建文帝一看,却是一个朱红箧子,四面牢固封好,箧口用两把铁锁锁好,锁眼俱灌了铅汁,使人轻易偷开不得。

建文帝大恸道:“前人怎为后人如此用心?”速命罗小玉打去铁锁,将箧子开了。一看却无别物,里面包着袈裟,僧帽,戒刀和一方绸缎,上边写有一首龙隐诗。

诗曰:

日落龙殿火如团, 龙殿外面有洞天。 龙隐西天帆作伴, 袈裟尽揽尘世缘。

又丹书于箧旁:“生门在御花园太湖石内,允炆从生门出,沿御沟水关而行,可到玄武湖畔。”

建文帝道:“皇爷爷的锦囊妙计,怎么和蹇爱卿指点的方向这般吻合?这真是天授人意也!”

蹇义高兴道:“可到玄武湖畔!仆臣的家,就在玄武湖畔啊。这是太祖高皇帝在冥冥之中,命仆臣于这塌天大祸到来之际,助皇上逃离生天啊!”

建文帝对蹇义深深一拜,吩咐罗小玉马上剃发。刚把发剃完,便有人来报,说燕军已与御林军厮杀起来,眼见着紫禁城快守不住了。

蹇义与罗小玉照料着替朱允炆脱去龙衣,换上袈裟,并僧帽、僧鞋。

大明皇帝眨眼之间竟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和尚。

蹇义道:“皇上,我只能把你一个人送出金陵城。”

“什么,只能朕一人离开?”朱允炆又惊又怒,厉声道,“难道要朕撇下皇后和太子,独自一人逃生去么?”

蹇义道:“陛下,龙隐西天帆作伴,太祖高皇帝早已经给你指明了该去的方向,那就是乘船西上,到我的家乡重庆去。”

“对,对,”朱允炆已经没有了主意,连连点头说,“那就去重庆,那就龙隐西天帆作伴,乘船西上赴渝州。”

蹇义道:“如今天下已在燕王掌握之中,一家三口,有男有女,有大有小,是很容易暴露的。为了陛下的安全,臣只能安排陛下一人走。当然……”瞟了一眼朱允炆身后那两只装满了价值连城、最为昂贵的金珠玉宝的匣子,淡淡说,“陛下的贴身内侍可以带上两人,没人在乎他们下落的。”

朱允炆踉跄退后几步,面色如土。

蹇义躬身道:“皇上,燕王终究是陛下的叔父,天下人都在看着他,对弱女幼儿,想必他不会下毒手的。燕王已经进城,也许……很快就要进宫来了,还请陛下,速作决断。”

朱允炆的脸颊抽搐了几下,沉重地迈动脚步,双腿像灌了铅似的,缓缓掀开珠帘,向着寝宫走去。

蹇义跟了上去。

罗小玉点了两名随皇帝护宝西上的太监,也尾随其后。

皇后正在匆匆地收拾着东西,六岁的小太子朱文奎怔怔地站在一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如此慌张。

“皇后……”朱允炆望着皇后,颤声道,“情势紧急,我只能一人离开,一家三口,太容易……暴露了。”

皇后听了,手一软,刚刚提起的包袱又落回榻上。

她绝望地看着朱允炆,看到朱允炆一脸的悲怆,神色慢慢平静下来:“皇上,臣妾……臣妾知道了,燕王可以放过任何人,一定不能放过皇上的,皇上必须得走,皇上……千万保重!”说到这里,两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流下,“自从侍奉皇上,臣妾还从来不曾离开皇上左右。”

朱允炆走过去,轻轻拭去她颊上的泪水,泣声道:“国运多舛,是朕无能啊!燕王恨朕入骨,朕不能不走。可朕这一走,皇后与太子必定落入燕王之后,皇后冰清玉洁,端庄贤淑,是朕的贤后,今后……你们可如何是好,朕担心……你们落入燕王之后,终不得善果啊!”

皇后明白了,她看了仍旧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儿子一眼,眼泪夺眶而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臣妾一身何所足惜,只是……奎儿还小,他……是咱们的亲骨肉啊!”

朱允炆流泪道:“文奎是太子,他在,燕王何以自处?燕王断断容他不得的,这是命啊,要怪,就怪他不该生在帝王家吧。”

“臣妾……臣妾明白了!”

皇后颤声答应着,一把将儿子搂在怀里,放声痛哭起来。

朱允炆颤抖着手指想去拥抱他们,终于只是咬了咬牙,踉跄着奔了出去,口中喃喃自语:“日落龙殿火如团……日落龙殿火如团,来人呐,给我点火,快快点火,把这真龙天子住的宫殿,全都给朕点着了,一块好砖,一片整瓦,也不要留给燕贼!”

寝宫火起,烈焰焚天,远处传来太监宫女们的惊呼。

可是他们已经得到皇上严令,谁也不敢靠近。

已经换好一身平民装束的朱允炆站在几个捧着宝匣的心腹太监前面,泪眼迷离地最后望了一眼那火势越冲越高的寝宫,掩面奔去。

蹇义回身看了一眼寝宫,热浪扑面,炙得脸上发烫,这样的大火中,谁也不可能再逃出来了。

他轻轻吁了口气,道了声:“罗公公,在正心殿里留下一具年纪身材与皇上相仿的男尸。另外,把皇上的龙袍也给他穿上。”

罗小玉道:“明白了。”带着两个太监去了。

紫禁城起火时,方孝孺登上府中的假山远眺,望着帝宫起火的地方,老泪纵横。

最后的时刻,他没有选择守在皇帝身边。

从昨天燕王围困京城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府门,皇上召见他,他也没去见皇上。

他没脸再去了,虽说朝臣们在朝堂上对他的弹劾痛骂他可以怒不可遏地反驳,可他实际上却是色厉而内茬,朝廷落得今日局面,他知道自己难辞其咎。既然自己已经不能挽狂澜于既倒,他还去皇上跟前作什么?还有什么用?

正流着泪,一队兵丁破门而入,家丁奴仆臣们慌忙逃开。

方孝孺缓缓转过身,见一个家丁正畏畏怯怯地指着他。

然后,一位披甲将军松开被揪住衣领的那个家丁,冷笑一声,冲他恶声喝道:“把这老贼抓起来!”

生门的内门在禁宫之内,外门则在玄武湖边,乃朱元璋生前暗设的一条密道,以备不虞。

此时燕兵正在攻打紫禁城,蹇义一行来到御花园,钻进太湖石丛中,见生门的砖门坚厚,砖门外又有栅门紧护。

朱允炆心惊道:“这样牢固,如何可启?”

罗小玉道:“陛下勿忧,待臣启之。”

遂在太监手中,取了一根充作武器用的铁棍,要将栅门抉开。不期铁棒插进去一拨,那一扇栅门早已拨在半边,露出砖门。再将铁棒去捣砖门,谁知铁棒才到门上,还不曾用力,那两扇砖门早呼啦一声响竟然开了,眼前只见一条路通往暗处,路道被塞得密不透风,众皆吃惊。

蹇义上前,将塞路之物扯了些出来看,原来是灯草,因奏道:“太祖为陛下,心机用尽矣!”

朱允炆道:“何以知之?”

蹇义道:“只留此路,已见亲爱之心。又恐洞中蛇虫成穴,故将灯草填满其中,使蛇虫不能容身。今事急,陛下要行,祇消一把火,便肃清其路也。非亲爱之至,谁会考虑得如此周详仔细?”

朱允炆听了,心中又涌起悲切感激之情,拱手往太庙方向拜了四拜,方命太监点起火把,一路烧去。果然灯草见火一点便着顷刻成灰。只消半个时辰,早已将内生门直至外生门一路灯草烧得干干净净,成了一条铺满草灰之路。

君臣平平稳稳走出洞穴,只觉清风拂面,眼前正是波光潋滟的玄武湖。

蹇义带着四人穿过湖边芦苇林,很快来到自己家中。

蹇义也不隐瞒,告诉家人这位和尚乃是落难中的建文皇帝,惊得满宅人全都来磕头。

蹇义与刘春儿商量了一下,拿定主意,叫周叔赶紧去烙面饼,请白氏与蹇昆用一条带篷中元棒,马上把朱允炆和两名太监送走。

白氏和蹇昆一听千里迢迢送建文皇帝到重庆磁器口凤居沱,异常踊跃。

一切准备停当,待朱允炆上了船,蹇义对他说:“皇上放心,途中一切有我亲家母白氏和忠仆蹇昆料理。待到了凤居沱,家父一定会尽人臣之礼的。”

白氏将船撑离岸边,湖风鼓张起船帆,向着秦淮河方向驰去。

进入秦淮河,稍顷便可直入长江了。

朱棣全身衣甲辉煌,腰挎宝刀,提着马鞭出了大帐。

众将官已齐聚在辕门外,高呼万岁,恭候燕王上得宝马,进入金陵城中。

残酷无情的战争成就了朱棣波澜壮阔,多姿多彩的一生,成就了这个绝对冷酷、精明、狡猾、强大的天皇贵胄。在这即将踏进紫禁城的前一刻,他的胸中恰似狮吼虎啸,亢奋不已,他终于率领他那如狼似虎的数十万大军,走进那至高无上,充满阴谋与杀伐的大明权力中心了!

金陵大街上,热闹超过了大年三十。

骑在高头骏马上的燕王缓辔徐行,高踞百姓头上,左顾右盼,好一副天神下凡的模样气概!

朱棣率领随员与金甲侍卫刚刚进得金川门,却见一人大呼着拍马舞枪向他杀来。

来人却是魏国公徐辉祖!

燕王的大军从金川门一进来,满街满巷的老百姓便呐喊起来,燕军进城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城。

魏国公徐辉祖本来守在神策门上,一听燕军从金川门进了城,马上领军赶来拼命。

此时敢于挥军前来迎战的,也就只有一个徐辉祖了。

除此之外,其他各城上的守将、文臣、勋戚、诸王,即便没有打出降旗,也都保持沉默,择机而行。

徐辉祖赶到金川门时,正好遇到朱棣浩浩****进城。

朱高煦和蹇贤一见有人前来截杀,马上拍马上前迎战。

朱棣笑呵呵喊道:“高煦,难道你没看见那是你大舅吗?你若真要手刃了你大舅,你娘这辈子,对你可就结下永远也解不开的疙瘩了。”

高煦这才勒住坐骑,让蹇贤独自上前与徐辉祖过招。

此时,徐辉祖麾下军士早已失去了死战的勇气,两军甫一接触,便一败涂地,落荒而逃,只有徐辉祖的几名亲兵紧紧追随着他。

不消几个回合,心烦意乱的徐辉祖**战马被蹇贤一刀劈死,立即跳上亲兵牵上的另一匹战马再战。

蹇贤见他一心想拼命,挥刀上前,认真与他厮杀起来,

朱棣大呼:“蹇贤手下留情,不要坏了咱大舅哥的性命。”

徐辉祖那里敌得住年轻气盛,骁勇无比的蹇贤,被逼得节节败退,连神策门也被蹇贤顺势夺去。

此时徐辉祖身边只剩下几个亲信,个个身上带伤,鲜血淋漓。

徐辉祖看看左右情形,黯然一叹,打马便走。

蹇贤也不追赶,大声笑道:“魏国公不必惊慌,一路走好。”

徐辉祖一身血迹地回到中山王府,早已提心吊胆的家眷们迎上前来。

徐辉祖面沉似水,根本不理夫人和子女的问候,径直奔到后院祖祠,将长枪插在路道旁,在供奉着太祖高皇帝御赐的丹书铁券跟前叩了三个响头,将丹书铁券取下揣在怀中,又来到父亲徐达大将军灵位前。

他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双膝一曲,长跪在地,泪飞顿作倾盆雨……

先期入城的燕军已经布置好一派金陵满城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热烈景象:无论商铺民居,家家户户,均在门前摆设香案,恭迎朱棣进城。

金川门正对着的钟鼓楼前的坝子上,蹇义、李景隆、茹常、夏原吉等文武官员,勋戚公卿,以及以谷王为首的皇室诸王已经在此迎接燕王进城。

街道两侧还来了许多老百姓。城门口、大街上以燕王名义贴出了两道告示,一道是安民榜,一道是奸臣榜。

这时便见数十骑威武剽悍的将军簇拥着一骑高头大马缓辔而来。

朱棣风光无限地进了金陵城,来到了钟鼓楼前。

他在钟鼓楼前下得马来,和颜悦色,高兴万分地与众官亲切打招呼、说话,接受众人的恭维。

正在此刻,忽听得人丛中突然飞起一腔怒骂:“我太祖高皇帝31年来深仁厚泽,惠及天下,逆子朱棣不知图报,反而犯上作乱,荼毒数省生灵,能无愧于祖宗庐墓否?”

前者声音刚落,后者又来一腔:“朱棣以臣篡君,可谓忠乎?以叔残侄,可谓仁乎?背先帝分封之制,可谓孝乎?既曰靖难,窃据主位,名分纪法**然无存,你难道不是逆贼吗?”此人发白似雪,精神倒还充沛,挺腰昂头,怒视朱棣厉声喝道。

众官放眼一看,出言之人前者是御使连楹,后者是御使董镛。二人均身着朝服,头戴乌纱帽。

朱棣万没料到会遇到如此不要命的,气得脸青面黑,还未来得及反应,身后郑和已经冲在前面,厉声斥道:“孟圣人说,君视臣为草芥,则臣视君为仇寇,君王不仁,臣子何以尽忠?你说以叔残侄,四年以来种种情势,你眼瞎了看不到?到底是叔残侄,还是侄残叔!背叛先帝分封之制的,到底是建文还是燕王殿下?”

金甲侍卫早已将两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御使拿下。

朱棣见是两位文臣,轻轻一挥手:“放开他们。”

连楹被两个侍卫拧住臂膀,仍挣扎着跳起来,朝朱棣脸上吐唾沫,厉声喝道:“狼子野心,天地可鉴!”

董镛也愤声怒骂:“朱棣逆贼,不得好死!”

朱棣脸上露出一丝令人心悸的笑容,颔首道:“好,骂得好,尔等以为本王的钢刀不利么?”双眸中攸地闪过一片血色,沉声喝道,“把他俩就地斩首!”

郑和把手一挥,侍卫拖起连楹、董镛就走。

二人仍旧骂不绝口,直到被侍卫拉到路旁摁倒,扬起钢刀“噗噗”两声,干净利落地砍下了脑袋,骂声这才止歇。

这当儿忽然有人大嚷:“皇宫起火啦!看呐,好大的火啊!”

朱棣忽地站住了,街上很多人都在望着同一个方向指指点点,他也不由自主地望去。

金陵城东南角方向,果然好大火,直冲云霄的滚滚黑烟吸引了朱棣的视线,那里正是紫禁城。

黑烟过后,接着是烈焰升腾,那火舌扶摇直上,上承烈日,火势凶猛。宫中大乱,远远可听到人声鼎沸。

朱棣看到从宫中逃出的宫女、太监和赤着双手的御林军,倒是异常平静,甚至有一丝期盼,期盼着他那侄儿就这么葬身在火海之中。

从北平起兵的那一天,他就盼望着这样的一幕,不管以何种方式结束建文皇帝生命的这一幕。而眼前这样的结果可以消除他最大的一个心结,那就是“王见君”的尴尬场面。

他的雄壮的心在胸腔里跳跃呼喊:“火啊,尽情地烧吧!我将在这里重新开始!”

从现在起,他——朱棣,就是天下的主宰!

燕王本来想避开紫禁城而不入,可是眼见皇宫火起,就不能不来了。

一进皇宫,燕王便向最先率部打进宫来的朱高煦急急下令:“快些扑火!”

他带来的人马也立即加入到扑火的行列之中。

其实也不用怎么救了,那一座被皇上用作寝宫的乾清宫已经被烧得七零八落,好在其他的宫殿完好无损。

等到火势扑灭,武士们用挠钩将塌落的木料砖瓦扒开,进行清理。

朱棣站在旁边看着。

此时,眼见宫中火起,蹇义、李景隆、茹常等文武官员也都往皇宫而来,朱棣身后的人越聚越多。

那废墟还热烘烘的灼人脸面,就已清理完了,从里面拖出几具尸体来,建文帝的总管太监罗小玉被带来辨认。

罗小玉犹豫了一下,见燕王还站在火场外等着,匆匆赶到他面前跪下,奏道:“殿下,奴婢已经仔细辨认过了,相拥而毙的一母一子,便是皇后娘娘和小太子,至于皇上的尸身……”

“嗯?”

朱棣一声低问,罗小玉有些胆怯起来,他常在宫中侍候,惯会看人脸色,这时下意识地抬头窥了一眼,站在朱棣身后的蹇义已经大声喝道:“皇上自焚于宫中,尸身已经找到了!”

他这一句是以肯定的语气说出,而且声音提得极高,逡巡着站在远处还不敢靠上前来的官员们,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罗小玉茅塞顿开,连忙叩头道:“是,是,皇上已经……自焚殡天了!”

朱棣赞许地看了蹇义一眼,转脸问罗小玉:“你是建文身边的人吗?”

蹇义连忙靠近朱棣,对他小声低语了几句,朱棣恍然,再望罗小玉时,神色就柔和了许多,和颜悦色地道:“很好,你起来吧,快将陛下的遗体移出,以备收敛安葬,这事就交给你了。”

罗小玉连忙答应着爬起来,蹇义向他使个眼色,一起走到那几具烧焦的尸体跟前。

罗小玉瞅瞅这具,看看那具,还未决定哪一具才好当作陛下尸体,蹇义已经指着一具面部被毁,已经无法辩认的尸体道:“这就是陛下,把他抬出来!”

当下几个武士七手八脚把那尸体抬到朱棣跟前,朱棣看到尸体,稍为一愣,马上挤出几滴眼泪,上前大放悲声:“痴儿,真是痴儿,你四皇叔进京,只为清君侧,救你于奸佞之手,你何以如此想不开,竟然要阖家自焚啊!”

俗话说“女儿哭,真心实意,女婿哭,逢场作戏”,叔父哭侄儿,又哪有几个是真正悲痛欲绝的?

何况这侄儿还几番欲置他于死地,早就是生死大敌。

不过百官越聚越多,这场面上的戏,就必须演得如同真的一般。

李景隆此时也凑了拢来,他正在想一个很奇怪的问题,潭王朱梓,湘王朱柏,如今再加上一个建文帝,老朱家的人,怎么都染上这种自焚的癖好?

他正想着,兵部尚书茹常向几个同僚好友使了个眼色,已经走上前去,拜倒在朱棣面前,高声道:“皇上已龙驭上宾,殿下请节哀顺变!”

朱棣擦擦眼泪,恨恨道:“亲王宗室,非死即囚,形如猪狗,皇直今日又自焚于宫中,这一切罪孽,始作俑者,乃方孝孺、黄子澄、齐泰是也,孤王绝不会轻饶!这三个奸臣,抓到了么?”

锦衣卫都指挥使纪纲连忙上前一步禀道:“启禀殿下,头号奸佞方孝孺,已被奴才生擒活捉。”

朱棣冷笑道:“允炆视那老狗如周公,他倒不肯为允炆尽忠,看来也是个言过其实、贪生怕死的货色。锦衣卫立即出动,无论上天入地,也要缉拿黄子澄、齐泰。孤王要把这三个奸佞千刀万剐以祭皇上,为四年来枉死的无数英灵报仇雪恨!”

高煦请示:“父王,过去太祖高皇帝和朱允炆作寝宫的乾清宫被烧塌了,后三宫还有坤宁和交泰两殿完好无损,父王的寝宫定在……”

朱棣一瞪眼,恼怒地冲高煦吼道:“你难道不知道为父的行辕在龙江驿?真是不懂事,我一个藩王,住进紫禁城成何体统?”

茹常乖巧无比,一见朱棣发怒,立即叩头道:“殿下,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皇帝已经晏驾,四海动**,宇内不安,非明主不能定天下,当此时刻,唯有殿下继承大统,方能保我大明海晏河清、江山太平,臣等恭请殿下——继皇帝位!”

周王、谷王、安王以及茹常、蹇义等文武官员齐声高呼:“臣等恭请殿下——继皇帝位!”

朱棣摆手道:“本藩无辜受奸臣谗言迫害,不得已方起兵靖难,本欲除掉奸臣以保宗社,效法周公扶保少主。不料皇上不能谅解为臣的一番苦心,反而轻自捐生,本王此刻悲痛欲绝,哪有心思妄图大位,还请诸王和文武臣工另选贤王,以承大统吧。”

李景隆这次抢在了百官前面,朗声道:“皇上已然驾崩,太子也一同归去,嫡孙、长子皆已不在,殿下系太祖嫡嗣,诸王之中为年最长者,纵不论道德武功,只论长幼,殿下继承大统,也属天经地义。”

朱棣只是摆手:“此事休要再提,兵马不能常驻城中,本王马上就要回返龙江驿行辕,皇上的后事还请茹大人、蹇大人暨礼部官员们好生料理。本王如今心乱如麻,什么也不想谈,有什么事,回头再说吧!”

就算是正儿八经由先帝指定的继承人,登基时也得按古礼拒绝三次,这才可以受命,朱棣自不会表现得迫不及待。

接下来,朱棣提着马鞭在宫里四处游走,蹇义向他进言:“殿下继承大统,已是水到渠成,众望所归。非常时期殿下也不宜推辞太久,须知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令难行。眼下百废待兴,民心求定,唯有殿下登基,才好执掌中枢,发号施令,把这因战乱而糜烂的一切,尽快重新收拾起来。”

朱棣沉吟不语,他当然能够理解蹇义这番进言的话中之义。眼下民心需要安定,而安定民心的根本就是重新诞生一位一言九鼎的帝王。各地的官府、驻军、诸多藩王现在都在观望,包括梅殷的四十万大军、以及凤阳孙岳的八万京军,还有各地正在组建的勤王之师。不迅速登基宣告新主的确立,这些人势必陷入两难境地,他们是继续忠于已经死掉的皇帝呢,还是投靠一位新的天子?如果宣告建文帝已经死亡,自己正式登基成为皇帝,梗在京城与各地文武官员心里的这道难题,就迎刃而解了。

最最重要的,是那句“名不正则言不顺”。他是以靖难为名起兵的,结果靖难靖了四年,点名要靖的奸臣,一个也没除掉,倒是先把皇帝靖没了,他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他要保证自己立场的正义性,就必须抓出几个人来,让他们为起兵靖难,和建文帝的自焚承担责任。

这几个人,自然就是方孝孺、黄子澄、齐泰之流。

这些人必须死!

朱棣是为了要靖他们才起兵的,如果他们不死,他们就不是奸臣。

他们不是奸臣,那么朱棣就是奸臣!

这就是当前最大的政治。

朱棣只是思索了一下,便想通了其中的利害,于是亲切地叫着蹇义的字颔首道:“宜之深谋远虑,那就……再缓两天吧!”

“且慢!”

一个声音倏然从朱棣和蹇义身后飞起。

金甲侍卫立即上前,架住双臂,将此人控制起来。

这人约30岁出头,看上去精明干练,是个文官,因为品秩较低,所以跟在附降官员后面,这一声大喊之后,才被侍卫架到朱棣跟前。

蹇义已经认出此系何人,对朱棣耳语了两句。

那人伸着脖子嚷道:“殿下,仆臣只想对你说一句话,此时此刻,您是先金台登基呢,还是先祭祖谒陵?”

“嗯——啊!”

朱棣被他一语惊醒梦中人,不禁恍然大悟。

祭了祖再登基,登了基再祭祖,这先后的顺序看起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其中大有讲究。

先登基再祭祖谒陵,报与祖先,那就是说他的皇位继承于建文皇帝;先祭祖谒陵报与祖宗,再黄袍加身,那他就是直接继位于太祖皇帝,而与建文帝无干。这衣钵来自建文帝还是洪武帝,对他的登基名分,以及将来的施政立场,可是大有关系。

朱棣感激地看了那人一眼,道:“孤听蹇大人说,你是翰林院编修杨荣?”

杨荣欠身道:“仆臣正是杨荣。”

朱棣点点头:“好!孤王记住你了。”

朱棣当晚便回到了地处皇宫东北角,内城之外,外廓之内的龙江驿。

拿下金陵,并不意味着全国已经平定,淮安还有梅殷统帅的四十万兵马,中都也有装备精良的孙岳八万京军。此外,还有盛庸麾下的大量残兵败将。

在这样的形势下,许多藩王仍然像过去四年靖难之役进行期间一样左右观望,全国13行省的地方官员也大都不表态。

朱棣没日没夜地主持着军机大事,其余诸般事务,大都交由蹇义替他处置。

好在,朱棣采取的政治与军事双管齐下的手段,很快便见到了成效。

此时他最大的对手便是淮安梅殷。

大厦将倾,梅殷置若罔闻,拥军自重。

朱棣暗暗好笑,他早已洞悉梅殷心思。他率15万大军南下,连金陵城都占了,这位被建文帝任命为总兵官北上淮安,就是为了阻止他南下的驸马爷居然对他的动向一无所知,对金陵的情况一无所知,天下还有比这更自欺欺人的笑话吗?

这位驸马爷明显是爱惜羽毛,既无勇气与他一战,又因为是皇考驾崩前顾命榻前的亲信大臣,不好直接背叛建文,所以才装聋作哑,按兵不动。

这样的行径让朱棣极为不屑,如果梅殷能领兵与之一战,或者见大势已去,干脆慨然易帜,倒也不失为一条光明磊落的汉子。

朱棣想了想,派郑和前去知会宁国公主,让她写封家书,请她的老公赶紧回来。

梅殷不就是想要他给一个主动的态度再顺坡下驴么?当初宁王朱权不也玩过这种既当婊子又立牌坊的把戏?那时的朱棣势单力薄,不能不予配合,可现在主动权已经掌握在他手里,他自然没有必要再委曲求全了。

朱棣想到前些时候向梅殷借道南下,梅殷割了他信使鼻子耳朵这事,到了今天这步田地朱棣一想起这事气仍不打一处来,于是偏不给他面子,你想下坡,让你老婆给你捎一封家书,你爱下不下!当初燕军过淮安,你都不敢出兵交战,俺就不信,现在你还有胆量把兵马拉出来,与俺厮杀一场?

郑和急急赶去驸马府,向宁国公主转达燕王口谕。

公主的心比燕王还要急迫,她不但按燕王意思写了信,且是咬破手指头,写就的一封劝夫归降的血书。

那一厢,宁国公主的血书刚派人送出,这一厢,忽报盛庸率残部前来乞降。

“盛庸乞降?”朱棣身边的武将文臣齐齐一惊,这可是建文朝廷任命的第三任讨逆大将军,朱棣自起兵以来,只在两个人手下吃过大亏,一个是平安,一个就是盛庸。平安已经降了,现在北平任职,可那时朱棣还未得天下呀,这个盛庸眼见大势已去才率众来降,该怎么处治他呢?朱棣刚刚有了点笑模样的脸上已是阴云密布,目中隐隐透着杀气。

“哼,带他来见孤王!”

旁边马上出去传话,不一会儿,侍卫便押着五花大绑的盛庸来到堂上。

一见朱棣,盛庸“扑通”跪倒叩头道:“罪臣盛庸,见过燕王!”

久久不闻一语,盛庸的脸色渐渐白了。

又过许久,才听朱棣冷冷一哼,盛庸身子一颤,就听朱棣问道:“俺来问你,济南城下诈降,以千斤闸欲取俺性命,是谁的主意?”

盛庸不敢抬头:“殿下,诈降计……是山东布政铁铉的主意!”

“好,这也罢了,兵不厌诈,朕不见责。”

“啪!”龙案上猛地一拍,满堂文武齐齐打了个哆嗦,一齐躬下身去,就听朱棣森然问道,“那么,济南城头,竖太祖灵位为盾牌,以臣子之身而辱君上,视俺皇考在天之灵为傀儡戏的,又是哪个?”

这句话杀气腾腾,盛庸大气也不敢喘,只是低低地道:“回奏陛下,这……也是铁布政的主意!”

“此言当真?”

“罪臣既然来降,岂能欺瞒陛下?此事,当初奏捷于朝廷时,罪臣不敢夺人之功,亦曾写得明白,朝中诸位大人,应该是知道的。”

朱棣冷冷地瞟了下两侧众臣,原兵部尚书茹常,吏部右侍郎蹇义躬身道:“陛下,臣等职司所在,当日是见过报功奏折的。这两件事,确是铁铉所为。”

朱棣听了颜色稍霁:“既然如此,你起来吧,与他松绑!”

盛庸暗暗松了口气,左右锦衣侍卫放开手,让他站了起来,为他解去绳子。

朱棣道:“两军作战,各显本领,胜败俺不怪你。可俺是皇考之子,尔等是先帝之臣,战场之上,侮辱君父灵位,视之如傀儡戏,无论是为子还是为臣,如此不敬,绝不可赦!”

盛庸颤声道:“是,是!”

朱棣瞟他一眼道:“你不必惶恐,此事既不是你的主张,且已然来降,前罪一笔勾销,官复原职吧。不日,梅殷将从淮安回来,如今山东未定,淮安须得大将镇守,届时你便赴淮安镇守,淮安久困兵革之地,卿宜息兵养民,以慰孤意。”

盛庸大喜,连忙抱拳躬身道:“臣领旨,谢恩!”

淮安尚无音讯传回,朱棣便已料定梅殷必降,这实在是因为他对梅殷的心机了解得太深太透。此时的梅殷必将借宁国公主这把梯子下楼,若是再迟疑不决,以后恐怕连投降的机会也错失了。

果不其然,梅殷接到公主血书马上起身,直奔金陵龙江驿,向着朱棣纳头便拜,双手还举着统领四十万大军的印信。

盛庸打了白旗,梅殷再一降,统领中都八万孤军的孙岳,也立即步了后尘。

朱棣随即亲率大军前往山东,报当初在济南城下受辱之仇。

而在此之前忠于朝廷、英勇御敌的山东军民,一下就沦为了可悲的叛逆之徒!朱棣此番亲率大军回兵北上复攻济南,所过之处斩尽杀绝、寸草不留。大军兵围济南,铁铉死守不肯投降,但终因寡不敌众,城陷被俘,济南也惨遭屠城……

铁铉自忖必死,见到朱棣骂不绝口,立而不跪。

愤怒的朱棣令人割下他的耳朵、鼻子,煮熟后塞入他口中,问他滋味如何?

铁铉厉声说忠臣孝子之肉,味道自是不差。最后被凌迟处决,全家男丁为奴,妻女充作军妓,饱受虐待摧残而死。

泄完胸中戾气,朱棣对山东的恨意仍未消减,苛捐杂税远胜他省,后来疏浚运河、营建北平,更是尽数落在山东壮丁身上,每年几十万壮丁出去,能回来半数就不错了。

天下初定,蹇义待在龙江驿整天忙活燕王登基这件大事。

这日上午,蹇义将大臣们召集到龙江驿,集议一件最为重要的事情:朱棣的登基诏书,由谁执笔?

日理万机的朱棣也特意前来参加。

主持礼部的孟浮生道:“殿下登基,这登基即位的诏书丝毫马虎不得,当请一位名士大家来写,免得折了皇家气度。臣心中有一个人选,就是兵部尚书茹常。茹尚书德高望重,才学出众,太祖在时,便赞他‘中外一人,中流砥柱’,对茹尚书是极为器重的。茹常又曾做过吏部尚书,六部九卿之中,资历无人可比,足堪当此大任。”

董伦听了便有些着急,因为他的好友解缙昨天刚刚登门求他帮忙。

解缙一直想拜谒燕王,求以重用,奈何他职微言轻,一个九品的翰林待诏,根本没有机会见到燕王,所以他就请托好友董伦。因为董伦是礼部左侍郎,二把手,请他帮忙,在燕王答应登基时举荐他为新皇草拟登基诏书,不想如今却让孟浮生抢了先手,举荐了茹常。

董伦赶紧道:“殿下,臣也举荐一人,请殿下思量。此人曾是我大明第一神童,五岁应口成诵,七岁著文赋诗,十二岁尽读《四书》《五经》,贯穿义理,无人能辩。此人少年便入朝做官,太祖甚为倚重,曾赞他是经邦济世之奇才,治国平天下之大略,昔日曾向先帝献上《太平十策》,轰动朝野……”

他话还没说完,朱棣已耸然道:“董大人说的,莫非是鉴湖才子解缙?”

董伦欣然道:“正是此人!解缙现为翰林待诏,可为殿下拟就登基大诏!”

“解缙?解缙已经回京城了么?”

蹇义在一旁看着朱棣与两位臣子,心中浮想联翩,嘴角掠上一丝笑意。洪武、建文两朝,解缙都在他手下当过差,茹常则做过吏部尚书,曾是他的顶头上司,此二人他都太了解不过。为了自己推荐的拟诏人,孟浮生和董伦争论不休。

蹇义以为,他们推荐的这两个人,论才华都是人杰,诗词歌赋,篇篇锦绣,字字珠玑。不过要论地位,茹常位极人臣,一品大员,又曾做过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这资历就不是解缙能比的了。

但要论声望,解缙可是太祖皇帝身边少数几个可以指斥挥遒、激扬文字的大名士,要不是解缙年少气盛、恃才傲物,在京得罪了太多的官员,也不会被朱元璋施以十年后方许还朝的惩罚。

所以,蹇义知道朱棣此时心中有些拿捏不定,便轻咳一声道:“殿下明天上午就要举办登基大典,时间太仓促,非有急才,不能倚马可待。茹尚书的学问固然是上乘,不过身在兵部,事务繁忙,恐怕不能及时完成。臣知道解大才子诗赋辞文,下笔千言,洋洋洒洒,一挥可就。况且解缙眼下是翰林待诏,这草拟诏书,原本就是他分内之事。”

朱棣便道:“宜之以为,解缙明天上午之前,能把登基诏书给本王拿出来?”

“以解缙手笔,绝无问题!”

朱棣哈哈笑道:“好,既然宜之都这么认为,那本王的登基诏书,就由解缙来完成吧!”

董伦离开龙江驿后,立即去找解缙,把前后情形详细告知于他。

董伦感叹地拍拍他的肩膀:“大绅兄,我看你是否极泰来,连新皇面前的第一红人蹇义都对你高看一眼,肯为你说话,凭你满腹才学,今后还怕不能扶摇直上么?”

解缙连连点头,道:“小弟永远记得董兄的大力举荐,和蹇大人于节骨眼上施于小臣的扶持。”

得知内情,解缙对蹇义感恩戴德,从此以师礼事之。

只因蹇义一言为他争得了草拟“登基诏书”的机会,解缙一篇锦绣文章出手,果然深得到朱棣赏识,几天后,便从翰林待诏升至翰林待读,从九品升至六品。

一个月后,更是和黄淮、杨士奇、杨荣、胡广、胡俨、金幼孜同时被蹇义慧眼挑中,经朱棣御批入了文渊阁,坐上了永乐内阁七大学士之首的高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