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怎么说,朱棣发起的靖难之役上,很长时间里都处于弱势一方。
然而最终却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关键就在于一场战役:安徽齐眉山之战。
建文四年四月二十二日,南北两军会战于齐眉山。南军主力,乃燕王大舅哥徐辉祖与何福、平安三支队伍。从中午打到傍晚都没分出胜负,但整体而言,这场大战的局面已经有利于南军。
当时天气湿热,阴雨不断,对南军来说没有什么不适,而对北方人为主的燕军则极为不利,疾病流行,厌战情绪十分强烈,诸将纷纷要求撤军北还,或移军草肥粮多之地休整,但都被朱棣拒绝。
两军对垒,谁出错谁就输。
朱棣在关键时刻果断坚持立场,稳住了阵脚。
而出人意料之外的是,本来略占上风的朝廷军却出错了。
令人一头雾水的是,建文帝突然将正在前线与燕军鏖战的徐辉祖这支拥军20万的精锐生力军撤出战场,回去保卫京师。
原来是建文帝担心朱棣可能接触大舅子徐辉祖,有意来了这么一手。
提高警惕是必要的,手握军权待在前线一旦被策反,那后果就是毁灭性的。
不过,徐辉祖的军队被撤下去,偷着乐的,肯定是他妹夫朱棣。
原本在齐眉山大战时朝廷方面有何福、平安和徐辉祖三支队伍合力攻击燕军,虽然占了上风,但由于燕军南下时数次对朝廷运粮通道进行破坏,造成了南军主力粮饷不济的尴尬局面;而燕军麾下在平原上摔打出来的骑兵,尤其是朵颜三卫擅长野外战、运动战,南军擅长防守战与持久战,因此怒火冲天的盛庸决定:由擅长运动战的平安率六万人马去与战场邻近的地区调粮,大军屯守齐眉山,与燕军打持久战,拼消耗。
可是,因徐辉祖突然被调回金陵,平安去催粮草,齐眉山就只剩下了何福一支队伍。
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孤军奋战的何福军队又出现了粮荒,何福本想等平安调粮回来,但又怕粮荒会引起军士恐慌,于是下令向齐眉山附近的灵璧移军就食,以解燃眉之急。
移军时,何福为防燕军偷袭,每到一处就让士兵挖沟筑垒为营。这个办法虽然可以防御敌人,但也有缺点,将士们老是挖防御工事,很是疲惫,精神高度紧张。而燕军的移动则很轻松,只要列阵前行就可以了。
不久,燕军侦察到情报:朝廷给南军运粮的队伍要到了,五万石,护粮队伍正是由平安率领的六万大军。朱棣一番思索后做出部署:由朱荣、刘江率轻骑截取对方粮道,让一万五千名士卒去阻击官军援兵,朱高煦带一万精骑埋伏,等候两军战疲时再趁机杀出。
朱棣自己则率兵马,径直对平安的运粮队实施攻击。疲惫的南军最终不敌部署严密的燕军,被杀者三万余人,被夺军马三千余匹,五万石粮食全部被朱棣夺去。
面对惨败,平安无计可施,只能率军逃到灵璧,闭门坚守不出。
然而最终灵璧并没有守住。灵璧之败,共有37名南军将领被俘,投降士兵不计其数,还有两万匹战马也归了燕军。
灵璧战败使得建文朝廷主力一败涂地,元气大伤。
消息传到金陵,建文君臣一片恐慌。
黄子澄捶打胸口,大声恸哭:“大事去矣!吾辈万死不足赎误国之罪!”
但哭喊有什么用呢?燕军一天天向着金陵杀来,总该想个办法对付。
还是齐泰与黄子澄主意多,他们提议由杨文统领的辽东十万边军赶赴济南,始而断绝燕军后路,继而与铁弦胜利会师于济南。
建文帝赶紧下旨,要杨文立即率军赶往济南。
可让建文君臣大失所望的是,杨文实在是个庸才和草包,走出辽东没多久就在经过直沽时遭到燕军宋贵截杀,杨文连自己也给宋贵俘虏了,建文帝盼星星盼月亮的十万大军连一兵一卒都没能到济南,就全被燕军给收拾得干干净净。
这样一来,建文帝利用辽东之兵切断燕军后路的计划泡了汤。
齐眉山和灵璧之战失败之后,朝廷的主力军队丧失殆尽,再无能力与燕军抗衡。此后朝廷的南部防线渐渐丢失,燕军很快过了淮河。
此时的朱棣,需要考虑的只是走哪条路去金陵了。
无奈之下,朱允炆只好派使臣去见燕王,提出只要燕王息兵罢战,便赦免燕王及燕军将士的一切罪名,仍然恢复朱棣的王爵。
朱棣听了还以一声冷笑,然后说:“臣自起兵之日便诏告天下,非为反皇上,实为清君侧。今靖难三年,百姓流离,地方糜烂,将士伤亡,国家衰弱,谁之过?就此偃旗息鼓休兵罢战,保得了俺一家富贵安乐,可是朱棣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如何向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百姓交代?如何向三年来南军燕军无数阵亡的将士交代?”
使节变色道:“殿下……”
朱棣拂袖道:“来使不用再说了,陛下要臣息兵罢战,可以,但得答应臣一个条件,只要陛下将蛊惑君心、离间皇亲,以削藩为名,逼死皇子,囚禁宗室,挑起这场内战的罪魁祸首黄子澄、齐泰、方孝孺一干奸佞当众诛杀,臣即刻休兵,与三个儿子单骑归于阙下,唯陛下之命是从!”
使节无奈,只得回返京师回话。
朱允炆本就只是为了缓兵,争取时间抽调兵马、征集粮草而已,哪里是真的有心罢战求和。再说朱棣提出诛杀黄子澄、齐泰、方孝孺这样苛刻的条件,就算他有心求和,也是万不能答应的。
从建文三年年末开始,朱棣调整了进攻策略,不再为争夺几个地方与南军打消耗战,耗费岁月和给养,而是快速南下,直趋建文朝廷的心脏——金陵。
燕军大举南下没多久,建文帝就接到了来自北方的紧急塘报,他马上召集方孝孺、齐泰、黄子澄和蹇义、夏原吉、解缙等近臣商量应对措施。
大家认为,从北平到金陵最近的路程应该是取道山东的德州和济南一线,朱棣此次出兵南下,很可能跟以前一样,仍然会走这条路线,为防止朱棣故技重施,文臣们向建文帝建议,速派大军前去增援拦截。
建文帝接受近臣们的建议,新年一过,就命此前从济南撤回京师的魏国公徐辉祖率京军前往山东德州,阻止朱棣南下。
可令建文君臣万万没想到的是,此番朱棣不从轻车熟路的德州、济南一线进军,而是取道山东与河南交界的南军防御的薄弱地带飞兵南下。
这一进攻策略的变化,迅速给燕军带来了新年开门红。
建文四年正月初一,燕军前锋李远率骑兵在藁城附近滹沱河畔,攻破北伐主帅盛庸派来阻截的一万京军,为朱棣赢得了新年的首次大捷;紧接着正月初五,猛将朱能在衡水大败南军名将平安派出的拦截队伍,斩敌七百余级,获马五百余匹,生俘南军参将贾荣。
趁着燕军连胜之余威,朱棣率领主力迅速南下。
正月十二日,燕王从馆陶渡过漳水,不久就突入山东,连破东阿、东平、汶上等县。
这日,朱棣的行辕来到山东禹城。
朱棣策马入城,正想寻个去处歇息一下,吃顿午饭,路旁行人中突然窜出一个人来,一把揪住了他的坐骑缰绳。
燕王身边的侍卫只道此人是个刺客,一个个惊得魂飞魄散,赶紧抽出佩刀围将上来。
朱棣一惊之下,也是陡然握紧了腰刀,只是那人接下来的举动,却制止了朱棣及其侍卫们的动作。
这人一把抓住马缰绳,制止了马匹前进,立即顺势跪下,昂首高声说道:“临邑诸生纪纲,愿追随殿下,清君侧、诛奸佞,鞍前马后,效力燕王,还请殿下收纳!”
朱棣闻言很是错愕,看看跪下的这个身材魁梧,目透精光的年轻儒生,讶然道:“你……欲投本王?”
得到纪纲确认,并再次慷慨陈词一番之后,朱棣仍未轻信,只是说道:“你既说自幼习武,骑射俱精,本王军中,如今最缺悍勇之士,你可愿做本王一马前卒子,为本王牵马坠镫?”
纪纲欣然叩首称是。
朱棣微微笑道:“既然如此,从此刻起,你便是燕军中一员了,起来吧!”
纪纲慨然答应一声,将长袍撩起往腰带里一掖,挽起袖子做了一身短打扮,手牵缰绳,竟然真的就高高兴兴做起了燕王的鞍前马夫。
朱棣很快杀入江苏,攻取了沛县,绕过军事重镇德州,让早已奉旨赶到此地磨刀擦枪,枕戈待旦,准备与他血战一场的大舅哥徐辉祖望眼欲穿,也没见着燕军一兵一马。
南军接连丧师失地,局势对建文朝廷越来越不利,燕军则势如破竹。
建文四年五月,朱棣已经打到了江苏盱眙,建文朝廷赶紧命令大将盛庸扭头南下,屯军盱眙城边淮河南岸。
盛庸汇集骑步八万余,战船数千艘,恭候燕军到来。
朱棣赶到淮河北岸,一看对岸这等阵势,遂下令编扎了许多竹筏,兴师动众,满载兵士,摇旗鼓噪,作出一副强渡淮河模样。
就在燕军在盱眙城下的淮河上打得惊天动地之际,朱能与丘福各率一万轻骑,一左一右沿着淮河南岸翻山越岭,各自绕到离盱眙三四十里河段,秘密渡过淮河,旋风般直扑盱眙,恰似两把尖刀,神不知鬼不觉地向着盛庸两侧后腰插去。盛庸将士正在全神贯注盯着淮河北岸杀气冲天的燕军,不曾想这边身后一左一右飞来两支精骑,猛然向自己的军阵中穿插杀来,南军顿时大乱,官兵丢盔弃甲,向着长江方向逃窜。
盛庸很是狼狈,居然被吓得连马背都上不去了,幸好他的卫士强壮有力,把他像粮袋一样扛在肩上,扔进了船里,始逃得一命。但他所有的战船,全部被朱棣夺去。朱棣就用盛庸的这几千条战船,将数万燕军运抵淮河南岸,夺取了盱眙。
朱棣在盱眙县衙召集诸将,讨论进军金陵路线。有人提出从凤阳走,有人说经淮安直插金陵更为便捷,但都被朱棣否决。
朱棣认为,南军有全国之力支撑,虽屡屡败北,陷入了消极防守的状态,但仍然拥有强大实力。除了刚刚吃了败仗逃走的盛庸外,朝廷在金陵附近至少还有两支引而未发的精锐之师。一支是镇守中都凤阳的都督孙岳的八万京军,另一支就是长期经营淮安的荣国公梅殷统帅的四十万兵马。
孙岳早就精心备战,“撤寺材为战舰,楼橹戈甲咸有法”,且“列寨淮西,水路有备”。
而驻守淮安的梅殷更不是可以轻易对付的,他是宁国公主的驸马,在所有女婿中,朱元璋最器重梅殷,临终前还让他挑起顾命大臣的重担。
从北平到金陵最近的路线应该是取道山东德州、济南和江苏的淮安一线,建文帝在德州布下盛庸,在济南布下铁铉,在淮安布下了梅殷。
盛庸和铁铉已经大放异彩,现在,该轮到驸马爷梅殷闪亮登场了。
灵璧之战后,燕师所至,诸城望风披靡。朱棣曾想趁热打铁,借大胜之威取道淮安直抵金陵,派人送信给梅殷,说想借道淮安到金陵去给高皇帝上香。
梅殷回书道:“你要去金陵进香,高皇帝有禁令,不遵者,就是不孝。”
朱棣很是生气,又致书梅殷,恶狠狠威胁道:“今兴兵除君侧之恶,天命有归,非人所能阻挡。”
梅殷毫不示弱,将朱棣信使的耳朵、鼻子割去,对信使道:“把嘴给你留下,回去好为你主子说明君臣大义。”
在孙岳和梅殷面前,朱棣一筹莫展,无可奈何,最终被迫决定,从泗州出发,渡过淮河直趋扬州。
同时派手下吴玉,给扬州卫副指挥使王礼送去招降手谕。
坐镇扬州的御史王彬和指挥使崇刚得知燕军杀到,马上部署应战。可万没想到,就在军事会议上,王彬和崇刚两名守城主将被已经暗中向朱棣输诚的王礼突然拔刀砍杀。
王礼随即打开城门,迎接燕军进城。
朱棣马不停蹄,一路兵马南下宿州,接连拿下蒙城、涡河,亲率主力夺取扬州。在此登上从盛庸手中缴获的水军船队,于淮河上蜿蜒辗转,在王屋基进入长江,一路向西,杀奔金陵而来。
燕师铁骑长驱南下,官府民间无不惧怕万分,争相献城纳降。朝廷的百万大军竟不敌燕藩一隅之地,好个金瓯一般的江山,眼见着便要残破。
却不料在这当儿,大明水师都督陈瑄横空出世,将镇江高资水寨变成了一道铁壁铜墙,挡住了朱棣前往金陵的去路。
高资水寨在长江南岸,与朱棣大军集中的江北瓜洲渡相对。高资水寨是长江西上金陵的最后一道屏障,大明军早就在长江两岸布下了重兵,水寨陆寨相连。陈瑄闻燕军将至,杀羊宰牛宴犒将士,且誓师励众,检阅精锐,布列火器毒驽,以待敌军。
此时虽然南路燕军被堵在了高资水寨,可是其余的各路燕军挟连战连捷之凛凛威风,犹如秋风扫落叶般连败南军,从东西南三面争相向着金陵扑来。
燕军师行所至,南军将吏望风迎降,那是因为他们很清楚,这场战争与异族人作战完全不同。与异族为敌战士们除了本能的抵触,以及以往积累的深仇大恨,还要考虑到投降之后身陷异族永远为奴为婢的后果。
可是投降燕王,不过是换一个旗号,仍然当他的大明军,一切都没有改变。在一些读书人眼中燕王以下犯上,属于大逆不道。而在广大将士眼中,这不过是皇室叔侄间的个人恩怨,仔细追究这场内战的原因,还是皇上先不厚道,逼得燕王造了反。
再者,皇上登基以来重视文人轻鄙武人的做法也寒了将士们的心。种种因素,便造成了明军战意不坚,一败即降,与他们同异族胡虏作战时的勇猛作风大不相同。
朱允炆继位四年来一连串不切实际的政策、一连串抑武扬文的措施,在此时恶果尽现。
朱棣在淮上击败了盛庸的兵马后随即兵发盱眙,燕军从来没有打得离金陵这么近,兵过淮河是一道心理防线,本就不愿死保建文帝的南军原本只是在态度上同情燕王、倾向燕王,这道心理防线一旦被击破,发酵已久的心理天平,便开始倒向了朱棣。
大厦将倾未倾,猢狲已经散了!
夜里,朱棣将众将领召到中军大帐,为如何破高资水寨煞费苦心。这时卢天彪来报,称高资水寨过来一只巡江红船,一名裹着披风的将军前来求见燕王,已经到了行辕外面。
“高资水寨过来的将军?”朱棣一跃而起:“请,快请!”
来人立即被请进了朱棣的中军大帐,谁也不知此人是谁,更不知他俩说了些什么。一个时辰之后,这位客人便离开了。
翌日。沿江布防的盛庸军队忽然看到上游有大量的舰船顺江而下,舳舻相衔,旌旗蔽空,金鼓大震,登时兴奋起来,纷纷涌出军营站在江边观看。
“看呐,看呐!那是我大明的水师舰队!”
“嘿!看这大舰,这是我们的水师,有这样的水师,燕军再厉害也过不了长江!”
“那是,就算他有百万大军,都是些北方旱鸭子,够填长江么?嘿嘿!”
士兵们指手画脚,议论纷纷。
无数战舰驶过来横亘于整条江上,然后同时转向北岸,南岸将士都屏息看着,水师要进攻燕军了么?可燕军还没渡江啊,咱大明水师再厉害,总不可能上岸去和燕军作战吧?”
就见那战舰齐刷刷驶向北岸,中间最大的一艘战舰上,陈暄身披战甲,背系猩红色披风,按剑站在舰桥上。一声令下,各艘战舰上的大明旗帜齐刷刷地落下来,紧接着,燕字大旗冉冉升起。
南岸官兵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那遮天蔽日,无数的船舰就这么一艘艘、一排排地驶向北岸。
所有的人都傻了:水师……投敌了!
红日刚刚升到一竿高处,红彤彤的阳光洒得江中金蛇狂舞,一片殷红。
南岸将士心中不由自主地浮起一个念头:“燕王要过江了,再也没人能阻挡他的脚步了!”
头一夜片舟只影来到朱棣大帐的神秘夜行客,正是大明水师都督陈暄将军。
陈暄率五万大明水师在长江上临阵反戈,实因他的老上司徐增寿四两拨千斤。陈暄多年为徐增寿心腹干将,他能坐上大明长江水师都督这个重要的位置,全赖徐增寿提拔,故二人关系非常密切。
燕军汹汹杀来,就在陈暄厉兵秣马,准备大战朱棣时,徐增寿派心腹送来的一封书信,马上改变了一切。陈瑄临阵反戈,献给燕王的除了高资水寨,还有大明长江水师旗下的三千多条大小船舰、五万水师,和沿江所有要塞、码头,以及船上和仓库里堆积如山的粮草武器。
虎踞龙磐今胜昔,形势陡然逆转,现在变成了燕王有船,而朝廷无船。
盛庸沿江布防的南军眼睁睁看着燕军浩浩****过了大江,精心打造的长江防线轰然倒塌,队伍溃不成军,来不及逃走的纷纷举械投降。
盛庸眼见势不可为,率败军落荒而逃,退往金陵。
“殿下,咱们直扑金陵么?”丘福、朱能等拱卫着朱棣登岸,兴冲冲问。
“不!镇江乃帝京咽喉,如果直扑金陵,须防其自后掩杀,那里还有数万精兵,我们要先取镇江,再围金陵!”
当朱棣的双脚踏上长江南岸,信心也陡然暴增。他知道最危险的时候过去了,燕军既已过江,来自淮安梅殷、凤阳孙岳两路明军的威胁便不复存在,成功已唾手可得,那语气便异常沉稳、坚定起来。
镇江守将童俊眼见朱棣大军气势汹汹而来,不知所措。紧接着,燕军停在城下,几封书信射进城来,这都是扬州、高邮、通州、泰州、江州的守将以及水师都督陈暄的书信,这些将领要么与童俊私交甚笃,要么也是打过交道的,他们现身说法一通劝降,童俊从善如流,庚即打出了白旗,向燕军献城纳降。
朱棣立即下令大军不分昼夜渡往江南,向着金陵城池呼啸而去。
此时的金陵已经成了一座庞大的兵城。环绕城池四周的城墙内外,举目望去满眼都是帐篷,军人和战马。
在军官督促下,兵卒和夫役还在拼命赶筑加固工事。
葬送了大明朝一半以上军队的李景隆被朱允炆闲置了一段时间,值此燕军兵临城下之际,实在是无人可用,只好又让他官复原职,派他与谷王朱橞一道去拱卫金川门。
金陵城池的北面肩并肩有三道城门,左边钟阜门,右边神策门,正中便是金川门。金川门内三座大兵营,平时便囤积着不下三万兵马。
而朱允炆在对黄子澄与齐泰的使用上,更充分暴露出他面对朱棣时深入骨髓的怯弱心理。朱棣发兵之初,允炆仗着兵多将广粮银丰足,并不畏惧,派出大军武力征讨,两次北伐遭到惨败后,原本柔弱的朱允炆害怕到了极点。
尤其是李景隆两战皆墨后,朱棣又颁发一道檄文,声称:“今奸臣齐尚书、黄太卿等,余必与之不共戴天,不报得此仇,纵死亦不已。故用钦遵《皇明祖训》法律内一条,躬行率领精兵三十万,诛讨左班文职奸臣”。
他号召:“天下都司,并各处卫所指挥官吏,当思我父皇恩养厚德,同心勠力,整尔士卒,砺尔戈矛,星驰前来,共行捕获左班文职奸臣,献俘于祖宗神明,令受非常之刑宪。上以正其君,下以安其民,使我父皇子孙基业,以永万世。”
读这一通檄文,洋洋洒洒,声气夺人,真有席卷天下之势。
朱棣在给朝廷的上书中罗列了一大堆自己的战绩,甚至点名要建文帝罢免蒙蔽圣聪,祸国殃民的奸臣齐泰、黄子澄,否则必与建文朝廷不共戴天!
面对一个强悍藩王的恐吓与挑战朱允炆动摇了,他感到事态的发展对自己越来越不利,竟然幼稚地以为,既然朱棣在靖难檄文中宣布自己起兵只是为了清君侧,只要除去朱棣兴师问罪的借口,就能为自己争取到积聚兵力的时间,于是他就按照朱棣在奏折中要求除掉齐泰、黄子澄的要求,“罢兵部尚书齐泰、太常寺卿黄子澄,以悦燕人”。
建文帝在朝堂上一宣布圣意,蹇义大惊,当即出班奏曰:“朱棣造反已成事实,他以齐黄二位大人发难,只不过是为自己的反叛行为寻找借口罢了。陛下不罢齐黄,朱棣要来夺天下;陛下罢了齐黄,他照样还是要来夺天下。”
梅殷也出班道:“国事艰危,陛下须当自强,蹇大人之言,不可不听啊!当此大军压境,兵临城下之时,陛下罢了齐黄,只能令百官寒心,涨燕军士气,实在是有百弊而无一利!”
不料朱允炆却把一腔无名怒火劈头盖脸地发在了蹇义、梅殷二大臣身上,斥道:“当初朕若不是误听了你二人视朱棣为周公的说法,在朱棣单骑进京奔丧时拿下他,或者在他三个儿子赴京时,将他们抓起来做人质,哪里会弄到今天这样糟糕的地步,误国误朕,蹇义梅殷均难辞其咎!”
蹇义暗想,以朱棣为周公,那是你皇爷爷的临终嘱托,怎么此刻反倒成了我和梅殷的罪过?但臣子岂能与皇上论理,只好与梅殷伏地叩头,痛责自己无能,未能替皇上分忧。
好在朱允炆发过气后,知道自己怪错了人,马上自作聪明地说:“朕虽然名义上罢了黄齐的官,实际上明摆暗用而已,两人仍然在朕左右,替朕筹划治兵如故。”
当朱棣大军一过淮河,蹇义便知大势已去,这天下注定是燕王的了。
大明朝建文四年夏天,朱允炆几乎每天寝食不安,绞尽脑汁地和谋臣们商量各种挽回败局的办法:下罪己诏、下勤王诏、调兵筹饷、封官许愿、招抚诱降、迁都逃亡等等。但每一种办法似乎都已为时太晚,无济于事了。
黄子澄和齐泰时而被贬,时而官复原职,梅殷又长住淮安,方孝孺入宫时间不长,37岁的蹇义,便成了建文帝最为倚重的资深老臣。
朱允炆还派人给朱棣送去一函,云:“骨肉有伤,大乱之道,欲舍小怒,以全大义。尚书齐泰、太卿黄子澄已屏窜遐荒,天理昭明,于斯见矣。”
在长达四年的内战中,朱棣始终把自己摆在一个忠于大明王朝的臣子的位置上,一边狠狠打击建文帝派来的军队,一边持之以恒地给建文帝上奏折,不断向建文帝汇报情况与自己的想法。
就在齐黄被逐出朝廷后不久,朱棣再次以燕军将士的名义给建文帝上书,称:燕军将士们普遍认为,皇帝陛下你太没诚意了,不断耍阴谋,给我们的燕王下套子,否则吴杰、铁弦、孙岳、梅殷他们怎么还囤积大军,虎视眈眈,让我们燕军将士睡觉都不安宁?陛下呀,这一定又是奸臣们给你出的坏主意,你又被奸臣们蒙蔽了!
朱允炆看完奏折后慌了,赶紧求助于方孝孺、蹇义等人。
方孝孺给建文帝想出了一个“假和谈,真备战”的缓兵之计。
其实,这样的手段朝廷绝非今日始。在整个靖难之役过程中,建文帝多次向朱棣提议“息兵求和”,但都被朱棣拒绝了。而眼下面对金陵不保的危急情况,建文帝只好请姑姑庆城郡主作为特使,前去设在龙江驿的燕王行辕议和。
庆城郡主与朱棣是堂姐弟关系,听说庆城郡主来了,朱棣赶紧笑脸相迎,进屋后就对着郡主大哭,郡主也跟着哭。
朱棣问堂姐:“周王、齐王两人现在何处?”
郡主说:“齐王被废,周王被囚。”
听到这里,朱棣哭得几乎不能自已。郡主等堂弟情绪稳定了,也控制住自己,说起一些家长里短的话题,说起了家族,也说到了当今的朝廷,然后一五一十地将建文帝割地求和的想法提出来。
朱棣听罢,恶狠狠从牙缝里挤出几句无懈可击的话:“老爸给封的地尚且不能保全,还指望割什么地?”接着又道,“我到京城除去奸臣后,就拜谒孝陵,朝见天子,待皇上豁免了诸王之罪,我马上返回北平,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做我的燕王。”
为麻痹建文帝,朱棣给了对方一颗定心丸:我朱棣没别的奢望,只求除奸臣,复祖制。最后,他一针见血地指出建文帝求和的目的就是缓兵之计,等待远方援兵到来。
郡主听后默然,什么也没说。但她毕竟是受人之托而来,再加上内心可能也明白他们叔侄之间的恩怨症结,自己回去总得向建文帝有个交代,于是临别前就跟朱棣说:“此次前来,还受众弟妹之托,都是一家人的事,你带来的兵马不要过江,回去算了。”
朱棣听完这话恼羞成怒,说父皇临终之前,托付自己做辅佐朱允炆的周公,要是哪个藩王不答应,就别怪自己不顾兄弟亲情了。
这番话说得杀气腾腾,庆城郡主岂能听不出朱棣的狼子野心,面对这样的求和结果,郡主只好告辞。
朱棣不愧是心理战的老手,知道他说的狠话起作用了,回头还得揉一揉,于是换了口气道:“请姐姐替我给那些兄弟姐妹们带话,我很思念他们,也为我谢谢皇上,我跟皇上是至亲,别让他再被奸臣蛊惑了。”
庆城郡主回去后将事情经过告知建文帝,建文帝吓得六神无主。
他明白:金陵已危在旦夕也!
建文帝又向方孝孺问计,方孝孺说当此兵临城下之际,朝中武将也不可信,只有让金陵城里的诸藩王出山,去分守金陵各道城门。并迅速派出议和代表,去燕王行辕谈判,争取时间,等待各地勤王兵马到来。
建文帝觉得再求和不靠谱了,上次庆城郡主被朱棣撅回来了,再去议和哪有那么容易。
方孝孺说这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目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为自己争取时间。
可是皇家亲戚谁都不愿意当议和使者……对了,李景隆,他跟朱棣打过仗,但都是败仗,有人甚至说他跟朱棣暗中勾结,或许正是这样的原因,朱棣还能给他一个面子。于是曹国公李景隆、兵部尚书茹常和都督王佐三人便被建文帝派去龙江驿,仍以割地求和为由,为朝廷争取一点时间,并探探朱棣的虚实。
这三位议和代表中除了都督王佐,李景隆和茹常都是主和派领袖。
燕军兵临城下,朱允炆这一回是真想议和了,他宁可割让江北半壁江山,只求这位被他彻底惹怒了的四皇叔赶紧撤兵。
朱棣很有心计,他没在中军帐里接见三位朝廷代表,而是在中军帐外的山坡顶上摆开了几案。
坐在山巅上,居高临下地眺望着山下的营帐,营帐一座连着一座,从脚下的长江边到天边,无边无际,无数的战马群,在这连天的营帐前云团一般飘过,连天无际的营帐仿佛一座座钢铁堡垒铺展在原野上。
李景隆等三人被亲军带到山坡下时,他们抬眼望去,只见朱棣站在山坡上,脚下就是一排排火炮,外红内黑的披风随着山风飘扬,恰似一朵红云。
三位朝廷代表见到朱棣,立即趴在地上磕头。
按照大明规制,大臣见了藩王必须磕头,可问题在于朱棣起兵后,已经被建文帝下旨告知天下,削掉了他的藩王封号,他现在已经是庶民之身。
但,枪杆子决定尊卑,三位朝廷代表顾不得规制礼仪,磕了头再说其他。
朱棣坐直身子,看着跪在面前的三位朝廷使臣,冷笑着明知故问:“公等来此,有何贵干?”
李景隆道明了来意,朱棣的回复跟上次没啥新意,若说有不同的话,那就是这次朱棣多了一个对天发誓。
但发誓管什么用啊,对于李景隆来说,自己本来就是他的手下败将,如今朱棣又有问鼎大宝之势,李景隆更不敢再去问什么了,只好灰溜溜地回到金陵,向建文帝汇报。
建文帝听后心想朱棣是铁了心要来夺自己的皇位了,他不甘心坐以待毙,便问李景隆:“曹国公,你说该咋办?”
李景隆说:“既然朱棣点名索要黄子澄、齐泰等奸臣,那就给他呗,给了他可能就退兵了。”
建文帝也真是走投无路了,只好让李景隆再去趟龙江驿,让他当面对朱棣说,黄子澄、齐泰等人不在京师,等抓到了就交给燕王处置。
李景隆听后明白,这是建文帝在忽悠朱棣。他更明白朱棣不是好忽悠的,于是心生顾虑,想了想慢吞吞请求建文帝:“上次燕王拒绝了我,我面子不够,最好派几个亲王一起去,或许朱棣看在弟兄情分上,会答应求和。”
建文帝觉得有道理,于是派谷王朱橞、安王朱楹与李景隆一起前去龙江驿议和。
见到朱棣后,亲亲三兄弟互相寒暄问候。
二王趁着朱棣心情大好的时候,赶紧将自己的使命说了。
朱棣听后脸一板:“两位王弟想一想,此时派你们给我捎来这样的假话,恰当吗?别忘了皇上削藩的屠刀很快也会落到你俩头上。这样的假话你们能相信果真出于皇上?这明明就是奸臣齐泰、黄子澄、方孝孺之流的出谋划策嘛。”
朱棣明知这是建文帝派来的议和使者,却硬是装作自己对这事的疑惑,说着说着引向了他的造反大旗“清君侧”上,而且提醒两位王弟,你们曾经也是建文帝削藩打击的对象啊,这样一来,朱棣就将自己的统一战线给建立起来了。
说到建文削藩,朱棣真情暴露,痛哭流涕:“诸王子或被剿,被囚,被戮,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四哥我这才迫不得已,奋起做鱼死网破之争。哥哥请二位弟弟给允炆侄子带句话,他曾严令不准他的官兵伤害我,要活捉四皇叔,让我到孝陵搭茅棚居住,每日抄写《皇明祖训》三十遍,直到终老。待到金陵城破后,请他放心,四皇叔我也决不会伤害他,本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给他在孝陵搭间茅棚,让他抄写《皇明祖训》打发时光,直至终老。”
朱棣这番谈话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谷王安王嚎啕大哭,说手心手背都是自家骨肉,站在哪一边都不落忍,表示从此后在这场叔侄争斗中不偏不倚,严守中立。
李景隆、谷王、安王回到金陵城如此这般一说,朱允炆面色惨白,曾几何时,朱棣步步退缩,交出兵权、交出燕山三护卫、交出三个儿子为人质、跑到北平街头装疯卖傻,只求他能放弃追迫,谁会想到此时今日,自己反过来欲割半壁江山给朱棣,他居然拒之不要!
建文四年六月初一,燕军离浦口已经号角相闻。
浦口与金陵城的下关隔江相对,乃南北交通要津,一旦浦口被占,金陵的北大门就被打开了。眼看得燕军即将兵临城下,朱允炆和他的近臣们手忙脚乱,穷于应对。
建文帝当然明白浦口的重要性,但因无将可用,只能派淮河之役落败逃回的盛庸匆匆赶去镇守。而原来守卫浦口的蹇贤,则被极为器重他的李景隆,调去守卫燕军的主攻方向金川门。
蹇贤过江后匆匆回了一趟家,看望二爸二婶,吃了一顿午饭。
由于军情紧急,蹇贤回到家中也仍然身着戎装,那几十斤重的盔甲穿在身上实在不舒服,吃饭时虽然把盔甲卸了,但是坐在那儿肩背挺直,神情冷峻,顾盼之间,颇具威严,只有在二爸二妈与他说话时,他脸上才会露出一丝笑意。
蹇义道:“贤儿,你是一员难得的良将,二爸万不能看着你为了皇室内部的权柄之争,白白送掉自己的性命。”
蹇贤一震,目光中透着惊喜:“二爸久在中枢,站得高,看得远,不妨把话说得更明白些?”
蹇义道:“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新帝登基之后,朝廷都做了些什么,想必你心中也很清楚。当此关键时刻,该做决断了。”
蹇贤道:“在侄儿和众多军官心中,燕王是当今天下第一英雄,比朱允炆不知强了多少倍,他若是做了大明皇帝,于国于民都是莫大的好事。可又想到皇上到底是道统所在,大家身受国恩,又不敢背负乱臣贼子的恶名。”
刘春儿眉头一皱,大声道:“蹇贤,这个节骨眼上,你可得用自己的脑瓜子想问题。什么乱臣贼子?忠有大忠,亦有小忠,大忠者忠国不忠君、忠事不忠人,小忠者忠君不忠国、忠人不忠事。依你二婶看呐,方孝孺、黄子澄、齐泰尽的就是小忠,目光短浅,食古不化,虽以忠良自诩,于国于民,有害无益!”
蹇义道:“你二婶这番话,已经把道理讲透彻了。朱允炆登基后,让几个酸儒撺掇着,都干了些什么好事?一是让方孝孺鼓动着整天埋头搞什么井田制,恢复上古周礼,全面复古,看似堂堂皇皇,实则沽名钓誉。”
蹇贤道:“皇上也真是糊涂得可以,把二爸提出的无需流血的削藩方法弃之一旁,硬让齐泰和黄子澄推着大搞武力削藩,削得来叔侄相残,天下不安,祸及万民,削出了今天这个不可收拾的局面。想我蹇贤,自从穿上这身战袍,原以为从此可以报效国家,却不曾想才短短四年工夫,老皇上留下的一个好端端国家,竟落得这般模样。”
刘春儿道:“报效国家,与建文和燕王谁做天子有什么干系,都是朱明皇室,待燕王坐了天下,难道他不需要臣子为他打理江山么?咱们又没架秧起哄嚷嚷武力削藩,日升日落,贤儿你伤心个什么劲儿?现在大臣们差不多都是这样的想法,可是,大家学的又都是道德文章,这种心里话,自然不能说出口,所以全都学会了说假话,在皇上面前,人人都做出一副忠肝义胆,为维护所谓的道统舍身成仁的模样。”
蹇义道:“大明天下既然已经被做侄子的弄得来一塌糊涂,事实已经证明他不行,那么,就只好换他叔叔来收拾喽!岂不闻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谢谢二爸和二婶点拨。”蹇贤想了想,又迟疑道,“二爸,咱带的兵,都可以做侄儿的死士,二爸往左,侄儿自然不会往右。不过……侄儿听说,前番庆城郡主曾往北军营中议和,皇上愿划江而治,割半壁江山与燕王,燕王不允,燕王说只要朝廷杀了黄子澄、齐泰、方孝孺,靖难事毕,他就重返北平。”
蹇义哼了一声道:“燕王已和皇上撕破了脸皮,待得兵临城下,诛杀三位大人燕王会就此罢手,重返北平么?就算燕王肯,那许多追随燕王,披肝沥胆、浴血沙场的将士们肯么?时至今日,燕王一旦过江取了金陵,做不做皇帝,就不是任何人可以决定的了,而是天意!”
蹇义起身,来回踱着步子道:“战争无关乎正义与非正义,不管文人把它描绘得如何热血沸腾,波澜壮阔,瑰丽离奇,它总是冷血的、残酷的,它的目的始终离不开对生命的杀戮。”他把手抚在蹇贤肩膀上,说,“贤儿,你要知道,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皇帝无道,那就让有道者来取而代之吧!”
蹇贤点头:“侄儿明白了!”
蹇义轻轻叹了口气,慢慢站起身,走到门边,打开门,举眼望去,只见大湖无波,一望无际,天空澄澈,宛如碧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