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时一刻,朱允炆正在武英殿用膳,突接部署在开平的宋忠将军送来的八百里加急邸报,闻朱棣已举行誓师大会,起兵靖难。
朱允炆惊骇不已,膳也不用了,更来不及等次日的朝会,马上传旨百官,火速赶往奉天殿议事。
蹇义等官员被紧急召至朝堂,只见建文帝今非昔比,一脸愁容,歇斯底里,时而暴跳如雷,嚎啕大哭,时而又痛骂帝师愚昧,怒斥谋臣误国。黄子澄、齐泰、蹇义、梅殷,包括少有参与国家事务的方孝孺,全都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说大明王朝弄到如今这个地步,全赖尔等无能!
哭罢骂罢,他将一个折子扔下金台,喝令黄子澄读给百官听。
黄子澄忐忑不安拾起,刚刚扫了一眼,眼皮猛地一跳——那是朱棣呈送朝廷的《燕王朱棣奉天靖难传檄天下文》。
檄文写道:
我乃太祖高皇帝、孝慈高皇后嫡子,国家至亲。受封以来,惟知循分守法,今幼主嗣位,信任奸宄,横起大祸,屠戮我家,我父皇母后创业艰难,封建诸子,藩屏天下,传续无穷,一旦残灭,皇天后土,实所共鉴。祖训云:“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必训兵讨之,以清君侧之恶”。今祸迫予躬,实欲求生,不得已也,棣与奸恶不共戴天,必奉天靖难,以清君侧,以安社稷。天地神明,昭鉴予心。
大明燕王 朱棣
洪武三十二年
落款时间故意用了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洪武三十二年,而非建文元年,明摆着是对建文王朝的全盘否定。
黄子澄阅过,愕然道:“陛下……这……”
建文帝怒目圆睁喝道:“给朕念,大声念!尔等有能耐误朕的江山,难道就没有胆量,读一篇反贼的靖难檄文吗?”
黄子澄只好把檄文大声念了一遍。
金銮殿上,顿时泛起一团愤激之声。众大臣吵吵嚷嚷,莫衷一是,有谴责黄子澄、齐泰操之过急,手段太恶,把燕王逼上梁山的;也有主张追究蹇义、梅殷纵容燕王,痛失翦除朱棣的最佳机会,鼓动今上放虎归山,始有今日之乱的。
建文帝拍着御案大叫:“你们这样吵来吵去能够转危为安吗?现在,就是此刻,朱棣已召开过誓师大会,正率大军向金陵杀来。我现在要的是退兵之人,破敌之策,你们谁能助朕?”
而严峻的现实是,几乎所有当年跟随太祖高皇帝打天下的功臣勋将,都已经被他们的最高统帅于寿终正寝、驾鹤西去之前用各种手段除掉了。现在的整个大明王朝,居然找不出一个能让大家信服的能够统军征战之人。
万般无奈,矮子林中拔高个,拔出一个时年65岁,爬坡上马都累得气喘吁吁的白发老将军耿炳文,率领三十万大军前去攻取北平,剿灭叛王朱棣。
建文元年七月底,耿炳文从金陵出发。
八月二十日,行辕抵达河北正定。
燕军取得怀来大捷,就在满城欢庆胜利之时,通州军马来报,朝廷派长兴侯耿炳文率大军杀向北平。
众将杀意正浓,得了消息不但不慌,反而亢奋不已,踊跃请战。
燕王作为统帅,首先考虑的却是,决不能背上一个“乱臣贼子”的恶名与代表正统天道的建文帝作战。
于是上书朝廷辩解曰:“吾从张昺、谢贵口中得知,朝廷中奸臣齐泰、黄子澄欲害我一家老幼,棣方才起兵自保。望万岁亲贤臣,远小人,诛杀奸臣,以保我天家骨肉,不自相残害,大明江山也可无虞。先皇在天有灵,也当欣慰也!”
建文帝并不理会燕王奏折,命耿炳文**,已至滹沱河沿岸扎营。
大军压境,朱棣遂以张玉、朱能为先锋,自领大军前去迎敌。
到了中秋之夜,朱棣的燕军已经部署在白沟河两岸。
面对久经战阵的老将耿炳文,朱棣当然不敢怠慢,他在一番思虑后,打算从偏僻的小路偷袭南军。
但有些将士认为,以耿炳文三十万兵力的巨大优势,敌众我寡,恐有不测。
大将张玉则说:“燕王直取正定的主意是对的,南军虽然众多,但他们临时从四面八方征召而来,锣齐鼓不齐,如同一盘散沙,而我军则是一块精钢打成的快刀,战力强悍,趁他们尚未聚拢之前,我军一鼓击之,敌可破也。”
朱棣遂定下主意,于八月二十日,率军直奔正定城下。耿炳文毕竟是久经战阵的老将,迅速组织兵力出城迎战。燕军将领张玉、谭渊、朱能、马云等奋力抗击。朱棣此时另带丘福、张信两队人马,绕道敌军背后前后夹击,又横穿敌人阵中,南军大败而溃。
这时在滹沱河东,南军中另有数万人列阵相对,朱高煦率三百骑死士冲入南军阵中,南军大乱,弃甲投降者竟多达三千余人。
此战燕军战果辉煌,南军被“斩首三万余级,尸填满城壕,溺死滹沱河者无算,获马两万余匹,俘降者数万。”
耿炳文大败的噩耗传入京师,朝中大骇。
经此一战,燕王以战养兵越战越强,耿炳文却是士气低迷一蹶不振,只得挥师返回正定。燕王马不停蹄渡过滹沱河,兵临正定城下,建造种种攻城器械,强攻正定城池。耿炳文一边坚守正定,一边具表上奏朝廷,详述战败前后经过情形,自请处分。
耿炳文的战败奏表送至金陵,建文帝勃然大怒:“耿炳文昏庸无能,将士贪生怕死,真是深负朕望!”
众臣工面面相觑,现在他们终于意识到,削藩削到了刺头儿,这个朱老四,可不是好捏的柿子。
齐泰安慰道:“陛下无须烦恼,胜败乃兵家常事,一战并不能定全局。耿老将军乃开国元勋,只是一时大意中了燕逆诡计,这才痛失了先手,陛下可予严词训责,再令其戴罪立功。”
朱允炆拂然道:“耿炳文昏匮无能,不堪大用!朕岂能再用他?当换一员将领,统率讨逆大军,为朕诛灭叛逆。”
黄子澄道:“皇上,臣保举一人,可为陛下分忧。”
朱允炆忙问:“师父举荐何人?”、
黄子澄道:“曹国公李景隆。”
齐泰忙道:“曹国公只曾为朝廷练兵,何曾为国征战过?曹国公出马,只怕不是燕逆这等久在北疆征战沙场者的对手,若是皇上定要换帅,臣以为,魏国公徐辉祖可以继任讨逆元帅之职。一则,徐辉祖年轻时曾随父出征,亲历战场,有战事经验。再则,徐达大将军乃我大明军第一帅,现在军中还有许多旧部,若徐辉祖挂帅出征,军心士气必然大振。”
黄子澄道:“擅练兵者,自然能征善战,齐大人身为兵部尚书,难道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吗?至于徐辉祖,虽说忠于王事,并不曾助纣为虐,但他的胞姐毕竟是燕王正妃,如果战场上魏国公心有不忍,稍纵敌势,岂不被燕王所乘?曹国公李景隆乃大将军李文忠嫡子,深通谋略,堪称帅才,是故,臣保举曹国公李景隆挂帅出征。”
允炆心道:“景隆乃是朕的表兄,自然比徐辉祖更加可靠,还是师父知道朕的心意,景隆挂帅,确是不二人选!”便一锤定音,“就依师父,拜曹国公李景隆为讨逆大将军!”言毕“砰”地一拳捶在御案上,厉声道,“吴杰、吴高两路兵马,再加上正定城中的朝廷大军,合计有25万大军,朕此番再予曹国公25万兵,五十万大军啊,燕逆不败,天理何存!”
美男子李景隆初次受命阻止朱棣率兵进京奔丧,就在浦口小试牛刀,他手下一个小小的千户长蹇贤,竟然胜了燕王膝下的二郡王朱高煦,他特意安排蹇贤在金陵城里打马游街,小将出尽风头,他也跟着沾了光。
年轻的建文帝对形象极好,且授中军都督府都督的李景隆印象极佳,故对他格外垂青,不仅委以重任,还赐他天子剑,予他先斩后奏之特权。
李景隆的行辕设在金陵城北面的龙江驿,三天后的上午,李景隆率部开拔,朱允炆带领群臣,前往龙江驿为景隆壮行。
皇上驾到,大营旗幡招展,礼炮连天,三军一动,势如排山倒海。
允炆龙颜大悦,对景隆赞不绝口,且叫着景隆小名殷殷嘱咐:“九江啊,朕拜你为讨逆大将军,你可一定要为朕争气,奋勇除奸,勿负朕之重望,朕在金陵,预祝你马到功成!”
李景隆全身甲胄,双手抱拳,慷慨言道:“臣必剖肝沥胆,诛除燕逆,不负陛下厚望!”
李景隆离开金陵,调集各路兵马进驻德州,又对耿炳文所剩残余人马进行一番整顿,很快拼凑起五十万兵马进驻河间,打算一举歼灭燕军。为引南军深入,朱棣派道衍协助世子朱高炽留守北平,自己则亲率大军迎敌。这还罢了,燕王临走时更将南边门户卢沟桥的三千守军,撤回北平城里。
李景隆得知心中大喜,赶紧率师直趋北平城下。
朱高炽依着道衍大师的设计,在北平城里城外严密部署。
这日午时三刻,惊天动地的战鼓声刚刚响起,只见数面大旗忽地竖起在北平正南永定门外,紧接着一阵金鼓声,便有一群护卫刀出鞘,弓上弦,雄赳赳,气昂昂,整齐地排列在面对城楼的大帐跟前。
随后,两名护卫从大帐里抬出一张红木太师椅,放在大帐门外的土坡上。
一阵号角声过后,李景隆从大帐里出来,端坐在太师椅上,瞪大眼睛,观看将卒如何破这北平城。
谁知打了快两个时辰,攻城之兵竟然被矢石檑木击伤甚多,将领们纷纷派人前来禀报北平城坚难攻。
李景隆恼怒万分,骑上坐骑先将两侧左安门,右安门巡视一番南军守备,再掉头回到永定门下,召来众将紧急商议下一步如何破城。
稍顷,将领们各领任务纷纷上马,各率本部遵照李大帅指示,对北平围而不攻,把它变成吸引燕王的诱饵,调集大军趁燕王回救于半道之机将其歼灭。
南军攻城在即,不断有人奔来燕王府报警。
朱高炽与燕王妃、道衍大师全都登上城墙协助几名副将分门据守城池。
这场惨烈无比的北平保卫战片刻不停,很快便进入了第四天。看着城墙下堆积如山的尸体,守军将士非常明白,他们现在降也是死,战也是亡,已经陷入到了万劫不复的绝境。
次日拂晓时分,猛然间只听一声巨响从城墙脚下爆出,恰似天崩地裂,烟云土石冲天飞腾。城墙上军民大半被震倒在地,耳聋眼迷,神志不清。
道衍、燕王妃离爆炸地点较远,虽打了几个踉跄,头盔震落却尚未倒地,情知大事不好,急忙大呼:“大家休要惊慌,快堵缺口!”
这时的民兵不是呆若木鸡,便是飞身逃下城墙,没命地向着自己家中奔去,谁还顾得听他号令。
好在军队还在,城上,城下,全都各抄家伙拥上前去堵缺口。
南军冒雪攻城,炮矢连天,轮流冲杀,片刻不停。城上百法堵御,一次又一次将南军击退。红的血,白的雪,泼染大地,一派斑驳。
南军都督瞿能的两个儿子率领二千名士卒攻打张掖门,城内建材大都将要用光,加高垒壁材料也已不足,礌石滚木告罄,箭矢也是零零星星,已经无法对城下撞门的南军实施有效打击。
那道饱受**的城门在士兵们抱着撞城木无数次的反复冲击下,终于轰然爆裂、倒塌、洞开,南军士气大振,欢呼四起。
瞿能大喜,立即亲自挥刀加入战团,将自己身边的三百名将校全部投入战斗,同时命人快马通知在郑村坝遥控指挥战斗的曹国公李景隆,请李大帅马上增兵。
燕军也知一旦城破,万无幸免,蜂拥到城门洞下与南军殊死肉搏,一时间地上死尸无数,双方士兵踏着血肉模糊的尸体拼命地挥刀举枪,一刻不敢停歇,更无半点花式。杀!杀!杀杀杀!他们用生命扩大着或阻滞着破城的时间。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鲜红的血涂满大地,被骤急的雪花顷刻掩去。须臾,苍茫的白色再度被鲜红涂染。
李景隆闻知张掖门已破,不由大喜!
天气越来越冷,朱高煦率领游骑兵不断袭击南军补给线,弄得南军缺衣少粮,现在南军连御寒的冬服都没有,一到晚上,士兵们只能抱在一起取暖。
五十万大军中已经有许多人生了冻疮,军心士气乃至战斗力都大打折扣,再不攻下北平城,李景隆真不知道该如何让这50万人在北平城下安然过冬了。
听说张掖门失守,燕王妃和世子朱高炽惊慌失色,慌忙赶赴张掖门,王妃和世子身边,衣甲齐全者不足百人,还有些杂色衣裳的民壮,乱烘烘地跟着,城中的兵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现在守城的主力军已经成了北平百姓、老弱妇孺,也难怪瞿能数千兵就能破城。
要不是南军连冻带饿,也是战力大减,这千疮百孔的北平城早就守不住了。
燕王妃的战甲上也满是血污,已经看不出盔甲的本来颜色,她提着一口战刀一边跑,一边看着左右那些老弱残兵,不由得鼻子一酸,眼睛已被泪水润湿。本来大雪茫茫,这时看去,更是朦胧一片了。才几天工夫,那些饥饿而死的老弱妇孺、到处弃置无人过问已经变成冰棍的长长短短尸体,把整个北平城变成了人间炼狱。
箭矢横飞,一块巨石被抛石机抛上城头,就落在燕王妃和朱高炽身旁大约三四丈远的地方,轰然砸下激溅的石屑刮在脸上生疼,那巨石端端把一个背着药匣救治伤兵的郎中砸在石下,整个儿的砸成肉糜,露在外面的两只脚还在拼命蹬动,看着叫人触目惊心。
可是城头其他的人都在忙碌,对这司空见惯的情形,早就无人理会。
“金汤!金汤!快泼金汤!”
督战队头领挥刀厉喝,城墙上柴火熊熊,几口大铁锅里金汤被烧得“咕嘟咕嘟”冒泡儿。许多人把烧开的金汤舀到木桶里,然后提到墙堞边,泼到攻城的南军官兵头上。
燕王妃和朱高炽合力抬着一口铁锅的耳柄奔上城头,硬着头皮将铁锅里的金汤泼下城墙。
所谓金汤,就是粪水,粪水和普通的沸水不同,被沸水烫伤死不了人,被粪水烫得皮开肉绽十有八九就要感染,一旦感染生还的希望就微乎其微。这粪水一俟加热,那臭味儿迎风飞出十里。
不过这种臭味与街头腐烂变臭的尸体味道比起来,对人的杀伤性小多了。
“哎哟!”世子朱高炽一声叫,整个人都滑了出去,架扶着他的两个护军被他庞大臃肿的身子一带也随着他一齐摔了出去。
原来那地上有一汪积水,已经冻结成冰,冰上又下了雪,朱高炽一脚踏去,站立不稳,整个人打着横儿就滑了出去,这一跤滑出两丈多远,撞得他晕头转向。
“炽儿!”燕王妃回头大叫。
朱高炽晕头转向地爬起喊道:“母亲不要管我,夺回张掖门要紧!”
燕王妃咬咬牙,一摆手便带着人马向前跑去。
朱高炽让那两个护军把他拉起来,四下一找,自己的刀都不知道甩到哪儿去了,地上积雪甚厚,可不好找。
朱高炽拍拍冻得红通通的好像胡萝卜似的大手,吼道:“不找了,去城门!”
“慢着!”刚刚跑出两步,朱高炽突然站住,慢慢扭过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方才滑到的地方,眼中渐渐泛起奇异的光芒。
这时候,远处一队灰衣僧侣提着棍子飞一般跑来,领头的正是道衍大师。
道衍在北平出谋划策、居中指挥、鼓舞士气,北平能坚持到现在,这位站在燕王妃和世子高炽背后的和尚出力甚巨。
他正在另一道城墙上指挥防御,忽听张掖门失守,大惊失色,马上领了一队僧兵建步如飞地赶了过来。
“世子!”
“道衍大师!” 朱高炽急叫,“我娘已率人赶去张掖门,大师快快赴援!”
“老衲知道了!”道衍双眉一耸,脸上满是凛凛杀气,已全无半点出家人的慈眉善目,“世子,速速避入内城,一旦外城不保,唯有坚守内城了。”
“不成,内城守不得长远,大师务必与我娘把南军赶出张掖门,炽有一计,可解眼前之危!”
道衍惊奇地看他一眼,重重一顿首说道:“好,老衲豁出一死,也要把南军赶出张掖门,世子只管依计施为!”
说罢大袖飞舞,一阵狂风似地卷去。
燕王妃率亲随死士杀到张掖门下,这位平素优雅端庄的贵族女子此刻俨然成了一头母老虎,手舞双刀冲杀在前其势锐不可当。
本来苦苦支撑在城门洞下的燕军看见燕王妃带人赶来增援顿时士气大振,拼死抵抗下竟将南军防线向后推进了数丈。
瞿能刚令两个儿子发动反冲锋,道衍领着一队僧兵赶到了,这和尚平时都不用兵刃的,这时候也捡起一柄长刀,如狼似虎地杀进敌群。
在一个妇人、一个和尚的带领下,这队半军半民的守军居然把瞿能两个骁勇善战的儿子赶出了城门。
“退后!退后!”已赶到城墙上的朱高炽命人高喊。
城下道衍、徐妃等人闻警刚刚避到城门洞下,城上就瓢泼大雨般泼洒下些不知什么东西,南军恐是金汁粪汤,慌忙退却观其动静,却原来是沸水。
沸水溅到身上灼痛难忍,一旦落地,热气沸腾。本来大雪漫天,地上又水气弥漫,一时如同大雾,内外不能视物,竟然封锁了城门。
紧接着城下便抛下一捆捆柴禾,继而复泼热水,同时朱高炽令手下不再节省箭矢,城头守军有限的箭矢全部利用这段时间疾射下去,射伤许多南军。
朱高炽用热水本来是为了阻敌,他还担心热水不宜结冰,可又没有两全之策,心中颇为忐忑,却不知热水比冷水更容易结冰。
高炽这一下歪打正着,那柴禾越摞越高,热水一层层泼上去,等到城头箭矢告罄,再也拿城下敌军没有办法的时候,一座冰墙已经矗立在张掖门前,将那城门牢牢堵住。
高炽随后组织民壮,趁夜挑水泼洒城墙。北国夜寒,滴水成冰,及至天亮,北平四围已经变成了一座银光璀璨的冰城。
燕妃见儿子竟想出这般妙计,不禁又惊又喜,上了城墙向儿子匆匆问了几句,获悉事情经过,王妃着实地夸奖了儿子几句,马上传下令去,九城俱照此办理。一时间九城守军纷纷泼水浇城,把一座北平城变成了一座坚硬光滑、晶莹剔透的水晶宫。
大雪迷茫中,李景隆和他的南军将士眼见如此奇迹,以为燕军似有天助,根本不可战胜,人人大为沮丧。
李景隆被阻于北平城下,此时朱棣率领手下精兵强将直扑永平,南军中下级军官和士卒要么同情燕王,要么崇拜燕王,要么对朝廷抑武扬文心怀不满,要么觉得曹国公手中还有五十万大军,他们用不着在这里和末路穷途的燕王死磕。
总之,没有一个怀有舍命死战之决心。
燕军解了永平之围,朱棣却并不急于回师北平,反而率军直趋大宁。
大宁乃是朱元璋17子宁王朱权的封国,朱权是洪武帝膝下皇子中出类拔萃的人物,自小聪颖异于常人,以善谋著称。只不过因为年龄太幼,排行太靠后,没有他显山露水的机会。就藩大宁后,宁王很快收编了大名鼎鼎、号称“朵颜三卫”的泰宁、朵颜、福余三卫,雄踞一方,麾下“甲兵八万,战车六千”,蒙元军闻其大名,皆避之不及。
建文元年,朱允炆因忧心宁王倒戈燕王,派人召朱权回京。
朱权情知一旦回京必然落得个周、湘、齐、代、岷王的下场,竟命令由清一色蒙古人组成的朵颜三卫,向自己的封国发起进攻,派自己的护军上去花拳绣腿地过几下招,然后以“边情告急”为由,为自己抗旨不遵制造出一个最好的借口。
接下来,朱权待在天高皇帝远的大宁城中,坐山观朝廷与燕王二虎相斗,只待时机一到,便要出来收拾局面,打的是黄雀在后的主意。
由此可见,年纪不大的朱权,是何等的老奸巨猾!
燕王和道衍大师瞅准了这一个空隙,计议之下深觉自己兵力不足,难敌朝廷一再派兵来攻,身后又有宁王这么一支雄兵窥视,总是心腹大患。相较而言,如今李景隆攻北平,也只算得是疥癣之疾罢了。
燕王解了永平之围,看到朱权兵多,特别是朵颜三卫骑兵个个勇猛善战,便打起了朱权的主意。率师直驱大宁,诈称北平为南军夺去,自己被李景隆逼得走投无路,特来向弟弟求救。
朱权见燕王前来投奔,却拿不准燕王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害兄之心不可有,防兄之心不可无,便只允燕王单人匹马入城。
燕王无奈,可人在矮檐下,也不得不低头。
朱棣进去后一看见弟弟,便抓住他的手中嚎啕大哭,痛陈自己起兵实属被朝廷逼上梁山。朱权也随声附和,说朝廷为齐泰、黄子澄一干奸臣把持,蒙蔽了少不更事的天子,这才有了这许多骨肉相残的悲剧发生。
二人计议之后,宁王以兄弟情谊,允诺出兵帮燕王夺回北平,再联名上书朝廷,请求清除奸佞。
二王计议妥定,朱棣方告辞而去,宁王相送到郊外。
岂料这正是燕王的好计谋,早有张玉、朱能等埋伏在两侧,一窝蜂冲了出来,挟持了朱权,要求弟弟跟自己一起反叛建文帝。
朱棣对弟弟慷慨许诺,“倘他日事成,定当与弟平分天下”。
遂将宁王麾下战力最强悍的朵颜三卫收编,朱权的八万精兵,也同归燕军。
事已至此,朱权为免吃眼前亏,只好答应帮朱棣一起靖难,并时常为其草拟檄文,参与谋划。
大宁之行,朱棣兵力大盛,尤其是朵颜三卫,此后更成了朱棣的杀手锏,两军阵前,大规模对阵,用这样一支犀利无匹的精锐铁骑直扑敌阵,冲溃敌军阵线,对胜败起着异乎寻常的重大作用。
兵强马壮的朱棣这才快马加鞭,回援北平。
燕军内外夹攻,李景隆所率久攻不下的疲惫之师,全然不是对手,溃不成军。
景隆乘夜率先向德州逃去。
次日,尚在营寨的军士听说主帅已逃,慌不迭也是一哄而散,给燕军留下兵粮无数。
正率大军回援北平的朱棣,得知李景隆已放弃进攻北平往德州方向逃去,便率军迂回,直奔李景隆的行辕驻地郑村坝。
由于朱高煦率领游骑不断骚扰南军的运输线,不仅抢夺烧毁南军的粮秣,还劫夺大批送往前线的冬装。南军不耐严寒,许多人不是被冻得生了病,就是手脚生了冻疮,连刀枪也无法拿。加之李景隆不能善待士卒,这支军队士气很是低落,当朱棣大军追到郑村坝时,斗志已然松懈,不战而降者众。
好钢用在刀刃上,朱棣亲率朵颜三卫一路扑将过去,只杀得冻饿交加,身体活动不开,连平时一半战力都发挥不出来的南军人仰马翻,弃械投降者不计其数。
朱棣作战一向的习惯,这也是同塞北蒙古人作战养成的习惯,那就是敢打敢冲,一旦抓住稍纵即逝的战机绝不放过,务必来它个宜将剩勇追穷寇,尽全力将战果迅速扩大。
而这恰恰是李景隆所欠缺的。
结果一触即溃,一溃即退,一退即散,军不成军,落荒而逃,一时间,南军自相残踏,死伤无数。
朱棣势不可挡,连破敌军七营,这才因马力疲惫停止继续冲杀。
南军大败,“斩首数万级,降者数万”。李景隆感到形势不妙,于是再次置兵马将士于不顾,率先逃遁。
郑村坝一战,缴获粮秣多多益善,五六万俘虏却成了大问题。
需知,俘虏也是要消耗粮食的,燕王哪里舍得拿那么多粮食来喂他们?
朱棣思索良久,对左右道:“兵在精而不在多,本王虽少兵马,然南军实不可用。南军久离故乡,人心思归,军心不稳,留之只能坏咱军心,且本王粮草有限,养不起这许多降卒。不如放之归去,以懈朝廷兵马决死之心!”
左右将领连连称善,朱棣便下令给这些降兵吃顿饱饭,然后放他们还乡。
饱餐一顿后,五六万两手空空的南兵玩命似的向南逃去。他们的盔甲武器全被朱棣留下了,每人只由燕军发给一块银元一封信,信里装着道衍大师撰写的《燕王朱棣奉天靖难传檄天下文》。
燕王利用南军的俘兵,把足以发聋振聩的声音再一次传递到了南方。
这一篇檄文有情、有理、有据,实难想象这些打了败仗如惊弓之鸟的兵卒一旦逃回故乡,或者被李景隆重新网罗到旗下,又揣着这么一封信,会给朝廷的军心士气,造成多大的影响。
除了精神上被击溃,南军又因天寒,“冻馁死者甚众,坠指者十之二三。”饥寒交迫的李景隆万般无奈,只能无功而返。
这一年金陵也下起了大雪,宫阙民房、大街小巷、城内城外,放眼望去好一派冰雕玉琢模样。
黄子澄正吃早饭,齐泰冒雪赶到府上,急咻咻给他送来燕宁二王联袂造反,李景隆兵败郑村坝的天大噩耗!
要不是齐泰出手扶得快,黄子澄当时就瘫坐在地上了。
这次打了败仗的李景隆便是他极力向皇上保举的大帅,依照规矩,李景隆有罪,他这保举人也难辞其咎。五十万大军一败涂地,皇上一旦动怒,黄子澄想都不敢想后果有多严重。
齐泰的意思是他二人马上去向皇上提出换帅,黄子澄说临阵换帅是军中大忌,不宜再换主帅了。齐泰说李景隆率五十万大军出征,把仗打成这副模样,足见此人不堪重用,社稷江山非同儿戏,此时还不换帅,更待何时?黄子澄说,李景隆定是骄兵之故,才遭此重创,吃一堑,长一智,他一定会吸取教训,整军再战的。只要他能打一个胜仗,这事就好办了。齐泰吃了一惊,说这么大的事,你的意思是瞒着皇上?
这一根藤上的俩蚂蚱紧急密商,黄子澄竟然想出一个瞒天过海的主意,对齐泰正色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景隆未必不能再战。”再对齐泰指出利害关系,说,“你我受皇上简拔,担当大任,朝中多少人眼红嫉妒?如今朝政、军事尽在你我掌握之中,景隆吃了这样的大败仗,你我难辞其咎,按罪,景隆当斩,你我呢,难道还能腼颜立于朝堂?你我受陛下恩重,一己荣辱算得了什么,可是一旦到了这一步,说不得你我也要引咎辞职,辞去这官身倒没什么,可是皇上新政,全赖你我推行,如果你我都远离庙堂,皇上失了左膀右臂,勋戚武将必然卷土重来,那时陛下岂不成了他们手中的傀儡?”
齐泰默然无语,他当然清楚,自己和黄子澄荣辱与共,休戚相关。
黄子澄再对齐泰说:“你管着兵部,前线送到京城的军报消息尽在你手中,方孝孺和蹇义那边,还有景清、夏原吉、解缙等一众同仁那里,你我赶去说明利害,还请大家共同维护,莫要在皇上面前说走了嘴。老夫会修书一封予李景隆,叫他务必戴罪立功,只消一道捷报,便可挽回眼下这被动局面。”
齐泰彷徨无措,也觉得舍此别无良策。
待二人赶到宫中,皇上一句话,让黄子澄和齐泰暗暗吃惊。
“先生、齐爱卿,朕听说前方战事不利,九江大败,现已逃到德州去了?”
二人计议方定,一听这话黄子澄忙道:“皇上,这是燕逆故意用来扰乱我军心民心的谣言。乡间小民,愚昧无知,尤其喜欢传播这些惊世骇俗的荒唐事。”
朱允炆听了,脸上虽有些尴尬,心中却是顿感轻松,连忙问道:“你们确定这是谣言?”
齐泰道:“定是谣言无疑。”
黄子澄露出轻松神态道:“曹国公率大军北上,屡战屡胜,杀得燕逆屁滚尿流走投无路。可惜的是,北方冬季天气奇寒无比。”走到窗口处,手指窗外说,“皇上你看,连金陵城都飘起了雪花,那北方世界简直是冰天雪地,风寒如刀啊!可怜我北伐军卒多是南兵,耐不得那严寒天气,曹国公爱兵如子,这才暂且收兵回驻德州,待明春天气稍暖再继续攻打北平。唉!想不到燕逆诡计多端,朝廷兵马因天气暂退休整,竟被他们利用,传出这等荒诞无稽的谣言。”
朱允炆又惊又喜:“原来到这样,先生一说,我就放心了。齐大人,你那里可曾收到曹国公的战报?”
齐泰向旁边扫了一眼,黄子澄一双眼睛正灼灼看着他,只好欠身道:“臣刚收到战报,正想向皇上禀报。曹国公出兵后,先夺永平、复困北平,燕逆连吃败仗,这才打起宁王主意,出关与他合兵。那北平城虽然城高墙厚,却也曾被我军数度攻破,若不是天气酷寒,冻伤我许多士兵,北平城早已被我军拿下。”
朱允炆展颜大喜,“方才朕在宫中走了一阵儿,就觉得身上极冷哩,何况那北方苦寒之地,也真难为了北伐将士、难为了九江啊,直坚持到这一刻方才退兵。朕要嘉奖北伐之师,嘉奖九江,赏罚分明嘛,哈哈哈……”
朱允炆开怀大笑,立即吩咐,“来呀,拟旨,加曹国公李景隆太子太师衔,赐玺书、金币、御酒、貂裘,犒赏三军!”
黄子澄硬着头皮拱手道:“陛下如此爱护九江,九江必竭死用命。明春一战,必取北平,削除燕逆!”
朱允炆春风满面,连连点头。
齐泰实在忍无可忍,可是黄子澄不只是他的坚定盟友,更是当今帝师,自己与他同进共退、利益攸关,绝不能扯他后腿。但是他对那位曹国公实在放心不下,眼下这一关是搪塞过去了,明春怎么办?只好咳嗽一声道:“不过,曹国公回返德州的时候,五十万大军络绎于途,曹国公及麾下大将大多擅攻而不擅守,结果予燕军可乘之机,利用骑兵倏忽来去,快捷如风的长处,着实伤了我不少殿后兵马。而且燕逆得了宁王兵马,实力大增,臣以为,必须再筹兵马,补充军力,同时,当遣一老成之将,辅佐曹国公,如此,明春再战,一举鼎定!”
朱允炆不悦:“齐尚书又要为耿炳文说项了么,耿炳文在正定吃了败仗,儿子耿瓛在永平又吃了败仗,耿家徒有虚名,不堪一用,爱卿就不要再说了。”
齐泰忙道:“陛下,臣不是保举长兴侯,臣以为,魏国公徐辉祖老成谋国,可以辅佐曹国公。”
朱允炆意仍不允,齐泰瞟了黄子澄一眼。
黄子澄想想,也觉得李景隆这个宝贝实在是有些靠不住,这时也就顾不得自己与中山王府的个人恩怨了,出声应和:“皇上,令徐辉祖为曹国公副帅,互补不足,未尝不是稳妥之见。”
朱允炆见老师也表示赞成,这才点头道:“好吧,那就再点兵马二十万,让徐辉祖带去助九江铲除燕逆!”
黄子澄和齐泰蒙过了朱允炆,匆匆离开皇宫,立即去见方孝孺、蹇义,并一一拜会景清、夏原吉、解缙等皇上近臣,费了一番口舌统一口径,等马不停蹄地跑了一圈,回到府中之后,黄子澄又立即修书李景隆,叫他万勿将兵败消息呈报皇上。
奉旨从全国各地陆续赶到的军队,合兵六十万之众,南军气势,颇为浩大。
建文帝欲壮军威,特遣黄俨赐给李景隆以斧钺旗旄,军中得便宜行事。李景隆意气更加昂扬,渴求一胜,随即督令南军战线逐渐向北推进。
四月,李景隆誓师德州,命令全军齐头并进,一举击溃燕军,再趁胜夺取北平。
朱棣闻讯,四月初五日与诸将祀祭军牙六纛之神,第二天大军出城南向武清进发。
这时官军也在北进,两军相距,已不足百里之遥。
李景隆在白沟河拉开了决战架势,他命猛将平安率一万骑兵充当先锋,迎击朱棣。朱棣知是自己曾经的老部下平安,对部将笑道:“平安竖子,以前跟咱到塞北打过两次元兵,频见本王用兵,故景隆派他为先锋。”
朱棣派五百骑兵前往诱敌,平安奋力追击,燕军先锋死伤甚多,生者返身逃遁,将燕军防线几乎冲散。
此时郑和神勇无比,率行辕护军冲入敌阵,连斩七人。朱棣趁机率大军穿插入敌后夹击,燕军这才扭转被动局面。
此战一直打到深夜才各自收兵。
初次交战,朱棣没想到平安如此强悍,明天将要和李景隆大军对阵,更需谨慎。为此,朱棣仔细部署了一番,令张玉将中军,朱能将左军,陈亨将右军,任先锋,丘福率骑兵继之。
到了丑时一刻时分,猛听得远处一声号炮响起,紧跟着帐外一片声吼喊:
“南军来啦!”
“南军袭营!快操家伙!”
郑和一跃而起奔出帐外,果然听见四处人声喧哗,还有火光闪烁。
郑和与侍卫首领卢天彪率领众护军跃跃欲试,各执刀剑,准备拒敌。
朱棣这时正在大帐里挑灯夜读,听得部众惊扰,奔出帐篷,只见夜色之中,大批南军如洪水奔涌而来,人喊马嘶,黑影幢幢,在大营中左冲右突,喊杀连天。郑和、卢天彪与众护军飞身上马,保卫中军大帐。
率领大部队乘船过江而来的平安,出现在不远处一座山坡顶上,扬鞭一招,一队南兵腾越而上,将郑和、卢天彪围裹得恰似铁桶一般。
天明时分,护军防线被南军冲开一道口子。在刚刚露出鱼肚白的天光下,朱棣看见南军犹如涌动的大浪一般,向着自己的中军大帐滚滚卷来。
败象已显,情况万分危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