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后,马小川带着一队巡警铺兵卒来到乌衣巷殷府大门前,将门里门外警戒起来。
稍顷,身着男妆的刘春儿带着一长串大板车拉着棺材,也停在了殷府门前。
一会儿工夫,大门外便站满了看热闹的男女。
正巧从这儿路过的周灵非也挤了进来,眼前情景,让他大吃一惊,赶紧问旁边的人:“这不是吏部右侍郎殷大人府上么,出什么事了?”
有人回他:“还敢称殷大人,已经被灭满门了,现在有人拉着棺材,来给他们一家收尸呢。”
另一人说:“谁说灭满门了,万岁爷这次慈悲为怀,只灭了殷绛一支,连兄弟姐妹,都未曾株连。”
还有人说:“惨啦,只听说殷府男丁奉旨按律自行了断,女眷不论老幼,一律被发配到兵营做军妓。”
一老太婆说:“谁说不是呢,咱家儿子就在夫子庙巡警铺当差吃粮,昨儿下午被派去押解殷府那十几个女人到马鞍山卫所,在梅山河边有人半夜截道,救走了殷大人的女儿和外孙。”
周灵非惊道:“皇城根下,居然出了这等大事!”
老太婆说:“我儿子回家还说了,那截道的人武功好生了得,他真要下毒手,我儿子他们一个也别想活着回来,可他没要这些解差的命,只救了殷家母子,放了大家一条生路。”
人丛里另一端,着直掇,包头帕,一副民间妇女打扮的殷润玉也在其间,陪着她的是马山两口子。
润玉暗自伤心,却不敢流泪,银牙咬得“嗒嗒”响。蓦地,她看见了远处人丛中的周灵非,赶紧将脸埋下,拉拉马山老婆的衣角,丢了个眼神,赶紧悄悄移开。
殷府大门前台阶上,马小川装着不认识刘春儿,大模大样对她说:“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徐野驴徐大人有令,今天上午,你们务必把殷府的尸体一具不剩弄走。这几天秋老虎厉害,染上瘟疫,就出大事了。”说罢上前揭下封条,推开大门,让刘春儿和她带来的一大群夫役进去。
周灵非突然看见那位带着人前来收尸的相公面相很熟,心中一跳,这不是蹇义的夫人刘春儿吗?为什么要女扮男妆?殷家犯什么事被灭了门?有人截走了殷家的女儿和外孙?殷绛不只有润玉一个女儿吗?水妹子怎么前来为殷家收尸?灵非脑海中,瞬间闪出一连串问号。
夫役将水井里的尸体一具具拖拉上来,一会儿工夫,庭院上便摆了十几具。
刘春儿被眼前的惨景震惊了,她看见一具从井里拖出来的尸体,正是殷绛大人!
几个夫役把殷绛放上担架,抬到大门外入棺上车。
人丛中的殷润玉看得真真切切,小嘴一张,闷回喷薄欲出的哭声,大瞪杏目,身子一软,便要倒地。
马山一把搀住润玉,嚷嚷道:“妈的秋老虎太厉害,晒得这位相公都中暑了。”赶紧背起润玉,一溜烟回了金川门。
周灵非离得远,眼睛盯着大门方向,没有注意到这厢的动静。
刘春儿安葬完殷绛一家老小,带着使女小莲回家。
刚走到院门口,却看见湖边古梅下坐着一位布衣素衫,面容清秀的公子。
周灵非上前道:“水妹子,我刚才在乌衣巷看见,你带着夫役去为殷大人一家收尸了。”
刘春儿轻轻“哦”了一声:“我和润玉朋友一场,她家里遭了这么大的难,我也只能为她做这么点小事了。”
“你为她做的不是小事,是大事。”周灵非着急地说,“水妹子,请告诉我,殷润玉家里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被灭了门?我听人说男的全死了,女的被充作军妓。”
刘春儿撇下灵非,径直往院门走去。
周灵非大步抢到前面,堵住院门转过身问:“你一定知道,润玉在什么地方?她夫君不是锦衣卫头子吗?还有她公公是颍国公。这样的家里出了事,怎么不见他们的影儿?你却女扮男妆去为殷家人收尸?”
刘春儿瞪他一眼,打断他:“问我不如问你自己,我什么也不知道!”
周灵非固执地说:“你骗我!我刚才在殷府门前听人说了,润玉昨天半夜里被两名好汉救了,谁救的?你一定知道。你还知道润玉在什么地方,是吧?请你告诉我,我要去帮助她,润玉现在一定需要帮助。”
“我怎么会知道她在哪里?”
“水妹子,摆明了你不相信我!”周灵非气愤地叫起来,“我和蹇义在塞北战场上浴血奋战,同生共死,我是蹇义最好的袍泽、战友!我要见蹇义,我有话对蹇义说,就是现在!”
刘春儿制止他:“你嚷什么嚷?你真是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娃娃!”
周灵非道:“我可以不嚷,可是你得让我见蹇义!”
刘春儿道:“蹇义和傅添银都不在金陵,他们奉皇上之命去了成都,最快也得两三月后才能回来。”
“那你告诉我润玉在哪里,添银不在,我更应当挺身而出!”
刘春儿斜睇着他:“你不会是心存邪念,想乘虚而入吧?”
周灵非大叫:“水妹子,你太冤枉我了,我真要存有不轨之念,周灵非还是人么——那是畜生!”
蹇义一行骑着马,从成都南面的中和门一进城池,眼前便是宽敞笔直,直端端通向蜀王府端礼门的南大街。提前得到消息的蜀王朱椿带着布、按双司一班地方官员和府内管事人员,在端礼门前的红照壁恭迎钦差。
蹇义从轿里下来,自袖囊中缓缓抽出一卷黄绫,肃然道:“蜀王殿下接旨。”
蜀王掸掸衣袍,跪地接旨。
蹇义宣旨完毕,抢前两步将蜀王搀起,双膝一屈拜倒在蜀王跟前,高声道:“仆臣蹇义,拜过蜀王殿下。”
这便是循礼而行,先前蜀王冲着蹇义叩首,叩的是蹇义手中的那道黄绫圣旨,是钦差蹇义背后的皇上,而现在则是下官拜见王爷。按礼制藩王降天子一等,对臣子们仍然属于君臣之礼,就算是当朝一品,见了王爷,也得行跪拜礼。
蜀王客气道:“免了免了,蹇先生起来说话。”
一见蹇义,蜀王便口称先生。虽说蜀王过去在宫中曾多次听过蹇侍讲的课,彼此有着师生名分。可对于朝廷下来的钦差大臣,派个身边长史级别的家臣迎迓支应,也是合符朝廷礼制规矩的,蜀王亲自出城远迎,明显是自降了身份,让蹇义在感动之余,也好生诧异。
蜀王不仅带来了成都地面上的主要官员,还带来了一位大名鼎鼎的文坛领袖级要角,天下读书人无不景仰的方孝孺。
方孝孺看上去40来岁,身材纤瘦,显得很精干。
听蜀王介绍后,蹇义赶紧向着方孝孺打躬作揖,客气道:“在下读过方先生许多雄文华章,受教匪浅。今日有缘在成都相会,蹇义实在三生有幸。”
方孝孺还礼道:“蹇先生文武双全,雄姿英发,接连以皇上密使和监军身份出征塞北,跃马挥刀,**平蒙元,让老朽须仰视才行。”
蜀王道:“方先生在汉中做教谕,我把他延请到蜀王府,和我亦师亦友,对我帮助颇大。”
一番礼节过后,蜀王亲自陪同蹇义入宫参观。这一长溜红色大照壁后面,是一个偌大广场,广场正对着盈盈绿瓦,坐北朝南的蜀王府大门。高深的两重城墙,环护着重檐高阁的一座座大大小小的宫殿。蹇义虽是奉旨办事的钦差,也仍然知趣地落在蜀王身后半步左右。
一行人进了端礼门,过了金河桥,巍峨高耸的奉天殿,以及竖立在丹墀上的金光灿烂的镀金仙鹤与麒麟等飞禽走兽,便络绎不绝,扑面而来。
朱椿指着旁边一老太监道:“你过来,给蹇大人当个导引。”
老太监赶紧出列,趋前跪地:“老奴叩见钦差大臣。”
朱椿说:“我陪你在这宫苑中四处走走,看看。至于建这座宫城花了多少银子,怎么花掉的,我是什么都不知道,当然也不需要我知道,只有他们这些奴才才说得清楚。”
老太监在前面躬着腰,低着头作导引。众人前行不一会儿,一道月亮门横在眼前,进得门去,但见许多苍松翠柏,虬枝相接,绿荫森森。
蹇义问:“这是什么地方?如此精致,简直是神仙住的地方。”
老太监回话:“这里是蜀王的花园。”指着浓荫深处一片绿色琉璃瓦建筑又说,“那就是建在花园里的宁静宫,本是蜀王夏季的寝殿。得知蹇钦差要来,蜀王便吩咐奴才将此宫腾出,充作钦差的下榻之地,奴才已经按照蜀王吩咐,派太监从库房中取出绫锦珍玩,加上盆景花卉,重新布置一新。”
蹇义一愣:“没必要吧?我还是住在宫外为好。”
朱椿说:“住哪不是住,何必如此拘泥?”蜀王叫住老太监,“你来给蹇钦差说说,园中异树奇卉,哪些是原来就有的,哪些是新买了移栽到此的?”
老太监择其重点介绍,末了把大家引导到大门前的一株需五六人方能合抱的香樟树下说:“这株香樟就非常昂贵了,至少已有五百年,树身能够分泌出一种香味浓烈的油脂,此树在这里一立,方圆数百步之内,不见一只蚊虫小咬。”
朱椿问:“你说这树昂贵,花了多少钱?”
老太监屈身回话:“禀报王爷,买这株巨树花了三百两银子,可它原本是长在峨眉山报国寺庭院里的,从那里挖出来,再运进成都,一路上车拉船载,单是运费,就花了二百两银子。”
朱椿道:“一株树,便足足花了五百两。”
老太监道:“珍稀树木、奇花异草花的还只是小钱,这环绕蜀王府的高墙,全都是用从千里之外的汉中一车车,一担担运过来的胶泥筑成。这成都坝子的泥巴是沙土,透水透气,种庄稼是上等的肥田沃土,可是砌墙筑城就要不得,下两天雨,它自个儿就塌了。”
朱椿也道:“这么说吧,钦差大人,这道城墙,差不多就是用真金白银垒起来的。这些情况,我也是从中都来到成都,住进这宫里后才慢慢知道的。”
蹇义一听便明白,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是在自己面前演双簧。
蹇义到达成都的第三日,便是一年一度的清明节,蜀王邀蹇义一同出城踏青,并为他接风洗尘。
这天上午,蜀王带上方孝孺,和蹇义,傅添银,后面再是蹇昆与一帮太监、侍卫跟随,一律换上便装,在金湖边登上花舫,打开通往金河的水栅,出了蜀王府,进入金河,再入锦江,然后顺流而下,径直到了城南一处水码头,在一座孤单耸立于苍穹之上,斑斓多彩的高楼前登了岸。
蹇义虽然来成都考过举人,眼前这地儿却是初来乍到,举目一看,满眼绿水绿竹绿树绿草,仿佛空气也被染绿,让人直认为这就是人间仙境,世外桃源。听蜀王介绍后,才知道这地方叫九眼桥,这孤耸空中直刺云天的,便是闻名天下的望江楼。阁顶为鎏金宝顶,丽日之下,金光闪闪,耀眼夺目。
一行人登岸之际,清风阵阵,光色饱满的一轮红日已经升起老高,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通往望江楼的路上,站满了腰挎佩刀的侍卫。
蹇义与蜀王、方孝孺循着弯曲小径,穿行在密密麻麻难见天日的茂林修竹之中,观四周翠竹摇曳,古树森森,置身其间,使人俗念顿消,真还有点仙风道骨的味儿。
蜀王先请蹇义参观了小径边上的古物薛涛井,摆谈了一下这位唐代绝世大才女,先后与担任过成都乃至四川军政一把手的权贵诗人韦皋、元稹迷人心旌、风情入骨的恋情,随后再请他登上了古井旁边的望江楼。
蹇义登高流连,见远处城池中黑瓦鳞鳞,古楼四周碧海滔滔,锦江春色尽收眼底。
蜀王把为蹇义接风的酒宴设在了这望江楼上,此楼每一层屋脊、托木,都饰有精美的禽兽塑像和人物雕刻。阁顶为鎏金宝顶,丽日之下,金光闪闪,耀眼夺目。整栋古楼设计巧妙,飞檐翘角,雕梁画栋,雄伟壮观。
主客落座,唯一陪客便是方孝孺。
摆上宴席的,全是四川的名酒名菜,极为丰盛。
待到酒过三巡,蜀王又吩咐太监在旁边的几案上摆上文房四宝,请大书家蹇义留下几幅墨宝。
蹇义赶紧跪下叩头:“殿下索字,蹇义怎敢推辞。只怕仆臣鬼画桃符,污了殿下慧眼。”
蜀王将蹇义搀起:“我和众王子们全都亲耳听过父皇对你的评价。蹇先生,你也想听听吗?”
“哦,”蹇义打了一拱,“仆臣愿闻其详。”
“我记得很清楚,父皇是这样说的,‘腹有诗书气自华,我希望你们能够学到的,是蹇先生身上那种清风流水一般平淡的随和与友善’。”
“啊,皇上实在是抬爱仆臣了。那,仆臣就在殿下面前献丑了。不过,写点什么呢?唔,这可有点费思量。”
“你这闻名天下的大才子,下笔如神,倚马可待,还能难住你?”蜀王又道,“或许是因为李白出自蜀地的缘故吧,本王尤其喜欢他的诗书。请你给我留下25个字,不单是李白的一首诗,而且此诗系他亲手所书。”
蹇义惊道:“殿下说的,可是《上阳台帖》?”
“正是此宝。”
“蜀王可曾见过?”
方孝孺道:“蜀王岂只见过,他还对此宝的来龙去脉,清清楚楚。”
“哦,仆臣有幸,洗耳恭听。”
蜀王道:“李白20岁时隐居岷山习道,25岁时离开蜀地,在荆州与道士司马承祯一见如故,司马赞李白有仙风道骨。蹇先生可知道司马承祯?”
蹇义道:“仆臣略知一二。司马承祯是道教上清派第12代宗师,自号白云子,文学修养极深,与陈子昂、卢藏用、宋之问、王适、毕构、李白、孟浩然、王维、贺知章称为‘仙宗十友’。司马承祯还深受唐玄宗器重。玄宗曾下令在王屋山为他建立道观,并题写匾额‘阳台观’。”
方孝孺也道:“司马承祯在阳台观内作山水壁画,画中仙鹤、云气、山形、涧壑一一毕呈。天宝三年,李白与杜甫、高适同游王屋山阳台观。李白欲寻访司马承祯,待到达阳台观后,方知他已仙逝,不见其人,惟睹其画,遂有感亲书一首四言诗《上阳台》。”
蹇义道:“李白的诗,奔放奇特、气势磅礴、飘逸洒脱。听说他的字,也清气飞扬,非同一般。”
蜀王道:“本王实话相告,我收藏的六百余幅轴卷之中,有王羲之、柳公权、颜真卿、苏轼等人的手迹;有唐、宋、元时期的名画,有《伎乐图》《弥勒说法图》《步辇图》《雪溪图》《斗牛图》等稀世之宝。可是,恐怕这所有宝贝加起来,也当不了一幅我的镇府之宝——《上阳台帖》。”
蹇义惊诧莫名:“《上阳台帖》……在殿下手中?”
蜀王微微一笑:“献上来吧。”
声音方落,只见一太监双手平端着一幅卷轴,埋着脸,从屏风后面躬身闪出,缓步到得长案前,将卷轴放在案上,然后再解开穗子,将卷轴抚平、展开。
蹇义的思维瞬间凝固,他凝神屏息,双眼痴痴地盯着那卷幅上的25个字儿,眼睛眨也不敢眨一下。
山高水长, 物象千万, 非有老笔, 清壮可穷。
十八日,上阳台书,太白。
蹇义感到心儿在胸腔里跳得凶狂,好一阵才从震惊与晕眩中清醒过来,惴惴道:“《上阳台帖》一共25字,苍劲雄浑,气势飘逸,用笔收放自如,雄健流畅,恰是李白墓碑中称其‘思高笔逸’的绝佳写照。帖前黄绫隔水上是宋徽宗赵佶的瘦金体题签‘唐李太白上阳台’。题跋者有宋徽宗赵佶,元代张晏、杜本、欧阳玄。每个人的题跋字数,几乎都在正文两倍以上。宋代大书法家黄庭坚如此评价李白的书法:‘及观其稿书,大类其诗,弥使人远想慨然。白在开元、至德间,不以能书传,今其行、草殊不减古人。’由此可知,李白的书法是极见功力的,只不过被他光华灿烂的诗文掩盖了。”
蜀王道:“宋徽宗在题跋中写道:‘太白尝作行书‘乘兴踏月,西入酒家,不觉人物两忘,身在世外’一帖,字画飘逸,豪气雄健,乃知太白不特以诗鸣也。’赵佶自身书画造诣极深,竟如此推崇李白的行书,可见李白的书法水平,确实不流凡俗。观其飘飘然有凌云之态,高出尘寰得物外之妙,委实令人神清气爽。”
蹇义道:“李白的书法与其人个性奔放豪迈相一致,不拘法度,超逸神妙。仆臣听说,《上阳台帖》在宋代宣和年间,被收归于内府。后流入宋末权相、大书家贾似道手中。”
二人正将李白说得上劲,不料蜀王陡然将话锋一转:“以蹇先生之过人聪慧,当明白本王不单是请你到这古风盎然的望江楼上。来喝川酒谈李白书法的。咱俩来它个明人不做暗事,你若是喜欢,只要答应高抬贵手,助康庆越过这道鬼门关,这幅世间唯存的《上阳台帖》从此刻起,便归你了。”
蜀王话音刚落,身边的老太监忽地双膝一屈跪倒在蹇义跟前,悲声道:“罪奴康庆,敢求钦差大人法外开恩!”
蹇义一看,此人正是抵成都第一日,蜀王便让他导引着自己在蜀王府中四处游览的那个老太监。
而且他拿眼一扫,注意到楼里此刻已经只有他们三人,方孝孺不知什么时候回避了。
蹇义心跳如鼓,强作镇定地对蜀王说道:“以殿下之尊,即便有再大的事,也只需吩咐仆臣一声便是,何须如此,何须如此!”
蜀王道:“事关一条人命,还请蹇先生先点过头,我再叫康庆起来。”
“殿下这就太让小臣为难了。”蹇义明知蜀王会不高兴,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皇上此番派我回川,正是为了查办康庆一案。现在下车伊始,调查未及展开,康庆涉案深浅到底如何?贪墨财物究竟到何程度?我一概不知,怎敢贸然答应予他法外开恩?此刻碍于殿下面子,仆臣即便嘴上答应下来,若最后兑不了现,岂不是欺骗了殿下?”
蜀王道:“本王既然要你帮忙,也就对你实话实说吧。其实一个听人使唤的奴才,他能犯多大的罪?顶齐天也就是在主持修建蜀王府期间,收了一些包工头的钱财贿赂罢了。而另外一些端起刀头找不着庙门,没能敬上菩萨揽上活的包工头一怒之下,就买通言官乱告康庆的刁状,且夸大其词,故意把事情越捅越大,不整死康庆,他们就不甘心。”
康庆也道:“眼下奴才的死活,全凭钦差大人一句话。”
“错!”蹇义提高声调斥道,“你的死活,全由你个人所为来决定,岂能由本钦差说了算?”
蜀王对康庆道:“你先起来,把卷轴收起,一会给钦差大人送到宁静宫去。”
蹇义双手直摆,急声叫道:“殿下万万不可!”
蜀王道:“你是个大书家,岂有不喜欢《上阳台帖》之理?”
“毋庸讳言,小臣当然喜欢!”
“既然喜欢,那就先收下。托你的事情无论办成办不成,都归你了。”
“对《上阳台帖》,小臣实在是喜欢到命里去了!可小臣更清楚,只要一旦收下这件宝物,蹇义这条命,也就没了。”
“嗬,”蜀王瞪着他,“什么意思?”
“殿下想想,如此至尊至贵的无价之宝,倘若落入小臣手中,且莫说必然会让那些贪婪之徒日夜惦记,单是巨浪滔天的舆论,就会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怎么会……哪儿来的滔天舆论?这事我知,你知,顶多还有个康庆知。”
“殿下呀,炫耀之心,人皆有之。我是一个虚名在外的大书痴,怎么可能不显山,不露水,把李白遗下的墨宝秘藏于家中而从不示于人?这宝物一旦敞了风,必然是不胫而走。小臣有何能耐,将此宝据于手中?按照皇上亲订的《大明律》,官员贪银六十两,便获死罪,这李白墨宝当值多少?按律杀我多少回,剥我多少回皮,都是抵不了罪的。我家里还有妻儿老小,恳请殿下饶我一命吧!”
蜀王满脸失望:“蹇先生……”
康庆对着蜀王磕头如捣蒜,泣不成声呼道:“奴才让王爷为难,真是心痛死了!王爷已经为奴才尽力了,蹇大人不肯饶恕,王爷就让老奴死了吧!”
蜀王对蹇义言道:“康庆不是一般人,他是从小带我的大伴,和我的感情比亲人还亲。蹇先生,你当年教我们,连羊都有跪乳之恩,何况人乎?”
蹇义摇头:“修建蜀王府这么巨大的工程,我想这贪腐数额,定然不会小,这事,煌煌《大明律》在上,小臣实在不敢枉法行事。”
蜀王仍不死心:“孤王贵为皇子,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恩人去死。蹇先生,难道就一点办法也没有?”
蹇义回道:“实话实说,我看康庆的贪腐数额,远远不只区区六十两,要想越过这道鬼门关,几无可能。不过……”
“不过怎样?万请蹇先生明示!”
“康庆这几年修建蜀王府,必然是打着蜀王名头行事,接触的人和事档次都不会低。如果能够交代更大更多的人与案子,立功脱罪,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蜀王道:“康庆你听清楚了吗?蹇大人已经给你指出了一条起死回生之道。”
康庆道:“蹇大人,只要检举出更大的贪腐案,我就有可能逢凶化吉,保住这条贱命?”
蹇义道:“那得看你检举的案子涉及什么人,案情是否重大?”
康庆叫道:“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许多了。我一定检举,一定立功赎罪!我要检举当朝驸马,他派他的管家和各地的高官,还有军队的将领们相互勾结,大做朝廷严令不准染指的茶马生意,他们赚的,那可是金山银海!”
蜀王大吃一惊:“有这等事?”
康庆道:“驸马的管家叫周保,前些时候运送大批茶叶经过蓝田县时,被河桥司巡检税官挡获了。此人胆大包天,竟然打出驸马的金字招牌,把税官和差人痛打了一顿,昂昂然闯关而过。税官畏惧驸马的赫赫威势,只得忍气吞声。”
“哦,驸马的一个家奴,竟敢如此猖獗!”蹇义凑到康庆跟前,说道,“据我所知,大明朝眼下可有三位驸马都尉,李琪、梅殷、欧阳伦,你检举的,究竟是哪一位?”
“我要检举的,是安庆公主的夫君欧阳伦!”
“老东西,你能耐啊!”蹇义还来不及开口说话,蜀王已经怒不可遏,猛地在几案上一拍,重重一脚将康庆踢翻在地,大声斥骂,“贱奴居然敢背着我,勾结欧阳驸马都尉做茶马生意?你这不是把我妹妹妹夫全害了么!”
康庆被吓得双膝跪地,筛糠一般答道:“王爷,奴才哪儿有那贼胆儿呐?欧阳驸马的管家周保的确来找过我合伙干,可我没答应他呀!只不过,他每次来成都,总要送我些礼物,我看在驸马面子上,也就给他搭搭桥,介绍了几个有用之人。”
蜀王喝道:“蹇先生,我万没料到,这个老奴才居然胆大包天,借我蜀王的骨头熬他私人的油!我此前为他脱罪所做的一切全部作废,该如何办,全由蹇先生放胆施行!你把他带走吧。”说罢,到几案前收起《上阳台帖》,“咚咚咚”径直下楼去了。
康庆冲着蜀王背影大呼:“奴才知罪,奴才知罪。奴才的确收受了周保的贿赂,做了枉法贪赃的事,可我哪儿有胆告诉你呀?那全都是我干的,与王爷您,没有任何干呀!”
蹇义住在朱椿为他提供的花团锦簇的宁静宫里,享受着至尊至贵的皇家待遇。可最后他到底还是把蜀王亲密无间视若亲人的大伴给依法查办了。
没法不办,傅添银率领的一队锦衣卫,在朝廷部署在成都的锦衣卫得力的协助下,很快便拿到了康庆大肆贪墨的累累罪证。而且,还顺势将当朝驸马欧阳伦派出来做茶马生意的管家周保抓获了。
这天深夜,蹇义被傅添银请到青石桥一处清静宽敞的宅子里,请他登堂审案。此处是锦衣卫成都站的驻地,虽然钦差大人被恭恭敬敬地请到主审位上落座,其实整个审案,全由坐在旁边侧案后面的傅添银亲力亲为。
第一个被押上来的是康庆。
出于求生的本能,明知已经被蜀王放弃了的康庆开始还想狡辩,当傅添银下令把他12房大小夫人押上堂来,跪成一排时,他看着这一群哭哭啼啼,吓得魂飞魄散的年轻女子,便知道今晚无论如何也是逃不过这道鬼门关了,于是索性来了个竹筒倒豆子,把自己的贪墨之事一股脑儿全吐了出来。
想到自己这些年来在成都的威风,康庆明白此番大限已至,自己笃定是死到临头了。他是皇上派到成都修建蜀王府的总管太监,在长达七八年的时间里,大权在握,一言九鼎。蜀王名下的每一个铜钱,都要经他之手。仅是这座蜀王府,就用银三百万两,赤金二万两。封域内的庄田多达百余处数百万顷。珠宝、金银、良田沃土之多不计其数,连蜀王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少家底。
蜀王府匍匐于成都城池中央,占地系成都城池的四分之一,那是多大的工程?要投入多少银两?整天有多少全国各地拥来的大小包工头围着康庆转?拿着银票求爹爹告奶奶请他笑纳?就算他是个铁打的人儿,也经受不住这样的**和进攻呀。只要收了第一次,金川银河便滔滔向他涌来。
康庆这样一个缺失了**的阉人,陡然坐拥金山银海,生活之荒**奢侈,实在是远超蹇义之想象。仅大妻小妾,他就娶了12个。每一个妻妾都有属于自己名下的豪宅大院,和能够收租吃饭的良田沃土。作为被阉之人,他虽不能像正常男人那样与妻妾实打实做夫妻之间必做的功课,但娶妻纳妾,依然也能满足一下那种独特畸变的心理,能够舒缓一下欲火冲腾的人之本能。
康庆自己住的宅院倒是不大,也不气派,但地下藏的好东西足够惊人。傅添银率领锦衣卫前去抄家,仅从他的地库里搜出的巨量金银和珍宝古玩。竟然拉了二十余车!
蹇义此行,不仅查实了康庆贪墨的事实,依照《大明律》的规定,和按朱元璋的要求,将康庆剥皮实草,悬身示众,而且还搂草打兔子,办成了预想之外的另一桩惊天大案!
审罢康庆,周保被带了上来。
周保无足轻重,重要的是他背后的当朝驸马都尉欧阳伦。
这个家奴上堂时还想依仗着驸马爷的牌子,色厉内苒地耍耍威风。一听堂上正襟危坐的两位官员,一是皇上派出的钦差大臣,二是金陵紫禁城北镇抚司下来的锦衣卫都尉,顿时吓得尿滴。
再加上一看到公堂上出现了被他强行闯关时殴打的两名税官,马上尿了裤子,一五一十全招了。
蹇义被朱元璋派往成都,原本是查办蜀王府大太监康庆的案件,没想却带回一个关于驸马爷欧阳伦证据确凿的贪腐案,这让朱元璋既愤怒,又大伤脑筋!
此番返回金陵,路经重庆时,蹇义回了一趟凤居沱,看望了父亲和家人,到母亲坟前上了香,磕了头。
他还做了一件让刘春儿喜出望外的事,把岳母白氏接上,同船来到金陵,与她日思夜想的女儿生活在一起。
蹇义到宫里晋见了皇上,交卸了差事,和蹇昆回到家中,从刘春儿口中得知殷绛一家的悲惨遭遇,惊诧不已,痛心万分。
又知刘春儿和蹇贤已将殷润玉救出,藏身于马山的饭馆里,蹇义叹道:“想那润玉,千娇百媚,养尊处优一个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只因红颜祸水,父亲娶了那么个四姨太,便遭此灭门之灾,真是太可怜了。”
刘春儿道:“两个多月前的那个夜晚,我和蹇贤把她带回家里,可润玉担心连累我们这一家人,尤其怕毁了你的前程,无论我怎么劝说,她也坚持要离开。我没招了,只好把她暂时藏在马山那里。”
蹇义道:“马山虽然身处底层,却是可以托付大事的侠义之人。”
刘春儿道:“润玉家遭了难,挺身而出帮他的还有一人,我倒着实没有想到。”
“周灵非?”
“对,就是他。那天我在小川的掩护下去给殷大人一家收尸,怕给你惹麻烦,只好来了个女扮男妆,没想被周灵非发现了,追到家里来向我打听润玉的情况,他要雪中送炭,两肋插刀,帮润玉的忙。”
“你告诉他了?”
“哪儿能啊?润玉家出了事,不还有她夫君傅添银么?他周灵非插进来算怎么回事呀?这些日子,他往家里跑了好几趟,我反正咬死不松口,就回他三个字:不知道。”
“不告诉他是对的,灵非这人多愁善感,又不太谙世事。人这个东西啊,有时候感情用事,一片好心也会把事情办砸。小双回家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还不知道润玉和孩子活着,我们得马上过去告诉他。”
刘春儿道:“润玉过去我还真是小瞧了她,以为她弱不禁风,手不能提。她在马山饭馆里待了没两天,便出来帮忙打杂。除了不上大堂招呼客人,整天在灶房里洗碗办菜,什么活儿都抢着干。”
蹇义道:“殷大人在天上若是看到自己的掌上明珠,独自在人间受苦受难,踽踽独行,定然难以瞑目啊!”
蹇义换了身素衣,迫不及待和刘春儿赶到傅宅。
门上认识他夫妇俩,上前说:“咱家主子听说殷府遭了大难,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忽儿哭,一忽儿笑,如同疯了一般。蹇大人,你快去劝劝他呀。”
两口儿闯进去一看,傅添银披散着头发正在喝酒,一见蹇义夫妇便歇斯底里地哭吼起来:“姓朱的灭了我夫人满门三十多口,润玉母子也被杀了。朱和尚,你这个天字第一号恶魔,润玉一家在阴间,也要变成鬼,来剥你的皮,剖你的心,挖你的肝哪!”
蹇义大骇,赶紧道:“你岳父一大家子也死了,可润玉和你儿子还活着。”
“润玉和我儿子活着?”傅添银虎地站起来。
蹇义说:“对,刘春儿和蹇贤把她母子俩从解差手里抢回来了。
刘春儿说:“收拾一下,换件干净衣服,小双,马上跟我们走。”
傅添银“咚”地跪下地,冲着刘春儿眼泪汪汪地嚷:“大恩不言谢,水妹子,我傅添银……欠你的情,此生难报!”
川菜馆就开在河水清冽的金川河边,小河穿街而过,直出高大宽敞的城门洞子流进护城河。两岸青条石砌就的河堤,便做了街道。
马山的川菜馆堂口与灶房并排朝向河面,此刻正是午时左右,只摆了五六张桌子的大堂上人头济济,座无虚席,灶房也朝向河面,一张紧靠着小街的长案上赤橙黄绿青蓝紫,摆满了各式时鲜蔬菜,当空横着的一根竹竿上,挂满了红白交错的猪牛羊与鸡鸭鱼肉。
马山在灶前炒菜,忙得风天火地,一见蹇义和刘春儿带着个陌生人登门,挤挤眼招呼道:“二位请到后院稍坐片刻,容我忙过这一阵就来。”然后冲坐在椅子上打整蔬菜的一个女子轻声道,“你快去吧。”
那女子扎着头巾,只露出一张脸,站起来,向蹇义刘春儿点头,一看到后面的傅添银,猛地神情一震,出了灶房,疾步去了后院。
后面是个小天井,睡房、柴房、净房、杂物房都围在天井旁边。
傅添银一进睡房,与润玉相拥痛哭。
蹇义急声喊道:“怎么还哭起来了,不想活了?”
刘春儿也道:“快住声,别让外面的客官听见了。”
蹇义道:“殷小姐受苦了。”
润玉含泪道:“蹇大人,世上已经没有殷小姐了。是水妹子和蹇贤、小川两个侄子救了我。”
傅添银飞马赶回中都颖国公府,父亲正为儿媳妇和孙子的下落着急哩,见添银回来,赶紧将他叫进自己书房,父子二人悄悄说话。得知润玉和孙子还活着,傅友德这才松了口气。
添银回到老家,是来央求父亲出面向皇上求求情,饶润玉母子俩一命。
父亲一听就急了:“你叫我去求皇上,那真是叫我去与虎谋皮。你去了四川不知道,为父上个月,差一点就死在这老屠夫手上了。”
儿子大惊:“有这样的事!为什么呀?”
父亲说:“就因为我给他写了一封私信,请求他把挨着我们淮北砀山老家坟山下面那块地赐给我。”
“这算个什么事啊?你给他南征北讨,出生入死,立了那么大功劳。不说别的,单是平定四川,降伏明玉珍的儿子明升后凯旋回京,皇上不是还亲自写下《平西蜀文》,“论将之功,傅一廖次”,明明白白地说,消灭大夏国,父亲战功第一,廖永忠位居其次,至于汤和,连提都不屑提一字,向他要块地,岂有不给之理?”
父亲说:“那是替他打天下,夺江山的时候,可一不打仗了,他就把汤和,我和冯胜的军权撸得干干净净,通通打发到中都来养老。就为了这块地,老东西把我叫到京城,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把我痛骂羞辱了一番,不仅逼着我当众认错,还承诺下个月再去一趟京城,在朝堂上当着百官背诵司马迁写的公仪休的故事,这事才算完。”说到此处,气冲冲地将手中的一册线装书“啪”地扔到案几上,“你看,我不是正在下苦功,背这篇劳什子文章吗?”
傅添银拿起一看,父亲正在读的是司马迁著的《史记·循吏列传》第59章,该章说的是鲁国宰相公仪休为官清廉的故事。
傅友德说:“孙子和他妈妈躲在饭馆里有吃有喝,冻不着也热不着,就让他们待在那里最好,等风头一过,再接他们回家。”
“这得藏多久啊?”添银怒气冲天地说,“我岳父一家三四十口死于非命,你的儿媳妇和孙子,什么时候才能重见天日?三年,还是五年,十年?”
傅友德说:“现在的朱和尚已经离疯掉不远了,为父和你冯胜伯伯早就看清楚了,他满门心思,只是为了永保他朱姓江山,在他死之前,把但凡对他儿子稍有威胁的人,都要一个不剩地翦除干净。我和冯胜被解除了军权,弄到凤阳城里来养老,这还算是一天之喜哩。你看那帮随他打天下的淮西勋臣,骄兵悍将,锋芒毕露,胡猖野盗,没上没下的,到时候啊,恐怕连死到临头,也没活醒活透。”
结果,父子俩除了关起门来把朱元璋痛骂诅咒一顿,也实在是无法可施,唯盼着这股杀人之风,能够快些过去。
傅添银明白央求父亲出面去求皇上是不可能的了,次日一早,只好独自悻悻回了京城,和妻儿过起了地下生活。
周保在成都这一招供,一个烧红的炭丸,马上落到了朱元璋手上,蹇义拿回的证据确凿无误,自己的女婿贪赃枉法,怎么办?
不过,朱元璋毕竟非同寻常人等,很快便来了个快刀斩乱麻,也不给安庆公主透个风,就让方显带着七尺白绫前往大牢,传达口谕后马上执行,赐女婿一个干净全尸。
得到丈夫死讯,安庆公主大哭一场,也一根绳子上了吊,往那奈何桥上,匆匆去追自家男人。
牵出萝卜带出泥,对待兵部武库司主官周仁甫几名卷入贪污窝案的官员,朱元璋施的就是霹雳手段了。
奉天殿上,高坐在金交椅上的朱元璋威严瞪着问匍匐于他脚下的几名官员:“既然知罪,为何明知故犯?”
周仁甫惶怵回话:“罪臣见富商之家楼阁豪华,佩金戴眼,食佳肴,乐艳女,心中不甚妒羡。奈何俸禄微薄,美梦难成。于是,罪臣就千方百计捞钱,不惜丧尽天良,滥刮民财。心生贪,意则迷。罪臣受罚之后,仍难醒悟,直到锒铛入狱,死到临头,才幡然清醒,悔不当初。”
朱元璋鼻孔重重一哼。
另一名贪官也道:“罪臣原以为只要做得隐蔽,不大贪就不会出事,谁知贪壑难填,钱眼好进不好出,浑浑噩噩就犯了罪。”
朱元璋眼中满是蔑视,肃然说道:“自古以来,凡清明之世,为官则不能贪求暴富。为官者,民之父母,应有周公吐哺之情,父母爱子之意,岂能鱼肉百姓,肆意搜刮民财?”指着殿外铁榜问道:“你们知道这个铁榜吗?”
众贪官争相说:“知道,知道,戒规九条,即便公侯贪赃枉法,也将依戒条严惩不贷。”
朱元璋愤然道:“朕常训导百官,知足常乐,终身不辱;知止常止,终身不齿。不贪利则无害,不贪福则无祸。但是,你们把铁榜上的戒条忘记了,把朕的教诲也置若罔闻。”
众贪官磕头如捣蒜:“罪臣死有余辜!”
朱元璋怒斥道:“古往今来,民之亡且乱者,都因君臣贪暴放恣,奢豪纵逸!为主贪,必丧其国;为臣贪,必亡其身!公侯犯法,朕尚不容;你们目无国法,不问民瘼,见利忘身,污我朝政,如不从严惩处,何以正朝纲,禁不法?”
众贪官大呼:“仆臣罪该万死!”
朱元璋冷冷一笑:“现在才知痛悔,迟了。朕常训谕诸位: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但是,你们不听朕言,肆意贪污,搜刮民财,这与强盗土匪又有何异!非剥皮实草,难平百姓之忿,难解朕心中之恨!拖下去!”
朝堂之上,顿时哭声震天。
就在刀架在脖子上时,周仁甫大喊一声:“皇上,周灵非是咱儿子,亲儿子啊!能否看在我儿子的面上,饶小臣一命?小臣再不敢了呀!”
“你说你儿子是谁?”朱元璋愣住了。
“周灵非,为大明军队造神龙火炮的周灵非!”
朱元璋从金台上大步蹿下,走到周仁甫跟前,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切齿痛骂道:“你这坏蛋,怎么会养出那么出色的儿子?”
周仁甫因子逃过一劫,接下来,朱元璋的重锤,砸到了蓝玉头上。
朱元璋下决心清除蓝玉,原因不少,但其中一个重要因素事关燕王朱棣。
蓝玉同朱棣交恶,由来已久。蓝玉作为太子朱标的妻舅,极力维护太子的储君地位,与早已觊觎皇位的燕王不和。朱棣系朱元璋四子,既非嫡子,又非长子,按太祖立嫡立长制,不会得到特别重视。不过,朱棣雄才大略,智虑绝伦,早在初封燕王时就已经表现出非凡的才略。洪武二十三年,朱棣首次率师北征,即以武力加怀柔的办法不战而屈人之兵,迫使蒙元乃儿不花投降,大获全胜。朱元璋闻报欣然曰:“异日安国家者,必燕王也!”
可见朱元璋对朱棣的军事才能和政治手段相当赏识。
太子朱标每遇要务必找蓝玉商量,视其为心腹。蓝玉曾力劝太子,燕王有野心,应多提防。蓝玉自蒙古班师回朝,告知太子:“臣观燕王在国,举动行止,与皇帝无异。又闻望气者言,燕有天子气,愿殿下先事预防,审慎一二!”
朱标听后反而说:“燕王事我甚恭,绝无此事”。
无奈,蓝玉再行解释:“臣蒙殿下优待,所以密陈利害,但愿臣言不验,不愿臣言幸中”。
蓝玉的意思很明白,我也不希望此事是真的。
京城遍布燕王眼线,当他知道蓝玉在太子面说自己坏话,自是怀恨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