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蓝帅逞威地动山摇 郑氏出山自取其辱(1 / 1)

朔风如刀,雪花漫天飞舞。

一行人快马加鞭,翻过雪原穿过莽林向前疾奔而去。

蹇义飞马在前,向着漫天大雪高歌一曲李白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动情处,云涌浪卷,大雪纷飞,洒落在满山遍野的树叶上,犹如大自然在“哗哗哗哗”为他鼓掌。

当马队正从一个大约有百十户人家的屯子穿过时,一根根突然从雪地中弹起的绳子勒住了他们的马腿,将跑在前面的蹇义,蹇昆等人重重摔到雪地上。

手执弯刀与狼牙棒的蒙元兵从两侧房屋里冲出来,呼喊着将他们按倒在雪地上,扎了个二龙绑子。

只有队伍后面的乃剌吾、傅添银躲过一劫。

添银抽刀在手怒喝:“大胆,尔等是什么人?”

小头目高声嚷道:“我们是麻花骨鲁监军的部下,你们这帮明军奸细还不乖乖下马!”

添银听不懂蒙语,旁边的乃剌吾大叫起来:“快走,落到麻花骨鲁手里,我等全都没命了!”

二人挥刀向前,在乱军之中砍杀出一条血路,拼命向着通往阿鲁科尔沁草原的路上狂奔而去,瞬间消失在漆黑的夜幕里。

被俘的蹇义、蹇昆等拼命挣扎。

蒙元兵大怒,拳打脚踢,用马鞭猛抽。

蹇义等人终于放弃了抵抗。

小头目回头喊道:“头儿,跑了两个,逮住的全都宰了吧。”

蹇义等人循声看去,一户宅院门楼下,钻出来一个穿着兽皮大衣、戴着兽皮帽子,长得精精瘦瘦,嘴里还叼着一支烟枪的汉子。

精瘦汉子回道:“先扔仓房里搁着,待会把逃掉的奸细抓回来,再送到监军大帐里去领赏。”

仓房门被打开,一群蒙元兵抬着俘虏一拥而入,用绳子把蹇义、蹇昆等一个个高高地吊在房梁上,穿过房梁的绳子的另一端,则系在柱子上。

然后,蒙元兵们将长矛分别支架在他们的下方,数把矛尖朝上,又在柱子上的绳头处点上豆油灯。豆油灯的火苗开始轻轻地“舔”那几个绳头。绳头被油灯“舔”断的时候,几名俘虏就会重重地掉在几把锋利的矛尖上。

安排好这一切,蒙元兵们便拥到隔壁喝酒吃肉去了。

豆油灯的火苗在一个劲地“舔”绳头,每个人的身下都是几把寒光逼人的矛尖,几个悬在半空中的人看到死神狞笑着,正一步一步地向着他们走近。

隔壁猜拳行令声,一浪高过一浪。

疾猛的山风带着尖厉的啸声卷过雪原,在隐约着几星灯火的屯子里,弄出一阵激人心魂的声响。

乃喇吾与傅添银摆脱了蒙元兵追杀,来到纳哈出的中军大帐。

纳哈出原以为乃喇吾被俘后早就丧命了,见他活着回来,十分惊喜,激动地握住他的手叫道:“真没想到,我俩此生还能再见!”

乃喇吾将一封信交给纳哈出,说道:“大明皇上圣德雅量,对我等一再宽容。要不然,你我早就不在人世了。他很惦记你,特地要我给你送一封信来。开元王,我们不能再有负于大明皇上了。”

这封信写得宽宏大气,情透纸背:

昔者天更元运,华夏奋争。朕自洪武初遂命中山武宁王徐达、开平忠武王常遇春率甲士渡江越淮,以定中原。

元君北奔塞外,今已二十年矣,惟纳哈出聚兵辽东,意较胜负。由是乃喇吾留而未遣,今有年矣,朕推人心,谁无父母之念,夫妻之情?故特命其生还,以全骨肉之爱。且闻其善战,今遣北归,更益尔战将,他日再较胜负,尔心以为如何?

兹命御前侍讲蹇义为朕特使,与乃喇吾抵尔所在,与尔共商大计。

余不多及。

纳哈出与朱元璋的关系很有意思,元至正十五年(1355)间,朱元璋挥军攻克太平,俘获了元军将领纳哈出,朱元璋以其为成吉思汗四杰之一木华黎裔孙,名臣后人,被俘时的身份是元太平路万户。待他甚厚,劝其归顺,但纳哈出坚决不肯。徐达、常遇春等都言纳哈出骁勇善战,诡计多端,反复无常,力劝朱元璋将其杀掉,朱元璋似乎受到诸葛亮七擒孟获的影响,而且还不单单是想弄个同样的故事来千古流芳,而实在是渴望对蒙古人以诚相待,以行动来感化纳哈出,化干戈为玉帛,一劳永逸地解决北部边疆的安全问题,故而才力排众议,下了一着险棋。

却没料到后来发生的事情,与他的想法大相径庭,纳哈出成了朱元璋战争生涯中一个极其强悍,令他大伤脑筋的对手。

朱元璋在军事上从来都不是一个蛮干的人,他很清楚要打败蒙元虽然很难,但有可能做到;要杀掉纳哈出更如同踩死一只蚂蚁;可是要彻底消灭蒙元帝国的威胁,那就很难很难!

于是,他在军事征讨的同时,使用了另一种武器来打击蒙元。这种武器比任何刀枪剑戟或是火铳大炮都厉害。

这就是金钱。

蒙元是游牧民族组成的政权,经济实力无法和明朝相比,他们所凭借的不过是英勇善战的传统而已。

既然如此,就以己之长,攻彼之短。蒙元士兵善战,朱元璋就用大量金钱引诱蒙古人内迁,并无偿分拨给蒙古人土地。这一招釜底抽薪十分厉害,许多蒙古人都迁居到了中原,留在大漠与草原上的游牧人家逐渐稀疏下去。

与此同时,朱元璋还采取了开明的民族政策,他平等对待所有民族,不搞民族歧视。早在徐达攻击北平时,他就严令徐达进城后不可屠杀蒙古人、色目人,对元朝的王公贵族也没有采取清洗政策,还派人守卫宫殿,严禁杀戮。徐达攻克北平当天,城中居民生活如常,商店照常营业。在他的这种开明政策下,即使在明初,也有很多蒙古人和色目人在政府中担任官职。这一政策也成为他处理民族问题的基本政策。对已成自己阶下之囚的纳哈出,朱元璋不仅好言相抚,厚赠银两,在纳哈出不为所动的情况下,仍然果断准其北归元廷。

一匹快马在纳哈出的军帐门口停住,纳哈出的长子察罕飞身下马,大步奔入帐内,跪拜于纳哈出跟前:“禀报父王,蓝玉率领五万前锋精骑,离营地不出30里了。”

纳哈出吃了一惊。

察罕道:“蓝玉拥有神威铁骑,尤其是那三眼神铳威力无比。明军凶焰万丈,来者不善哪。”

纳哈出沉默片刻,长叹一声:“过去我落入朱元璋之手,他非但没有杀我,反而放了我。他多次发兵攻打我朝,但一直不来进攻我,还多次来信劝我归顺于他。如今他的大军已经兵临城下了,信里对我还是亲如师长,殷殷相劝。我如果以兵戎相见,打不赢不说,还会落下个不仁不义的骂名。”

乃喇吾见他已有降意,趁机添上一把火:“开元王,卑职以为,论兵力,我们远不是明军对手;论道义,大明皇帝上承天意,下应民心,对你情义尽致,这仗,万万打不得呀!”

纳哈出双眉紧皱,踱开了步子:“容我再想想。”

乃喇吾道:“没时间再想了,大明皇帝派出的特使现在落到了麻花骨鲁手中,我和这位大明将军,是从埋伏圈里杀出来的。”

纳哈出定住脚步,拿定了主意,对儿子下令:“察罕,带上你的卫队,马上随乃喇吾大人和这位大明将军,去把朱元璋派来的特使救出来!”

乃喇吾、傅添银与察罕冲出军帐,跃上坐骑,冲进了夜幕中。

大雪原上初冬的深夜异常寒冷,可是,被悬吊在刀尖上的蹇义、蹇昆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求生的本能使蹇义开始挣扎,高高吊着的身体拼命晃动。摇晃了一会儿,蹇义停下来低声对蹇昆和三名锦衣卫说:“如果晃动的时候掉下去,有可能不会掉在矛尖上。”

蹇昆和锦衣卫也学着蹇义模样,像**秋千一样不断地晃动自己的身体。

隔壁的说笑声持续不断地传来。

突然,不远处传来猛烈的喊杀声,还有火铳射击声!

紧跟着传来村头哨兵的狂喊:“弟兄们快操家伙啊!纳哈出的骑兵打来啦!”

冲在一队蒙元军骑兵前面的,正是察罕与乃喇吾、傅添银。

隔壁喧腾的声响戛然而止,随即嘈杂沉重的脚步声向着门外涌去。头目往外狂奔。更多的蒙元兵提着武器,飞快地从各处院落里奔窜出来。

察罕的卫队已经杀进了屯子,一边大呼小叫一边挥刀猛辟,或用长矛乱捅。屯子里的蒙元兵利用房屋作掩护拼死反击。无数带着火矢的利箭蝗虫般射向扑上前来的骑兵,四处人仰马翻,倒在了雪地上。骑兵血飞肉绽,四下里一片惨叫。

仓房里,吊蹇义的绳子最先被烧断,正在拼命晃动的身体擦着矛尖重重砸在地上,矛尖只划破了他一根小指头。

蹇义得救了,立即把其他人解下来。

屯子里人喊马嘶一片混乱。一通箭矢飞来,把正在督战的头目的大皮帽子也射飞了。

头目扳鞍跃上马背:“弟兄们快闪!”

落败的蒙元兵争先恐后地跟着头目没命蹿出屯子,向着野地里逃去。

蹇义等人刚上院坝,迎头碰上了提着战刀冲进来的乃剌吾与傅添银。

傅添银喊道:“我们见到了纳哈出,前几天他刚好吃了蓝玉将军的大亏,庆州一仗丢掉了好几万人马。乃喇吾去的正逢其时,把来意和条件一说,他就点头同意归顺我大明,马上派他儿子察罕前来解救你们。”

乃喇吾也道:“蹇大人,麻花骨鲁反对投降大明,这个屯子里的驻军,就是麻花部落里的兵马。”

蹇义一行顶着风刀雪剑赶到阿鲁科尔沁与纳哈出见了面。乃喇吾介绍了蹇义的身份,纳哈出向着大明皇帝派来的特使纳头便拜。

纳哈出当即夜宴请蹇义。

正可谓明人不用指点,响鼓不用重槌,三杯酒罢,蹇义起身,指点着墙上的牛皮地图,用简短的语言分析了当前的军事形势,明确指出,你若要打,定然只有死路一条。

性情直率的纳哈出对自己身陷绝境心知肚明,答应了朱元璋提出的条件,同意向大明投降称臣。为了取得蹇义的信任,他告诉大明特使,在投降之前,他必须果断采取一个行动,扫除一个强大的障碍——那就是蒙元皇帝给他派来的监军麻花骨鲁。

蹇义坐山观虎斗,落得坐享其成。

这是一次类似于鸿门宴的行动,而且比历史上的鸿门宴来得更加干净利落。纳哈出派人请麻花骨鲁前来大帐商议向大明投降的军机大事。

当然,他早就算定他的监军大人接到这样的邀请只剩下唯一的选择,那就是率领自己的卫士连夜逃回北廷,去向元帝脱古思帖木儿报告。

纳哈出精心为自己的监军大人,在逃回北廷必经之路的一片树林里准备了一支精锐骑兵。到时候只听得一声胡笳响过,紧跟着便是“戚哩咔嚓”一阵乱响和一通鬼哭狼嚎。

随着树林里逐渐安静下来,世界上从此便没有了麻花骨鲁这个人。

障碍既除,接下来就简单了。

就在冯胜三路大军齐发,准备与纳哈出展开一场大决战之时,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令他喜出望外——手握二十万大军的纳哈出居然主动派军使前来请降!

冯胜与傅友德、蓝玉根本不知道这是朱元璋谋划,太子主导的神来之笔,而具体执行者正是秘密潜往塞北的蹇义。

眼看大功告成,却因为一个性急如火的纠纠武夫,差一点前功尽弃,坏了大明天子精心布下的一局好棋!

代表明军接受投降的蓝玉考虑到,毕竟纳哈出是率领号称二十万大军向大明王朝投降的方面军统帅,觉得自己不来一点像模像样的仪式,就不能让纳哈出感觉到自己的诚意,也不能让自己尽享胜利者的荣耀。

于是,他派出军使邀请纳哈出率领各部落王爷、酋长以及千总以上军官前来自己的行辕赴宴。并在这个盛大的仪式上,由纳哈出向自己敬献降表。

蓝玉为了把这次他渴望中的受降仪式进行得完美无憾,特地把自己的大帐移到了松花江边一大片平坦的草地上。考虑到蒙古人的饮食习惯,他还特意找来蒙古厨子,给纳哈出和王爷、酋长,还有数百名蒙元军头头脑脑们备下了数道著名的“胡虏之食”:白煮牛羊肉、油糕、肉饼、拉条子。以及被蒙古人称为“那仁”的美食面条。

为了以壮行色,蓝玉还下令神威铁骑抓紧休整,届时鲜衣亮甲地在纳哈出等人前来的大道两侧夹道“欢迎”前来投降的蒙古人,以显示大明王朝的赫赫军威,以及能够对敌人实施摧枯拉朽打击的先进装备。

为了迫使纳哈出放弃反复,乖乖就范,蓝玉甚至派出他的神威铁骑,带上五百支被蒙元官兵视为神物的三眼铳,把营盘扎在了纳哈出大帐前目力可及的大道两侧。

纳哈出原本投降就是被迫,一见明军送来的邀请函,认为是蓝玉有意羞辱自己,顿时火冒万丈甚至想取消已经发出的投降令,命令全军与明军决一死战!

乃喇吾伏地大叫:“王爷绝不可负气行事,为逞一时之快,拿着鸡蛋往石头上碰!如今明军三面环围,甚至把三眼神铳架到了王爷鼻子底下。倘若战火一开,全军覆没不说,灭族之祸,也迫在眉睫了!”

蹇义也劝:“余才是大明皇帝派出的手捧尚方宝剑的特使,蓝玉不过是一统兵副帅,他搞这些排场实乃自作主张,绝非吾皇本意。本特使立即修书一封派人送去明军大营,知会蓝副帅,在签字仪式上,取消一切他独出心裁搞的,带有任何羞辱性的手段。”

傅添银自告奋勇,前去充当送信人。

添银父亲傅友德与蓝玉同为此番远征的大明军副帅,蓝玉对他的话自是不疑。看过蹇义的信函,待添银说罢,他此刻才知道皇上居然背着远征军的将帅们布了这么大一个局,让不知多少大明官兵避免了流血牺牲,能够打起得胜鼓,吹起奏凯号,活蹦乱跳地回到父母亲人身边!

蓝玉开心笑道:“这个特使,文武双全,有大智慧,是个人尖子。哈哈,行,傅公子,你回去告诉蹇义,本帅信得过他,就照他说的办。”

傅添银回到纳哈出大帐告知此行结果,纳哈出的冲天怒火才消弭了下去。

“天不复使余有此众矣!”在最后一次由他主持的军事会议上,纳哈出向众位部属发出了这样一句哀叹后,决定率辽东二十万蒙元军队投降明军。

蓝玉也言而有信说到做到,当纳哈出率领他的投降首脑们驱马离开自己的中军大帐时,原本在辕门外虎视眈眈的五百支三眼神铳已经不见踪影。在数百名降官前往松花江边蓝玉行辕的路途上,两旁也没有了鲜衣亮甲高头大马的神威铁骑。

为了欢迎纳哈出的到来,蓝玉甚至把本应在每年七八月牲畜肥壮的季节举行的那达莫大会移到了当下。老天爷也特地赶来帮忙,半个月以来一直纷纷扬扬下个不止的大雪,就在受降仪式开始前两天突然停了,不但不再下雪,天上还挂上了一轮红艳艳的太阳,把化雪后露出真容的大草地,照耀得绿旺旺一片。

当蓝玉听到亲兵禀报蒙古人已快到辕门时,马上吩咐,“传令,奏乐欢迎。”说罢便带着几位参将出门迎接。

蓝玉走到行辕门口,只听得军乐大作,两列铠甲鲜明刀枪闪亮的礼仪兵肃立两侧,蹇义带领着蒙古文武官员鱼贯而入。

一见蹇义的面,蓝玉便笑道:“蹇老弟果然是藏龙卧虎之辈,这才多长时间呐,就龙门一跃登堂入室,完成吞天吐地的重任了!”

蹇义谦恭言道:“蓝大帅率师远征,大漠寒冬,风刀雪剑,仍然是神威依旧,丰采依然。”

蓝玉接着纳哈出,并把纳哈出和几位王爷和部落酋长请上了观礼台。

蓝玉对坐在旁边的蹇义道:“咱生来就是打仗的命,再大的苦,再大的罪,在我面前都是小菜一碟。”话说得高兴,在蹇义肩上亲热地擂了一拳头,把嘴凑到蹇义耳边说,“我和冯大帅、傅大帅都没想到,皇上还背着我等,使出了这么一记钻心锤,悄悄派你给纳哈出送去一封书信,靠着你那三寸不烂之舌,便让纳哈出带着二十万大军降了我大明。老弟,此次奉旨办差,居功至伟啊!”

蹇义道:“皇上这次是一武一文,双管齐下,没有蓝大帅的庆州大捷给纳哈出当头一棒,让他尝到切肤之痛,我那里即便说破大天,也起不了作用。”

等到蓝玉把纳哈出等人请上观礼台,接下来,几声迎宾礼炮响过,让剽悍骑手们争强斗胜,惊险刺激的赛马便开始了。

骑手们一字排开,个个扎着彩色腰带,头缠彩巾,洋溢着青春的活力。赛马的起点和终点遍插各种鲜艳的彩旗,只等号角长鸣,骑手们便矫健地飞身上鞍,扬鞭策马,一时红巾飞舞,如箭矢齐发。

接下来尽显男子汉风范的套马,和层出不穷的游戏,令人赞赏的射箭、摔跤,还有引人入胜的歌舞联翩登场,在这片大草地上,舞弄出了一派欢乐火热的景象。

蓝玉心里也有把算盘,毕竟纳哈出是带了二十万人投降的,资本不可谓不雄厚。为了表示对他的敬意蓝玉已经做得足够好。他甚至派出兵士挖了一长排地灶,在上面搭起高高的三脚架,烤了几头油旺旺亮闪闪香味扑鼻的全牛和上百只肥羊。

蓝玉听从蹇义的劝告,绝口不提投降这样的字眼,双方气氛很融洽,很亲切,把个蒙元军统帅的投降仪式,操办得如同迎接来朝上贡的国宾。

眼见得降表到手,大功即将告成之际,不料蓝玉旧性复发,就在一切都乐乐融融,顺利进行的时候,他的一个不经意的举动,把头上这片碧蓝的天“哗啦啦”捅了个大窟窿,险些让煮熟的鸭子不翼而飞!

蓝玉到底是个武夫,猛人,既缺文化,更乏修养,总以为自己认为好的,别人就一定得说好。却不明白由于民族的不同,文化的差异,很多时候真会出现你认为是好的,别人恰恰以为是坏的,是绝对无法接受的。

眼下,就不期而然地出现了这样的状况。

坐在观礼台上的蓝玉陪着纳哈出等蒙古王爷和部落酋长,欣赏赛马、摔跤、拔河、歌舞,一边喝着香喷喷酸咪咪的羊奶酒,一边吃着热腾腾肥糯糯的手把肉,还有大盘小碟接连不断送上来的烤肉、油糕、肉饼、拉条子、那仁。

一股劲风突然从松花江上吹来,刮得无数面彩旗和军旗“呼啦”有声,猎猎飘扬。

就这一刻,一直留意着旁边纳哈出反应的蓝玉,突地发现身穿破烂肮脏战袍的蒙古统帅身子猛地一个激灵,好似不禁冷风侵袭的模样。

蓝玉纯粹是出于好意,赶紧站起身来,脱下自己身上崭新厚实的战袍,披在纳哈出肩上。

纳哈出倒上一大杯酒,双手敬给蓝玉,然后反手撩下战袍,沉下脸说道:“蓝大帅的好意本人心领了。这杯酒,我敬你。可是,你的战袍,我不能穿。”

蓝玉大感惊诧:“开元王这又为何?我刚才见江风一吹,你打了一个激灵,担心王爷不禁风寒,才把战袍脱下来给你穿的。”

纳哈出道:“本王乃败军之帅,怎么能穿胜利者的战袍?”

蓝玉哈哈大笑:“哪有那么多的穷讲究,既是本人送你,王爷穿上就好。”

纳哈出道:“万万不能,古今中外,胜利者与失败者,从来就不是平等的。我若穿上你蓝大帅的战袍,无疑会被视作胜利者对失败者的一种恩赐,或者是施舍。这,是我蒙古民族万万不可接受的!”

蓝玉顿时黑了脸:“我一片好心待你,你不领情不说,反而还把我的好心,当作了驴肝肺。今天你若不穿我送你的战袍,这杯酒,我也不喝。”

纳哈出也板起脸道:“你若不喝我的敬酒,就是当众打本王的脸。”

蹇义赶紧站起来,一边以目示意,一边凑到蓝玉身边道:“蓝大帅先把开元王的敬酒喝了,再说战袍的事吧。”

蓝玉将蹇义一把掀开,虎着眼睛对纳哈出吼道:“本帅好心好意解下我身上的战袍赠你,你反倒不识好歹,给我讲起了条件,莫非今天这样的场合,还能由着你说了算?”

纳哈出也恼了,提高声调吼道:“本王今天就不穿你这破袍子,你还能把我怎的?”

“你不穿,我他娘的就不喝你这杯酒!”

“不管你他娘的喝不喝,反正你这件破袍子,本王就不穿!”

这样争来争去,大帅王爷脸红脖子粗,都上了火。双方都是号令三军征战沙场的赳赳武夫,都是硬脾气,话也说得很糙,虎眼对豹眼,谁都不肯让步。

蹇义赶紧提壶斟酒劝道:“大家都举杯,王爷大帅都请把杯举起来。我们共饮,共饮。”

“你喝,喝个鸡巴!”纳哈出首先翻脸,把敬蓝玉的酒“哗”地泼在地上,言语肮脏,态度相当横暴。

纳哈出想不到的是还有比他更横的。

这个更横的人并非蓝玉,而是蓝玉的亲外侄、常遇春的儿子、鄂国公常茂。

常茂见舅舅被蒙元的败军之帅折了面子,怒发冲冠,二话不说抓起案上的银盘,就向纳哈出头上砸去。

在这关键时刻蹇义眼疾手快,将手中酒壶飞出击在常茂手腕上,使那原本砸向纳哈出脑袋的银盘减弱了力道,偏离了方向,落到了肩膀上。

观礼台上的主客双方均未带武器,一见动了家伙流了血,顿时乱作一团,有的抓凳子,有的抓长案上的杯盘碗盏作武器打将起来。

元蒙军少帅察罕甚是勇猛,一头冲下观礼台,双手端起火上的大铁锅,将锅里的牛羊肉连同汤汁往明军将领身上泼洒,烫得将领们鬼哭狼嚎。

此时情况急转直下,辕门外的双方士兵听到动静冲进来准备动手厮杀。

如果任由发展下去纳哈出是活不了,但他的二十万人马也断不会投降。

蹇义飞快地从一直捧剑跟随左右的蹇昆手中抽出宝剑高擎在手,跳上观礼台厉声高呼:“大明皇帝尚方宝剑在此,谁敢造次,本特使杀无赦!”

蓝玉、常茂与纳哈出等双方首脑听得蹇义威风凛凛的叫喊,并祭出尚方宝剑,全都收拳缩腿,匍匐于地。

见局势已被控制下来,蹇义又吩咐身边的傅添银和乃喇吾:“你二人从速把纳哈出王爷扶上马车,带他去见冯大帅!”

冯胜是一个脾气温和,处事谨慎的人,他一见纳哈出狼狈不堪,肩膀上还带着伤,流着血,嘴里不停地喊着他听不懂的蒙古话。便大致明白出了什么事,马上好语安慰,这才将纳哈出的情绪稳定下来。

纳哈出的将士及妻子儿女驻扎在离松花江不远的一个叫朗角台的地方,此时已从逃跑回去的人口中得到消息,以为纳哈出已经被蓝玉杀掉了,有的大惊而溃,有的捶胸顿足,嚷嚷着要报仇雪恨。

冯胜立刻派蹇义和乃喇吾飞马赶去招抚,费尽心机,说明情况,才将他们招降,获得的官兵与牛羊马驼及辎重,绵亘百余里。

洪武二十三年的这次远征,就这样结束了。

还师途中,冯胜遣使赶在大军之前回京告捷,并将常茂激起巨变,差点破坏蒙元军投降大事的情形也一并奏上。

为这事蓝玉和冯胜翻了脸,冯胜当然知道常茂是蓝玉的亲外侄,可他是全军主帅,常茂冒冒失失,不谙事理,意气用事,弄出这么大乱子,不惩罚实在难以服人,皇上那里也无法交代,所以也就只好硬着头皮奏请皇上斩杀常茂,以为全军作出表率。

偏偏蓝玉说话做事从来无法无天,当冯胜派近卫军前来提押常茂时,他居然喝令卫士将近卫军乱棍打出,逐出辕门还砸了枷车。

冯胜深知蓝玉是个缺肝少肺的鲁莽武夫,担心逼狠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只好忍恨作罢。

但,冯胜却向朱元璋告了常茂和蓝玉的御,这就更让蓝玉和常茂怒不可遏。

朱元璋得知投降的蒙元官兵全部入关,铸剑为犁,龙心大悦,遂派齐泰为御使,拉着慰问品前去迎接凯旋之师。对冯胜、傅友德、蹇义、乃喇吾、纳哈出等人均有圣恩相慰,唯独宣旨将常茂撤去本兼各职,当即戴上械具,打入枷车,随大军押回京师治罪。

师行途中,一夜宿营后,蓝玉把齐泰请进他的大帐之中,和戴着械具的常茂一边陪他饮酒,一边向齐泰揭发冯胜此次大胜后,藏匿了许多良马,而且派人威逼纳哈出之妻,迫使她交出了大批金银珠宝。

常茂也检举冯胜,说蒙元军队的监军麻花骨鲁被纳哈出设伏除掉后,他的女儿是个著名的美人胚子,落到了纳哈出手中。可纳哈出投降后第三天,冯胜就把这女人纳为自己的小妾。他的这一连串霸道行径,激起投降蒙元军的极大愤怒,因而完全丧失了大明皇帝对蒙元军队的降伏之心。

齐泰以八百里加急塘报派人飞骑回京奏于皇上,朱元璋阅奏大怒,马上下旨没收冯胜的元帅印,命他将军队交与蓝玉节制,自己转道前往凤阳居住。今后皇上不传旨不准进京陛见。

冯胜一落千丈,从此拔毛的凤凰不如鸡。

副将蓝玉无数次想象过自己得到帅位时的荣耀,却怎么也料不到会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回师路上,就在蓝玉大权在握,踌躇满志的时候,已经成为他好朋友的蹇义,却兜头泼了他一瓢冷水。

这日深夜,天气冷不可挡,漆黑的夜空中纷纷扬扬飘着小雪花。“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两人围炉小酌,话谈得投机,酒也喝高了。

蓝玉粗人说直话:“蹇弟台,还有几天就到家了,你我今生有缘,此番一文一武,各奉圣诏,双管齐下,远赴塞北降伏了纳哈出,收降了二十万蒙元军,平定了辽东全境。弟台是皇上和太子身边的近臣,以弟台之能耐,假以时日,定然成为朝廷股肱之臣。今后愚兄仰仗小弟的地方很多,还请在皇上和太子面前,多多替愚兄美言几句。”

“大帅高看小臣了。”蹇义起身作揖,谦恭言道,“皇上、太子身边,高人济济,愚弟能算几何?”

蓝玉摆手道:“其他的高人我不管,你们同榜跃上龙门的几个大才子,我看那齐泰和黄子澄就远不如你。来日造化,弟台定然在他二人之上。我今晚给你说的,全是掏心掏肝的大实话,我既然认你做兄弟,就希望你也能掏心掏肝地待我。当然,我知道我是根武棒棒,恐怕入不了弟台的法眼。”

“大帅这样说,就羞煞下官了!”

“愚兄是真心实意地向弟台求教。”

“真要我说?”

“请一定据实相告。”

蹇义双目盯着蓝玉,认真言道:“愚弟今夜也喝上了劲,哈哈,酒壮怂人胆,我就真的实话实说了?”

蓝玉双手抱拳,冲蹇义一点:“愚兄今夜就是想听肺腑之言,弟台请开尊口吧。”

蹇义道:“这次在塞北共事,时间虽是不长,但是,我已经注意到你性格上的一个重大缺陷。”

蓝玉睁大眼睛,注视着蹇义:“哦,请小弟仔细道来,愚兄洗耳恭听”

蹇义道:“你杀心太重,做事太横。”既已把话说开, 蹇义也就“噼哩啪啦”只顾痛快说将下去,“在纳哈出这个事情上,你实在是考虑不周,性格过于强横,本来很简单的事情,纳哈出敬你的酒,你喝了便是,既给了他面子,受降仪式也得以圆满完成。可你偏偏要犟起性子,把招降这等天大的事扔到一边,和他意气相斗。”

蓝玉眼一瞪,下巴用力往上一翘,满脸不屑道:“像纳哈出这种蛮子,就不能太给他们好脸子看。我在庆州一拳砸断了他的脊梁,灭掉他五万兵马,还能让他在我面前占上风!他还能怎样?不投降老子就打,就杀,杀得他狗娘养的片甲不存!”

蹇义的这番直言相告,基本上是对牛弹琴,蓝玉一句也没听进去。

朱标在城西江东门外兵营将蓝玉、蹇义等官员接着,代表皇上勉励了一番作战官员,然后骑上骏马,穿城而过,将千总以上官员邀入宫中武英殿,大肉美酒,高杯矮盏,大快朵颐。

朱元璋微笑着对蹇义说:“此番大军在外征战,朕心系于尔等。蹇爱卿,你知道我每天最盼着的是什么吗?”

蹇义回话:“自然是盼着我军捷报频传,尽快剿灭元虏。”

朱元璋笑呵呵道:“非也,朕每天盼着的,就是你的八百里急奏。有人说,世上有直树,但却从无直人,看来此话不对,蹇义的奏折里,说的全是大实话,他就是一个巷子里赶猪的直人。有人道,说巧言妙语难,朕却以为,说直话最难,比干说直话被贬,屈原说直话也被贬。我朝则不然,凡为国事直言者,朕一直都予以鼓励。为了嘉奖你,朕决定将三名籍没入官的残元王爷的女儿与妃子赐予你。这三个女人是朕花上挑花,亲自为你选定的。”

蹇义赶紧离座,跪下磕头谢恩,说道:“谢谢皇上隆恩,仆臣以为,处罚罪人,不连累妻儿,古代开明之君都是如此。犯事阴坐,法之滥也,合门连坐,这与圣君所为,是不相宜的。”

蹇义不领情不说,反而公开批评了朱元璋,满朝大臣莫不惊骇,都担心朱元璋一旦发怒,顷刻间便会将蹇义脑袋搬家。

朱元璋的脸青一阵红一阵,正想拍案发作,举起的手,忽而又放了下去,只是瞪起眼睛,盯着蹇义。

蹇义不惊不诧,平静说道:“常言道,糟糠之妻不可弃,仆臣虽未娶妻,但心中早有嘱意之人,无意再结新欢。再者,蹇宅独门小院,房窄人少,也不需女仆,诚谢皇上赏赐。”

朱元璋紧绷着的脸松弛下来,望着蹇义不胜感慨地说:“听说蹇爱卿作为朕的特使,还亲自执剑上阵,与蒙元厮杀,真乃既有赵云之勇,又有诸葛之才。此次北征立下奇功,一般大臣受朕奖赏,乐不可支,感恩不尽。唯蹇爱卿则不然,不为赏赐所动,不为女色所喜,心中唯有朝政,是真正的清正股肱之臣也!”

蹇义躬拜:“谢皇上褒奖,蹇义如此,不过是尽臣子本分罢了。”

傍晚,许羽卿摇着一柄贡扇从花厅出来,正巧看见殷润玉向自己的闺房走去。她盯着润玉的背影思忖了一会儿,轻摇玉步,跟了上去。

润玉刚回到卧屋,许羽卿就跟进去说道:“小玉,我看你哭丧着一张脸,看样子是遇上什么不高兴的事了吧?快告诉四娘,四娘帮你拿主意。”

润玉掩饰道:“没有啊,哪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啊?”

许羽卿亲热地在润玉肩膀上拍拍,说:“儿大女成人,男婚女嫁,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许羽卿不请自坐,径自说道,“小玉啊,眼下你的婚事,就是你爹爹眼里比天还大的事。周灵非和小双将军都在拼命追你,你呢?从不给他俩一个正眼瞧瞧。你一心喜欢的蹇公子呢?又死心塌地地和那个渔花子绞缠在一起。”

润玉着急地说:“四娘明明知道蹇义喜欢刘春儿,现在来和我说这些能起什么作用啊?难道,你还能让蹇义多看我一眼?”

许羽卿道:“岂止多看你一眼?只要小玉真心喜欢蹇义,我和你舅便同心协力,要让蹇义成为乌衣巷殷大人的乘龙快婿。”

润玉既喜又疑:“那怎么可能啊?在蹇义心里,水妹子比我强得太多。”

许羽卿道:“事在人为,只要努力去做,就没有办不了的事。”

润玉急了:“四娘,你什么意思啊?你可别逗我玩啊!”

许羽卿说:“你和四娘一个屋檐下生活都已经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相信四娘的能耐?”

润玉说:“都这时候了,四娘能耐再大,又有什么用啊?”

许羽卿说:“什么时候?他两莫非生米已经成熟饭了?”

润玉说:“他俩虽然没有结婚,可白天或是外出,水妹子女扮男妆做蹇义的跟随,晚上一关了门,谁知道他俩是不是早就做了一家人啊?”

许羽卿说:“那可不行,他俩要弄出点丑事,那渔花子无所谓,可不能把蹇义给毁了。”

“哎呀,四娘,那可怎么办啦?”润玉叫起来。

许羽卿说:“不能让那渔花子再赖在蹇义身边,时间长了真会出事,还会出大事!”

“那可怎么办?那可怎么办呀?”

许羽卿轻轻拍着胸口说:“为了我的小润玉,四娘御驾亲征,去把那渔花子从蹇义身边赶走!”

润玉大惊:“你凭什么去赶别人呀?她又没住在我们府上。”

许羽卿:“人不要脸,百事可为。四娘舍得这张脸不要,还有什么事情办不成?只要蹇公子没有和刘春儿明媒正娶,坐轿拜堂,宽衣上床,你殷润玉就大有希望。四娘出马,一个顶俩,再说还有舅舅为你两肋插刀哩,你就只管等着上大花轿,披红盖头吧。”

润玉觉得这话听上去让人不敢放心,赶紧提醒道:“四娘,你和舅舅……千万别使什么坏招啊!”

许羽卿笑道:“四娘办事,天衣无缝,滴水不漏。”

一乘软轿闪闪悠悠地穿行在行人熙攘的京城大街上。

许羽卿有一万条理由骄横跋扈,目空一切。当年她系扬州著名瘦马,让无数达官贵人闻香而来,拜倒在她裙下;在偌大的乌衣巷殷府里,她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她要咳声嗽整个府第的人全都得生病;在金陵城里,她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几乎就没她办不成的事。连红杏出墙寻欢作乐,找的也是名声显赫的当朝驸马爷!在她眼里,那个把蹇义迷得神魂颠倒的刘春儿,不就是重庆嘉陵江边的一个不起眼的臭渔花子,她亲自出马,岂有把她摆不平之理?

蹇家小院里,周叔在外院扫地,身着男装的刘春儿在内院练武。

软轿来到天香街蹇家小院门前停下,许羽卿下了轿,上前叩响门环。

周叔抬头问:“谁呀?”

门外回话的是个女人的声音:“水妹子,请把门打开,我是乌衣巷殷府许羽卿,殷润玉的四娘。”

周叔上前打开院门。

许羽卿跨进院门便咋咋呼呼地说:“水妹子在吗?四娘看你来了。”径直往内院走去。

许羽卿走进月亮门,看见在坝子上闪转腾挪,挥拳踢腿的刘春儿,满面笑容地说:“大清早在家里练武,还来个女扮男装,水妹子莫不是在演戏呀?”

刘春儿瞥她一眼,不冷不热地回她:“男装利落,我喜欢。哼,稀客啊。”

许羽卿道:“水妹子,我和你见过不只一面,也算是朋友了吧。”

刘春儿把宝剑放在石桌上,拿起帕子一边擦汗一边搭讪:“四娘有话就请坐下说吧。”

许羽卿四下打量了一下:“啊,这个院子逼仄、简朴了一点。”

刘春儿道:“我倒觉得挺不错的。”

许羽卿在石桌边坐下,周叔端上茶水。

刘春儿心里却犯嘀咕,这个自己最瞧她不起的官家姨太太,冷不丁不请自来,到底想干什么呀?

许羽卿没话找话,明知故问:“蹇义上朝去了吧?我家老爷也是,天不亮就出门了。都说当官的威风八面,不知道他们也很辛苦,一遇朝会,天不亮就得动身。”然后端起盖碗茶,揭起茶盖,撮起嘴儿轻轻吹了吹,浅浅抿了一口,眼睛一直凝在刘春儿脸上身上,也不说话,上下打量。

刘春儿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了,忸怩了一下说:“四娘,你都把我看得发慌了。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无事不登三宝殿,摆明了今天你就是来冲着我来的。”

“好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子。”

刘春儿已经感觉到此人来者不善,暗想,你跑到我家里来,还故意摆出一副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样儿,心里顿时火花四溅,语气也变得生硬起来:“嗬嗬,那就请四娘不吝赐教。”

“赐教说不上,打开天窗说亮话,四娘倒是做得到。”

“开门见山,好,我喜欢。”

“其实啊,我啥话也没有,就是想过来看看。”许羽卿故作轻松的话语里,明显透着一股子挑衅味儿,“四娘我看什么呢?嘿嘿,就想看看在皇帝身边当差的蹇义,居然还没结婚呢,就悄悄和一个从家乡重庆带来的渔家女子住在了一起,这胆儿,也太大了吧?”

“吃撑着了吧你?”

“哈,四娘可是过来人,今天是好心好意专门赶过来提醒你,这日子长了啊,要一不小心怀上了。你嘛,民家小女,倒是无所谓,蹇义的事儿可就大齐了天!他可是得到皇上丹书赐名,独享浩**皇恩之人,真要弄出那样的丑事,你们也就算是把皇上的脸面给丢尽了!皇上一怒,不砍你这一对狗男女的脑袋,至少也会办蹇义一个有伤风化罪,削职为民,逐出金陵,流放到三千里外的蛮荒烟瘴之地过一辈子!”

“呸哟!”刘春儿一泡口水啐到许羽卿的脚尖前,倒竖柳眉,瞪大慧眼,“唏哩哗啦”便是一通痛快淋漓的数落,“你谁呀,赵飞燕,杨玉环,还是西施,貂蝉呐?我叫你一声四娘,那是因为看在殷老爷和润玉的脸面上,施与你的一份尊重。你算个什么玩意儿,一个从小便被训练来讨天下男人喜欢的扬州瘦马,居然敢跑到我家里来指手画脚,颐指气使?你往自己那猪鼻子里插两根大葱,就以为自己是头大象了呀!姓许的,你现在马上给我滚出去,要不,我水妹子对你可不客气!”

许羽卿太小看了刘春儿,她以为刘春儿和一般女孩儿没什么两样,害羞,害怕伤着所爱男人的面子,更害怕沾着能让人声败名裂,甚至夺人性命的“有伤风化”这个罪名,只要恶言威胁一下,她就会知难而退,再也不敢和蹇义住在一个屋檐下。却没想到,此刻她遇到的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神鬼不惧的重庆女娃娃!

许羽卿这辈子几时受过这等羞辱,顿时气得发昏,扬手就给了刘春儿脸上一巴掌。可手刚扇出去,她就陡地一声尖叫,感到那手臂好像打到了铁家伙上,突然被折断一样剧痛难忍。

刘春儿抓住许羽卿的手臂,轻轻往门外一带,许羽卿趔趔趄趄便一头蹿了好几步远。

刘春儿冷声道:“我看在殷大人和润玉的面子上,最后再叫你一声四娘。四娘,千万别和我动手动脚,水妹子若是还起手来,你会变得很难看。现在,你可以滚了!”

许羽卿痛得来脑袋都麻木了,用左手托着自己的右臂,“哎哟”连天地呻吟着,慌不迭出了院门,一屁股坐到软轿上,脚蹬轿板,连声招呼轿夫:“快,快回去!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