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悲壮祭天(1 / 1)

最后的国门 罗学蓬 1693 字 1个月前

二十七日,朝暾初起,水光潋滟——嗬嗬,竟是个难得的好天!

那湿漉漉的太阳正从飘袅着淡淡乳白色水雾的长江之上蠕蠕挣起。东边的天穹,渐次拉开了无数条鲜红的、棕红的、殷红的巨大光带。

此刻,天也泛红,岭也泛红,连那苍茫大江,也由远及近地让那胭脂般的红色慢慢洇染了过来。

这时候,太阳兀地一跳,高出了江面,将那红艳艳的水沫飞珠溅玉般地抖洒下来,眼前但见一片红沫、红云、红光,飘飘袅袅,粼粼闪闪……

石牌要塞的平台上,远远近近的大小炮台以及工事里,蓦地腾起一阵阵滚雷般的欢呼!

东南方向,炮声隐隐可闻,那是已经杀入江南的日军正兵分多路,突破中国军队的层层阻截,踏着中国军队官兵的尸山血海向着石牌要塞直扑而来。

决战前夕,胡琏沐浴更衣,率师部人员来到石牌要塞前的平台上,举行祭天仪式。他恭恭敬敬地燃上三炷香,然后带头与副师长罗贤达、参谋长王元直面对眼前奔腾东去的宽阔长江,訇然跪下,双手伏地,对着苍天“砰、砰、砰”,连叩三个响头。

随后,三人站起。

胡琏在众目睽睽之下,登上旁边一座圆形的水泥碉堡顶上。霞光映照着他那张因为长着两撇倒眉毛两只三角眼因而显得很不男人的脸。但在此时,有着这样两撇倒眉毛两只三角眼和一张很不男人脸的胡琏将军,却成了要塞平台上、工事里、炮台上、高低错落的巍巍群峰间上万双目光凝聚的焦点。

胡琏连夜写出的“誓词”,已经被抄录多份,分别贴在了炮台壁垒上、工事胸墙上、各个炮台的壕壁上、野战医院的帐篷上。在“誓词”前面,站着第十一师师部和直属部队上千名官兵,留着做师预备队的野战补充团的近两千名官兵,守卫在各个炮台上的数百名海军官兵,两所野战医院里上千名能站不能站的受伤官兵和军医护士,以及正赶着往前线运送粮秣弹药和各种作战物资,路经石牌要塞的无以计数的民夫,林林总总,不下万人之众。

就在石牌要塞,胡琏向着麾下官兵,面对着滚滚长江、巍巍大峡,和一轮刚刚升起、红光夺目的太阳,发出一声响遏行云的声音:“本——官——胡——琏,率第十一师全体官兵——对天地山川——发誓——”

全场瞬间寂静,空气也似凝固。

“吾为陆军第十一师军人胡琏,谨以至诚,昭告山川神灵!”

数千名第十一师官兵发出的庄严誓言震天动地:“吾为陆军第十一师军人×××,谨以至诚,昭告山川神灵!”

宣誓声撞击在石牌要塞四周峰峦叠嶂,高耸入云的群峰上,余音袅袅,撼人心魂。

胡琏:“中国军人,堂堂之师。保卫我祖宗艰苦经营遗留吾人之土地,名正言顺。鬼伏神饮,决心至坚,誓死不渝,汉贼不两立,古有明训,华夷须严辨,春秋存义。”

这次跟着宣誓的已不仅仅是第十一师师部的官兵了,所有的人,陆军、海军、炮兵、军医护士、伤员民夫,上万条喉咙发出的怒吼如滚滚惊雷,在大峡金风中久久回**。

胡琏:“生为军人,死为军魂。后人视今,亦犹今人之视昔,吾何惴焉!今贼来犯,决予痛歼力尽,以身殉之。然吾坚信苍苍者天必佑忠诚,吾人于血战之际,胜利即在握。此誓!”

宣誓完毕,副师长罗贤达振臂领呼口号:“打过鸭绿江!打到东京去!”

林涛如怒,滚滚若万马奔腾。

在阵阵惊涛拍岸般的口号声中,胡琏举目向天,陡觉浑身轻松,心入化境,眼睛一闭,瞬间只觉五色迷眼,五音悦耳,那沉甸甸湿漉漉压得人心里发紧发闷的江风,此刻间忽然变得清清爽爽,让他耳目一新。

大江轻缓地起伏**漾,仿佛也在舒展它那累乏了的身肢。

几只海鸥,在满天红霞里鸣叫,飞动……

处理完军国大事,胡琏还有私人小事得处理。自从军以来,他已经打了太多的仗,帮着军阀抢地盘,到江西“围剿”红军。中国人打中国人,那样的仗,打起来不过瘾,没意思。只有和日本人打,那才来劲,那才能够青史留名,光耀门庭。

鄂西会战打到现在,胡琏此时已经看得十分清楚,长官部已经将石牌当作了这场战役的核心,国军的整条战线,更是以石牌为轴心,无论哪一支参战部队,也无论他们的作战地点离石牌要塞是远是近,在这个大棋盘上的每一步挪动,最终目的都是为着保卫石牌。

而日本人同样是冲着石牌而来,日军分三次在三个不同的地点强渡长江,如同三把钢刀插入了国军防守的江南地区,随即一分为三,三分为九,分为若干支队伍,或继续南侵,或扭头向西。

战至二十五日以后,所有向南打的部队也全都转为西进,如同无数条咝咝吐芯的毒蛇,全都向着石牌要塞飞速蹿来。虽然陈诚紧急调兵遣将,在要塞前面布下了一道又一道的防线,可是面对强敌的猛烈进攻,绝大多数防线都已崩溃。

如今,石牌之战,已在眼前。

眼前,胡琏要办一件极重要的私事。

当时要塞中有不少军马,也派不上用场,胡琏将兽医官崔焕之找到师部,让其把军马送到后方,免遭无谓损失。前路凶险,胜负难料,尤其在日军兵临城下的时候分别,两位陕西乡党的内心都很黯然。

崔焕之:“师座,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胡琏:“如果要塞陷落,就是我等为国家、民族捐躯的时候。我这里写好几封遗书和物品,你替我寄出去。”

崔焕之双手接过,只觉得鼻子一酸,哽咽着叫了一声:“师长——”

在场的参谋、副官都热泪盈眶。

胡琏强笑着:“我平时教育你们成仁取义,轮到我头上就吓稀啦?军人战死沙场,是分内之事,俺们陕西爷们儿有句粗话,该死屌朝上。哭啥?别和老娘们一样。”

临别时,胡琏交代:“你可暂居巴东,等确知军败我亡后,再将这几封信发出,我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你的。”

崔焕之流着泪说:“师长,你放心吧,我一定按你吩咐的去办。不过,我坚信我军一定会胜利的,这几封信和物品我还会带回来的。”(1)

崔焕之说话不算数,胡琏交给他的遗书共有五封,仗打完后他只带回来三封。还有两封,老崔交给记者了。

怎么回事?原来在石牌战事正烈的时候,待在几十公里外的巴东后方的崔焕之,一天在兵站吃饭时与《扫**报》下来采访的一位记者同桌。那时人人都在说石牌,老崔更不能出其外,一谈起石牌眼下战况,老崔情之所至,就把大战之前,胡琏交几封遗书在他手里这事给说出来了,记者坚持要看,老崔也就代作主张,将遗书给了记者。记者这一看,就将胡琏给父亲和妻子的两封遗书拿到《扫**报》上给发表出来。《扫**报》一登,恰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中央日报》、《大公报》等大报也全都来了个全文转载。这厢报上一鼓噪,那厢胡琏正好又守住了石牌,打了大胜仗,胡琏一下就成了全国顶尖的新闻人物、中华民族的大英雄!

而报上公布出来的两封胡琏遗书,也就成了当时的国立中学、小学的教材,连时在江津县城里读中学、小学的笔者大伯、父亲,几十年后仍能背出其中的好些段落来。而笔者的幺爸罗文金,也正是深受胡琏遗书的影响,在国民政府发起的“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参军**中,毅然离开江津中学校园,远赴印度兰姆迦,成为孙立人将军麾下新一军的一名汽车兵。

胡琏给父亲胡景彦的遗书写道:

父亲大人:儿今奉命担任石碑要塞防守,孤军奋战,前途莫测,然成功成仁之外当无他途。而成仁之公算较多,有子能死国,大人情亦足慰。惟儿于役国事已十几年,菽水之欢,久亏此职,今兹殊戚戚也。恳大人依时加衣强饭,即所以超拔顽儿灵魂也。敬叩金安。

胡琏给妻子曾文瑜遗书写道:

我今奉命担任石碑要塞守备,原属本分,故我毫无牵挂。仅亲老家贫,妻少子幼,相关万里,孤寡无依,稍感戚戚,然亦无可奈何,只好付之命运。十余年戎马生涯,负你之处良多,今当诀别,感念至深。兹留金表一只,自来水笔一支,日记本一册,聊作纪念。接读此信,勿悲亦勿痛,人生百年,终有一死,死得其所,正宜欢乐。匆匆仅祝珍重。诸子长大成人,仍以军人为父报仇,为国尽忠为宜。

细心的读者想必会发现,胡琏夫人不是留在老家的吴秀娃吗?胡琏当初南下时无盘缠,还是吴氏卖了陪嫁的钗环与娘家青苗,他才得以成行吗?那是过去,吴氏不过是胡琏的原配,一九三〇年,胡琏像他的陈长官一样,也“换叫”了。胡后来长期在外征战,经人介绍与第十四师曾粤汉团长(后任国民革命军陆军总司令部军法处中将军法监察官)的妹妹曾文瑜相识。一九三〇年左右,胡琏与留在老家的吴秀娃离婚,另娶曾文瑜。曾文瑜接受过新式教育,自然非土包子吴秀娃所能比。

一九四三年的胡琏,不仅感动了第六战区,感动了战时首都重庆,也感动了全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