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东方“斯大林格勒防线” 1.胡琏的游山玩水(1 / 1)

最后的国门 罗学蓬 2549 字 1个月前

天好蓝,云好白,太阳好红。

从高耸于云端之上的巍巍峡尖放眼俯视,浩**长江犹如一条赤色长龙,在崇山峻岭中伸展蹿动。

沿着长江往上走,群山像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丹青逐次浮现在眼前。狗尾巴草肥硕的穗浪随风起舞,远处的群峰烟雾缭绕,大山之间的块块小平坝上秧苗已是一片青葱。脚下涛声震耳,犹似峡中走雷。颠连向着天边涌涌****铺展开去的千峰万壑,沉雄挺拔,苍翠欲滴,果然是“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岸叠嶂,遮天蔽日”,十分绮丽壮观。

如此壮美的风景,使人无法想到眼下此地是战场。

这时,只闻蹄声“嗒嗒”,由远至近。

稍顷,只见二十余骑者从云天相连处呼啸而来。

头上的云,脚下的云,全都被朝阳映照得一团金红。骑者仿若云中走马,让人疑似一队神兵天将,从天而降。

为首之人,正是一肩扛着石牌要塞生死存亡的胡琏将军。

鄂西大地,炮火连天,杀声震野,唯独奉命防守石牌要塞的胡琏带着一帮军官与随从,骑着马,整日纵情于山水之间。

这也未免太不合时宜,太过潇洒了吧。

看上去胡将军真的是在游山玩水,他时而登高远望,看那碧如玉带的清江、渔洋河,翠绿的峰岭,大峡深处星星点点的三峡人家。时而傍着褐浪汹涌的长江放马疾行,恰似一个年少翩翩的逐浪人。

不过,胡琏身边的袍泽、参谋、副官、卫士全都知道他在忙活些什么。

这些天陪着他游山玩水走马观花的,有副师长罗贤达,参谋长王元直,第三十一团团长尹宗岳,第三十二团团长张涤瑕,第三十三团团长刘声鹤。

还有共同防守石牌要塞的友军长官滕云、方荣等人。

胡琏曾与人言:吾此生只重两件大事,一为打仗,二为读书。

我们把打仗暂且放在一旁,先来看看胡琏将军的读书。

胡琏出自陕西华县农村,少时名俊儒,自幼家贫,读书知道发奋。

台湾“国史馆”编印的《胡琏传》云:胡琏幼入村塾,略识文字。民国九年,入华县高等小学。性质聪慧,勤学好问,学绩拔群。十四年,关中道小学童蒙毕业会试于同州。榜闻,胡琏居前。同窗讶服。师刘淼奇其才,语景彦(笔注:胡父)云:“俊儒之才,不可限量。当善以栽培之。”业竟,家寒无资以继学。景彦聘里人女吴秀娃以妻之。

母曰:儿既有才,可为塾师?

俊儒对曰:家有五斗粮,不作猴儿王。

又曰:儿可从商,货殖以济家?

对曰:儿非贾才,不可成也。

母又曰:入缙绅之家,以为家宰,可乎?”

对曰:为人奴仆,岂丈夫之所甘为耶!

母怒曰:汝将何为耶?

俊儒慨然曰:投军报国,此儿之所愿也!

不久,俊儒便投军于冯玉祥部,改名琏。姻亲高尚杰在广州开医馆,得知广州革命政府创立黄埔军校,马上写信给胡琏,让胡前往报考。

胡琏想去,可连盘缠也没有。还是妻子吴氏把陪嫁的金簪子和金耳环当了,把娘家即将成熟的青苗也卖了,胡琏这才得以成行。

胡琏感动不已,行前对吴氏曰:“苟富贵,勿相忘也。”

在黄埔军校第四期开学典礼上,胡琏与张灵甫、林彪、刘志丹、袁国平、李弥、文强、唐生明等日后在中国大地上叱咤风云的精英人物们站在一起,聆听校长蒋介石的训话。

胡琏毕生喜读文学和历史书籍,晚年从“驻南越大使”任上回台北后,受聘“总统府战略顾问”,晋级陆军一级上将。

他把晚年大把的时间,全花在了研读典籍古书上。

一九七四年,六十七岁的胡琏申请附读台湾大学历史研究所,成为一名年纪最长的读博旁听生,一时成为全台湾的大新闻。

平心而论,胡琏在战场上的表现确比其同僚们略高一筹,台湾“国史馆”《胡琏传》云:“琏将兵,谋擅诡略。有(张)灵甫之悍而无其骄。有(黄)百韬之忠而其谋过之。”

国民党将军中能打仗的不少,会打仗的不多,善打恶仗硬仗的就更是屈指可数。

胡琏算得一位,而且是以善打恶仗出名的国民党将军。

蒋介石对这个出身黄埔四期的陕西弟子也是宠爱有加,非常倚重。

国民党军史对胡琏的评价是十二个字:“爱才如命,挥金如土,杀人如麻。”

他麾下的十八军,被国民党其他部队称为“吃人部队”,是战斗力最强的。

而整十一师在国民党“五大主力”中被解放军歼灭的时间最晚,这似乎也从一个侧面证明胡琏的整十一师不愧是国民党的王牌部队。

说胡琏“能战”,不算是溢美之词。

回过头来,再说说时年三十六岁,在石牌大血战中的胡琏。

胡琏奉命防守石牌,却不把目光局限在石牌要塞这块弹丸之地上。他频繁地“走马观花”、“游山玩水”,实际上是约请要塞指挥官滕云。要塞炮台方荣总台长与各分台台长,与他一起实地勘测地形,把海军(实际上已经变成了岸基炮兵)与陆军的作战特点如何更加紧密地结合起来,到时将战力发挥到最大。

石牌一战让胡琏成为举国景仰的大英雄,但他的形象却长得来和英雄背道而驰,塌眉毛,嘴角耷拉,下巴尖挑,面若野狐。在战场上,胡琏多疑善变,打仗小心翼翼,攻战必先求稳,战场嗅觉异常灵敏,一有风吹草动就能马上察觉,然后迅速脱身,确实像一只狐狸。

所有以上这些特点,此时正逐一从胡琏身上表现出来。

胡琏是一位善于山地作战的将军,他非常重视利用地形构筑防线。

石牌周围崇山峻岭、壁立千仞、千沟万壑、古木参天,这样的地形对构筑坚固工事非常有利。

但是,他自身所具备的文化素养提醒他,仅仅依靠自己的力量是不够的,同时也是愚蠢的。

胡琏在宜昌前线作战已经三年多,多次在前坪、三游洞、平善坝等前沿阵地远眺过宜昌城,亲眼目睹密集在宜昌江边那一大片黑压压的轮船。

武汉会战失败后,中国残存的轮船没有第二种选择,只能顺着长江涌向宜昌。在宜昌,吃水浅的轮船驰入川江,去了重庆,吃水深的大船则命运凄惨,动作快的自沉于西陵峡口,以身体阻塞航道,不允日本军舰驰入川江。动作慢的,便成了日军的战利品。

但是,由于中国军队分段封锁了宜昌至武汉之间的江面,日军苦于无力打通航道,所以这批轮船在宜昌江边,一停就是三年多。

胡琏想得很远,也想得很细,日军倘若用这些轮船装上军队,以军舰护航,宜昌到石牌要塞,距离不过二十五公里,以他十一师的力量,即便人人都是神兵天将,也是抵挡不住的。

但是,有方荣总台长的一百多门大大小小的火炮,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他和方荣以及方荣手下的分炮台台长们“走马观花”、“游山玩水”,为的就是战火一开,方荣的大炮既能稳、准、狠地砸在日本军舰和日本人的脑袋上,又不会误伤了自家弟兄。

胡琏狡如狐狸的一面得到了充分的发挥,日军此后的行动也果真如他所料。

五月二十九日,十艘日军舰艇沿途鸣枪放炮,一路上驰,不顾死活地冲进了西陵峡口。方荣总台长按照战前测算好的射击诸元,一声令下,巨炮轰鸣,震得西陵峡地动山摇,浪卷波涌,两艘日舰当即起火,结果一艘被击沉江中,另一艘被击得伤痕累累,剩下军舰掉头便逃,逃回宜昌才来得及喘口气儿。

从此后,日军再不敢作非分之想。

胡琏除了与“海军”配合,还在山隘要道层层设置鹿寨,巧布奇兵,凭险据守。

鄂西雄奇险峻的地形地貌与独出心裁的防御设施,帮了胡琏的大忙。由长阳至三斗坪、石牌一带,在抗战时期,虽是川、鄂、湘唯一的主要通道,人马可通行,但其中险要重重,利于坚守,而不利于进攻。

有一段当地人称作碑槽的山道,由下坡到上坡须经五百公尺左右的深谷,坡两边山峰壁立,相隔只有四公尺。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之地。行军至谷底,如置深井之中,两侧绝壁之上,又有当地人放置悬棺的许多天然洞窟,长达五里,其险峻可知。

由宜都至渔洋关一段,地势虽然崎岖,但险地较少,而长阳至三斗坪、石牌一段,地势尤为险要。

在此之前,江防军便在这一带筑有永久和半永久性工事,碑槽至三斗坪、石牌一段因地形奇险,故只有临时简单工事。

胡琏实地勘测了这五里长廊后,调来师部特务营,就在这长达五里的峡中小道上做起了文章,他除了部署部队分守各个山头外,还让特务营营长刘正坤组织了若干支战斗小队,利用悬崖绝壁上的无数个天然洞窟作为轻重机枪掩体。每个山洞一般布置三个人一挺机枪,待到人枪、粮食、成箱的手榴弹和饮用水运上洞窟后,即将梯子除去,并将洞口用石块堵成小孔,形成坚固的机枪掩体。

不过也有让胡琏料想不到的事,他手下的战士们连杀人放火的日本鬼子都不怕,偏偏怕不能动弹的死人。让他们三三两两地分别待在半岩上的洞窟里和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死人白天待在一起,夜里睡在一起,他们反倒没这个勇气。

胡琏只得下一道命令,将所有躺在悬棺中的尸体——其实绝大多数都已经是一架完整的白骨——全部扔出洞窟。

如此一来,五里夹道上,白骨森森,后来又把前来进攻的日本人吓得不轻。

胡琏眼下所做的这一切,都会在即将到来的石牌大血战中发挥出让他本人可能也没有想到的重要作用。

古镇石牌在宜昌县境内,位于长江三峡中最为奇幻壮丽的西陵峡右岸,依山傍水,地势险要。一千七百年前,就是在这里,爆发了三国历史上有名的夷陵之战,蜀国的刘备举全国之力与吴国的孙权一决雌雄,却被吴国的后起之秀陆逊一举击败。三国时期有三大决定性的战役,官渡之战让曹操一举平定北方,他的陆军独步天下;赤壁之战奠定了三足鼎立的局面,孙权的水军无人能敌;夷陵之战让刘备此后一蹶不振,尽管据险坚守,蜀国仍然是三国中最先遭到灭亡的国家。

而在一千七百年后,石牌再次成为了兵家必争之地。石牌一役关系着整个战局的发展和演变,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决定着中国与日本的命运。

在石牌之上的三斗坪,是当时的军事重镇,第六战区前进指挥部、江防军总部等均设于此。下有平善坝,与之相距仅咫尺之遥,是石牌的前哨,亦为我军江南的补给枢纽。

从重庆冒着日机轰炸运来的大批战略物资,包括源源不断的新兵,主要就卸在三斗坪和平善坝两地。

自日军十二日大举突破长江,夺我宜都后,我军节节后退,渔洋关、偏岩、天柱山等军事要地陆续沦于敌手。胡琏清楚地看到日军离石牌越来越近,似乎已经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挡他们的前进。他知道前线的兄弟部队都打得很苦,从源源不断地送到石牌的两所野战医院的伤兵身上,就可以看出前线的拼杀是何等惨烈!

胡琏走马观花后,将石牌一带地形烂熟于胸。他太清楚日寇火力凶猛,且有飞机助战,不宜硬拼,只能智取。他根据要塞一带山峦起伏地势险峻的特点,利用有利地形,制敌不擅山地作战之短,于是将全师兵力作了如下部署:第三十一团防守三百峰、第三十二团防守梁木棚,扼守要塞前沿阵地;第三十三团会同要塞部队担任要塞核心阵地的防守;由副师长罗贤达兼任团长的野战补充团,则作为全师的预备队。

而在此之前,长官部已经将覃道善的十八师由北岸调往南岸,在十一师右侧布防,以掩护石牌要塞。方天的第十八军司令部则在三斗坪与石牌要塞之间的黎家湾,距石牌也就一两公里之遥。

二十五日,当第十八师防守的冬青树右翼阵地首先被日军突破,副军长罗广文亲率预备队赶上去打了一个通宵,也未能把阵地夺回来的消息传到胡琏耳中后,他便知道,该他上场的时候,终于到了。

二十六日晚,坐镇三斗坪的陈诚直接将电话打到了石牌第十一师师部,向胡琏转述了蒋介石的电谕:“石牌乃中国之斯大林格勒,是关系陪都安危之要地。江防军胡琏等诸将领,必当英勇杀敌,坚守石牌要塞,勿失聚歼敌军之良机。”

当日半夜,有着文艺青年气质的胡琏想到即将到来的大血战,想到时代赋予自己的这一重大人生机遇,辗转反侧,心潮逐浪,无法入睡。遂翻身起床,铺纸悬笔,填词记录下他此时此刻的心境:

风萧萧,夜沉沉,

龙凤山顶一征人。

为报党国恩,坚定不逡巡;

壮志凌霄汉,正气耀古今。

蜉蝣寄生能几时,奈何珍重臭皮身?

吁嗟乎,男儿不将俄顷趁风云!

山斧斧,阵森森,

西陵峡头一征人。

双肩关兴废,举国目所巡。

贤哲代代有,得道鼎古今。

战场功业垂勋久,不负堂堂七尺身。

吁嗟乎,丈夫岂不立志上青云。

能一挥而就,写出如此大气磅礴之锦绣诗篇,胡将军少时的书一定读得极好!

填罢词,胡琏欲罢不能,研墨、沉思,喝令卫士继续铺纸,提起狼毫,笔走龙蛇,写下“国民革命军陆军第十一师誓词”……

这一夜,胡琏不像马上要打仗,而像要去京城赶考,在临时抱佛脚一般,通宵达旦,写个不停,直至天边描上一抹红霞。

谋事在人,凡能想到的,该做的,胡琏已经不遗余力地做了。

接下来,那就是成事在天了。

胡琏不仅已经求助于人(海军岸炮的协同),还要求助于天;不仅求助于天,还要以中国古代军人的方式,求它个轰轰烈烈,求它个感天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