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陆军第十一师师长胡琏听令”(1 / 1)

最后的国门 罗学蓬 2356 字 1个月前

五月十七日下午五点稍过,陈诚一行终于在雨雾迷蒙中安全到达了恩施。

一下飞机,陈诚即驱车土桥坝六战区司令长官部,要参谋处处长杨伯涛通知江防军及各集团军,命令各部师长以上将领次日上午来长官部开会,布置作战事宜。

次日一早,各将领陆续到达会场,准备开会。

与此同时,刚刚被一场暴雨冲刷过后的长江石首至宜昌段两岸的湖区、平原、丘陵、高山,中日两军正在这里进行着一场惨烈的大厮杀。

蒋介石当面给陈诚的“六战区第一,石牌第一”可不是一句空话,它如同一面御赐金牌,可以用它号令三军。凭着它,陈诚以最快的速度从第九战区将薛岳手中的王牌,王耀武的第七十四军、王甲本的第七十九军调往鄂西参战,同样是凭着它,陈诚又从李宗仁手中挖来了第三十三集团军的池峰城第三十军,命池火速率部赶往宜昌以西,与宋肯堂的第三十二军一道,作六战区总预备队。

此外,各种各样的作战物资:武器弹药、军粮被服、肉类油料,也在“六战区第一,石牌第一”的口号有力驱使下,用最快的速度向着陈诚麾下的千军万马源源而至。

陈诚的专机降落在恩施机场时,第六战区的江南防线已经被日军突破得千疮百孔。南北两线的日军齐集长阳、五峰附近,兵锋直指中国军队苦心经营多年的三峡石牌要塞。

已隐隐可闻枪炮声的恩施城人心浮动,不少机关学校已经着手迁移。

所以,陈诚回到恩施后做的第一件要务不是打仗,而是入城维稳。他驱车赶到湖北省政府,在大门前下车,来不及进去喝杯茶,就站在省府门前的大楠树下,召集各部门人员讲话,这样做的目的无外是想尽快让自己的声音传到广大市民中去。

陈诚说:“敌人这次进犯石牌,是蓄谋已久的,其目的不外乎两个:一是动摇恩施,二是威胁重庆。现在的形势确实很危急,但是不是到了我们卷起铺盖,避之深山的地步呢?没有,完全没有!对这场战役,我六战区已有严密部署,我广大将士已鼓足斗志,步步设防,我们军队的装备也较前大有改善。况且敌人这一次进攻的是群峰连绵的鄂西地区,所以无论是从天时、人和,还是从地利上来讲,我们都会取得这场大战的胜利!请大家各安其位,各司其职,不要慌张,不要想着转移!我陈诚可以拍着胸膛向大家保证,国军绝对不会放弃恩施!”

陈诚的这番讲话,简短且富有说服力和感召力,传到社会上后,恩施市面平静了许多。

说罢,陈诚钻进座驾,飞一样驰往土桥坝长官部,主持召开军事会议。那里,全六战区师以上干部(部队主官因战事吃紧无法脱身的,则由副职前来)正恭候着他的到来。

既然此次会议是对下一阶段的反攻计划进行部署,从前线赶来的军师长们便抢着发言。

关于反攻作战的兵力配备,占压倒性意见的是:鄂西山地崎岖,人马难行,三峡天险中,又有石牌要塞的坚固堡垒,敌人溯江西犯的可能不大。敌如进犯,必由两翼,或则北犯襄樊、老河口,转趋巴东、兴山;或则南由松滋、枝江渡河,直扑石门、澧县、常德。因此主张六战区的兵力应保持重点于两翼,不应置于敌人进犯较少的江防方面。

陈诚对大多数将领的这种看法并不赞同,尤其是保卫重庆的天大责任,压在他一人肩上,更不敢有丝毫差池。等郭忏介绍完当前六战区各个战场的作战态势,他发言说道:“目前由于大势所趋,轴心国已渐走上日暮途穷之路,敌人欲于死中求生,唯有铤而走险。重庆为我战时首都,是指挥全国抗战的神经中枢,敌人既已据有宜昌,如因利乘便,溯江西犯重庆,仍为解决‘中国事件’最简捷的途径。根据这一假定,所以我的主张,还是应配置重点于以石牌要塞为中心的江防,而不应偏重襄樊或常德两翼。退一步言,即使敌军进犯两翼,我军失利,亦犹有补救余地,至少尚不致动摇国本。如江防空虚,万一敌由此路**,则后患将不堪设想!我的意见是,不要心存幻想,希望敌人不进攻重庆,而要充分做好敌人进攻重庆的准备。所以,我们必须在宜昌以西的长江两岸,依靠三峡天险,筑起一道令敌人望而生畏的铜墙铁壁!尤其石牌要塞,为我中华最后一道国门,从我至本战区每一个士兵,都是这堵铜墙铁壁上的一块砖,绝不允许敌人越过石牌一步!”

陈诚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所有参会将领的军人血性已经完全被激发出来了。

陈诚稍微加重了语气:“每一个中国军人都必须认识到当前的严峻形势——我们已经无路可退,石牌的后面,就是重庆!”

众将军眼中,隐然有泪光闪烁。

每一个将领都心知肚明,国军自武汉会战结束后,便下大力着手经营的石牌要塞,扼守着长江大通道。谁控制了石牌,谁就控制了长江——换言之,日军攻破石牌要塞,也就攻破了通往重庆的大门。

在座的绝大多数将领自一九四〇年六月十二日宜昌失陷到现在,已经在这一带地区与日军对峙缠斗数年,无不对石牌要塞的重要性了然于胸。

颗颗心在动,会场却死寂无声——每位将军都清楚,此时此地作出的任何一项决策,都和他们的荣誉、耻辱、乃至身家性命紧紧相连。

个子矮小精瘦的陈诚说话声不仅炽热而且极具鼓动力:“在座袍泽,无不是久经战阵之将领,对石牌之重要性,必是和本官一样清楚。石牌要塞一破,日军溯江西上,试问还有什么样的天险可以阻挡日军铁蹄前进?我们的首都南京已经于六年前落入强敌之手,重庆代之而起,成为领导全国军民坚持抗战的战时首都,倘若此战重庆再失,中国以后的命运,在座诸君,谁敢设想?”接着再吐出一句引爆全场的话,“不是我陈诚吓唬你们,亡国灭种,已迫在眉睫!到那时本官及在座诸袍泽,均为中华民族历史上,永远不可饶恕之罪人!”

能够在国家危忘关头,率部戍守最后的国门,那是何等的悲壮,作为一个职业军人,那又无疑是终生难遇的人生重大机会,守住了中国的最后一道大门,那就是“国家英雄”!

即便三脚头踢不出一个屁来的懦夫软蛋,一旦穿上了军装拿起枪,他也绝对会渴望“国家英雄”这一至高无上的荣誉!

军人们对“乱世出英雄”这句话无不耳熟能详,但同时也明白,戍守石牌,既可能成为英雄,也同样可能成为英烈。

而且还有一种可能——正如同中国历史上有许许多多的英雄豪杰一提到名字便令子孙后代肃然起敬一样,也有不少懦夫软蛋面目可憎,令子孙后代永远蒙羞。

陈诚主持的军事会议上,请战之声,不绝于耳。

会议的重心集中到了石牌要塞,没有人怀疑,在此次作战中,石牌要塞虽然迄今一炮未发,但要不了多长时间,必然会成为敌我双方不惜一切代价争夺的第一要地。

台儿庄一战威名远播的第三十军中将军长池峰城第一个站了出来,为以示郑重,他居然开口前以江湖礼节,双手抱拳,毕恭毕敬地冲陈诚打了一拱,高声说道:“众位弟兄都知道,李宗仁长官麾下猛将如云,陈长官为了防守石牌这道最后的国门,唯独将我池峰城从李长官的五战区调过来。就冲着陈长官对兄弟的这份器重,我池峰城就拿石牌要塞当台儿庄守,三十军全军上下两万四千官兵,无一人敢从石牌后退一步!”

第三十二军中将军长宋肯堂也不示弱,大声说道:“老池,你我兄弟,都被编入了六战区战略预备队,你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哪能让你去挑这副天大的担子?石牌要塞,就交给我宋某人好了!”

不料,陈诚不置可否,陡然站了起来,用眼将几十位起身请战的将领逐一巡视。所有参会将领的目光,也全部凝聚在他身上。

陈诚个儿太矮,看不见后面的将领,他索性步入会场中间窄窄巷道,左顾右盼,缓步前行。

全场寂静,落针可闻。

陈诚走到会场中间位置,停下了,大约过了有三十秒钟,陡然骤发一腔并不响亮,却如同晴天霹雳般的喝令:“陆军第十一师师长胡琏听令!”

已经站起的胡琏听得陈诚这一声召唤,顿时目露精光,英气勃发,迅速调整身子,面对陈诚干净利落的一个立正,“刷”的一声,夹臀抬臂,右掌齐额,敬上军礼,高声回道:“胡琏在此,请陈长官下令!”

刹那间,所有目光,又从陈诚脸上移到了看上去年轻,精壮,长相离普通男人的形象还有一步之遥,绝不英俊,更非光彩照人的胡琏将军身上。

就这一个目光,一声喝令,陈诚替历史选择了胡琏!

当然,此刻的这一选择与胡琏个人的政治信仰全无关系,与他个人的道德操守更是全不搭界。

从此刻起,唯一和他紧密相关的,就是石牌要塞!一个国家,一个民族需要绝非完人的胡琏将军出来守卫石牌要塞,你胡琏道德上纵是完人、圣人,守不住石牌你就一钱不值,就什么也不是!倘若你有能耐让你的十一师全师上下豁出命去守住了石牌要塞,那么,你的名字将永远被我们这个民族一代接着一代地镌刻在石牌要塞的纪功碑上,石牌在,将军英名永在!

陈诚与平素一样,面无表情,可是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却如同烧红的炭丸,灼得所有将领心中发烫。

“在座诸位袍泽,都是带兵之人,不会不知道军中流传多年的一句老话:没有十一师,就没有十八军;没有十八军,就没有我陈某人。今天,我没有兴趣评价这句话的对与错,我现在就让十八军这只军中猛虎,雄踞于长江两岸的西陵峡口之上,厉兵秣马,等待决战。而十一师,就是这只猛虎嘴里的一口钢牙!把任何敢于向石牌要塞进攻的敌人,给我咬碎!嚼烂!连血带肉地吞下去!”

胡琏将军夹臀挺胸一声吼:“是!”

因战况紧急,陈诚在会上简要分析了敌我形势和这场战役的意义后,即直接下达了各部的作战部署:

一、第十集团军扼守现防线,尤以防守渔洋关为要。

二、江防军以第十八军固守石牌为要;以第八十六军守备聂家河、安春垴、红花套、长岭岗一线,作战略持久战。第三十二军位置于三斗坪、陈家坝之间,为六战区预备决战的兵力。

渔洋关、津洋口、石牌要塞一线为第十集团军与江防军的决战线。

三、第二十六集团军和第三十二集团军警戒宜昌、当阳之敌,必要时可相机向南增援。

此时的陈诚,已经为此次大战画出了清晰的蓝图:

按照这一部署,各部队以韧强之抵抗,不断消耗日军,并将日军诱至渔洋关至石牌要塞之间这一广阔地带,背靠雄奇险峻的鄂西大山,转守为攻,将日军压迫于大江西岸聚而歼之。

这样一来,自五月五日以来已经打了十几天的战场将会逐渐西移。日军将逐渐被诱入鄂西崇山峻岭地带作战,困难重重;而我军则凭险据守,鄂西的连绵群峰,便成了埋葬敌人之大坟墓。

所有参会将领各领任务,急不可耐地赶回部队驻地,然后按照作战计划奔赴前线。

土桥坝上,一时喇叭声声,引擎轰鸣。

上百辆大车小车离开操场、网球场、空地,向着公路上缓缓蠕动,然后猛然加速,飞奔而去。

陈诚来了一次过家门而不入,按照他的指令,会议结束,六战区长官部便迁往长江南岸的三斗坪,抵近战场指挥。副官参谋们则立即打包装箱,马上登车出发。

陈诚与一群幕僚们从会议室出来,突然停住了脚步。就在几十步外的网球场上,参差地排列着一排人影——那是他身怀大肚的妻子谭祥,还有六个半大不小的儿女。

自从一月中旬陈诚飞往云南,他们已经四个月没有见面了。

孩子们一片叫声:“爹爹!爹爹!”

陈诚改变了路线,快步走了过来。即便是走向亲人,步幅依然是那样沉稳,身段依然是那样坚挺。

没有儿女情长,没有亲人离别的悲伤,丈夫很平常,妻子也很平常。

陈诚:实在对不起,除了幸幸,生其他几个孩子我都没能在你身边,看来,这次又不行了。

谭祥:没事……没事……你忙嘛……呵呵,忙吧……忙吧。

陈诚:我会尽快回来的。

谭祥:我们都等着你。

陈诚由低到高,逐一挨着摩挲着孩子们的脑袋。然后,转身向着汽车走去。步幅依然是那样沉稳,身段依然是那样坚挺。

那一刻,不懂事的孩子们参差叫了:“爹爹!爹爹!”

那一刻,所有官兵都看见了,指挥千军万马令他们无不敬畏的大将军,眼中也有泪光在闪烁。

陈诚头也不回,一弯腰钻进座驾:“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