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石牌后面就是重庆 1.石牌第一(1 / 1)

最后的国门 罗学蓬 2499 字 1个月前

一九四三年五月中旬,宜昌方向战况再次吃紧,急得蒋介石准备御驾亲征,飞往前线指挥第六战区官兵打退横山勇的进攻。

值此危难之际,已经出任中国远征军司令长官,身居楚雄的陈诚再次主动请缨,把这副千钧重担,从蒋手中接了过来。

一九四三年五月十五日傍晚时分,陈诚的专机从云南楚雄飞抵重庆,降落在长江中的珊瑚坝上。

陈诚与幕僚和随员一行刚准备从舷梯上下来,从机场旁边用竹棚子搭就的候机厅里,突然走出来几十名中美军人和记者。

走在前面的一位既高且瘦,满头银发,精神矍铄,气色红润,长着一双蓝幽幽眼睛的美国将军挥着手,用相当不错的中文高兴地招呼陈诚:“哈罗,陈将军,我刚刚从委员长那里出来,他告诉我你今天要回重庆。”

“史迪威将军,能在机场遇见你很高兴。”

陈诚快步走下舷梯,与史迪威互致军礼。陈诚是三星上将,史迪威不过是个两星中将,他刚到中国的职务是委员长的参谋长,可他另外的身份远远超过了他参谋长的职权,他是罗斯福总统的私人代表,负有监督援华物资的分配和使用的责任。也就是说,每天通过驼峰航线运到中国的几百吨援华物资,从一辆坦克到一桶汽油、一袋白糖,全都掌握在他手中,怎么分配,分配给谁,蒋委员长说了不算,必须得他点头、签字。

一辈子唯我独尊,颐指气使的蒋介石,怎么能够容忍这样一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参谋长”在自己跟前指手画脚。

陈诚非常清楚,蒋与史的决裂,不过是迟早的问题。

林蔚也与史迪威在一起。他原来是军事委员会驻缅参谋团团长,远征军入缅会同英、美军联合对日作战,军队的指挥调动都是由时而在云南,时而在缅甸的林蔚通过电台,向远在三千公里之外的蒋介石报告,待蒋同意后才能执行。一年前中国远征军兵败缅甸后,他才调回重庆,担任侍从室第一处主任,同陈布雷一起,成为分掌蒋介石军事、政治的两个大管家。

林蔚笑道:“我今天是一举两得,既送史将军回兰姆迦,又接陈将军回重庆。”

十来位记者围上前来采访陈诚。照相机对准他“咔嚓咔嚓”一阵乱响。

一名西方记者大声问:“陈将军,美国电台昨日报道,日军兵分数路,击破江南守军强渡长江,重庆江防吃紧,但中国的报纸对长江战事均无一字报道。能否真实地告诉我们,宜昌一带战况究竟如何?”

另一名记者也抢着问:“陈将军,重庆距宜昌日本人的防线不过四百公里,日本人的坦克最多四五天就能兵临城下,中国军队有能力保卫重庆吗?”

个头矮小的陈诚微笑着看看神情焦急的记者们,走上舷梯,然后转过身来,俯视着众人,神情沉稳地说道:“刚才这位先生说宜昌距重庆不过四百公里,日本人的坦克最多四五天就能兵临重庆城下。我想,这样的速度恐怕得在平原地区才行,而且前提是日军坦克毫无阻拦,向着重庆**。不过,我要告诉大家的是,重庆有天险长江三峡作坚固屏障,更有我五、六战区百万大军雄峙长江两岸。我向大家保证,日本人过不了三峡,更到不了重庆!”

一名中国记者冲史迪威问道:“史迪威将军,去年五月,你和罗卓英将军、杜聿明将军率领的中国远征军兵败缅甸,你撤到印度兰姆迦后,在第一次新闻记者招待会上向全世界宣布会很快打回缅甸。现在怎么样?”

史迪威站在人群中犹如鹤立鸡群,不需要像陈诚那样站到舷梯上回答记者的提问。

他双手叉腰,神情庄重地说:“谢谢你的提醒,我从来没有忘记我在兰姆迦做出的郑重承诺。我至今还能对我当初许下的诺言倒背如流:女士们,先生们,我声明,我们遭到了一次沉重打击,我们吃了一个大败仗。正如大家所看到的,我们不得不撤出缅甸,这是盟军也是我个人的奇耻大辱。我认为,我们必须找出失败的原因,重整旗鼓,才能重新返回缅甸——请记住我的话,我们一定会以胜利者的姿态重新返回缅甸!”

记者们的情绪受到感染,热烈起来。不少人大嚷:“请问将军,准备好了吗?”

史迪威开心地说:“卧薪尝胆,殚精竭虑,呕心沥血,中国人创造出的这些成语用在我的身上都挺适合的。哈哈!我可以告诉你们,在兰姆迦的美国教官和中国官兵没有白吃饭。中国驻印军已经成为一支火力凶猛,机动性极强的战役突击部队。你们很快就会看到,那些可恶的日本小猴子难受的日子,马上就要到来了!”

陈诚和林蔚耳语了几句。

林蔚见史迪威话音一落,马上对史迪威手一摊,说道:“将军,请到休息室稍待片刻,陈长官有话说。”

三人向着南竹棚子走去。

记者们紧紧跟上,却被史迪威将军的中国警卫队长礼貌地止住了:“对不起,不要影响长官们说话,请大家原谅。”

没想史迪威却转过身来,冲着记者们说了一句很能打动人心的话:“我乐意告诉你们,今天是我满六十岁的生日。史迪威这个老东西希望打败日本猴子后能够活着回家,我想到时候他一定留着长长的白胡子,像乞丐一样驼着背。”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这种笑,既开心,又分明带着点儿酸味。

中美高级将领之间的谈话非常简短,大约十分钟后,三名将军走出了“休息室”,史迪威与他的随员们上了飞机,呼啸着迅速掠上天空。

日本飞机在长达数年时间里对重庆城区毫不疲倦地轰炸,早已使美中飞行员具备了基本的常识:尽量减少每一架飞机在重庆的着地时间。

跟随林蔚将军前来接机的侍从室官员早已叫来了几十乘滑竿。

陈诚与美军顾问和记者在前,幕僚和随员们在后,躺到滑竿上,向着陡峭的河岸上逶迤而去。

滑竿是用竹条编制而成的,在竹竿做成的两个扶手中间,一前一后的两个轿夫都被夹在竹竿中间。客人闪闪悠悠地坐在竹椅上。抬不上多远,轿夫们便已是大汗淋漓,**的肩膀上褐色的老茧比牛皮垫子还厚。前面的轿夫每登一步石级都要喊一声号子“哎——呀——子——啦,哎——呀——子——啦”,后面的轿夫也用相同的号子“哎——呀——子——啦”呼应。节奏,脚步丝丝入扣。

到达崖顶,穿过砖石缝隙里长着野草和不知名小树的古老城墙,就置身于另外一个喧嚣热闹的世界中了。

侍从室的轿车已经候在路边上。

这时天色已经黑尽,浑黄的路灯犹如繁星一样洒遍全城。

街的尽头处,人影幢幢,突然响起一声悠长的吆喝:“醪糟——鸡蛋,炒米糖——开水——”

滑竿进入城门,在街边停下。

二十分钟后,陈诚已经在上清寺德安里委员长官邸里,“奉委员长召谈并晚宴”,与蒋介石对坐在一张小圆桌旁,边吃晚饭边谈起了军国大事。

陈诚明显地感觉到,蒋介石情绪的低落超过了自己的想象。

而且,与其说他是痛恨已经快打到门口来了的日本人,还不如说他更加痛恨的是美国人和英国人。

的确如此,接踵而至的坏消息像一颗颗重磅炸弹,把蒋介石一年前燃起的希望和兴奋炸得粉碎,一脸沮丧的神情比那阴沉的天气还要灰暗。

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蒋介石曾经着实激动了一阵子。他认为,日本对美、英发动战争,无异于“饮鸩止渴”;而美、英参加对日作战,费不了多大力气,用不了多长时间,便可轻易取胜,他也就可以坐享其成了。

然而,开战一年来的事实却大大出乎他的预料。日军的凶猛攻势接连不断,步步获胜,美英等国损兵折将,节节败退。美英等国既然让中国作为“四强”之一在《联合国家宣言》上领衔签字,却又不让中国参加联合参谋长会议和军火分配委员会,同盟国的重大作战行动和租借物资的分配,中国无法直接参与意见。

美英等国执行“先欧后亚”的战略方针,租借物资的绝大部分都给了英国和苏联,分配给中国的份额仅为百分之一点五,而由于缅甸作战失败,运输更加困难,这百分之一点五也几近断绝。

蒋介石愤愤不平,满腹怨气,原以为可以借用美英的力量对付日本,自己坐收渔人之利,没想到,美英却把中国推到前面,要让他担负牵制日本的主要责任。

在多年的国内政治斗争中,他从未做过赔本的生意,在目前同盟国的复杂关系中,他也绝不愿给别人当枪使。

蒋介石和史迪威,一个在中国重庆,一个在印度兰姆迦,两地相隔数千公里。但两个人各自的想法和打算,似乎比这地理上的距离更加遥远。

每一次史迪威来到重庆,蒋介石超乎寻常的热情接待似乎是对史迪威的有意安抚。虽然从内心里他恨不得把这个桀骜不驯的美国牛仔一脚踢出国门,但为了继续从美国人手里得到武器装备和必需的物资、美钞,他还得争取史迪威为他向美国政府多讨要一些援助。

此时的蒋介石有一种吃了英、美两国大亏的感受。

缅甸的失败使滇缅公路被完全切断,出动十万中国最精锐的军队不仅没能保住滇缅公路,反而把滇西数县让日本人夺去。

英国人的自私世人皆知,因此他只能牙齿被人打掉了含血往肚里吞,对丘吉尔无可奈何。

不久前,杜立特率领从“大黄蜂”号航空母舰上起飞的飞机轰炸了东京等日本本土后,降落于中国的浙江衢州机场,引来气急败坏的日本人对浙江的大举进攻,疯狂报复。

中国作出了这样重大的牺牲,但同盟国对中国的支持却没有任何新的举措,中国要求参加参谋长联席会议也被拒之门外。

凡此种种,都让蒋介石怒火如焚。

而眼下,史迪威一次次向全世界媒体庄重许下的“以胜利者的姿态重新返回缅甸”的诺言迟迟未能兑现,而日本人在鄂西发起的攻势却已经炮声隆隆,血飞肉溅!

陈诚会当官,很识相,作为远征军的一把手,每次与史迪威见面,他对史也是深表尊重,决不会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与之相处。

这样的处事方式换来的好处是不言而喻的。比如刚才在珊瑚坝飞机场的偶然邂逅,“休息室”里不到十分钟的谈话,他就从史迪威手中要到了两个PAK37战防炮营和两百支火焰喷射器。

使用这批武器的人也从驻印军中抽调,并且保证派飞机马上给他运到梁平机场。

蒋介石家宴待客,照例是四菜一汤,多年如此。

值此由蒋首倡,旨在尽快改变提振国民素质的“新生活运动”期间,便更显得简单了些,酒茶也免了,饮料只有白开水。

就连这顿“接风酒”与“壮行酒”两层意思兼而有之的餐叙,也不出其外。

蒋介石忧心忡忡,他最担心的是日本人打过长江,无异是把常德的大门轰开了。

陈诚安慰他,说这次打得不好,也不能全怪孙连仲,孙新近才从五战区调过来,对六战区情况尚不十分熟悉。再加上自己把最精锐的三个军带到远征军去了,六战区的兵力一下子空了许多。

蒋介石说目前第七十三军和四十四军均被打残,王缵绪的二十九集团军名存实亡,对我士气民心影响极大。消息虽经严格控制,但新闻检查也是百密一疏,让《大公报》把中国军队在长江防线遭到重创的消息登了出来,引起重庆极大恐慌。尤其是重庆上层,惊慌失措者不在少数,有人甚至暗中将家眷财物向西方各国转移。

陈诚说中国的事,往往就坏在这帮家伙手中。乱世当用重典,非严刑峻法,不能振肃纲纪。

蒋认为洞庭湖区系我重要粮仓,每年有一千万石稻米投入抗战,倘若被敌夺去,六战区,还有九战区,近百万官兵和公教人员吃什么?所以他才打算亲赴恩施督战,再有弃地而逃者,杀无赦!

陈诚的回答颇有古代的忠臣之风:“孙长官眼下已急赴常德指挥,委员长是全国最高统帅,日本人一旦知道你去了,必然拼命来攻。目前七十三军又遭重大损失,士气受影响,常德能否确保,已成问题。若是丢了常德,有损全军统帅的威望,无论如何你不能去!我现在仍然是第六战区司令长官,赴汤蹈火,义不容辞!”

蒋介石大受感动:“疾风知劲草,辞修,有什么困难都提出来,我来解决。”

陈诚说:“困难肯定很多,但再难,也不及委员长面临困难之万一。不说了,我会想办法的,没有过不去的坎。”

蒋介石说:“一九三九年,德国进攻法国时,德军只喊一个口号:‘到巴黎去!到巴黎去!’一九四一年年底,日军进攻东南亚时,山下奉文也让他的官兵只喊一个口号:‘到新加坡去!到新加坡去!’两年前我让你去六战区,替重庆守大门。当时提了个口号:‘军事第一!六战区第一!’现在,我要让每一个将军和士兵明白,失去了重庆,就失去了中国。如果说现在的中国需要一个口号,那就是:‘六战区第一!石牌第一!’”

陈诚道:“自我去六战区始,我即要求所有六战区官兵,人人必须将‘国民政府迁都重庆宣言’中的一段话倒背如流,时时以此自勉。”

蒋介石目视陈诚:“哦?”

陈诚一气背出:“此为最后关头,为国家生命计,为民族人格计,为国际信义与世界和平计,皆无屈服之余地。凡有血气,无不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决心!”

蒋介石叹道:“好,好!辞修,什么时候动身?”

陈诚:“天亮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