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军队反攻宜昌的炮声停下来后,中国兵和日本兵就转入了对峙阶段,整日里双方冷枪冷炮侍候,大仗一时半会儿就不打了。
傅正模的预四师,奉调至黄柏河西岸,隔河与敌对峙。
在反攻宜昌之战中立下二等战功的谢英,已经被傅正模师长委任为师部搜索连连长,奉命带着搜索连驻守三游洞阵地。
三游洞就卡在日军西进的必经之处,也是水陆两路东西交通的咽喉要地。由于三游洞在战略和地形上如此紧要,谢英的搜索连得到了加强,多达二百八十人,每个排配两挺重机枪,每个班配一挺轻机枪,全连还配有两门迫击炮,两门步兵炮,四具掷弹筒,火力配备十分凶猛。
搜索连进入三游洞阵地的第一夜,因原守备部队另有紧急任务,未及交接,搜索连一到三游洞,谢英就带着十几个排长和主要班长进入到阵地上,使用火力侦察手段,以图摸清敌人的主要火力点。殊不知引来的不是日军机、步枪的还击,而是炮弹频频落到国军阵地上,震动了全师整个正面前沿阵地。由于事出意外,搜索连第二排杨东哲排长负重伤,另一排长阵亡。从而也使谢英等人看出了敌人的狡猾——不用机枪步枪射击来暴露火力点,而代之以大炮的猛轰。
搜索连的弟兄们住在三游洞里,阵地却设在三游洞顶端高地上,与对面日军的阵地不过八百米。敌我前哨阵地则只隔一条沟,双方都以铁丝网、鹿寨作障碍物,有啥事,哨兵之间可以喊话——中国兵当然喊中国话,日本兵则通过翻译喊话。
有段时间双方的狙击手都打得很凶,弄得来双方的饭都没法送上阵地了。日军就派翻译伸出脑壳喊,提议双方都不打炊事兵。
谢英想,反正是对等的事,只要不打炊事兵,弟兄们就能吃上热饭热菜,自然是好事,就同意了。
不知咋的,这事儿没过几天就在阵地上传开了,前沿的日本兵和中国兵全都跟着学,炊事兵可以挑着担子,哼着小曲在阵地上晃**了。
只可惜这样的日子没过上多久,双方不打炊事兵的事儿连长官部也知道了,孙长官气得拍了桌子。
于是,双方炊事兵又成了狙击手射杀目标,前沿阵地上的弟兄们又开始吃冷饭,饿肚子了。
搜索连自防守三游洞以来,经常与日军发生前哨战,双方时有伤亡。
因为日军所占山势较高,对三游洞有居高临下的优势,谢英连处境非常被动。
为了扭转这种局面,谢英派第一排的一名班长带一个搜索组绕到日军左翼进行袭击,同时正面出击配合。
因为夜间作战对我军有利,经常这样搞它一下,是可以改变被动局面的,但该班长临阵怯敌,擅自撤回,没有收到预期效果。
第二天谢英又派另一班长前去执行同样任务,果然凯旋。
谢英大怒,将前一班长按“畏葸不前”罪枪决于阵前,以正军纪。
有一次不知是日军麻痹,还是没把中国军队放在眼里,他们竟然在夜幕降临前,在其高地顶点外做起游戏来。
谢英抓住这个机会,立即把全连的枪榴弹集中起来,并架上四具掷弹筒,一声令下,同时对敌发射,顿时打得日军乱作一团,狼狈不堪。
敌人伤亡如何虽不可知,但从这以后的情况看来,日军的嚣张气焰大大收敛,再也不敢轻易向我三游洞阵地挑衅了。
谢连戍守三游洞以来,除了打冷枪,也隔三岔五利用夜色作掩护,绕到敌人后方去捡点洋落。
用国军弟兄的话来说,这样的行动叫作“摸夜螺蛳”。反正日本人一到晚上就缩在据点里不敢出来,江北原本就有无数支国军挺进纵队活动,江北江南的正规军也时常派人潜入敌后袭扰,一到夜里,长江北岸很少有一晚不响枪动炮的。
一九四三年三月中旬,上面突然发下来一个通知,要戍守前线的部队轮流撤下去参加体检。
在国军部队里进行全面体检,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
下面的官兵们不了解,这都是他们的陈长官调云南楚雄,兼任中国远征军司令长官后,为第六战区的几十万弟兄们做的一件大好事。
远征军全部是美援,武器装备优良不说,吃的穿的用的也比其他中国军队不知要好多少倍。
陈诚大笔一挥,调拨了一批药疗器械给第六战区,才有了这样一次全面大体检。
谢英一接到这个通知便有些心绪不宁,体检点设在师部,按照团里的安排,谢英每天派一个排到后面去体检。直到最后一天,谢英实在挨不过了,才带着剩下的弟兄去了师部。
师部旁边的一片树林子里,临时搭起许多军用帐篷,这就是体检的地方了。官兵们进进出出,最后就剩下个瓜眉瓜眼的谢连长。
军医拿着名册到帐篷外面大声喊:“谢英,搜索连还差一个叫谢英的!谢英来没有?马上进去体检!”
谢英不吭声。
谢英从阵地上带下来的几十号弟兄全都望着他,嘈嘈嚷:
“连长,在叫你的名字哩!”
“连长,我们连就剩下你一个了。”
谢英注意到,偏偏傅正模师长这时候从师部大门出来了,没话找话地和弟兄们拉呱。
军医还在扯着嗓门喊谢英。
谢英任他喊,横竖不吭声。
这样一来,搜索连的弟兄们就觉得奇怪了。
“谢连长,你咋个了?”
“别个军医就在你旁边喊,喉咙都喊哑了,你咋不回他一声啊?”
最要命的是,连傅师长也看见他了,说:“谢英,你耳朵聋了?军医官在叫你进去体检。”
连师长都发了话,谢英再不开口就不行,又不知道该咋个说,硬着头皮道:“我身体不舒服,我不想体检。”
军医嚷起来:“那怎么行!体检工作绝对不允许留下一个空白。”
傅正模过来了,走到谢英面前说:“体检关你身体舒不舒服什么事?舒服得体检,不舒服更得体检,有什么问题,医生才好给你治嘛。”
谢英固执地说:“师长,我身体很好,没有必要体检。”
军医道:“我说过不行!你就是孙长官,今天轮到你,你也得体检!”
傅师长不耐烦了,鼓眼骂道:“妈的,你身上有疥疮,还是得了梅毒?堂堂男子汉,有什么不敢见人的?你再敢说不体检,我就下令把你抬进去,扒光你的衣服体检!”
谢英的兵也趁机起哄:
“就是嘛,连长,体检又不痛又不痒,你怕啥呀?”
“呃,连长,你再不动手,我们可就把你抬进帐篷里去了啊!”
谢英被逼得没辙了,喝令大家别动,慨然说:“对不起弟兄们了,本连长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是个女儿身!”
一听这话,在场的官兵全都傻眼了!
刘韵石所作《新木兰辞》有载:
体格普检难再隐,慨然当众词自陈。
全军皆讶奇女子,咸喜木兰今再世,
孝悌忠勇胜须眉,羽书上达将军柳。
将军大笑催传见,齐集官兵赐盛宴。
“妈噫,怎么还有这样的事情啊?”傅正模师长惊咋咋叫一声,转身钻进师部,忙不迭抓起电话向军长柳际明报告。
“将军柳”接到傅正模打来的电话,噌的一下跳起来,当着众位幕僚的面,摇头晃脑,长声吆吆地背诵起了《木兰辞》:“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哈哈!”
手下众官全都怔怔地看着他,不知他为何这样高兴。
柳际明像驴拉磨似的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到桌前拿起电话,第一个电话打给六战区代司令长官孙连仲,第二个电话打给六战区政治部办的《阵中日报》,声音里透着压抑不住的惊喜:“我的个老天爷,我们七十五军这下出大名了!告诉你们,我柳际明这里,出了个当代花木兰!”
“当代花木兰!”所有的幕僚都不转眼地盯着他。
柳际明吩咐副官长:“马上去把花木兰——哦,她的真名叫王宗秀——给我接来。孙长官和《阵中日报》的洪社长马上就赶过来了。”
柳际明嘴里说的当代花木兰王宗秀,就是在两年前的反攻宜昌作战中表现尤其英勇的谢英。
王宗秀女扮男装阵前杀敌,感动了时任湖北省社会处视察的刘韵石,刘特为之作《新木兰辞》以记之,《阵中日报》登出后,《新木兰辞》不胫而走,传遍鄂西各地。
全篇很长,选摘如下:
鸦雀岭上血雨昏,活气如虹胆似铁。
阻路断桥塞通衢,不教胡马关山越。
乔装村妇着旧裳,雷爆土门敌惊慌。
长岭岗头歼群贼,斗室红颜花溅血。
前坡岗上布毒焰,枯草浓烟施妙策。
杀敌致果建奇功,全身而退人争颂。
不多一会儿,王宗秀和傅正模最先赶到军部,稍后,正在前线视察的孙长官和洪社长,也一路风火地赶了过来。
孙长官和洪社长的目光,全落到了王宗秀脸上、身上。
昔时在战场上风天火地,杀气逼人的谢英,此时单独站在柳军长和洪社长面前,却露出了女儿家天生的娇媚与羞涩。
孙长官问了王宗秀的身世,洪社长也摊开本子,记录下王宗秀的传奇经历。
随着洪社长的采访,王宗秀的身世与经历,才渐渐地为人所知。
《宜昌县志·人物志》载:王宗秀,湖北省宜昌市点军区人,抗战前夕毕业于宜昌女子中学。一九四〇年日军攻占宜昌时,与其兄随母逃难至雾渡河,后女扮男装替兄从军,参加反攻宜昌,以及鸦雀岭、土门垭、长岭岗等对日反击战,浴血奋战,屡建奇功。后女子身份暴露,全军讶叹,被誉为当代花木兰。
刘韵石《新木兰辞》唱道:
彝陵江上水东流,十万雄兵葬荒丘。
王家兄妹伴阿娘,仓皇逃难避日寇,
行行且止古城北,惊魂甫定忧思重。
一九四〇年六月十二日,日军攻占宜昌之前,国军实施“坚壁清野”,逼着宜昌百姓离城疏散,王宗秀一家只好爬山越岭,前往神农架山脚下的雾渡河,投靠姨妈度日。
身无长物奚度日?苦挣苦扎习耕种。
修竹常怜翠袖薄,黄卷时伴青灯诵。
忆昔娇憨依阿母,温饱自足安若素。
王宗秀虽是个女子,却性格开朗坚忍,做事泼辣果断,像个假小子。而且受父亲影响,自小犹喜体育运动,不管是小学还是中学,乒乓球、短跑、标枪都是学校的前三名。
王宗秀的父亲原来是民生轮船公司的一名船长,收入颇丰,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很是滋润。
王家住在长江边上,打开大门就是长江,父亲还花三块大洋,买了条一个人就能扛走的“柳叶漂儿”,一遇轮休便带着王宗秀到江上去打鱼,顺便把王宗秀的水性,也练得相当不错。
中学毕业后,王宗秀经父亲朋友介绍,前往汉口,进入英国人办的洋行工作。
直到日本人兵临武汉城下之前,王秀宗才返回宜昌。
武汉会战期间,父亲和同事们不分昼夜抢运物资入川。一次日机空袭中,父亲供职的轮船被炸中了,船毁了不说,全船人没有一个活下来的,噩耗传到家里,妈妈一听便晕了过去。
此后王家的日子,就一落千丈了。刚过了一年多,日本鬼子又打到了宜昌城下,城里国军不让待,王宗秀只好跟着母亲和哥哥一家离开宜昌,当上了难民。
在神龙架脚下的雾渡河镇,王宗秀当上了从宜昌撤到这里的战时中学的体育教员,她身材矫健,浓眉大眼,充满青春活力,在单杠上漂亮的翻滚,她出色的标枪,游泳水平,每次都会激起学生们的阵阵喝彩。
除了教学,王宗秀最热衷的便是宣传抗日,全校朝会上,她经常登台演讲,用女中音般浑厚柔和的嗓子对学生们说:“日本鬼子霸占了我们的家园,杀害了我们的亲人。我希望每一个同学都能像我一样,把身体练得棒棒的,只要国家一声召唤,我们就马上投笔从戎,到前线去打鬼子!”
雾渡河赶场时,她也登上桌子向老百姓宣传抗日。很快,她便成了青年学生的偶像。
一天放学,王宗秀走进大门,看到有两位公事人在客厅上和妈妈、哥哥、姑妈在谈什么事情。
她听到姑妈对公事人说:“刘镇长,孩子他爸已为国捐躯了,王家现在只有一个独生儿子,他不单是上面有个老妈,还有老婆和三个娃娃,你们真这么狠心,硬要逼着他去当兵打仗啊?”
秘书说:“呃,太太,话不能这么说,上面给雾渡河下了这么大的征兵指标,镇长也是没有办法,才把独生子也列入了征兵对象。”
王宗秀的母亲痛哭起来:“我这个独儿子当兵走了,哪个来帮我们王家代耕喽?”
问题就这么严酷而现实,王宗秀的哥哥早已经娶妻不说,膝下已有了三个娃娃,他要当兵走了,他一大家子怎么办?还有年老体弱的妈妈怎么办?
王宗秀回到卧屋,从皮箱里翻出几个本本,大步走出来:“镇长先生,我是王宗海的亲妹妹王宗秀,我可以顶替他去当兵吗?”
刘镇长一惊:“这,这,这次上面没让我们招收女兵啊。”
王宗秀说:“我虽然是个女子,可从小喜欢体育运动,不管是小学、初中、高中,跳高跳远、短跑游泳,我都是学校的前三名。我还获得过湖北省女子百米游泳的冠军。你看看,这些都是我的获奖证书。论身体,男人也比不了我。”
哥哥赶忙劝阻:“宗秀,别冲动。”
王宗秀说:“自从爸爸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死,我连做梦,都想上战场替爸爸报仇雪恨!”
刘镇长竖起大拇指:“王小姐,假如你真想做个当代花木兰,老夫倒真愿玉成这桩美事。”
秘书也说:“王小姐,我知道你经常宣传抗日,学生和镇上的青年人都很敬重你。上面有个规定,如果能组织三四十个青年人一起投军,就可以当排长,能组织一百人参军,就能当连长……”
王宗秀说:“好啊,请二位先生给我三天时间。到时,我带着人来向你们报到。”
三天后,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浓眉大眼英俊男儿的王宗秀,带着五十多名小伙子,到镇上集体投军,一穿上军装,上面果真就让她当上个副连长。
关于王宗秀投笔从戎之事,《新木兰辞》有载:
夫何邻里传征兵,独子如兄亦列名。
阿母拥儿长痛哭,汝去何人续代耕?
阿秀吞声出相见,请代阿兄持刀剑。
驱寇岂必尽男儿,况复侬身素壮健。
役吏闻言深赞许,王家役男实是女。
剪去青丝脱秀裳,抛却香罗换戎装。
黄衫草履人不识,跣足踏雪践冰霜。
恻恻别母从军去,家恨国仇怨正长。
问题就这么严酷而现实,王宗秀的哥哥早已经娶妻不说,膝下已有了三个娃娃,他要当兵走了,他家其余四口怎么办?还有年老体弱的妈妈怎么办?王宗秀不得不想出代兄当兵的主意,连负责征兵的官员都被她这一义举深深感动了,竭力替她遮掩开道。
孙连仲和柳际明二将军对王宗秀关心备至。
先询云英有夫否?次问木兰何所愿?
女答侬未婚,侬亦无所求,
惟恨未能系虏酋,愿随大军行间去,
杀敌报国复深仇,丹心岂为朱颜改,
不需登隶万户侯。
将军壮所言,赐金兼授衔,
挟弹奋雕鞍,江城梅花残。
借问谁是今木兰,宜昌女子王宗秀。
王宗秀一时暴露出女儿真身,再想在前线带兵冲锋陷阵就不可能了,全军乃至于第六战区都把她当成个宝贝,整天让她到各支部队去给官兵们作报告,以当代花木兰这一真实的故事来提振官兵士气。
不久,连远在云南楚雄的陈诚也知道了王宗秀的事情,大为感慨,遂以军委会政治部的名义,让王宗秀到全国十余个战区去巡回讲演,使王宗秀迅速走出六战区,享誉全中国。
等到巡回讲演结束后,离日本鬼子投降已经不远了。
军长柳际明再次召见嘉勉,提升王宗秀为七十五军军部政工大队中校副大队长,并作《喜传本军之有花木兰》纪事诗。第二十六集团军军法处长夏明翼将军,也撰写了一首《新木兰辞》长诗,作更详细之叙述。
但柳、夏之作,均不及刘韵石所撰的《新木兰辞》流传广远。
抗战胜利后,王宗秀荣归故里,与同军某少校结为夫妇,自总司令至中级官长,均致赠贺礼。
柳际明军长的贺联是:眉妩喜逢京兆笔;木兰不用尚书郎。
有意思的是,已经向中国军队投降的日军第一三二师团长柳川悌听说中国军队出了个当代花木兰,居然也敬赠喜联:为敬英雄忘敌我;喜停战鼓配鸾凰。
(1) 笔注:在陈诚负责的战事中,武昌、宜昌接连失守,反攻南昌亦遭挫败。
(2) 引自一代天骄博文:“战区反击”,2012年7月。
(3) 陈诚:《陈诚回忆录》,东方出版社2009年10月版。
(4) 引自一代天骄博文:“战区反击”,2012年7月。
(5) [日]服部卓四郎:《大东亚战争全史》,商务印书馆1984年12月版。
(6) 田琪之:《中国事变陆军作战史》,中华书局1981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