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如果再晚到十分钟(1 / 1)

最后的国门 罗学蓬 2761 字 1个月前

就在太阳升起的时候,惊天动地般响起的冲锋号声,万千条喉咙发出的声嘶力竭的喊杀声,终于使黎明时分刚从桃花岭前敌指挥所回到司令部的内山中将彻底绝望了。

八点钟,日本将军独自来到海关大楼天台上,打算最后看一眼他统治了不过才一年时光的这座城市。

晨光熹微,天将欲晓。激战中的宜昌城犹如一张被扔在显影液里的巨大照片,正在清晰起来。浩**长江就在内山将军的脚下滚滚东去,朝霞映射下,滚滚洪涛仿佛变成了亮旺旺的浓稠血水。

将军记不起自己已经多长时间没有合过眼了,他不觉得疲倦,更没有丝毫的畏惧。

此时此刻,他的大脑处于一种极度的亢奋状态,就如同上了场的相扑手,渴望着尽快地把对手掀下台去。遗憾的是,这一次被掀下台的不是对手,而是自己。

据他所知,自这次中日全面战争爆发以来,虽然已经玉碎了好几位中将,可他们除了死于座机事故,或者被中国人的高炮击落,踏上了中国人的地雷,真正在战场上被中国人包围乃至于最后杀身成仁的,恐怕他会成为开天辟地第一位了。

这可不能给内山家族带去任何一点光荣。将军非常清楚,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死在中国军人的刀枪之下,更不能活着落到中国人的手里。那么,再无选择,剩下的只有一条路可走了。

他抬腕看看表,八时十五分。

他向着楼下走去,一直下到一楼作战室里。

看见内山司令官进来,参谋长秋永力大佐、与二十六旅团参加湘北作战,先于部队乘飞机于前一天回到宜昌的参谋星野一夫中佐,此外,司令部的荦本只三少佐、副官菊地重规中佐、兵器部长山贺治郎中佐、供应部长马俊夫大佐、军医部长松木宽治大佐、兽医部长加藤宽一中佐全都凝视着他。

所有的军官都清楚,玉碎的时刻已经来临。

这时候,派到东山寺和土城一线一〇四联队阵地督战的参谋泉茂大尉回来了。

与他同行的林芙美子不知是太累还是受到过度刺激,未及踏入司令部大门便昏迷了过去,泉茂赶紧叫来了卫生兵。

泉茂大尉向内山敬了一个礼,然后身子一躬,用悲痛的声调说:“司令官阁下,三十分钟以前,一〇四联队的联队旗已经烧毁,剩下的将士已经全部玉碎,海福三千雄联队长命令我回来向司令官报告。现在,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我可以去追赶他们了。”

说罢,泉茂大尉转身向门外走去。

“泉茂大尉,不要着急,奉烧完军旗,我们一路同行吧。”

司令官随口说出的一句话,救了泉茂大尉一条命。

内山将军庄严地将天皇御手亲自抚摸过的第十三师团军旗捧起来,交给师团的护旗手。

护旗手是从两万多名将士中精心挑选出来的佼佼者,形象、身材、意志和精气神都无可挑剔。

护旗手迈着沉稳的步子向着庭院上走去。

内山将军及其所有的幕僚紧紧地跟随在护旗手身后。

大楼正门外的石阶下,奉烧台已经用桌子搭好,上面覆盖着洁白的床单。

服部卓四郎《大东亚战争全史》载:“自一八七四年一月二十三日,日本明治天皇对近卫步兵第一、第二联队亲授军旗为肇始,此后凡日军新编成之步兵及骑兵联队,必由天皇亲授军旗,以为部队团结之核心,将士对军旗之精神,举世无比。”(5)

按日本陆军的规定,军旗在则编制在,军旗丢则编制裁。所以军旗于日军是一个不得了的要紧东西,要挑选一名最优秀的少尉军官担任旗手,专门设一个军旗护卫中队来保护它。

所以,奉烧军旗是日军最严格的战场纪律和帝国军人在集体战死之前尤为庄重特别的仪式。每一面师团的军旗都是由兼任海陆空三军大元帅的天皇陛下在该师团出征之前亲自授予师团长的。军旗无论如何不能落于敌手,在战至最后关头时必须奉烧。而奉烧军旗的同时也就意味着这面旗下的所有皇军已经为天皇尽忠了。

正因为如此,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盟军部队无不渴望能缴获一面日本军旗。

在长达八年的抗战中,中国的孙立人将军指挥的新一军在缅甸八莫缴获了日军第十八师团(师团长田中新一)军旗。

除此之外,日军仅在中国云南的松山和腾冲的两次“玉碎”战中烧掉了两面军旗,分别属于第一一三联队和第一四八联队。

内山司令官将军旗展开,轻轻穿在旗杆上。

奉烧军旗是有严格仪式的。

第一步:旗手持旗,在护旗手的护卫下登上奉烧台,除旗手护旗手外,所有军人对军旗行军礼。

全体军官和在场士兵行毕军礼后,涕泪交流,脱帽低头。

第二步:旗手收卷军旗,将军旗交给部队长。

内山接旗时情绪激动。让他痛苦不堪的是,这支伟大部队的最后命运,竟然会结束在他的手里——毫无疑问,这是会写进日本历史和内山家族史的重大事件。

第三步:由部队长亲自把军旗放入奉烧台安置,然后全部队官兵向军旗致敬。

内山将军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军旗请进奉烧台。与此同时,所有军官排成数列横队,抽出军刀,刀尖整齐地划向右侧,目视军旗。

第四步:部队长亲自点火,部队全体官兵向军旗致敬至火焰熄灭为止。

内山将军眼中噙满了热泪,他划到第三根火柴,才把军旗点燃。一小朵火苗渐渐燃成一大团烈火,接着便无声地熄灭了。

军旗奉烧完毕,内山和幕僚们重新回到大楼里。

内山和军官们已经分别为自己选好了切腹自尽的位置:四位部长在各自的办公室,三位参谋在各自卧室,副官在文件房,参谋长在办公室,内山将军决定在宽敞的作战指挥室升天。

这时,秋永力参谋长将他起草的致十一军司令官阿南惟几的诀别电文高声念了一遍:“全体将兵,已为皇国尽力作了最后之奋斗;对军旗、各单位的机密文件、天皇敕谕等已经焚烧;在宜昌之侨民及慰问团一齐遭到不幸,极为可惜,深致歉意。”

内山将军在签发这份电报时,用一支画作战地图的红色铅笔在末尾添写了一句:皇国将兵尽到了军人之本分,在高呼大元帅陛下万岁之壮烈声中殉国。

十月十日上午八时五十分,译电班长大石将电文译成密码。

众军官纷纷向内山敬礼,作最后的告别,然后纷纷离开作战室,回到自己的切腹升天处。

内山召回了自己的副官酒田留四郎,对其交待如下:如遇突然情况,在师团长、参谋长死去而电报未能发出时,由酒田组成决死队,以不论何种手段突出包围,向十一军司令部报告本师团战况。

酒田领命而去。

宽大的作战室里此刻只剩下内山将军一人。

忙碌了这么多日子的作战室突然一下子变得来空空****,让内山感到很不习惯。

他将军刀解下,放到桌上,拳头在沙盘上擂得“咚咚”响,他痛不欲生,举眼向天连声呼喊:“天皇陛下,身为臣子,内山让你蒙羞,请宽恕吧!”

内山站起身,从桌上拿起军刀,抽刀出鞘,双膝“咚”的一屈正对着窗口跪下。强烈的阳光投射进来,正好将他全身笼罩。

内山中将紧闭双眼,泪流满面。稍顷,将军解开军装,露出胸膛,将刀双手反握,高高举起,正欲剖腹自尽,陡然间,大楼外面爆出了一片杂乱的声响。

内山愣住,侧耳倾听。

有人在作战室外面拼命擂门。

内山呼地蹿起,用力将门打开。

门外是秋永力参谋长激动得已经扭曲的脸:“司令官阁下,援兵……我们的援兵到呐!宜昌得救呐!”

只要援兵晚来十分钟,宜昌城里已经被打得七零八散的日本人便全都去了丰都城做鬼……然而,及时赶到的援兵让一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的同胞们绝处逢生!

上午九时,由荆门向宜昌增援的第三十九师团在阿南惟几严令下,再次向李延年第二军发起猛攻。

其中一个联队以同归于尽的气势,用毒气弹开路,终于攻破了土门垭阵地,顺杨岔路冲至宜昌东门。

李延年亲自指挥第二军和攻城部队一部组织军官敢死队,团长营长连长端着机关枪拎着手榴弹往前冲,畏葸不前者就地正法。

至下午二时,日军城防各方向阵地只有土城一线未能突破。

中国士兵再次冲入城区与日军激烈巷战,逐渐压向海关师团部大楼。

下午三时以后,天色突然变了,乌云疾速涌动,天边隐隐地响起了雷声,空气潮得仿佛能一把抓出水来。雀鸟在江面上惊慌地窜动、鸣叫。

一只鹰,从磨基山顶倏然弹起,再不作往日潇洒的盘旋,仓皇穿进了黑色的云团之中。

暴风雨,暴风雨快要来了!

四时,由湘北日夜兼程赶来的日军快速部队三千余人到达宜昌东北,立即投入解围战斗。

陈诚将预备队调上去抵挡,双方胶着于城外六公里处。

黄昏时一线攻击分队伤亡过大,陈诚下令各部队调整补充,天黑后发起最后强攻。

晚七时,几乎是与陈诚下达进攻命令的同时,内山师团长对秋永力参谋长说的“奇迹”果然发生了。

一串雷声响过,突然狂风大作,紧跟着下起了瓢泼大雨。

当地十月的天气一般不应该有盛夏时节的雷阵雨,日军官兵们感觉奇怪,中国官兵感到的则是惊愕和气愤!

那是什么样的雨呀,简直如同天河缺口,进攻的士兵竟然像被罩在厚厚的雨幕里,眼前白花花一片,十步远近看不见人影。

中国军队依然冒着狂风暴雨攻击。

一道道闪电在天顶掠过,一串串雷声在山头滚动,粗大的雨鞭抽得滨江大道上的行道树瑟瑟抖颤。

大河来风,猛烈地撞击着中国官兵们的胸膛。

他们在突然变得溜滑泥泞的道路上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地奔突、跳跃、踉跄,把扑进嘴里的雨水大口大口地啐出去。

突然袭来的暴风雨对正在渡过西门外黄柏河的成千上万名中国官兵更是一场猝不及防的大灾难。

暴雨一浇,山洪很快便下来了,天地间回**开官兵们前所未闻的巨大吼声。那是黄柏河挟带着泥水汹汹扑来的呐喊,那是浪涛波峰拍打着河中的无数巨石发出的欢呼,那是千万根枯木断枝在崖壁与乱石上碰撞而出的痛苦的惨叫。这呐喊这欢呼这惨叫汇成一团掀天覆地的声波,带着水汽带着泥腥带着飞沫翻卷着被连根拔起的大树小树狂飙般朝着下游滚滚而去。至少有三条船被这狂浪掀翻,而且根本无法救起,五百名以上的官兵葬身于惊涛骇浪。

在宜昌城西北面小溪塔方向的国军第一九九师师长宋瑞珂同样吃够了这场狂风暴雨的苦头,他和师部人员从肖家岩北面的渡口撤往黄柏河西岸。

这里原来准备了三条小船,等他们赶到渡口时,小船已经被山洪冲走了两条。

他们接连渡了三次,因为流水太急,无法靠岸,后来还是送饭上来的炊事兵跳到水里把船拖住,拉到东岸上游,让船向对岸悬崖冲去才靠拢西岸,宋等人攀登悬崖才上了岸。

让宋瑞珂痛惜不已的是,为全师断后的五九五团章紫云团长不幸命丧黄柏河。

宋瑞珂和章团长分手时,一再叮嘱他南明山背后水深流急,不能徒涉,要他率掩护部队撤离时,一定绕道小溪塔,这里河宽水浅,渡河比较安全。

章却说他这天上午刚派人测量过,水深齐胸,可以徒涉。他最后带着一个排,一直抵抗到身负重伤,才下令转移。谁知在渡河时,章团长由两名战士搀扶过河,刚走到河中,恰逢山洪暴发,洪水汹涌,竟将三人一齐冲走。一周后,在枝江县百里洲河汊上找到了章紫云团长的遗体。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帮了日本人的忙,中国军队的攻势立即受挫,进展缓慢。由湘北赶来的日军万余人陆续到达城外,冒雨夜战两个多小时,终于突入城区与十三师团残部会合。

蒋介石于十日晚十一时匆促下令:停止攻击宜昌作战,各部队立即退回原防地。

宜昌成了一幅凝固的惨烈画面,街上看不到一个活人,满地是重重叠叠的尸体,暴雨片刻不停地下着,遍地银珠乱跳。一条条淡红色的小溪流像无数条红蛇一样在大街上爬蹿动,然后流进长江。

宜昌老人傅长德说:“大雨从十月十日天刚黑下起,一直下到第二天晌午后。雨水泡着满街死人,街面上血水流淌,有的地方积水有两尺多深,死人漂起来,看上去就像在街面上爬。第二天双方都派兵打着红十字旗,各穿各的军装,不带枪,推着车子在街上收尸。收尸的兵各忙各的,互相不打,有时还商量着辨认。收尸队把死人翻过来、正过去,看衣服,看枪。有一些不知怎的浑身上下没有衣服,大概是伤兵,就不好认了。中国人日本人长得都一样,结果是日本兵不要,中国兵也不要,日本兵说怕收错了人,下葬后会搅得‘英魂不安’。最后还是宜昌城的老百姓,把这些两边都不要的死人弄去埋在了东门外官山坡上。要不摆在街上,太阳一晒,臭死个舅子!”

仗打完,得算账,陈诚的“账本”(回忆录)上记着。

此次作战,我军所获之战果如下:

一、敌军伤亡官兵六千四百余员名、马四十余匹,俘虏敌军二十三名、马十五匹。

二、虏获山炮两门、重机枪八挺、轻机枪二十六挺、步骑枪一百八十支、掷弹筒七十具,其他军品甚多。

三、击毁敌机十六架、兵舰一艘,装甲车汽车一百一十五辆、野炮两门。

四、破坏公路七十五段、桥梁三十八座、仓库三所。

五、攻克据点八十余处。

我军伤亡官兵两万一千余员名,约为敌军之三倍。至于武器弹药之损耗,更远较敌军为巨。攻势之激烈,可以想见。

此次作战,我以绝对优势兵力,攻击固守据点之敌,本如瓮中捉鳖,应无不能成功之理。其所以功败垂成者,虽因统帅部为着眼全局,于达成策应湘北战事后,下令停止攻势,但认真检讨起来,我们也确有许多不可讳饰的缺点,才使我们以半个月的时间,而不能拿下一个宜昌城。

日本人的“账本”则差得来天远地远。

作战结束后,军所报告的战果为:敌交战总兵力约五十万,遗弃尸体五万四千具,被俘四千三百人。

日方损失:战死者一千六百七十人,负伤五千一百八十四人(内含将校二百七十二人),去向不明者十四人,马匹战死一千一百六十八匹,负伤一千零九十二匹。(6)

细心的读者自能感觉到日本人在虚报浮夸战果方面,与对手相比,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役让陈诚聊以**的是:“我们这次反攻,确实是一次找敌打、与敌拼的战斗,比起以不争点线为名,见敌不战自溃者,总算替中国军队争回一点面子!”

笔者把陈诚这话翻译成中国老百姓的通俗语言,那就是:卖了孩子买蒸笼,不蒸馒头争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