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芙美子没有和浅草艺术团的演员们在一起,她不愿意待在后方医院包扎伤员,作为作家,她希望能够在宜昌亲身经历一段像真正的大日本皇军所经历的战斗生活,她已经有了强烈的冲动,一定要写一本讴歌天皇忠勇武士在宜昌血战的史诗般的巨著,她甚至连名字都已经想到了好几个,她暂时倾向于用《扬子江——血的河》……啊,这些天她看见了太多的血,太多的战死者,中国人的,日本人的,浩浩****,就如同眼前这褐浪翻滚的扬子江。
在林芙美子的强烈要求下,大受感动的内山师团长终于允许她来到一线阵地东山寺,还派了一个叫花枝和美的女义勇队员负责照顾她。
设在东山寺背坡一排山洞里的一〇四联队的战地医院早已被伤员塞满,但各个阵地上的伤员仍然被源源不断地送到这里。医院只得在山洞外面又支起了几顶野战帐篷。他们在这里抢救包扎后,轻伤员马上回到火线上继续战斗,重伤员则被送往机场,转运到武汉。
林芙美子来到了东山寺,却没能上到真正的火线,无论她怎样请求,战地指挥官也无动于衷,甚至不允许她在阵地上乱跑。指挥官的理由让林芙美子很是感动:你是日本著名的女作家,你不应该出现在战场上。
林芙美子无计可施,她看到医护人员奇缺,只好自告奋勇地要求留在了战地医院里。
第一天夜里她和花枝和美几乎忙了一个通宵,到天亮时才有了一点空闲。
两位女人从山洞里出来,来到山脚下一道清亮的小溪边洗了一下脸。花枝和美还请林芙美子吃了一顿像模像样的早餐。花枝和美的蒲草包里有日本人过节时才吃的红豆饭团,还有用长江里产的一种细鳞鱼做的生鱼片。林芙美子尝了尝,味道相当不错,绝不压于日本的三文鱼。
林芙美子已经知道,花枝和美的父母是一年前才从千叶县的川口村来到宜昌的开拓民。同一批来的有三十五家,两百多人,村庄、土地、耕牛,包括农具与各种各样的生活设施,军队差不多都给他们准备好了。他们走进村子的时候,原来的中国人都不见了,他们成了这片土地上的新主人。他们的囤居地就在长江边上的古老背附近,取了一个让每一个开拓民无不感到亲切的名字:川口村。
花枝和美当时十八岁,是川口村国民小学的教师。仗打起来后,花枝以前在日本读书时学过战地护理,就自告奋勇参加了日侨义勇队,当了一名卫生队员。
花枝天真地说:“哎,要是不打仗就好了,我们家地里的庄稼长势好极了,今年肯定是个难得的丰收年,这下打起仗来,全都完了。”刚说完这话,她又笑了笑,说:“不过,要是不打仗,我们家怎么可能从日本来到中支那的宜昌呢?又怎么能拥有那么好的土地呢?”
花枝和美读过林芙美子的《风琴和渔镇》、《杜鹃》、《鱼贝》等文章,知道林芙美子是闻名全日本的女作家,对她崇拜得不得了。
她看到林芙美子望着溪水一脸沉思的样子,关心地问:“嗨,姐姐,你为什么不说话,闷着声在想什么呀?”
林芙美子说:“我想起了临来支那前父亲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值得你这么认真地去想,那这句话一定很重要很重要喽?”
“我父亲说,女人上了战场,不是胜利,就是自杀,决不能当俘虏。战场上的男人全是禽兽。”
听了林芙美子这番话,花枝和美也低下脑袋去看溪水,再也没有兴趣说话了。
第二天中午,中国人的几发炮弹落到了战地医院里,正在帐篷里包扎伤员的花枝和美与伤员一起被炸得粉身碎骨。
八日上午,中国军队的攻击愈发猛烈,处于阵地纵深的两座山坡上也传来了毫不间断的猛烈炮击声。
躺在医院里的伤兵都能听出那是中国人威力巨大的七五野战炮连续发射的声音。
负责守卫东山寺和土城要塞的是一〇四联队的联队长海福三千雄——林芙美子第一眼看见他便觉得他是一个很绅士的成熟男人,三十四五岁,蓄着小胡子,形象英俊孔武,身体强壮得像一头北海道的熊。未婚,九洲熊本市人,军衔是陆军大佐——在中午前突然带人来到了野战医院。
海福三千雄下令把伤员或抬或搀全部集中到了山洞外面的坡地上,大约有三百人。
然后海福联队长站上一张凳子,开始讲话。
“战局已到最后关头,”海福说话时神情肃穆,眼中闪动着泪光,“重庆军向我发起进攻以来,我大日本皇军之勇敢战斗精神足以令鬼哭神嚎。我一〇四联队虽弹尽粮绝,仍与拥有绝对优势之敌屡作决死之战。然而,我军官兵已相继牺牲,卑职深感遗憾的是,我军已经很难抵挡住向我东山寺疯狂进攻的重庆军。想起祖国对我恩重如山,即使粉身碎骨,也毫无后悔。我已下令,东山寺高地全体守军与每个义勇队员拿起武器,与重庆军决一死战。野战医院里凡能坚持战斗的伤员和医护人员全部进入阵地……使我万分痛苦的是,我只好把不能作战的伤员留下……诸君,像日本武士那样英勇无畏地为天皇陛下舍生吧!我们将紧随你们而来。我真诚地希望,你们的魂魄在皇军卷土重来之际担任先锋,祈祷祖国必胜……和安泰!”
大约有上百人坚持着站起来,相互搀扶着走到了一起。
这时候,附近响起了巨大的响声,一团团浓烟烈火直冲天顶。那是中国军队的若干小队伍绕过东山寺冲进了宜昌市区,正在用炸药包爆炸横挡在他们前面的铁丝网。
余下的两百多名不能动弹的伤兵从医生手里领到了升汞水,开始了悲壮的集体“玉碎”。他们高喊着“日本万岁”、“天皇万岁”服下毒药,然后挣扎着、抽搐着、惨叫着死去。所有目睹他们死去的活人全都在一旁流泪、哭泣……
林芙美子并不怕死,那一刻,她担心的是此生她是否还有机会写她构思中的《扬子江——血的河》。
又是一天时间过去了,穿着白大褂背着急救箱的林芙美子沿着地下坑道不停地在各个洞穴中穿梭。
“士兵兄弟们,指望你们了,多杀几个中国人吧!如果每一个日军士兵在牺牲前都能杀死十个中国人,那么,我们就会向世界证明,真正打赢了宜昌之战的是我们伟大的日本皇军。”
林芙美子不仅为每一个受伤的士兵救治包扎,她同时还成为了一名积极热情的战地鼓动员。
仅仅几天工夫,一〇四联队残存的官兵对林芙美子已经非常熟悉了。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刻有这样一位闻名全日本的女作家非常勇敢地出现在阵地上,无疑会使他们士气大振。
然而,中国人不可战胜,他们的勇敢丝毫也不亚于日本的武士们。
而且,中国人简直是无穷无尽,东山寺高地的前坡一直到山脚下,铺上了厚厚一层中国人的尸体,可每一次冲锋号响起时,依然有那么多中国人不顾死活狂呼乱叫着往上冲,甚至冲进了洞穴工事,到后来甚至只有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果断使用毒气弹才能将他们赶出洞穴。
在洞穴里施放毒气比在地面作战时使用毒气,对日本兵自身的伤害会严重许多。毒气在坑道里久久不散,四处漫延无孔不入,具有巨大的杀伤力。
林芙美子看见不少中毒死去的士兵仍然保持着射击时的姿态,皮肤黑得像涂过油漆一样。
林芙美子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饥饿、疲乏,加之她也受到了毒气的轻微侵害,大脑沉重得像磨盘,双腿移动艰难。
当她冲着一团亮光摇摇晃晃地走去,才发现洞外已是大白天。伤兵们在一道狭窄的山谷里或躺或卧,谷底的小溪淙淙流淌,溪边岩石嶙峋,分散在岩石缝隙里的伤兵,少说也不下两百人。
这是刚刚从各个阵地上送来的伤员,他们到了这里才知道医院里刚刚发生的那一幕惨剧。
野战医院已经关闭,山谷里不断响起伤兵们克制不住的痛苦呻吟。
如果说世界上真的有地狱,那么这儿就是了。
呼吸了一会儿湿漉漉的新鲜空气,林芙美子感觉好受多了。她去谷底提回一桶溪水,依次给伤兵们分发。
她倒了一盅水,端到一个动弹不了的下士嘴边。
下士一动不动,好像已经死了。
旁边的一个伤员捅捅他,大声喊道:“喂,水来了,你不是想喝水吗?看呐,这是我们日本最有名的女作家,大人物呀!”
下士慢慢地睁开眼睛,把手伸向林芙美子。
林芙美子浑身猛地一震,她看见下士左眼紫黑,肿得像个乒乓球,里面爬满了白色的比米粒还小的蛆,眼球已被蛆虫蛀了出来,垂挂在眼眶外面。
林芙美子紧紧地抓住下士衰弱无力的手,流着泪,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言来安慰他。
下士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却又出不来声。
“啊啊,他在想家。”他的朋友解释道。
一提起家,林芙美子也忍不住抽泣起来。但她立即便控制住了自己。她知道在这样的时刻、作为战士们的一种精神象征大动感情是极不适宜的。
林芙美子先给下士喂了一点水,然后放下盅子,从急救箱里拿出一把小钳子,说:“弟弟,让我给你治吧。”
她这一声充满亲情的称呼令旁边的好几个伤兵全都激动不已地注视着她。
下士一动不动地躺着,让她用钳子小心翼翼地把蛆一条一条地夹出来。
“我的许许多多的亲人、同学、朋友都在军队里,”林芙美子说,“这就是为什么我总愿意把你们军人全都当成我的亲人的原因。”
“这就是你千里迢迢,来到中支那的原因吗?”下士用干涩沙哑的声音问。
“不是,我来中支那,是想用我的笔,把你们英勇和支那人战斗的经历告诉更多的日本人,让所有大和民族的成员,为你们感到骄傲!”
士兵们争相说:“谢谢,谢谢你!”
泪水从下士尚好的右眼中涌了出来。他痛苦地挪动着身子,从腰布底下摸出一张满是血污的穿着和服的女人照片。
林芙美子看着照片上相貌平平的女人,问:“她是你妻子吗?”
下士点了点头。
“她长得漂亮极了。”林芙美子说。
“谢谢。”下士拉拉杂杂地告诉林芙美子,他结婚才三天,就被征召入伍了。他家住在木更津市,与东京隔着东京湾相望,那是一座非常美丽的城市。
林芙美子说:“我知道,我去过好多次,木更津每年秋天举办的大菊人型展,在全日本都很有名。”
“我负伤后只想念我的妻子。为了她,我真想活下去呀,可是……我知道……我就要死了。”下士的眼眶中涌满了泪水。
这样的情绪极快地感染了他的战友们,好几个士兵也泪光盈盈。
林芙美子找不到任何的语言来安慰下士,因为他说的是任何一个坚守在东山寺高地上的日本人都无法回避的事实。海福三千雄联队长刚刚下达的命令明确地规定了每一个日本人的结局:“我要求所有的军人都要战斗至死,谁也不准再考虑自己的生命。我们要带着最后一枚手榴弹冲向敌人。人人必须在死前杀敌十名。本人将始终在诸位前面作战。”
林芙美子继续夹着蛆虫,除了那些钻在眼珠里面的蛆虫,其余的全部被她消灭了。为了把剩下的蛆虫杀死,林芙美子用两块纱布浸了红药水敷在他的眼上,然后给他裹上了绷带。但红药水没能杀死它们,却将它们赶了出来,不一会儿,连纱布上都爬满了蛆虫。
林芙美子继续用钳子把那些蛆虫消灭了。
她离开时,下士恳请她在他死后把照片寄还给他在木更津的妻子。下士的脸上一直很平静,连一丝痛苦之色也没有。他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告诉了他在木更津的详细地址,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妻子,他说他希望林芙美子能活下去,并请求她能够替他去木更津看看他心爱的妻子。
林芙美子终于失声痛哭起来。她眼泪汪汪地喊道:“弟弟,你不会死的,我们一定能够把你治好!内山司令官肯定地告诉我,我们的援军很快就要来了。”这不是美丽的谎话,内山司令官真是这样告诉她的。“到那时你就能回国了……弟弟,要振作起精神活下去,因为你的妻子和所有的亲人都在盼望着你回去!”
“作家小姐,你真是伟大!”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威严的声音。
林芙美子扭头一看,原来是令人敬畏的海福三千雄大佐。东山寺高地的最高指挥官大步走了过来。他的胸前挂着一副望远镜,腰上挎着指挥刀,身上的军装极其肮脏,但是精神却依然显得很饱满。
“对,大家都要振作起精神!”他有力地挥动手臂,对沮丧的伤员们大声喊道,“愁眉苦脸地怎么能算军人?我们的援军一定会很快赶到!”随后,他把目光落到了林芙美子身上,严肃的脸上一下子充满了温情,仿佛在梦中似的说道:“尊敬的作家小姐,我有个妹妹在九洲岛,和你差不多大。这几天来,我一直在观察你,也很钦佩你,你不是士兵,却和我的士兵同样勇敢,这使我想知道我妹妹现在在干什么。我真希望她也能像你一样,出现在支那,或者南太平洋的某一处战场上。”
第二天破晓前,洪水般涌来的中国人把日本人铁桶般包围在东山寺高地上。
这是敌对民族之间的最后较量。民族意志民族自尊激励着敌对双方的每一个人去厮杀搏斗。
生与死的概念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已经变得来无足轻重并且已经没有了界限。
东山寺高地上所有的洞穴、阵地已被中国人占领,剩下的不到一百名日本士兵全部被压缩到了山顶的最后一道战壕里。
伤兵们全部自杀,没有一名活着的士兵落到中国人手中。
在山巅上,林芙美子第一次如此清楚地看见了冲在前面的中国人——他们没戴钢盔,头上背上扎着用以伪装的树枝,提着枪一边向山顶冲来一边大声呼喊。她听不懂中国话,但是她知道中国人一定是在喊:“缴枪不杀!”
林芙美子以前在南京武汉多次看见过支那战俘,却还是第一次在两军厮杀的火线上如此近距离地目睹冒着炮火不顾死活向着自己和日本军人坚守的阵地冲上来的支那士兵。支那人也可以这样勇敢?这让她大为惊奇,她自小受到的所有教育告诉她,支那人是纸糊的人儿,一捅就破,不管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的军队,见了大日本皇军就扔下老百姓和阵地只顾逃命——如果眼前这些提着枪如狼似虎不顾死活地吼着中国话向自己冲杀过来的士兵真是支那人,那自己同胞说的岂不都是假话?
当中国人的进攻又一次被击退以后,连同林芙美子一起,活着的日本人已不到五十名。
已经被炮弹片打掉了下颚的海福三千雄大佐下令烧毁联队旗,砸烂枪支。
刚刚回到宜昌海关大楼司令部的内山师团长得知东山寺即将失守,急盼增援的消息,手中已无兵可调。
而此时城郊各条战线均在激烈的战斗之中。
万般无奈的内山马上将司令部所有的勤杂兵员、卫生兵、伙食兵、军械维修人员和已经送往医院的伤员中还能拿枪射击者集结起来,给每人发枪发弹。包括那二十名管乐手。
《中国事变陆军作战史》载:“合计三百八十八名,其装备为轻、重机枪各六挺,步枪三百四十八支。这支队伍接受了关于配置在东山寺高地的出发检查,发现没有一个有实弹射击的经验。”
当这支队伍向着东山寺前进时,内山师团长亲自为他们送行,望着队伍渐行渐远,内山突然对秋永力参谋长说了一句:“但愿有什么奇迹发生吧!”
秋永力不能准确地理解师团长这句充满宿命的话说的是这支弱不禁风的队伍的命运,还是指目前整个宜昌的战局。
此时,东山寺阵地上的每一个日本人都明白,“玉碎”的时刻已经来临。
海福大佐用淌着口水血水的嘴吃力地对泉茂大尉说道:“大尉先生,你是司令部派到东山寺阵地的督战官,你有责任回去向内山司令官报告,我一〇四联队烧毁军旗,联队全体玉碎。”
泉茂大尉激动地说:“真正的武士不能在这样的时候离开阵地。”
海福说:“死太容易,你必须完成你的职责。泉茂,拜托了。”
“好吧。”泉茂起身,弯着腰向山下走去。
海福紧盯着林芙美子,突然说道:“作家小姐,你不是军人,你没有必要像军人一样战死在沙场上。我命令你马上和泉茂大尉离开这里,快走,趁现在还来得及。”
“不!”林芙美子尖厉而激动地叫道,“我决不离开,我要同你们一起为天皇献身!”
“这是我作为东山寺高地指挥官下达的最后一道命令,执行吧。”海福大佐不为所动。
“对,作家,你要活着!”
“为了日本,作家,你一定要活下去呀!”
士兵们团团把林芙美子围住,劝她,都争着与她告别,连那些不能走动的士兵也都爬到了她跟前。
海福说:“如果你再不答应,我就让泉茂大尉把你扛下去。”
林芙美子含泪答应了他们的请求。
一个军装上满是血污的青年军官趴在地上,抬起脸望着林芙美子,吃力地说道:“作家小姐,你会唱……九段坂这首歌吗?请满足一下我们……最后的请求吧!”
“我会唱……啊,我很喜欢唱这首歌。”
这是一首令每一个战场上的日本人都不易忘怀的歌曲。歌词大意是一个年迈的母亲,带着已经阵亡的儿子的金钨勋章,从乡下来到东京九段坂的靖国神社,祭奠她儿子的亡灵。
林芙美子将钢盔揭下来扔掉,用手指理了理自己满是灰尘的头发,然后,她流着眼泪激动地唱道:
“从上野来到九段坂,
我心急切,有路难辨,
我手拄拐杖,走了一整天,
来到九段坂,看望你呀,我的儿。
高耸入云的大门,通向金碧辉煌的神社,
儿啊,如今你升为天神,
你的老母亲,为你高兴,泪流满面。
黑母鸡孵出了雄鹰,你妈妈哪里敢当?
捧着天皇赐你的金钨勋章,来到九段坂,
看望你呀,我的儿。”
林芙美子唱完了,除了哭声,没有人说话。
许久,那位青年军官喊道:“我们都要到靖国神社去!我们全都会升为天神!”
士兵们歇斯底里地狂吼起来:“到靖国神社去吧!到靖国神社去吧!”
海福大佐说道:“作家小姐,你和泉茂大尉现在可以走了!”
林芙美子起身出了战壕,和泉茂向着山脚下跑去。
她听见身后齐声大喊:
“祝福你,作家。”
“再见啦,作家小姐。”
“一路顺风,回到日本去吧”。
林芙美子和泉茂大尉还未跑到山脚,便听到山头上一齐高喊:“永别了,母亲!”紧接着是《君之代》的歌声。
最后响起一声巨响——那是集束手榴弹的爆炸声。
林芙美子猛然跌坐在地,号啕大哭……
已经冲上东山寺山顶的中国兵发现了林芙美子,拔腿向她追来。
但是,狂呼着冲上东山寺山顶的中国兵还没有来得及进入阵地,便被从天而降的炸弹炸得血肉横飞。日机一队接着一队地赶来,向着东山寺阵地上狂轰滥炸。日机驾驶员完全疯了,他们一次次地拉起、俯冲、投弹,刮起的巨风将中国兵卷得满地打滚。
冲向林芙美子的中国兵大都被日机上的机关枪打倒在地,生者扭头便跑。
这时候,林芙美子看到增援的队伍来了,那是内山临时组织的那支三百八十八人的生力军。
东山寺失而复得!
海福三千雄大佐也并没有死,他身负重伤,被专机送往汉口抢救。
一年后,他重新回到了宜昌,明显的变化是走起路来左脚稍微有一点瘸。
就在第九师猛攻东山寺受阻之际,在宜昌附近策应该部作战的中国军队亦加紧进攻,打得日军手忙脚乱。
为策应东山寺正面作战,李延年军长组织奋勇队一百五十人,于八日晨在浓雾的掩护下,突袭葛洲坝,全歼了岛上的一个日军小队和那里的伪警察所,占领了全岛。
内山英太郎得到这个消息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有料到中国军队会在葛洲坝登陆,逼近宜昌市区。
他立即命令步兵第六十五联队樱井德太郎大佐临时组成以机枪队长石母勇中尉指挥的一个中队,在飞机和磨基山上炮兵的配合下,向葛洲坝袭来。
第二军奋勇队英勇抵抗,终因寡不敌众,除三名船工泅水逃生外,一百五十名战士和二十名船工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随后,日军以“搜索化装成便衣的重庆军”为名,血洗葛洲坝,屠杀手无寸铁的和平居民数百人。
战役结束后,六战区剧团以此为素材,排演了一部话剧,叫《葛洲坝上血》。
到底咱大中国人多兵多啊!谢英高兴地看到,兄弟部队的弟兄们也接二连三地打进来了。
宜昌城里到处都在响枪,日本兵在前面跑,中国兵在后面追。街头巷尾,枪声不断。
随后,日本人的两辆装甲车“轰隆隆”开过来了,日本兵紧紧跟在后面前进。
冲进城里的中国兵手中只有轻家伙,没辙,脑瓜子灵光腿脚伶俐的攀房爬屋,从上往下打,想法子就地抵抗,更多的则转过身撒丫子便逃。
于是场面又倏地倒了个个儿,中国兵没命地往城外逃,日本装甲车和日本兵在后面追。
中国兵很快把许许多多的重机枪拖上来了。训练时教官讲过,当兵的也都实弹操练过,重机枪能打坦克和装甲车,但斜着打不行,子弹擦着钢板就蹭飞了,只要对着坦克和装甲车打直线,就能把钢板打穿。
中国军队的重机枪被打掉了好几挺,其余的重机枪也没能把两辆装甲车打掉,最终还是靠美国人援助的战防炮解决了问题,所以陈诚向各攻击部队发出的手令中专门有“战防炮为直接射击敌掩体之最有力武器,务希巧为使用,发挥其效能”这么一条。“咚咚”两炮过去,一打一个灵,两辆装甲车燃起了冲天大火,车后的小鬼子只得趴在街面上射击。更多的中国兵还在呐喊着源源不断地向着城里涌来。
日本人同样也在调兵遣将,双方就在宜昌城里摆开战场厮杀,一条街一条街地争夺,一排房子一排房子地挤压。
打仗和打群架真没区别,胆小的怕胆大的,胆大的怕不要命的。
谢英提着枪不停地往前跑,不时绊到死人身上,有的尸体在烈日暴晒下肿胀得“熟”透了,一脚踩进腔子里,腐烂的内脏与尸水糊了一脚。
连续在战场上厮杀了这么多日子,没有正经睡过一觉,能抽空儿打个盹就算不错的了,谢英觉得脑浆子都被笼罩全城的那股恶臭味熏得发疼发麻。
三国王肃《孔子家语》说“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这话完全不对!这是孔老夫子没在大热天里去死尸遍地的战场上待过,只要在那种地方待上三五天,他就不会说那话了。待了那么多天,那味儿,仍能把人熏翻!
双方的军人都豁出去了,一个个死打硬拼,一双双眼睛喷火出血。虽然慢,但中国兵不断地往里“挤”,日本兵不断地往城里退。
渐渐地,有的日本兵精神垮了,顶不住了。
二连在一家杂货店里抓住三个已经换上中国老百姓衣服的日本兵,谢英马上派出一个班,把这三个鬼子兵押出了宜昌城。
这事报到六战区长官部,陈长官也很高兴。
许多年后,陈长官把这件事写进了自己的回忆录:“九日我江防军编组三个突击营再向宜昌市区猛攻。九日夜已进入市区,与敌巷战甚烈,敌不支,仓皇逃避,有入民家企图化装隐藏者。”(3)
当然,反攻宜昌作战共活捉了二十三名日本兵,派专人专轮全部送进了重庆南岸的日军战俘营这件事,陈长官也没忘,全乐滋滋写进了回忆录。
此时的陈诚踌躇满志,委任江防军副总司令兼第二军军长李延年为宜昌攻城司令,统一指挥各攻城部队,对宜昌势在必得。
但是,比陈诚站得更高看得更远的蒋介石一只眼睛盯着宜昌,另一只眼睛还得盯着长沙,看到待在岳阳城里指挥长沙会战的阿南惟几突然下令鸣金收兵,将精锐集中起来转头向着宜昌一路狂奔而来,蒋大为震惊。
八日深夜,一瓢冷水兜头泼到陈诚头上——他接到了蒋介石要他停止对宜昌攻击的电令。
蒋云:“国军为使尔后作战有利之目的,第五、第六战区,应于蒸日夜同时停止攻势,迅速恢复原态势,并依既定守势计划完成部署,准备敌人之反攻。为使尔后作战有利,应达观全局,不可因小胜而遗失主动地位。如在蒸日前我军克复宜昌城,则以一部占领宜昌附近高地,控制宜昌,主力仍应依既定守势计划,完成部署。如敌向宜昌城反攻,我军不易确保时,即将宜昌化成焦土,使敌无占领之价值。”(4)
仗已经到这个份上了,陈诚不甘心就这么功亏一篑。与蒋一样,他不仅仅是军事家,同时也是政治家,他十分清楚就此收兵和打进宜昌城然后再收兵,两者间有着何等重大的区别和价值。
经与幕僚们研究后,九日,陈诚旋复奉委员长:“请求将停止攻击令延至真(十一)日夜实行。并严饬所属各部,限于真日前尽最大努力,猛烈攻击,务必攻克宜昌城。”
为什么要延至十一日?
道理很简单,也很重要,因为十月十日是中华民国的国庆节,陈诚渴望于这一天献给中国人民一个大礼!
十月九日,对于中日双方都是非常严峻的一天。日军脱离湘北战场,阿南抽调各师团精兵组成一支快速部队日夜兼程赶往宜昌,而此时第六战区野战军离攻克宜昌也仅剩一步之遥。
接到蒋的停战命令后,陈诚的情绪极受影响,他已经非常谨慎了,最初打算动用十四个师来对付内山英太郎和澄田睐四郎的四万人。
更何况,对日军的两个师团,他也并没有想全部吃掉,他采用的是切断部署在荆门、当阳一线的第三十九师团与守宜昌的第十三师团之间的联系,意图砸碎的只是内山这颗核桃,一直等到打得宜昌守军已经无力招架的消息传来时,他才狠狠地加上最后一记重锤,将作为战役预备队的八个师全压了上去。
他手中总共握有三十二个师,为了这次反攻宜昌,他陆续投入了二十二个师,就算宜昌城是钢铸铁打的,打了这么多天,现在也应该砸开了呀!
他麾下的野战军的确已经打进了宜昌城,这次他相信各级长官不会是浮夸虚报,五比一,中国士兵的战斗力再差,也没有打不进去的理由嘛!
可是,打了十多天,日本人仍然在抵抗,宜昌城里城外的枪炮声仍然在轰鸣不息,日军的飞机也在不停地飞到宜昌上空投入战斗。东山寺、土城、鸦雀岭这些日军的主要阵地仍然没有拿下。
仗,为什么会打成这样?他实在想不明白却又似乎非常明白原因何在。
九日下午三时左右,已经攻进宜昌城区的多支部队被日本人用飞机而不是步兵赶了出来。
正在滨江大道上苦斗的谢英和他的弟兄们简直是在和日本飞机拼刺刀,他们能够清楚地看见飞机上驾驶员的狰狞面孔和瞪得老大的眼睛,飞机俯冲时掀起的狂风能够将他们刮倒在地。
不管能打着打不着,所有人争先恐后地向着敌机乱弹齐飞。
谢英感到老天爷真是眷顾自己,二连的弟兄死伤了那么多,在烟墩堡火线补充了一次,现在剩下的也不过五十来号了,自己居然毫发无损!
但是,当日机又一轮俯冲投弹扫射过后,谢英突然感到了不妙,他闻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味儿。
他吓坏了,拼命大叫:“弟兄们快跑!小鬼子又放毒啦!”
放毒的不仅仅是天上,日本人地上的大炮也开火了,大规模地向着从四面八方围攻上来的中国军队施放毒气。
所有看见过战友脸上的烂肉,以及烂得来掉在手心里的眼珠子的二连弟兄早就被鬼子的毒气毒液吓破了胆,一听连长叫喊马上转过身没命地往后逃去。
被日军毒气伤害的远不止谢英的二连,黄色的浓雾极快地将他们笼罩,许多弟兄被呛得“吭吭”直咳。
许多人倒下了,不少人在烟雾里挣扎,在地上乱爬乱滚。
谢英吓得肝胆俱裂,凄惶大叫:“弟兄们,往江里跳啊!”话音未落,他将枪一扔,冲到沿江栏杆边,飞身一跃,直直地插入了波涛汹涌的长江之中……
攻进城来的中国军队像退潮时的浪头一样消失了。
中国中央通讯社十月十日以《我军攻入宜昌敌机竟投毒弹》为题发布消息:“中央社宜昌战地九日下午五时急电:我攻入宜昌城之各路部队,正对城内残敌继续扫**之际,敌忽派飞机三十余架,于九日下午三时飞至宜昌市区上空滥肆轰炸,并不顾人道,投掷毒气弹多枚,因是我官兵中毒者颇多。”
《宜昌市志·大事记》载:“被国军包围的日军第十三师团集中几十门山炮、迫击炮和野战重炮,向中国军队发射一万枚‘奇异号’和一千五百枚‘红一号’毒气弹,残杀大批中国军民。”
谢英一头从长江里冒了出来,透过头上流下的雨帘看世界,世界真奇怪。
“……啊,我死了么?为啥江水这样冷啊?”高原冰雪融化后注入长江的洪水冷彻肌骨,使谢英感到了抑制不住的战栗。狂喜霎时涌上心头,我还没死,因为我还有冷的感觉!当他奋力探出头来,甩了一下满头满脸的河水,看见还有几十个弟兄也从水里冒出头来。
谢英大声喊道:“快,弟兄们快过来,大家死活在一起,别让河水冲散了。”
谢英心中一阵酸楚,加上在烟墩堡火线临时补充的,第二连总共有二百二十四个弟兄,打到现在,就剩下他们不到五十人了,而且这点人还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
他扭头向上游看去,只见笼罩在滚滚浓烟之中的宜昌城已在两百米开外。
谢英凭声音便能准确地分辨出,“啪啪啪啪”响个不断的是小鬼子歪把子机枪扫射的声音,“砰,嘎咕——;砰,嘎咕——”是三八大盖射击的声音。
他抬起头来,观察了一下四周的动静,枪声很远,是从宜昌城区方向传来的,防守磨基山的日军同样受到了围攻,山头上不断有炮弹爆炸的巨大火光与烟团。
在反攻宜昌战役打响之前的老长时间里,二十六团一直在三游洞、南津关一带阵地与日军对峙,双方经常互以机枪对射,日军用的是点射,即“啪扑啪、啪扑啪”;国军喜欢用连射,即“啪啪啪,啪啪啪……”。
龙汉涛团长让这声音弄得十分气恼,召集官兵训话,指出:在敌我双方前沿,日军用点射,声音好像在问:“怕不怕?怕不怕?”我们的射法就像是在回答小鬼子“怕怕怕”、“怕怕怕”,不但浪费了子弹,而且还显得气馁;今后我们应该回答敌人:“不怕,不怕……”再反问敌人:“怕不怕,怕不怕?把这声音,给我调整过来。”
官兵听了当场捧腹大笑,一致叫好。
但是,此时的谢英和他手下的弟兄们一点也没精神笑,更不敢出声,沿江敌我混杂,弄不好哪儿就会飞来一梭子。幸亏江面上浮尸累累,他们混在里面,不太招眼睛。很快,天色也黑下来了,更给他们增添了安全感。
为了节省体力,谢英索性仰面朝天漂在河面上,顺流而去。
幸亏部队整训时要求人人都必须学会游泳,要不今天就全没命了。
他们一会儿仰泳,一会儿踩水,过了徐家口,过了庙湾,磨基山和宜昌城早就变得模糊不清了。
不知过了多久,谢英的思维已经逐渐麻木。即便是看见岸边的房舍,他也不敢喊叫,也不允许弟兄们叫。
一直快流到艾家镇了,他们才拼命地向着南岸游去。
离岸边近了,这时候谢英已精疲力竭了,双腿麻木,双臂也麻木。
他昂起头来,也不管有人无人,中国人或是日本人,向着岸上嘶声吼道:“救命……救命啦……”
弟兄们也一片声大喊起来。
茫茫江面上,他们的呼救声显得那样的单调微弱。
一道闪电掠过,将漆黑的天地照耀得一团雪亮。令谢英他们惊喜若狂的是,陡峭的河岸上整齐地伸出几个戴着布军帽的脑袋,随后,一群士兵冲下河滩,将他们架了起来……
救他们的是第七十五军傅正模师长的预四师。
七十五军和第二军虽然都是中央军,待遇差不多,但问题是,第九师是一支令全师官兵蒙羞,从师长到士兵谁也说不起硬话的“无头师”。
在一年前的昆仑关战役中,副军长兼师长郑作民率领第九师三个团陷入日军包围,突围中,作为全军主力的第九师,居然把郑作民搞丢了,堂堂副军长兼师长,竟然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蒋介石闻讯暴怒:“除了无能就是无德,丢国脸。”
重庆的中央军委随即下令:“丢掉副军长的遗体,军法不容,命你部立即找回,否则全师上尉以上军官按军队连坐法处置。”
吓得副师长以下四处搜寻,三天后,终于欣喜若狂地在累累死尸堆中找到了郑作民的遗体,他们马上清洗装殓,运回柳州。
郑作民是蒋介石很器重的高级将领,当发生第九师丢弃牺牲师长尸体的事情后,虽严令找回,蒋依然撤销了第九师的番号,冠以“无头师”之称,副师长解职、团长营长以下全部撤职或记大过。
后来该师臂章上印“进就不退,守就不走”字样,以此来激励将士,直到在宜昌保卫战前后因为作战勇猛才得以恢复番号。
对于这样一支在国军中抬不起头来的部队,谢英等人谁也不愿意再回去,全都留在了预四师。
现在的人听到这样的事情肯定会觉得匪夷所思,可那年月在国民党的军队里就这样儿。莫说眼下是在打仗,就是在不打仗的时候,从杂牌军公开转投到中央军去的官兵也比比皆是,何况现在是在打大仗,所有参战部队都打得来一塌糊涂,当官的也弄不清楚自己的部队究竟死了多少伤了多少逃了多少。
预四师当然求之不得,他们这一仗伤亡也很大,干部损失严重,谢英手下虽然只有五六十个兵,但因为这一仗打出了名声,获得了嘉奖,傅正模对他高看一眼,让他当上了正经八百的预四师师部搜索连连长。
十月十日——中华民国第三十二个国庆节。
天亮后,被毒气熏蒸后的天空依然晴朗,太阳依然无比灿烂,千千万万中国军人依然呐喊着向着宜昌城汹涌而来,迅速地顺着大街小巷汹涌澎湃,乘胜挺进,将城区内日军扼守的各个据点坚决地分割开来,然后再集中火力围歼。
“打进去呐!打进去呐!”
从各个方向向着宜昌城开进的中国官兵们都在激动地口耳相传着一个激动人心的好消息。
听到这一好消息的人全都像打了一针兴奋剂,陡然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