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高低手对决(1 / 1)

最后的国门 罗学蓬 3313 字 1个月前

日军进入宜昌后除了忙着打磨基山上“中国”两个字,就是逼着战俘和没有逃走的宜昌百姓,把从国军手中缴获的各种堆积如山的军需物资运下河滩,搬上驳船,到江面上停下,然后再把一箱箱没开过封的子弹、炮弹、炸药,还有各种枪支器材往长江里扔。来不及运走的粮垛也被浇上汽油,点火毁烧。城里的一切,能烧的全烧,宜昌城简直成了一片火海。

日本人这么做,当然有他们的理由。

日军对占领宜昌后是固守或是放弃,作战计划中并未明确规定,武汉会战以后,由于日军占领地区急剧扩大,兵力不逮,“治安”恶化,统帅部随即做出决定:每次作战,即使是经大本营批准的超越作战控制区域的作战,目的也只给予中国军队以沉重打击,摧毁中国的抗战意志,而不在于扩大占领区。

圆部和一郎严格遵照这一方针行事,因此,在第十一军攻占宜昌的当天,他就指示各师团:“(本军)已达成此次作战目的,现决定立即整理部队,准备尔后之机动。”

日军进入宜昌仅仅三天后——六月十五日夜里二十二时——圆部和一郎正式下达了撤回汉水东岸的命令,规定:“第三、第三十九师团先行撤到当阳,荆门一线,占领阵地,防止中国军队截击和袭击。掩护第十三师团撤退后再依次交替回撤。第十三师团撤出宜昌的时间从十六日午夜开始。”

攻占宜昌的日军根据圆部的命令陆续撤退,有条不紊。

第十三师团排在最后,于六月十七日凌晨一时开始回撤,当天上午七时撤到宜昌以东约十公里的土门垭。

中国军队则来了个“敌进我退,敌退我追”,趁日军撤退的时机意图沿途追杀。

但因日军组织得很好,各队交替掩护,井然有序,留给中国军队下手的机会并不太多。

田中静乙师团长坐着汽车出宜昌东门,驰上凹凸不平的汉宜公路正是早霞初升时分,太阳在长江下游地平线上似起未起,吹拂着辽阔江面上不时轻掠而上的阵阵清风,夏日长江两岸童话世界般美丽的田园风光犹如一幅长卷徐徐展开于眼前,一定会令这位蓄着两撇浓黑发亮八字胡的日军将军心情很爽。

在他的身后,满载着头戴钢盔、全副武装士兵的上百辆军用大卡车,还有上百门大炮和数十辆坦克组成的钢铁洪流,卷起的滚滚黄尘遮天蔽日。

就在田中刚走到土门垭之际,国军第十八军彭善军长便带着队伍从西边开进了宜昌城。

日军连夜逃遁,令彭善喜出望外,迫不及待向长官部和重庆统帅部奏捷:十七日晨,十八军胜利克复宜昌。

彭军长绝无半点不实之词,有照片为证,他的十八军光复宜昌的照片当时还登载在国统区的大报小报上。他的部队的的确确开进了宜昌城,大军浩浩****,军容整洁,士气高昂。沿途所有房屋都毁于战火,唯剩下几栋被炮弹击毁,和被烈火焚烧之后的水泥大楼黑黢黢的骨架,在夏日的骄阳下兀然孤立。

彭善将军的十八军官兵一路前行,沿途几乎所有的建筑物都被破坏被烧毁了,到处充满了被战争野兽**过后的那种特有的浓浓焦臭味。

这座原本有着十五万老百姓的美丽宁静的古城,完全被夷为了平地,勉强立着的,也都是没有屋顶的残垣断壁,没有一座建筑物能逃厄运。城郊村庄,也无一能够幸免。

死人更是比比皆是,大街上有,垮塌的民房中能看见一丝不挂被开了膛的女尸,被反捆着双手的男尸。这些可怜的尸体有的被烧得焦黑一团,有的还冒着烟,真是一幅惨绝人寰的人间地狱图!

彭大将军的十八军先头部队开进了宜昌城千真万确,但这个“克”字用得明显不妥,面对田中主动扔下的一座空城,你老引而不发跃如也,千军万马,一枪未放,“克”什么?怎么“克”的?

蒋介石指挥宜昌战役昏招迭出,但这个“克”字的意思,他还是懂的。

没过几天彭善头上的官帽飞了,恰恰就和这个字儿密切相关。

克复的意思是指“用武力收复”。十八军进宜昌城时既没放枪也没放炮,何来的武力?

彭善要是用“光复”——光荣收复——那意思就完全对了,蒋介石也就不会在陈诚竭力为彭善说情时,怒斥彭善“谎报战功”了。

当然,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字儿实属区区小事,还有桩天大的事儿正等着彭善军长,他进了日思夜想的宜昌城,连屁股还没来得及挨一下板凳,刚刚走到土门垭的田中静乙……嘿,居然马上又掉过头来,要重回宜昌城,而且这一次回来,就再也不打算走了!

日军统帅部突然改变战役计划决定重新占领宜昌,与欧洲局势巨变紧密相关。当时,德军正向西欧大举进攻。凑巧的是,恰在六月十二日日军攻占宜昌的同一天,德军占领巴黎,而凑在这同一天的,还有墨索里尼宣布意大利参战,意国军民,坚定地站在希特勒一边。

世界形势正在发生着急剧的变化,日本军政当局更加迫切地希望能够尽快解决中国问题,以便腾出手来参与世界范围的角逐。这一连串重大事件的直接反应便是,日军统帅部里的“南进”派立即占据了上风,强烈要求迅速解决中国事变的呼声沸沸扬扬,而且确保宜昌的意见也因此有了更多的支持者。

六月十五日下午一时三十分,闲院宫参谋总长和海军军令部长永野修身一同进宫,向裕仁天皇面奏“日华新关系谈判开始后统帅部应采取的措施”。永野修身部长报告了当时正在实施的海军航空兵轰击重庆问题,并且着重提出把宜昌作为中继基地有极大价值,要求重新占领该城。

天皇当即追问闲院宫参谋总长:“难道陆军就没有办法重新夺取并确保宜昌吗?”

日本天皇就这么短短地、轻飘飘地发一句话,便立即决定了中国一座有着两千多年历史和十五万平民的城市的命运。中日两国也因此而有更多鲜活的生命,将被埋葬在这片土地上。

于是,日军参谋本部决定确保宜昌。十六日,下达了确保宜昌的命令。

日军参谋本部作战课战争指导班的记录《大本营机密战争日志》记载如下:

华中宜昌作战后,是继续留下一部兵力配合政治谋略活动,还是立即撤兵,这个问题省部之间的意见很难取得一致,现在终于决定以一个月为期占领宜昌。

六月十六日傍晚,中国派遣军接到参电六一八号电文:“根据暂时停止部队调整决定,应占领并暂时确保宜昌。”

总司令部当即召集课长以上人员会议,决定确保宜昌,首先发出吕集作命电,随即又发出吕集作命甲电。这是十六日晚上八时至十一时的事情。

吕集作命甲第732号:

一、军(笔者注:第十一军)遵总军(笔者注:中国派遣军)命令确保宜昌;

二、第十三师团应占领和确保宜昌附近;

三、第三师团应派主力之一部从当阳—龙泉铺公路向宜昌快速前进,协助第十三师团占领该城。(8)

原本日军参谋本部已制订出《调整在华兵力方案》,决定缩减在华陆军:华北两万人,华中四万四千人,华南一万四千人。将抽出的兵力投入到越来越吃紧的太平洋战场。

现在,这一方案被完全抛弃了。

圆部和一郎的第十一军未遭缩减,东京大本营反而为了弥补第十一军扩大占领区后兵力不足,将驻扎在黑龙江省佳木斯的第四师团从关东军序列调出,加入到第十一军,并于七月十三日下达了长期确保宜昌的命令,将武汉方面的作战地区规定为安庆、信阳、宜昌、岳阳、南昌之间。

在这之前,第十三师团从十六日黄昏逐次收缩了第一线,自十七日一时开始从宜昌附近撤退。师团长田中静乙中将于十七日上午七时在土门垭(宜昌东面约十公里)接到了上述第三师团传达命令的将校送来的军的命令。知道了要重新占领宜昌。另一方面,正在返回途中的各部队因得到空投下来的军的命令,遂即独自决定转向攻击前进,于是第十三师团仍旧回到昨晚撤离的位置,十七日十二时三十分,重新占领了宜昌。

重庆军在政治部长陈诚指挥下,认为日军上述撤离宜昌是日军按通例返回的行动,于是一拥而进。因此,其先头部队虽已重新冲进宜昌,但和陆续调转头来的第十三、第三两师团各部队在各处展开了激烈战斗。(9)

看看,日本人前脚主动离开宜昌,中国人后脚浩浩****开进城。不过才四五个钟头,日本人又掉过头来,重回宜昌,中国军队也拼命打了,也作出了重大牺牲,连日本军史上也写明“各部队在各处展开了激烈战斗”,但在圆部眼中却被视若无物。上午七时正,他电令手下战将田中静乙重新占领宜昌,才过了五个半钟头,田中的捷报便来了。

连笔者写到此,也觉得日军的确似入无人之境的模样。

须知,在宜昌两岸,中国军队可是布下了三十五万兵马。

战场上的国军官兵也不能说不英勇,不顽强,单单是在宜昌东门到本书中已经多次提到的一个叫土门垭的地方之间,原本有很大很大一片坟地,不知已经有多少代宜昌人埋在了这个地方。在那些战火纷飞的日子里,遍地圆滚滚的坟墓成了最佳天然工事,坟地数次成了双方士兵拼命角逐的战场。结果,一大半的坟墓都被炸塌了,掀翻了,遍地是破碎的棺材,满眼是被炸得散了架的白骨,中国兵日本兵无数具新鲜的尸体,就这么覆盖在身着中华古代袍服的宜昌先人的累累白骨之上。

接下来我们再来看看日本人对于宜昌之战怎么说?

《第十三师团机密作战日志》中记录了六月十六、十七日两天,他们撤离又重新攻占宜昌所遇到的种种“困难”。

关于上述转变方针的经过不详,更由于上司如此没有一定的统帅方针,而使师团受到如下的主要损失:

一、由于撤离时把将来可以利用的兵营大部分烧毁和破坏(六月十二日军的准备撤出命令中所附军参谋长指示谓:“必须迅速破坏敌人的军事设施。”师团在破坏了宜昌市街后才撤出的),所以刚刚撤离就又返回原来位置时,连部队可以住的营房都没有。

二、由于可以利用的交通通信设施被彻底破坏,必须重新建设,特别是桥梁。军曾命令将敌军烧毁的部分紧急修补好,但在撤离时又彻底破坏了,连电杆、电线也大部不能再用。

三、缴获的弹药、粮秣、被服只是极少一点送到后方,其余的大部分烧毁,或扔到长江里。三十多辆汽车和大量汽油烧毁。(10)

日军重新占领宜昌,立即在中国军队构筑的各处阵地、工事上进行了紧急加固和改造,镇境山、东山寺、土城等制高点尤其成了重点。

陈诚则调兵遣将,意图将宜昌夺回,枪炮齐鸣,震天动地,激战多日,全军用命,卫真那就真是难以上青天了!

十八军丢了宜昌城,自己拉了屎屁股得自己揩,反攻的主力自然是十八军,罗广文的十八师已经被打残了,重任便落在了另一个师——宋瑞珂的一九九师身上。

六月十四日下午,宋瑞珂接到急火攻心的彭善军长的电话命令:“窜驻宜昌之敌,有向东撤回土门垭之模样,命你第一九九师迅速占领宜昌,以防敌人回窜。”

这小鬼子咋回事啊?兴师动众刚刚打下宜昌城,怎么马上就放火烧城,扬长而去?就算你想溯江而上攻打重庆,这宜昌城也不能不要啊!

尽管一时想不明白,但军长的命令说得清清楚楚,鬼子终究是要撤了。

宋师长立即下令手下三个团迅速徒涉黄柏河,到小溪塔附近集结,准备占领宜昌城。

宋瑞珂令全师向各自指定位置开进,自己则带着手下三个团长章紫云、唐立石、罗国良和中校作战参谋黄缉明急急赶赴前方。

在路上,宋瑞珂说:“咱先去南明山,居高临下观察一下宜昌城方面的敌情。”

登上南明山顶,宋瑞珂用望远镜一看,不由皱紧了眉头,叫道:“镇境山、东山寺之敌并没撤走,正在加固工事,上面的情报是怎么搞的啊?”

宋将军也就是嘴上发发牢骚而已,延误战机,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宋瑞珂马上指示各团的攻击方向,令出即行,三位团长衔命而去。

下午四时,五九五团部已经展开攻击,彭善的电话又来了,告诉宋瑞珂,宜昌之敌原派一个大队向鸦雀岭方向增援,现在又中途窜回宜昌,并没有撤走。

原来军部把日军的一次战场调动当成了日军要从宜昌撤退,可见第十八军军部想收复宜昌的心情是多么急切!

管中窥豹,观一叶而知秋,我们可以从宋瑞珂留下的一篇战史文章中,看到第十八军军长彭善为了攻下日本人占领的镇境山高地,焦急到了何等地步。

为了攻取宜昌城边上的镇境山(现在的镇境山公园),宋瑞珂将军连续三天三夜没有下火线,组织了五支奋勇队(敢死队)连续攻山。

当时规定,占领后即发红色信号弹三枚,到十七日零时三十分,镇境山上的手榴弹爆炸声与机枪紧密射击声交织在一起,两个奋勇队相继发出信号弹。这时,彭善军长在桃坪山上,我在将军岩制高点,离镇境山水平距离只有八百米,望见红色信号弹连续升入夜空,大家齐声喝彩,鼓掌称快。

彭善打电话问我,镇境山已为我占领,可以打电话上报吧?

我说镇境山东南角及其以南的几个山头似已占领,但地堡内之敌似仍在顽抗,双方正在激烈搏斗中,等将敌人消灭,确实占领再报。旋得在鹰头嘴构筑工事的工兵营长打电话说,胡、林两个营都已推进到镇境山上,正在与敌激战中。我在将军岩也听到喊杀声和手榴弹爆炸声,非常紧密。

镇境山核心工事之敌,虽被我包围,但仍拼死顽抗。激战到拂晓,敌从该山两侧增援过来,敌我伤亡都很大,我军被迫后撤,后撤时建制已乱……(11)

“建制已乱”是啥意思?就是丢盔弃甲,就是落花流水,就是兵败如山倒,就是已经被日本人打得没形了。

一场幽默剧结束了,军部和长官部空欢喜了一场。

十八军的另一位已经在前面当阳一战中登过场的将领身上也有戏。

方靖回忆,他从六月十三日起,即指挥第十一师向据守宜昌镇境山的日军发起攻击,十六日,彭善军长打电话给他,说宜昌城之敌已纷纷向后撤退,命第十一师立即组织追击队,准备追击。

方靖刚准备就绪,彭善的电话又来了,说撤退的敌人又掉头回宜昌了。

于是,“大家空欢喜一场”。

欢喜什么?欢喜日本人自己从宜昌撤出去了,欢喜国军可以不战而胜。可恨的是那小日本一点不配合,刚撤到十公里外的土门垭又掉头回来了,于是便让国军弟兄们大失所望,“空欢喜一场”!

须知,方靖可不是一般的将领,陈诚心腹,蒋介石单独召见他六次。这样的国军精英在战场上竟然怀有捡落地桃子的心态,国军焉能不败?

十八军,陈诚的看家本钱!国军王牌中的王牌!精锐中之精锐!罗广文、方靖、宋瑞珂三位师长已轮番上阵,逐一亮相。可惜,让国人振奋的不多,晦气的不少。

在镇境山前三天三夜不睡觉的宋瑞珂急,不顾危险抵近指挥的彭善急,能够调动千军万马的右兵团长陈诚同样急。

宜昌四周,到处枪炮轰鸣,地动山摇,日本人打进宜昌城只花了半天工夫,咱中国人怎么就愣也打不进去?

一急之下,陈诚不顾幕僚们的强烈劝阻,坚持带着苏联军事总顾问福尔根,冒着被流弹飞矢击中的危险,跑到离前线不远的太平溪(今三峡坝区)指挥。

汽车一路走去,陈诚看到破路队正在忙碌,显然部队已经做好了日军到来的准备,公路没过多久便被挖开了既长且大的口子,这些壕沟的边沿深达数米,像刀切似的笔直,坦克和汽车栽进去就别想爬出来。挖出来的泥土也没浪费,同样给即将到来的日本人做成了各种各样的路障。

看到有车经过,破路队才现搭上几大块长长的板子。汽车一会儿陷进洼地里,一会儿又要停下来,等破路队铲掉用来给敌人制造障碍的土堆。陈诚和有着巨大身躯的苏军顾问坐在汽车上,身子不停地被高高颠起又猛然跌下,撞得他屁股生疼。

到了太平溪,陈诚看到他的部队全都像宋瑞珂那样白天黑夜连轴转,一天只吃两顿冷饭,一支连着一支的奋勇队不顾死活地上去与日本人拼命。

可是,宜昌近在眼前,却无论如何也攻不下来。

战至六月二十四日,急得心火上蹿口腔起泡的陈诚突然接到蒋介石一封密电。

限即到。石花街李长官、太平溪陈兼兵团长、长沙薛长官、上饶顾长官:〇。极机密。训令:兹为应付国际变化,保持国军战力,俾利整训之目的,第五战区应即停止对宜昌攻击,第三、九战区亦应即停止对敌大规模攻击,而各以一部与敌保持接触,不断袭扰牵制敌人为要。仰即遵办具报。川。中〇。印。(12)

最高统帅的这封电报,给反攻宜昌之战暂时画下了一个句号。

陈诚立即调整部署,命麾下多达三十二个师的兵力退守江南和江北下牢溪、峡口、南津关、三游洞一带的南、北、西三面高地,凭险防守,与敌咫尺相峙,互闻鸡犬之声。

一九四〇年,长江方面的正面战场,受到日军极其沉重的打击,战斗力受到很大削弱。日本陆军大臣东条英机中将向天皇报告:“一九四〇年与去年同期相比,中国军队战斗力减少了两三成。中国军队的抗敌意识仍然旺盛,但有穷于补给的迹象。回顾一九四〇年,中国方面由于我政、战两略的各种施策,受到了相当的打击。”

这年年底,中国政府军事委员会参谋总长何应钦向蒋介石报告:“一九四〇年,我军伤亡严重,据各战区全年历次战报统计,伤亡共为三十三万多人。是开战四年来,伤亡最重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