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蒋介石的卧室一如既往地亮着灯光。蒋经国知道,父亲还没有睡,父亲很哀伤,父亲睡不着。他也睡不着,关上灯的他,坐在沙发上陷入沉思与往事的回想。
一条清澈的河流在眼前滔滔流去,那是家乡宁波奉化溪口镇上的剡溪。小时候的生活孤寂单调。父亲要么在日本、要么在上海,飘忽不定。家里妈妈奶奶整天念经,沉醉于佛的境界里。少小的他,经常到剡溪去拣石子玩,或是坐在码头上,心随河中船上的白帆远去。
1921年,他被父亲接到上海读书。1925年5月30日,上海发生“五三”惨案,他因积极投身反对帝国主义运动,被学校以“行为越轨”而除名。时留苏时髦,他被父亲并一批国民党高干子弟送去苏联留学,那年他15岁。
火车穿越西伯利亚。从车窗内望出去,一掠而去的大地、山峦、房屋、树木全部披闪着银辉,白茫茫无边无际,非常壮观。火车靠烧木柴提供动力,车厢里冷得要命。在半个月的旅途中,他们谈理想、唱歌……车厢里洋溢着歌声和笑声,驱走了漫漫旅途中的严寒和苦寂。
他们就读的中山大学,坐落在莫斯科河西岸的瓦尔芬柯大街,他和冯玉祥的儿子冯洪国、于右仁的女儿于秀芝等同学。同学们中,他年纪最小,最顽皮活泼,常穿一身工作服,皮肤晒得黑黑的,大家用俄语喊他“小工人”。
后来,他在苏联入党,当过一段时间的地方官员,命运随中苏关系的起伏而起伏。他的回国很费周折,最终靠了中共的努力和关系。回国后,他在赣南先后担任过江西省保安处少将处长兼省政治学院总队长,赣州行政督察专员。在那里,他“除暴安良”,雷厉风行地打击地方恶霸,恢复地方秩序,惩治贪官污吏,深受赞赏,有“蒋青天”之称。
1939年夏天,他去陪都重庆受训。父亲见到他满面秋霜地喝问:“你是怎么搞的,你那里成了共产党的窝!”
他不明究里地看着父亲。
“徐君虎是什么人?”父亲愤愤然地说,“徐君虎是共产党人,你都不知道吗?”
他真不知道。徐君虎是他在苏联莫斯科中山大学的同学,两年后回国,他只知道徐在革命军第二军教导师任师长陈嘉佑的秘书,“四·一二”事变后,教导师改编为革命军第13军,陈嘉佑升任军长,徐君虎任该军政治部少将主任。“宁汉合流”后,国民党开始清党,徐君虎和著名共产党人李富春、谭平山等都被“请”出了部队。这些是公开的,也是他知道的,可过后徐君虎参加了共产党,他就不知道了。成了共产党人的徐君虎受到他的信任器重,难怪父亲生气。
他在重庆受训完毕回去后,敏感的徐君虎感到了异样,主动向他提出辞职,并把他托付保管使用的所有印信、电报密码等交还给他,说,“我明天就走。”
他没有挽留徐君虎,也没有留难,让徐君虎走了。从此以后,他同共产党彻底决裂了。
他对父亲的感情认识也是逐渐变化的。在俄国读书时,他反对父亲,后来慢慢变成不反、理解同情直至敬仰。1949年1月,父亲被迫引退时,他怀着沉痛的心情,在日记中写下了这样一笔:“21日。今天是父亲引退的一天,也是中华民族数千年历史又遭逢了一次厄运,几乎是断送国脉的一天。”这是他的质变。
“为父老矣,经国,以后就看你们的了。”想到父亲近来时常对他说的这句话,他感觉得出父亲明显的给他“交班”之意,想到自己即将登上的政治峰巅,一种混合着使命感和荣誉感的豪情油然而生。
窗外下起淅淅沥沥的冬雨。风吹落叶,雨打芭蕉,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意味。另外一间屋子里,颓然坐在沙发上的蒋介石,好像在侧耳上谛听着什么,不过,他那副正襟危坐的姿势,又有种不服输的意味。这时,儿子蒋经国轻轻推门进来,劝他休息,他却通知经国,立刻为他安排一个新闻发布会:明天上午,他要去成都励志社发布一个即日赴台的消息,嗯?蒋经国初听一愣,接着马上就明白了父亲的用意,答应下来。
第二天上午十时。成都商业街励志社会议厅里,应邀参加新闻发布会的记者们已经到齐了。
主角还未出场,参加今天这个重要新闻发布会的左中右记者共200多名,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让他不解的是,向来深居简出,对媒体不感兴趣,到蓉后更是从不露面,神秘莫测的蒋委员长,今天竟要亲自来发布新闻,表现出对记者们从未有过的亲近?这时,只听门外站岗的卫兵扯着嗓子一个劲喊立正!
蒋介石由蒋经国、俞济时、曹圣芬、王陵基陪着快步进来了。蒋介石今天身着一领玄色长袍,身姿笔挺,脚蹬朝元黑直贡呢鞋,右手提根拐杖。他左手轻提长袍下摆,捷步上了主席台,坐在一张铺着雪白桌布的长方形桌前,面对着麦克风,向台下众多的记者们微微颔首。
侍卫长兼军务局长俞济时宣布新闻发布会开始。蒋介石其实并没有什么新闻要发布,而是要在坐的记者们有什么问题,尽管提。
才思敏捷的“无冕皇帝”们,争先恐后向委员长连珠炮似地发问:
“请问委员长,共军已分南北两路对成都形成了夹击之势,而且日渐迫近。而据传胡宗南部正向西昌转移,这是否意味着政府制定的‘川西决战’已经放弃或说是失败?”
“兵临城下的共军为何忽然停止了前进?国共间是否达成了什么协议?成都是否有重演北平和平解决之可能?”
“处此非常时刻,不知委员长如何面对?”
“刘邓潘为何阵前倒戈?”……
面对记者们连珠炮似的,有些甚至是“过份”的提问,蒋介石充耳不闻不答。他只是在台上用一双鹰眼扫视着台下形态各异的记者们。他要这些记者来,可不是来回答什么提问的,他是要借这些记者的笔,达到目的。
蒋介石向来唯我独尊。在他看来,座下记者们不过是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是一群芸芸众生。他信奉尼采哲学:“群众、百姓,不过是一片瓦砾堆,不过是多余的废墟……”纵然坐下的都是记者们,还是得他蒋介石耳提面命。
蒋介石轻轻咳了一声,“诸位!”蒋介石当即宣布了一个爆炸性重大新闻:“中正将于今晚离蓉飞台,去主持草山革命实践学院的开学典礼。在此,我郑重宣布,并借诸报端昭告全国人民……”
事情如此重大,又来得如此突兀!纵然是见多识广的记者们也是一个个惊得目瞪口呆。只听委员长用他那口带着浓重宁波味的官话往下说去:“我早就说过,打,共产党是打不过我们的。打垮我们的是我们自己。就抗战胜利后的这四年的反共戡乱而言,见利忘义者、背叛党国者层出不穷。远的不说,四川的刘文辉、邓锡侯、潘文华,云南的卢汉,还有郭汝瑰就最为典型!”说到这里,他表情十分痛苦,声音也尖锐起来:“是他们的背叛,使政府精心策划的‘成都决战’流产。
“我之所以要飞台主持草山学院,就是要尽快建立起一支不为做官不为钱,而愿毕生从事先总理孙中山制定的‘三民主义’奋斗终生的干部队伍。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打败共产党!”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
“中正去台后,西南反共戡乱之重任,军事上借重胡宗南将军;行政上则仰仗于王陵基主席。诸位!”在坐下记者们的走笔沙沙中,蒋介石从来没有这样慷慨激昂,语言流畅:“现在虽然形势危艰,但政府并非毫无办法。请诸君记住我在抗战时说过的话:牺牲未到最后关头,决不轻言牺牲,失败未到最后关头,决不轻言失败。成都万一不保,我们还有西昌反共基地,几十万国军精锐之师将在那里同共军周旋到底。”说着,他举起拳头砸下去,“只要我们在大陆再坚持三个月,必然出现历史性转机。而坚持三个月,于我们是决无问题的。党国历史上不乏虽经百厥九死一生,而最终挽狂澜于既倒之事实。中正深信,一个经数千年中华民族传统文化历史浸润的国家,在与苏俄支使下的中共斗争中必将取得最后胜利!”
记者们对蒋介石这番内容空泛的谈话有些厌烦,又想提问,蒋介石让俞济时宣布新闻发布会中止。
夜幕笼罩了成都。
在成都南郊红墙斑驳、古柏森森的诸葛亮武侯祠内,一反以往。驻扎在里面的刘文辉的董旭坤团,入夜后,接到中共“临工委”的临时通知:敌今夜有重大行动,蒋介石要去新津机场乘专机飞台。敌人经过武侯祠时,很有可能对董团来个“顺手牵羊”,董团正在作战斗准备。他们占领了制高点,凭借红墙作掩体,一支支伸出墙洞的枪枪、步机……在黑夜中警惕地向外瞄准。竹梢风动,外松内紧武侯祠中的董团已进入临战状态。
上半夜无事。整座九里三分的成都市,死去般冷寂。
子夜刚过,北较场成都军校前门两扇大铁门洞开,一队钢铁长龙鱼贯而出,15辆坦克车在前开路,跟在后面,载满胡宗南部队的美制十轮大卡车,首尾衔接,长约两里许。这支钢铁巨龙中间,保护着几辆高级豪华轿车,其中一辆流线型高级防弹车,一看就是蒋介石的坐车。钢铁巨龙的末端由15辆装甲车押阵。好大的气派!蒋介石由胡宗南派出的整整6个团警卫保护,向城南疾驰而去。
钢铁巨龙经过武侯祠时,对寺内的董团进行攻击。
“咚咚咚!”一道道长长的火舌,从多辆排开的坦克车炮筒里吐出,在夜幕中窜去,红红的,像是从多根毒蛇嘴里吐出的须,凶猛地舔倒了片片山墙。董团官兵英勇还击,2000名官兵用火力构成了一片火网;然而,胡宗南6个整团的火力构成的是一片火海。火海将火网压制、吞噬了。武候祠被打得残垣断壁,里面的抵抗几近停止时,发泄够了的钢铁巨龙这才停止肆虐,耀武扬威重新整队集结,向新津方向一路呼啸而去。
一个小时后,与新津县城隔三水遥遥相望的五津镇,又叫旧县――原先新津的县城已经在望。借着机场上亮如白昼的灯光,胡部官兵已经看见了古镇中段那标志性的高擎云天的百年古榕,看见了机场中夜航起落的飞机,正暗自庆幸顺利完成任务时,突然,黑暗中枪声骤响,他们遭了伏击。胡部官兵们猝不及防间,有好些像被镰刀突然割倒的稻谷,倒了下去。但是这支队伍,毕竟是久经战阵的中央军精锐部队,小小的慌乱很快就过去了。他们迅即开始组织还击,猛烈的炮火向隐藏在黑黝黝的河边树丛中的偷袭者开火,把半边天都打红了,升起的照明弹把河滩、芦苇照得如同白昼。河边的芦苇、树枝被打得一排排齐唰唰断下河去。可是,打了半天,哪里有人?偷袭者们倏忽间像是驾了地遁,无迹可循。钢铁巨龙这才停止射击,向机场蠕动,鱼贯进入重兵把守的新津机场。
机场中央,原先的照明灯忽然间全都熄灭,影影绰绰中,只见披着黑斗篷,一身军服,军帽压得很低的委员长快步下了他的那辆高级防弹流线型轿车,在几个侍卫陪同下,急步登上“中美”号专机。很快,“中美”号专机顺利起飞,专机升上高空,向东南方向飞去。专机的双翼和尾巴上的几盏小红灯一闪一闪的,很快消逝在了夜幕中。
与此同时,偌大的机场深处,传出阵阵“轰!轰!”巨响,团团通红的磨茹云似的火光直冲入夜空,那是保密局的特务们奉委员长令,将5000吨无法运走的飞行器材全部炸毁。
新的一天姗姗来迟。
“号外、号外,看蒋委员长昨日飞台途中遇险!”
“号外、号外,看中共游击队夜袭蒋委员长!”……
在成都春熙路口、少城祠堂街……在九里三分的成都市600多条大街小巷内,人们都在抢购“号外”看。
其实,蒋介石并没有走,昨夜走的是他的替身。
在猛追湾畔南跃去那戒备森严、高墙深院的南跃去公馆里。蒋介石正站在那幢浓荫深处的法式小楼的二楼上,透过窗棂往外凝视。他那张清癯憔悴的脸上挂着一丝傲慢自得的冷笑。他身着戎装,没有戴帽子,身姿笔挺,始终保持着职业军人的姿势。从侧面看,他的像貌特征更为清晰。他那张脸给人印象很深,橄榄形的头上剪平头,高颧骨。那隆起的头颅,似乎蕴藏了比常人多几亿倍机敏诡诈的细胞;鹰眼明亮有光,眉宇间隐含着一种阴沉肃杀之气。
蒋介石暗暗得意,昨天,他导演出的“闹剧”,以及引发的现正在成都大街小巷内热销的“号外”,起了一石二鸟、事半功倍的作用。既打掉了刘文辉在武侯祠一个团,出了他心中一口恶气。更重要的是,已将中共对自己的注意力引了开去。他确信,他在成都期间,中共地下武装一直没有停止过对他的“谋杀”,杀机终于过去了。这下,他可以放放心心,从从容容去台湾了。
这座城郊的公馆,是新津巨富南跃去的。这是蒋介石在成都最后的居所。转过身来,看看墙上的挂钟,客人马上就要到了,他在等待美联社著名记者沙克尔的采访。这是他执政多年以来第一次、也是在大陆最后一次单独接受记者采访。
墙上的挂钟“当、当!”地敲响了十下。钟声刚落,蒋经国大步走进屋来,向他报告:美联社记者沙克尔先生到了。
“美国人真准时。”蒋介石赞许地点点头,“请他进来。”
沙记者大步走了进来,坐在蒋介石对面的沙发上,摊开了采访本,用他那双天蓝色的眼睛审视着蒋介石。蒋介石也第一次注意了这位西方的“无冕皇帝”,名记者沙克尔先生。
美联社记者身着一套银灰色西服,打桃红洒金领带;身材高大匀称,看人有种穿透力。中年人的成熟和职业记者的老练,在他身上融为一体,给蒋介石一种信赖感。令美联社名记者感到吃惊的是,在蒋介石这间简洁的、中西合璧的、舒适的卧房兼书房里,那张靠窗的锃亮宽大的办公桌上,即使到现在这样的非常时期,仍然摆着一本翻开的线装书《曾文正公全集》。显然,《曾文正公全集》,是蒋介石须臾不可离的精神源泉和思想武器。
采访的时间长达两个多小时。
蒋介石沉痛地进行了反思。他认为他之所以一错再错,一败再败,最终丢失大陆,原因很多。不过,他也为自己的失败进行了辩护,甚至不无委屈。
“……中正毕生从事国民革命,服膺三民主义。自(民国)十五年由广州北伐,以至完成统一,无时不以保卫民族实行民主为职志。先后二十余年,只有对日之战坚持到底。此外,对内包括对共产党乃迫不得已而为之。抗战中共党坐大,加之党国有不少或为一已私利或政治军事失措要人。他们一错再错办了好些替共党为渊驱鱼之蠢事,致使共党武力空前膨胀,竟致不可收拾……”
蒋介石沉痛地回顾了历史教训,开始打美国人的板子。他特别就1948年解放军在发起渡江战役前,美国总统杜鲁门因政治上的短视,连一篇支持他的宣言都不肯发表,国府在大陆的失败,美国朝野脱不了干系。
谈到这里,蒋介石激昂起来,“愈挫愈奋。面临如此糜烂局面,中正实堪痛心。唯虚心接受大陆失败之教训,不惜牺牲感情与颜面,彻底改造国民党。而个人一切均为国事鞠躬尽瘁,必能取得最后戡乱反共之胜利!”
对以后的打算,他说:“吾人以有效之社会改革,特别是农民之改革。如台湾及西南各省之战及政策,即为吾人改革运动之初步……吾人要努力在自由中国保障人民基本权利,实施政治社会改革……吾人必尽一切努力,增进人民政治经济利益,并获得自由之生活方式……”
沙克尔走笔沙沙。当蒋介石将最后一句话说完之后,沙克尔也写完了最后一个字。蒋介石对这篇谈话很慎重,他让秘书曹圣芬进来,翻成中文;再亲自逐字逐句审定后,这才签字,让美联社名记者沙克尔见诸报端。蒋介石这篇答美联社记者问,是他离开大陆前对他多年施政的一个总结,也是他对以后的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