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晚上,黄埔楼上蒋介石那盏总是彻夜不息的灯光,一反以往地熄灭了。这天,从整个下午到深夜,蒋介石都把自己关在屋里,严禁打扰。他痛苦,绝望得近乎麻木。
“爹爹,你没有事吧?”深夜,同往常一样,始终关心着他的儿子经国在门外担心吊胆地问。
“没有。”蒋介石说,“我要一个人静一静。”经国只好轻步离去。
这些天发生的一系列大事,大都出于蒋介石意外,对他的打击太大了!让向来自我感觉良好的他,承受不起了。他想,如果我听从儿子的劝告,早点解决要“多宝道人”刘文辉就好了!他的思想上不由得跳出“选择”这个词。“选择”!其实,任何一个人,无论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一生中,甚至每时每刻都面临着选择。选择的对与错,决定着人的一生成败得失,决定着事业与前途!在国共决战的最后关头,在关乎党国生死存亡之际,也关系着他个人命运的最后关键时期,他不能不承认他选择错了!纵观一生,他选择错的地方还不少。比如,在决定红军生死存亡的历史关键时期,他选择错了,选择了“少不更事”的少帅张学良。在刘邓潘的问题马上就要揭晓时,是“华阳相国”张群放过了他们。在这个意义上,他选择张群也是选择错了……“我蒋某不负他们,是他们负我啊!”想到这些,悔恨和悲哀感叹在他心中交织着油然而生,向来性格坚强的他,不禁苦从中来悲从中来,两行酸涩的泪水顺着他憔悴消瘦的双颊潸然而下。
“爹爹,你没事吧?”一直关心着他,知道父亲还没有睡,怕出什么事的儿子蒋经国轻轻推开房门进来了,开了一盏小灯。
“没事。”他赶紧揩去脸上的泪水遮掩一句:“我这是在考虑问题。”
“经国!”蒋介石已经镇定下来了,他咬了咬牙,吩咐儿子:“你通知盛文来一下。”
“好的。”儿子去隔壁打电话去了。
很快,胡宗南的爱将、第三军军长兼成都警备总司令盛文应召而来。戎装笔挺的盛文,在委员长面前站得端端正正,毕恭毕敬。
蒋介石要盛文派部队去搜查刘文辉在成都的所有公馆,然后全部摧毁。刘公馆的人,都要逮起来审问……他交待得很细。这一刻,蒋介石陡然间好像变了一个人。沮丧、颓废等等一扫而去,表现得杀气腾腾。
这晚子夜时分。
静谧的成都玉沙街骤然响起由远而近的宏大汽车声响。紧接着,15辆盖着黄色篷布的军用十轮大卡车鱼贯开到刘文辉的公馆门前。车还未停稳,从车上下饺子似地跳下黑压压一群国民党中央军。他们个个头戴钢盔,手持美式冲锋枪、卡宾枪;还有的扛着轻机枪、无后座力炮、迫击炮。大约有两个连的兵力。他们行动迅速,训练有素,爬墙的爬墙,上房的上房,占据了一切制高点,从四面八方对庭院深深的刘公馆形成了攻击态势。
犹如牛刀杀鸡,负责指挥这支部队的是师长陈岗陵。陈岗陵下达向刘公馆作试探性攻击命令。一阵清脆的机枪声响了起来,红红绿绿的曳光弹划破黑夜,射向刘公馆各个地方。然而,偌大的刘公馆里无声无息。原来,就在刘文辉离开成都当天,精明的三姨太杨蕴光不仅自己转移,而且走前,将公馆里所有的杂役、女佣和警卫排的三十余人召集在一起,将危险正在迫近的实情告诉了他们。何去何从,征求他们的意见。表示:凡要回家的或离开刘公馆到外面亲戚朋友处躲的,一律发给盘缠路费。
最后杂役、女佣们都去了,警卫排的人却都不愿离去,他们都是刘文辉平时赖以信任的军人,他们认为这个时候保卫公馆是他们的责任。杨蕴光对他们深表感谢,把这约40人的队伍交给了队长汤国华指挥。这时,汤国华带领弟兄们隐伏在公馆深处,准备对来犯的盛文部打一个伏击。
试探性的攻击过后,刘公馆仍然沉默,陈岗陵不敢贸然指挥部队进攻,他让砲火再轰。
“轰!轰!”两团通红的火球炸开了刘公馆紧闭着的两扇沉重的黑漆大门。部队往里冲时,大院里开始还击。
立刻,有两个冲在前面的兵扑倒在地。
陈岗陵命令部队暂停进攻,轻重武器一齐开火,以地毯似的猛烈火力,将刘公馆里面的火力打哑、消灭。大院内的抵抗逐渐低微,随后归于停息。陈岗陵这才让部队放胆冲进去。然而这时,里面枪声又起。瞬间,枪声、呐喊声、还有肉博声响成一气,苦了周围的老百姓。十冬腊月的天气,为躲避不认人的枪子,老百姓们呼天抢地,呼儿唤女,或是躲在床下,或是就爬在冰凉的地上……尽管如此,还是有几个老百姓中了流弹,成了冤死鬼。
陈岗陵的部队终于冲进去了。偌大的刘公馆残垣残壁间,躺着六具尸体,其余的武装人员了无踪迹。原来,刘公馆里武装人员已由汤国华带领,穿墙越壁,向福德街方向撤离了。冲进去的两连官兵放下心来翻箱倒柜,逐屋搜索。很快发现了一座金库。得知消息的师长陈岗陵赶紧赶来处理。一位连长用手电筒照到金库一处钢板上镌刻有“成都协成银箱厂监制”字样。可金库无论如何打不开,官兵们用枪托、巨石砸都不行,找来利斧和凡是可以找得到的硬物、重物、利器来砸、砍,也不行。陈岗陵派人连夜驱车去华兴街,找来一名开锁工,这才打开了金库的钢门。
金库里满是金条、银元、珠宝、翡翠、鸦片、名人字画、古董……黄灿灿,金闪闪,亮晃晃勾人心魄。红了眼的官兵见状完全不顾师长就在眼前,不听招呼,冲进库中你抢我夺。有的在荷包里塞满了金条,再抱上一箱银元。有的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口袋,把珍宝大把往里捧。即使手脚慢点的、后来的也捞到了古玩玉器、珍贵药材……一阵五抢六夺中,好些没有铸成条子的沙金,黄灿灿地洒满一地;撕烂了的名人字画一片狼籍。陈岗陵大怒,让他的警卫队开枪示警,才制止着疯狂的抢掠,陈岗陵不敢自专,将情况报告了顶头上司盛文。盛文闻讯大喜,责令陈岗陵立即成立一个以他盛文为首的“清查委员会”,并且立即赶到了现场。盛文指挥部队对刘公馆再次进行挖地三尺的搜查,竟又得保险柜七个。内有黄金400条,玉器古玩多件;皮箱20口,里面装满了高等呢、皮、毛料衣服及上等进口衣料。此外,还有各种疋头上千件,外国听装香烟一卡车;大小汽车三辆外加新轮胎一卡车……
收获颇丰的盛文也不敢自专,他在有保留地向他的顶头上司胡宗南在电话上作了报告后,亲自送去所统缴财物清单。看过盛文送上的清单后,胡宗南提笔批道:“金银财宝上交国库,酌量奖励官兵。鸦片就地派人监督焚毁……”责令盛文督促办理。
盛文办理的结果是,在一批金银财宝上交国库之余,士兵每人得银元三元……从帐面上看,盛文得黄金70条。胡宗南明知有假,却也睁只眼闭只眼。因为他的桌上已堆满了盛文孝敬他的东西:金牛、金马、金狗、翡翠等等,数不胜数。这些东西,既是价值连城,又可以作单独的艺术品欣赏。
盛部在现场焚烧鸦片,更是象征性的。大多鸦片已被官兵们私自瓜分了。大兵们唯一瞧不起的是文物。好些价值连城的名人字画,都被有眼无珠的官兵们焚毁。有据可查的计有:文徵明的山水一幅,唐伯虎的仕女画一幅,王原祈的山水画两幅,董其昌的行书横幅一件,郑板桥的竹子画屏一堂,刘石庵的单条、对联各一副。特别可惜的是,有一件四米多长的名家大横条,属于珍品,上有松林中白鹤999只,它们或飞或翔或栖,形象各异,栩栩如生。此外,还有张船山、张大千、齐白石、徐悲鸿等现代著名书画家的珍品多件,尽皆葬身火海。
从刘公馆里俘获的人,被押到成都警备司令部,由一个肥胖如猪的军法处长审讯。这是些什么俘虏啊?这些人中,不是刘公馆的厨子,就是奶妈、车夫、女佣什么的。
“把这些人抓来干什么?真是!监牢里的人关都关不下了,还把这些人抓进来,怕他没有饭吃,还是凑数?”肥胖如猪的军法处长皱着眉头,恼怒万分地一叠连声吩咐下级:“把这些人没有用的人都放了,放了!”最后他只留下两人,一个是刘文辉的食客,穿长袍马褂戴金丝眼镜,温文儒雅的参议范仲甫,一是刘公馆里负责接客通报的门房徐金山。
军法处长先在桌上猛拍一掌,恨着范仲甫问徐金山:“这个人是哪个?”
“他是参议员范仲甫老先生。”
“这个人同刘文辉是啥关系?”
“这,这,我就说不清了。”门房徐金山看着范仲甫结结巴巴地说:“这位先生是刘(文辉)军长的客人,我们这样人,同他连边都挨不上……”
“你要老实点,不然我要请你吃笋子熬肉!”军法处长开始恫吓、威胁。门房没有文化,徐金山听这一说,吓得三魂掉了两魄。他知道,军法处长口中的“笋子熬肉”,就是动刑。
“我老实,我晓得的肯定说。”门房一吓更是抖不圆泛了。
“说!”军法处长越发怒气冲冲,“刘文辉在起事前,有哪些人去过你们公馆,这些人现在哪里?”
“我晓得的是,”徐金山捏起指头报:“邓晋康,潘仲三……”
“他们去后说了些什么?”
“长官,这些我就不晓得了,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晓得。我一个跑腿的下人,根本就靠不拢这些人的边。”
“好,你在我面前踩假水是不是?”军法处长威胁:“刘文辉起事前,中共哪些人去过?再不说实话,我立刻枪毙了你!”孤陋寡闻,从未出过远门的一个小小门房,听不懂军法处长那一口江浙味很浓的官话。他把军法处长说的“中共”听成了“总共”,便似驴非马地据实回答,“不算汤(国华)大爷带的兄弟伙,公馆头,警卫排加上我们这些人,总共四十多个人……”徐门房的答非所问,令人啼笑皆非。肥猪处长看出来了,从这个土包子身上实在榨不出什么油水,白费口水,自认霉气,命人将徐金山先押下去。
接着审问范仲甫也没有审出个名堂,结果军法处长只好把徐金山释放,以把范仲甫丢监而收场。
盛文下令,让所部在成都市内细细搜捕刘文辉非同一般的三姨太杨蕴光。他们知道杨蕴光就躲在成都,但具体在什么地方不清楚。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特务网络,在九里三分的成都市内进行拉网似的搜查。还在大街小巷遍贴告示,又登报、悬赏缉拿;派遣特务到刘文辉大邑县安仁镇老家明查暗访,却如大海捞针,终无所获。
其实,杨蕴光并没有走远,她就躲在盛文的鼻子底下。她藏在顺城街王扑臣医生家里。王太医一家与杨蕴光向来交好,危难之时,王太医一家伸出救援之手,将她藏在家里,并对她关怀备致,让她躲过了追捕。
盛文对刘公馆的查抄,突袭并没有让蒋介石解气。他接着指使毛人凤派特务到玉沙街刘公馆,秘密地在每间屋内都埋下灵敏度很高、爆炸力和杀伤力都很强的炸药。并要盛文派兵在刘公馆大门外站岗,不准任何人进去;对公馆里被打死的六个人的尸体也不掩埋。
蒋介石的如意算盘是,届时,他一旦从刘公馆撤兵,或在他离开了成都,刘文辉和他的家人,必然会回公馆去。那时,轰隆一声巨响,就会炸死刘文辉或他的家人,这就泄了他心头之恨于万一。
就在盛文派兵查抄刘公馆这天一早,成都爆发了一场大规模的游行示威。由四川大学、华西大学、成华大学和华西协合中学等33所大中学校上万名师生组成的浩浩****游行队伍,举着“反饥饿、争温饱”,“反迫害、争民主”等旗帜,喊着口号;从盐市口、春熙路、老南门一路游行而来,最后汇聚在督院街的四川省政府大门前,这是中共成都市“临工委”为了迎接解放,组织的一次大游行。
王陵基如临大敌,在省政府门外布下防线。头戴钢盔的盛文部,伏在省政府大门前用沙袋临时搭起的掩体内,架着机枪,虎视眈眈地对着对面黑压压一片而来的游行师生。
师生们来在省政府门外,毫无畏惧,与敌人对峙。他们秩序井然,手挽着手,此起彼伏的口号声响入云霄。他们唱起《团结就是力量》、《跌倒算什么》……唱了一首又一首。后来,他们唱起了即兴编的战斗性很强的歌曲:
父兄们,姐妹们
告诉呀,你们
我们老师、同学们呀嗨
天天都在饿肚皮……
我们天天来请愿
结果是欺骗
结果是拖延
我们大家团结一致
今天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僵持到下午,王陵基仍然拒不接见学生们派出的请愿代表,反而往门前加派了军队警戒。气氛越发紧张,大有一触即发之势。围观的市民纷纷议论:
“狗急了跳墙,王灵官这龟儿子东西该不会下毒手哇?”
“他敢,老蒋的天下都垮慌了,未必他王灵官就不给自己留条后路?”
“难说!未必你哥子记不得王灵官演出的‘四·九惨案’?”
成都人民对过去了的“四·九惨案”,记忆犹新。1947年底,国民党财政濒临崩溃。纵然是在天府之国四川省,在素有温柔富贵之乡的成都市,1937年头能买两头牛的钱,到这年底就只能买三分之一盒火柴……物价直线上升六万倍。不要说一般市民,就是一般公教人员也根本无法维持最低生活。小学教师每小时授课费4000元,而一碗茶钱就高达8000元。民不聊生,民怨沸腾。而王陵基为了将四川打造成“反共戡乱基地”,很是卖力。为了打击王陵基的反动气焰,中共成都“临工委”组织了一场以大学师生为主的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那天是1948年4月9日。上任伊始的反共老手王陵基,毫不手软,派军队对游行师生大打出手,血腥镇压。
终于,里面派人来对学生们说,王主席请大家各自回到学校去。有什么事,派代表来,我们心平气和地坐下好好谈。现在是戡乱时期,希望大家遵照戡乱法令,不能集体请愿,不能上街游行;更不要被别有用心的个人或组织利用!
游行队伍选出五名代表进去谈判。谈判无果而终,游行队伍像决堤的洪水,向省政府席卷而去。早有预谋,埋伏在周围的军警一涌而上。如狼似虎,见学生模样的人就打,打倒在地就绳捆索绑。一时,皮鞭、枪托、剌刀、藤棍一齐上。游行队伍被冲散了。
与此同时,成都市的大街小巷内,不时窜出一辆辆黑寡妇似的警车,疯了似地从空旷的大街上刮过不刮过去逮人。遵照王陵基指示,四川省警察局长何龙庆派出大批警车、警察分别包围、查抄了《新民报》、《新新新闻》、《华西日报》等报社。逮捕了大批记者、编辑,总编社长等,其实,如《新民报》不过是一张中间偏左的报纸而已。
入夜以后的川大校园很不平静。
宽大的操场上,5000多名师生正在举行一场别开生面的“活捉王灵官”。升旗台上,灯烛辉煌,灵幡招展。师生们在“王灵官”的灵碑前点燃香烛,摆上瓜果、酒肉后,由一位法律系的四年级学生登台朗读祭文:
“时维1949年12月8日之夜。四川大学全体同学,谨以瓜、果、酒、肉不典之礼,陈祭王公灵官之灵位前,而悼以文曰:呜夫,灵官杀人如麻。‘四·九’惨案罪恶昭彰,镇压学生,血染锦江。大刽子手,名存实亡。王朝末日,风雨飘摇。亦步亦趋,没好下场。东北解放,华北拚光。百万雄师,横渡长江。川西决战,泡影一场。长缨在手,苍龙难逃……呜夫哀哉,伏雄尚飨。”
突然,警笛长鸣,学校纠察队发出了紧急信号。当何龙庆率领军警气急败坏地赶到川大时,偌大的学校操场上已空无一人。气急败坏的何龙庆派人找来报信的学校中的三青团反共骨干份子,让他们带领军警去按册抓人。他们逐屋搜查,闹得鸡飞狗跳。可是,哪里还有他们要抓的人?唯见操场中,升旗台上,鬼火绰绰中那“活捉王灵官”牌位,幽魂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