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蒋介石丧魂落魄,噩梦连连,不知所以的这个寒夜,彭县隆兴寺内,刘邓潘正争分夺秒,召集部下讨论立即起义通电事宜。
大殿上,若干根粗大的蜡烛和美孚油灯交相辉映,把殿堂照得通明。刘邓潘坐上首;下面的军长师长参谋长旅长团长和高级幕僚们将大殿坐得满满****。
会议是从晚饭后暮霭四合时开始的,已经整整进行了四、五个小时,意见很不统一,激烈的争论中分成了“元老派”和“少壮派”,两派意见尖锐对立。
“元老派”不同意现在发出起义通电,理由是,如果这时发出起义通电,肯定会遭到敌人致命攻击。周边敌人很强,左有孙元良部和杨森的20军;右有罗广文兵团和陈克非部,我们被包围其中。特别是,胡宗南盛文部随时可由成灌公路大举而来,我们根本不是他们对手!蒋介石之所以按兵不动,是因为他对我们存有幻想,我们应该稳起。
“少壮派”们则认为,起义不发通电,这样“既触犯了蒋介石,又得罪了共产党”,“非丈夫所为”!这样不是个办法。
两派各执一词,各有各的道理,各不相让。激烈的争辩中,空气中氤氲着浓烈的茶味、烟气;有的军官甚至争得哑了嗓子。
看时间差不多了,邓锡侯潘文华同刘文辉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示意刘文辉出来宰子(四川话,意思是决定)。
胸有成竹的“多宝道人”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个烫金烟盒,“啪!”地弹开。“来,晋康,仲三”刘文辉挨次给邓、潘两位将军递了烟,又要在座抽烟的军官们自取。他说,“烟是和气草。来,把烟点起再说。”
“晋公!”看着吸上烟的邓锡侯,刘文辉推让邓锡侯出来拍板。
邓锡侯明白他的意思,当即站起,清了一下喉咙,原先杂声盈耳的会场顿时清风雅静。
“诸位,我们是不是现在发出起义通电?”邓锡侯用他炯炯有神的眼睛扫视全场,旗帜鲜明地说:“我、潘长官和刘主席意见一致,现在就发!原因嘛,请刘主席讲!”
所有的人目光,都唰地朝向刘文辉。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刘文辉笑笑,站了起来,环视了一下里三层外三层,一屋子坐得满满****的军官们,侃侃而言,条分缕析:“有的弟兄对现在发起义通电有所担心,这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我要问,我们如果就这样闷起,蒋介石,胡宗南是不是就会放过我们?有两种可能!”刘文辉提高了声音,“如其我们就这样闷起,捉肘见襟的老蒋当然可以不必开军队来打我们?但他可以趁机混淆视听,可以搞离奸计。
“前天来的王缵绪,他悄悄把我拉到一边代表老将给我许愿,要我出卖晋康和仲三将军,说给我高官厚爵。我肯定不会作这样的事!但是,今天走了一个王缵绪,明天又会来一个李瓒绪,后天来一个张缵绪,在敌人的百般挑拨离间加重赏之下,时间一长,百病丛生。因此,权衡利蔽,我和晋公仲公意见一致:立即通电起义!
“我们这时发通电起义,就是背水一战,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况且,就老蒋目前情况看,他也不一定就能腾出手来打我们。即便他来打,我们也有办法。先打一下,唤起世道人心。打不赢,我们从海窝子那边退到山里去策应解放军。这样,我们就在世人面前,同蒋介石彻底划清了界线……”刘文辉思维清晰,分析得头头是道,很有说服力;让那些反对的军官们如梦方醒。他们转变了态度,赞成立即通电起义。会场上又是议论纷纷,热气腾腾。
“安静!”邓锡侯又站起来,双手作出一个向下压的姿势,“听刘主席把话说完。”会场又安静下来。
“我们的方针是:文武兼唱,两线出击。”刘文辉把一只手往上一举,再往下一劈:“控制住彭县灌县的95军兄弟们不动,来个武戏文唱。我西康的24军文戏武唱,配合解放军关门打狗,争取活捉蒋介石!”刘文辉的话讲完了,军官们不由得鼓起掌来,莫不叹服刘文辉思虑周密精细,谋略策略高明,“多宝道人”名符其实。
“话,刘主席都讲清楚了。”邓锡侯站起来作总结性发言,他的话生动风趣,极富川人特色:
“王二拐子挑担子也要有个挑的样子。哪有说,既起义又不发通电的道理?话就到此闸板!”邓锡侯一句话打住,虎威威地环视全场,“还有没有哪个人有不同意见?”
“没有了。”大家一致表态赞成。
“那好!”邓锡侯的话说得掷地有声,“我邓某人把话说在前头,既然大家都是当众表了态的:同意。那么,如有人事后搞小动作说小话,那么,就不要怪我邓锡侯翻脸不认人!”
说完,邓锡侯征求潘文华还有没有什么话要说的,潘文华说,没有了,你们二人说的就是我要说的。邓锡侯宣布散会,他要求部下们,该干啥干啥去。
刘文辉、邓锡侯和潘文华连夜商定了通电起义口径,邓锡侯指定秘书李静轩在天亮前拟出通电起义草稿。看百事处理、安排完毕,三人这才各自回房睡了。
刘文辉虽然很疲倦,在禅房里睡下后,却怎么也睡不着,思想上走马灯似地转个不停。他是一个虑事周密的人,此时他有担不完的心:此次起义事还有没有考虑不周全的地方?三姨太杨蕴光是否安然离开成都回了雅安?最后,他的思绪定在今夜要从成都宽巷子,他的小公馆里撤出来的电台和台长程睿贤身上;他一直担着心。
迷蒙的夜色水似地笼罩了一切。成都宽巷子11号刘文辉小公馆里,程睿贤站在主楼二楼的一间小屋子里,凭栏远眺。他似乎在观景,又似乎在沉思,显得很沉静。其实,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心中有多么紧张。院子内好像一切都氤氲着诗意。楼下那株虬枝盘杂的老榕树,像是夜幕中一幅漂亮的剪影,花径两边整齐油亮的冬青,显现着一种素常的宁静。而这一切全都是假象。门外就有“狗”守着。而且,不定什么时候,“狗”们会破门而进来搜抢他的电台。
程睿贤属于刘文辉的“贴心”类。他早年毕业于重庆一所美国人办的“求精”中学。他不是共产党人,却思想进步,倾向革命;参加过大革命,闹过学潮。以后受特务通缉,不得不从重庆跑到成都,投笔从戎考进刘文辉办的24军无线电学校。因成绩优秀,毕业后,被刘文辉看中留在身边,渐渐为刘文辉了解、赏识,倚为心腹。日前,刘文辉发给雅安24军代军长刘元宣和西康省代省长张为炯的两封电报,都是他发的;让毛人凤的破译科看不懂的密电码,也是他编制的。之后,刘文辉要他停止发报,注意隐蔽,表现得灰色一些。但已经晚了,他受到保密局特务监视。他工作的环境不好,宽巷子11号,处于国民党中央核心地带:左有商业街的励志社、保密局;右有省政府特别委员会和宪兵营。为迷惑特务,这些天,他频繁出没于歌厅舞厅,跳舞汹酒,常常半夜三更才醉薰薰地归来,一副放浪形骸的样子;并不时放出话来,说是今朝有酒今朝醉,设法表现出对前途丧失信心的样子。
时不我待。今夜,他无论如何要设法携电台出走,去到彭县隆兴寺领命,这是之前刘文辉对他的再三嘱托交待的!
半夜时分,按计划,他开始对小公馆中所剩不多的人员作最后疏散。他只带一名报务员在身边,要另外两个“兄弟”,带上他的妻儿从公馆后门撤离。分别在即。孩子还小;妻子牵着孩子的手,对他千叮咛万嘱咐,恋恋不舍。朦胧的微光中,只见孩子满面惶恐和依恋。
已经作好最坏准备的程睿贤,对两个“兄弟”反复交待,两个“兄弟”很义气,对他保证,台长!他们说,你放心,不会有事的,我们肯定将嫂子和令公子给你带到安全地。程睿贤一直看着两个“兄弟”带着妻儿顺利出后门,消逝在黑夜中才放了心。
万籁俱寂中,程睿贤觉得门外好像没有了“狗”!?他伏在门缝中注意往外看去,只见一条“狗”,坐在对面的阶檐下睡着了。尽管隔得很远,还是可以闻见那家伙满身的酒气,手中握着一个酒瓶。他大致猜到了几分。原来,刘文辉前日跑后,蒋介石气急败坏,要毛人凤抄刘自乾在成都的所有“窝子”。刘文辉富可敌国,他在成都的公馆不少,其中玉沙公馆最大,肯定藏了不少金银。这晚,被毛人凤派去抄刘文辉玉沙公馆的头目,因临时人手不够,又怕刘文辉公馆里有武装人员反抗,就把看管宽巷子11号的几条“狗”带去,这几条“狗”求之不得;看管宽巷子11号的小头目,只留一人守门,其他人都发财去了。这个被留下来守门的家伙气不顺,喝得酩酊大醉,睡着了,睡得很沉。
程睿贤为一探虚实,让报务员上去把两扇大门打开,见睡着了的“狗”没有反应。程睿贤心中暗喜,他让报务员赶紧上车,他开上装了电台的美式中吉普车徐徐出了大门,然后一轰油门,吉普车像只离弦之箭,径直而去。
出于职业的敏感,醉得很深的“狗”一下醒了,发现程睿贤开车跑了,吓得不轻,赶快用配给他们的美式无线电通讯设施报告上峰。
毛人凤很快得知了此事,大发雷霆,因为不知程睿贤驾车去了何方?他一边派出大批特务前去追寻,一边去电话请求盛文派兵支援。盛文不敢怠慢,赶紧派出大批军警宪特在全城对程睿贤作地毯式搜查追捕。
当程睿贤驱车一阵风似地来到白果林,中共成都“临工委”派去的五名武工队员已经等在那里了。他们个个窄衣箭袖,身手利索,一看就是打夜战、近战的好手。车未停稳,五名武工队员飞身跳上车去,一位身穿黑色棉袄的武工队员从程睿贤手中接过方向盘说:“程台长,情况紧急,我来开车,你注意隐蔽。”说时,一踩油门,美式敞篷吉普车如脱缰野马飞驰。过骡马市、簸箕街,出了城,上了川陕公路,刚过天回镇,特务追上来了,几辆德国造三轮摩托车速度很快,闪电般越追越近。与此同时,凄厉的警笛忽然长鸣,特务开枪示警,喝令停车!
程睿贤们的吉普车倏然间一个急拐,驶离川陕公路,上了一条土公路。趁着一个小山包遮掩,驾车的武工队员将方向盘一打,倏地将车滑进旁边一片树木浓密蓊蔽的坟园。
“程台长,请你快跳车!”程睿贤跳车的同时,他身边的两名武工队员提着电台和他的报务员已跳下车来。吉普车并不停顿,“轰!”地一声驶上小土公路。
“砰、砰、砰!”车上的两名武工队员转身将手中的二十响驳壳手枪一甩,朝追上来的特务们开枪。敌人上当了。一边还击,一边紧盯着前面飞驰的吉普车,饿虎扑食般追去。
程睿贤们在坟地里刚刚换好了老般姓衣服,前面野地里传来两声清脆的击掌声。一位武工队员告诉程台长,接他们的人来了。出了坟场,旁边一条小土路上,两个便装的武工队员拉着两辆黄包车等在那里了。
“程台长,请快上车。”武工队员中,一位看似队长的要程睿贤坐上车去;另一辆车装上电台。两位身手矫健的便衣武工队员拉起黄包车,沿着乡间土路,向彭县方向飞跑。报务员和另外两名武工队员,前后相随,注意保卫。
天上下起冷雨。不一会冷雨停了。转而,一弯冰冷的下弦月在厚重的墨似的云中时隐时现。跌跌绊绊间,不知走了多久,终于,那位护在程睿贤车边的武工队长,以欣慰的语气告诉他,这里离隆兴寺已不远了。可是,程睿贤刚刚松了一口气,小土路右边河滩芦苇丛中扑拉拉惊飞起几只野鸭。
“不好!”武工队长说时,机警的程睿贤已从车上跳下。这时,前面的芦苇丛中扫出一串子弹,猝不及防中,护在程睿贤右边的武工队员中弹,栽倒在地,程睿贤感到左臂一麻。
在这里,武工队员与埋伏的敌人进行了一场遭遇战。几声敌人的惨叫后,芦苇丛中一阵沙沙响,双方形成短暂的僵持。
武工队长对程睿贤说,我们一位同志已经牺牲了,“对不起了!只好让你报务员拉上装有电台的黄包车走,派一个武工队员保护你们去隆兴寺。我同另一个同志在这里阻击敌人。半里路外就是彭县崇义桥,很快就要到了。‘狗’们马上就要扑上来了,你们快走,我们掩护!”
情况危急!程睿贤们只好去了,很快,他们背后枪声骤响,很快打成了一气。
天亮前,李金安将好容易才睡着的刘文辉唤醒。
“是程睿贤带着电台来了吧?”醒了的刘文辉坐起就问。李金安说:“是,主席,程睿贤带着电台来了,程台长挂了花。”
当刘文辉一边披衣服,一边三步并作两步地上了大殿,发现一星如豆灯光下,靠柱坐着一个血人。素来衣着整洁,神情精明的程睿贤简直变了一个人,他眼窝深陷,衣衫褴褛,左臂挂了花,用绷带绑扎起吊在颈上。
“主席!”程睿贤想站起来,却站不起来,他用虚弱的声音向刘文辉报告:“我把电台和报务员都带出来了……”刘文辉上前一把抱着程睿贤,感动地说,“睿贤,你们来得正好,辛苦你们了!”
二十分钟后,军医给程睿贤包扎好了伤口,程睿贤和报务员换了衣服吃了饭,精神好多了。这时天也亮了。刘文辉一边看程睿贤和报务员检查电台,一边听程睿贤述说如何脱险,中共武工队又是如何护送他们及流血牺牲的情景,十分感动。刘文辉告诉程睿贤,昨晚,邓(锡侯)军长获悉情况后,立刻派部队去把那班追上来的“狗”消灭了……
经检查,电台完好无损。
天光大亮。程睿贤和报务员在大殿上架好了电台,调好了波长。刘邓潘三位将军将秘书孙陈懋餛熬了一个夜最后拟出的起义电文传看了一遍,改了两个小地方,交给程睿贤发送。
程睿熟练地敲击着电键,十指上下翻飞间,看不见的串串电波,犹如一只只报春的鸟儿,在这个早晨,从彭县隆兴寺起飞,惊乍乍地、欢快地飞越了巴山蜀水;瞬间掠过长江、黄河和茫茫中原大地,飞进了已住进北京中南海的毛泽东主席、朱德总司令迎着东升旭日开启的窗,落在他们的办公桌上,给了他们无限的欣慰和惊喜。又像是串串炸响的春雷,在还没有解放的成都、云南……在神州各地上空,以至在世界各地轰响,爆炸,引万众瞩目。
北京毛主席、朱总司令并转各野战军司令暨全国人民公鉴:
蒋贼介石盗窃国柄二十载于兹,罪恶昭彰,国人共见。自抗战胜利而还,措施亦形乖谬,如破坏政协决议各案,发动空前国内战争,紊乱金融财政,促使国民经济破产,嗾使贪污佥壬横行,贻笑邻邦,降低国际地位,种种罪行,变本加厉,徒见国计民生枯萎,国家元气渐绝。而蒋贼怙恶不悛,唯利是图。在士无斗志、人尽离心的今天,尚欲以一隅抗天下,把川康两省八年抗战所残留生命财产,作孤注一掷。我两省民众,岂能容忍终古。文辉、锡侯、文华等于过去数年间,虽未能及时团结军民,配合人民战争,然亡羊补牢,古有明训,昨非今是,贤者所谅。兹为适应人民要求,决自即日起率领所属宣布与蒋、李、阎、白反动集团断绝关系,竭诚服从中央人民政府毛主席、朱德总司令,与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刘司令员、邓政治委员之领导。所望川、康全体军政人员,一律尽忠职守,保护社会秩序与公共财产,听候人民解放军与人民政府之接收,并努力配合人民解放军消灭国民党反动之残余,以期川、康全境早日获解放。坦白陈词,敬请维垂。
刘文辉、邓锡侯、潘文华 叩
当天中午时分,刘、邓、潘收到了来自北京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司令朱德代表中共中央对他们起义复电:
刘文辉、邓锡侯、潘文华诸将军勋鉴:
接读12月9日通电。欣悉将军等脱离国民党反动集团,参加人民阵营,甚为佩慰。尚望通令所属,遵守中国人民解放军总部本年4月25日约法八章,与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本年11月21日四项号召,改善军民关系与官兵关系,为协助人民解放军与人民政府,肃清反动残余,建立革命秩序而奋斗。
朱德
12月9日刘邓潘起义的通电,像突然滚过西南1949年冬天阴霾低垂,连月不开天空的一声报春的惊雷。紧接着,各地春雷乍响,跟进。在四川,很快有二十多起地方军队来电响应;所辖地方政府也纷纷来电表示拥护,宣布脱离国民党政权。国民党第15兵团司令官罗广文和陈克非通过刘、邓、潘牵线搭桥,同中共上层取得联系,很快举行了起义……
蒋介石拟定的川西决战,亦为成都决战,即刻间灰飞烟灭。
恼羞成怒的蒋介石恨透了领头的“多宝道人”刘文辉,他要对刘文辉实施报复,他要大开杀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