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事先的商定,这个夜晚,潘文华准备行动了。
在温暖如春、温馨舒适的卧室里,潘文华斜依在**,就着夹灯看报。宦海中沉浮跌打多年的他,即使在这样的非常时候也能镇定自如。
计划出走在半夜。
他看的是一张《新新新闻》,其中一则《青羊宫发枪抢枪纪实》引起了他的注意。
“昨夜,川康游击挺进军少将总司令王旭夫,在成都北较场中央军校成都分校、南较场军校教导总队、青羊宫成都军校武器库等三处发放枪枝弹药……永丰乡保安队队长谢佐廷眼红,带队前去青羊宫抢枪,打伤警卫一人,抢走步枪五枝。
“成都警备总司令盛文,当即派兵前去弹压,夺回了枪枝弹药,抓获谢佐廷;而省政府主席王陵基从中斡旋,盛文不得不放了谢佐廷,而将抓获的谢部其他十余人全数枪毙……”
看完这条新闻,他接着看一则伤兵估吃霸赊报道。事情发生在东珠市街。那是一条瘦得比鸭肠子还细的长街,长街上有家红锅馆子。这天早上,这家红锅馆子刚开铺子,进来了两个国军官兵。当官的是个少校,身后跟一个勤务兵。
长官,吃点啥子?正在抹桌子的老板娘以为生意来了,笑容可掬地问。有啥子好吃的,尽管摆出来。因平时生意很秋(很差),老板娘对他们态度殷勤。
两个“丘八”(当时四川人普遍对国民党兵的一种不屑称呼)吃得盘盘碟碟摆了一桌子。吃完了,可老板娘去收钱时,他们把枪一拍,眼一瞪,说是,先赊起再说。
老板娘情知上当,顿脚大哭。里屋炒菜的老板见状不对,赶紧从后门溜了出去找来宪兵。宪兵一盘查,两个丘八是国军不假,但那个“少校”是假的,军衔是用纸板做的。宪兵喝问他们为何弄假,估吃霸赊?两个丘八呵呵大笑,说是好几个月没有关到饷了。说着拍拍肚子,说是,“现在,老子们吃够了油荤,就是死,也是饱死鬼,值得。反正我们这些抓壮丁拉来的炮灰,命也不值几个钱……”
潘文华不由得暗暗叹气,心想,这样的军队能打川西决战?!毫无疑问,解放军兵临城下之日,就是蒋介石政权灭亡之时。
之间,潘太太进进出出,满脸担忧,她在为丈夫整理行装,准备宵夜。
“仲三(潘文华字仲三),天冷,你身体要得紧!”一切弄妥贴后,潘太太坐在屋中一把软椅上对丈夫再三嘱咐。自潘文华丢官后,日渐消瘦,心情抑郁,太太温柔贤淑体贴,知道丈夫心中的苦。这会儿,她知道丈夫今夜要走,却又不知其所以。丈夫只是对她说,刘自乾、邓晋康约他这个时分出城,去青城山休养一段时间;免得龟儿子蒋该死(蒋介石)来纠缠!对丈夫的军国大事,她向来不多管多问。
“仲三,你去青城山休养一段时间也好。”潘太太宽慰道,“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而向来为人洒脱,不管家务的丈夫今夜一反以往,对太太反复叮嘱:明天一早,你就带孩子们回仁寿老家去住一段时间,成都不安全!啊?
妻子点点头,施即朝门外挑声夭夭问:先生的银耳羹熬好没有?
“熬好了。”丫寰小玉隔帘答应得脆声声地,“端进屋来吗?”
“端进来。”
门帘轻启,小玉双手托着一个髹漆托盘,走近跟前,潘太太用一只纤纤玉手端起小碗,翘起兰花指,用勺子调了一下温热,递给丈夫。
小玉轻步退出屋去。
潘文华接过银耳羹,吃得呼噜噜响,好像格外香甜。太太看着丈夫这副样子,想到丈夫等一会摸黑赶路,很心疼,不禁埋怨起来:“真是的,‘蒋该死’不入川,大家都过得也还安稳平顺。他这一来,让大家都不得消停!”说着一声叹气:“天漆麻打黑的,咋个走嘛!?”显得相当担心。
潘文华放下碗时,忽听有汽车马达声在幽静的小巷里由远而近。接着,有人敲他家的门,不禁悚然心惊,心想:咦,这个时候了,谁会来呢?有人来该不会影响我的出走计划吧!这时,他的副官武丁前来报告:委员长侍从室的陈希曾组长来了。
潘文华暗暗一惊,莫不是我有什么地方不慎,暴露了?蒋介石派人来秘密逮捕我?
“陈希曾带了多少人?”潘文华问武副官。
“就他一人,现在楼下客厅等。”
潘文华是个很机敏的人,听到这里,放了心。对来人的动机也猜到了几分,他决定来个将计就计。他让武副官去请陈希曾上楼来上他的卧室,嘱咐:就说我得了重感冒,发烧,可能等一会还得上华西医院。
当武副官将陈希曾带上来时,潘文华装病躺在**,身上盖了两床棉被似乎还嫌冷,浑身哆嗦,屋内灯光幽微。陈希曾吓了一跳,惊问“潘副长官,你这是怎么了?”陈希曾还走近床前,俯下身去,竭力想看清睡在**的潘文华的样子。潘文华头上戴顶剪绒帽,侧着身子,似乎在流鼻涕,说话翁声翁气:“陈组长,我是重感冒。你、你站远些,谨防传染!”
陈希曾深怕传染,赶紧退后一步,掏出手绢扪着鼻子。
“上茶,请陈组长坐嘛!”潘文华吩咐下人时,显得气息相当虚弱,气喘吁吁。
“不坐,委座就是派我看潘副长官的,马上就走。”陈希曾问侍候在侧的武副官:“潘将军病几天了?”
“有几天了。”
“你们怎么能这样!”陈希曾显得很生气,他用教训的语气对武副官道,“潘副长官是党国栋梁。是即将展开的‘成都决战’不可或缺的将才!他一个小小的感冒怎么被你们拖成这个样子?”
“误了。”武副官显得很能负责任,也不推脱,多说。只是一个劲解释:先是请的中医,而且是名医,却不见好,拖了一下,现在发烧了,刚吃了西药,如果还不行,准备马上送华西医院去打针输液。说不定还要住院。责任在我。武副官主动承揽责任。
陈希曾显得很生气地叮嘱武副官,“一会,潘将军服了药后如果还不行,该送医院还是得送医院,不然转成肺炎就痳烦了!”就像川戏的过门,陈希曾走了这个过门之后,对潘太太道出他今夜来的原因:委员长听说潘副长官病了,不放心;派我来看看……其实,这是他临时编的。他确实是蒋介石派来的,蒋介石给他交待的任务是,要他到潘家相机行事,若发现潘文华稍微有些不对,立刻将飞台湾的飞机票给潘,宣布潘是这一期飞台湾中人。现在潘文华病得这副样子!有相机处置权力的侍卫组长就编了这些话来说。心知肚明的潘文华心中暗喜,赶紧说,承蒙委员长关照。我可能今夜是要上医院,住院都有可能。请转告我对委座的感激和问候。他说这些话时,显得气息很虚。
侍卫组长要离去时,潘太太向他告状,说保密局不叫话!派些“狗”来把我们的前门后门把得梆紧,我们出来进去都要受到盘问,他们凭什么这样对待潘副长官,我们就像丢了监似的!说不定我们一会上医院都要遇到麻烦。请陈组长帮我们问委员长,他们凭什么封我们的门,凭什么监视我们?
“有这样的事!”陈希曾做出惊讶状,解释这之间肯定是个误会,这些人决不是来监视你们,而是保护。不过,我回去马上向委员报告这事,总不能让潘副长官连去医院都去了,你们就放心吧!
陈希曾一走,装病的潘文华马上从**翻身而起,将戴在头上的剪绒帽一揭一丢,将盖在身上的两床厚棉被一掀,坐起来骂了一句“狗东西!”
满脸精明的潘太太对潘文华说:“仲三,我看你得赶快走。”夫人去后,潘文华要副官武丁上来,他压低声音,对副官口授机宜。
子夜时分,是天最黑,人最瞌睡的时分,何况是冬天,很冷。万籁俱寂中,潘公馆两扇黑漆大门突然悄声洞开,一辆小轿车缓缓驶出大门,这是西南军政长官公署副长官潘文华将军的专车,是一辆漆黑锃亮的美国1940年福特牌轿车厂生产的高级轿车。
几个鬼魅似的人影从巷子中闪出,高叫停车。车停下了,窗玻璃摇起,一个保密局的麻子小队长将头探进去,影影绰绰中他看见,那个用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看来在发烧,不断呻吟的病人不是潘文华是谁?刚才衔命而来的委员长侍从室组长陈希曾出来后,训了他们一顿,告诉他们,潘文华得了重感冒,在发烧,估计会去医院打针输液什么的,届时放行,不得留难!陈希曾去后,麻子小队长用无线电向上级作了报告请示。上级命令,若真是潘文华要上医院,放行!但要麻子小队长带人跟随潘文华的车去,一直进行严密跟踪监视。
麻子小队长看清是潘文华后,挥手示意放行。保密局麻子小队长哪里知道中计了。那躺在轿车深处,身上裹着被子,病病哀哀的人不是潘文华,而是潘将军替身――副官武丁。
麻子小队长一溜三个特务,乘上大功率三轮三斗摩托车,尾随潘文华的轿车而去。他们刚去,潘公馆刚刚关闭的两扇大门一侧的一扇小门,悄悄稀开一条缝。一个黑衣人从中探出头来,确信四周无人后,狸猫似地一闪而出。在黎明前黑暗中,他闪身在一棵桂花树下,敏锐地左顾右盼,确信无人,向里面轻轻拍了拍手。倏然间,里闪出六、七条黑影。身着窄衣箭袖的潘文华,在几个精干卫士的簇拥中,一阵风似地出了小巷;转身向东,很快融入黑夜,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很快不见了踪影。
第二天黎明时分,在成都北门肆马桥外有一辆挂着西南军政长官公署牌子的轿车趴在那里,打得稀烂,弹痕累累。驾驶盘上还留有斑斑血迹。在人们的围观议论中,当拖车前来拖这辆轿车时,有家住离此不远的当地人,指着这辆弹痕累累,血迹斑斑的轿车,对惊诧不己的人们解说,他昨晚听到激烈的枪声……围观的人群中,没有任何一个人真正知道其中究竟。原来,昨夜潘文华的副官武丁冒充潘文华,引门口监视的那班“狗”跟上他,让潘文华潜离成都,去到了邓锡侯95军控制的彭县隆兴寺;而对他紧跟不舍的保密局麻子小队长一行三人,一直跟到城外肆马桥,发现不对,麻子小队长鸣枪示警喝令停车。武丁不仅不停,换下驾驶员,自巳驾车,转上北大道一路狂奔。在一个拐弯处,他让司机和潘长官的另一弁兵赶紧跳车。拐过小土山包,他一边开车飞奔,一边开枪拒捕。最后,在激烈的枪战中,武丁身中数弹牺牲。
第二天一早,当下榻黄埔楼的蒋介石得知潘文华当夜潜逃的消息,大发雷霆。他处分了陈希曾,狠狠踢了前来“报丧”的保密局局长毛人凤几脚,并下令对刘邓严密监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