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四季,雨城雅安的一天是这样开始的:黎明时分,浓稠漆黑的夜幕刚刚褪去,古色古香,万瓦鳞鳞的雅安在清亮的晨曦中刚现轮廓,浓绿葱翠的周公山上就有乳白色的轻雾袅袅升起,随即漫延开去,转化为细雨飘洒开来。然后,雨过天晴。这样的城市全世界独有,天清水蓝山绿,气候温润。有一条穿城而过的阔大羌江,江水是雪山上融化的雪水;江水清冽寒冷,江中有只产于此地的味极美的雅鱼。雅雨、雅女、雅鱼是这里的三绝。雅安不仅景致独特美丽,而且战略地位极为重要。特别是扼川藏公路的金鸡山上的金鸡关,是西川锁匙。雅安,是川藏间的枢纽;也是其间最大、最重要,最繁华的一座城市,略为带了点塞外康藏特色风情。
这天上午十时左右,刘文辉在昌屏山上24军军部召开一个重要的会议,所有要员尽都出席。昌屏山同环城的周公山、张家山一样,在雅安城中看它是山,上得山来却又很平。山上浓荫蔽日,容得下千军万马,是藏龙臥虎之地。
如此重要的会议,因为是在自己“家里”,大员们又差不多是他的子侄,因此,刘文辉的穿着很随意,一切以舒适为准。他身着长袍马褂,头戴瓜皮小帽,脚蹬黑直贡呢朝元布鞋,坐在当中一把具有清宫特色的相当阔大的镶金嵌玉的太师椅上。部下亲信大员们,坐在他两边,像大雁张开的双翅。从会议室的落地大玻窗望出去,雅安城、雅安河谷、羌江以及对面高耸的金鸡山,向西逶迤而去的大山历历在目。
刘文辉开宗明义地说,老蒋(介石)这次来成都,与以往不同,他这次来就不走了,在成都,他要打一场“成都决战”给全世界看,主要是打给美国人看,然后把部队拉进康藏。不用说,其间,我们西康省的地位何其当道、要紧!
你们都晓得,老蒋信不过我刘自乾,当然也信不过在坐各位。老蒋要我到成都去,说得好听,说是找我去有要事相商。其实是不放心我,要把我弄到成都框起。我这一上成都,弄不好,就回不来了,非常凶险!事关大局,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全都反对他去。说是军长此去,无异于自投罗网,肯定就回不来了。到时就是大马拴在槽头上,任他老蒋宰割。
刘文辉提出他的担心:如果我不去,正好给老蒋提供一个口实,他马上就可以对我们西康用兵!
“不怕!”刘元琮很冲地了站了起来,他是刘文辉侄子,是24军一个师长,虎将,长得甚为彪壮,不到30岁,已佩上中将军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刘元琮握紧拳头,很激愤地说:“大不了,我们封锁金鸡关。我的部队打头阵。他老蒋的中央军再多再精锐也过不来,我看他有好多人来死!”
刘文辉招手要刘元琮坐下,一语否定。他很肯定地说,我们不是老蒋对手。不说多了,就胡宗南摆在新津的李文兵团我们都打不赢。我们24军满打满算也就四万来人,人数上同李文兵团差不多,但装备、训练、兵员素质和战斗力战斗经验等等,比人家就差远了。我们要有自知之明。新津离雅安不远,实际上人家已经摆开进攻架势了。
刘文辉这样一点,刘元琮不吭声了。军参谋长,他的女婿,足智多谋的伍培英点点头,说军长说得很是。
那怎么办呢?打,打不得,退,无处退,让军长上省,大家更是不放心。一时,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该如何办才好,最后还是只有等足智多谋的军长拿主意,一锤定音。
刘文辉用手揭下头上戴的瓜皮帽,扣了扣头说:“有时候,最险的办法往往是最好的办法。我还是去成都稳起,如野鹤闲云,悠哉游哉,让老蒋放心。”说时看了看大家。可大家还是不同意,认为这样太过冒险。刘文辉这就适时提出,不妨请中共代表战春江先生来谈谈?他去年一席话,我相信大家记忆犹新吧!看大家没有意见,刘文辉让副官李金安去请战先生!
战春江是年前,中共中共秘密派驻西康刘文辉的首席代表,与他一起派来的还有电台台长王少春等。他们携来的电台,秘密设在昌屏山上,随时同延安的中共中央保持联系。
年前,战春江刚来时,刘文辉对他心下很有些瞧不起,觉得这个30来岁的汉子黑瘦黑瘦,寡言少语,土里土气的,没有什么文化。他邀战春江到军部与大家见面。那天早上,天上刚下过一阵细雨,刘文辉借题发挥。他指着窗外飘洒的雨丝说:“你们看我们这雨城雅安一年四季,天天都要落一阵雨。今天这个天气,不知哪位能贴切地来上几句诗什么的?”
话刚落音,刘元琮马上接嘴道:“雨如流弹叭叭叭。”
刘文辉仰头大笑:“这细雨下得无声无息,哪来的雨如流弹,叭叭叭?”
伍培英是24军中有名的才子,他说:“既然军长出题,我也来凑个趣,叫‘雅风雅雨润羌江’,可还要得?”
刘文辉不置可否,这就掉头看着战春江:“战先生,你看呢?”
战春江说:“我看还是用杜诗‘随风潜入夜,澜物寂无声’贴切些。”
刘文辉一惊,细看中共代表,这才发现,他那双有些凹陷的眼睛里,时时闪射出星星横掠夜空般的亮光。暗想,这个显得很土的人想来还是读过些书的?他问战春江:“战先生想来是读过些书的?”
战春江笑道,“不敢,我只是大学毕业而已。”
“哪个大学毕业的?”
“苏联伏龙芝军事学院。”
苏联伏龙芝军事学院在世界上鼎鼎大名。“啊!”刘文辉不禁讶然失声,“原来战先生是喝过洋墨水的!”他看定战春江,脸上明显流露出探询的神情:“那么,想来战先生一定是精通国内外若干战例?有一事,我多年迷惑不解,想就此请教先生?”
“承蒙刘主席看得起。”战春江话说得很客气,但骨子里那份从容、自信却是显而易见的:“尊敬不如从命。刘主席请讲,我就班门弄斧了。”
“当年。”刘文辉陷入痛苦的沉思:“我的兵力比我的侄儿刘浦澄多一倍还多,又据川中最富庶的七十多州县,财赋占全川三分之二,可谓兵强马壮,却败在了他手下,我至今不明败在哪里?不是因为刘甫澄同王陵基唱双簧,扣了我那批军火,特别是内有20架最先进的战斗机,影响了战斗力吧?”
“不是。”战春江相当肯定地说:“刘甫澄扣那批军火,并不伤及根本。恕我直言,刘主席的失败在于轻敌、骄傲。自古骄兵必败!”战春江成竹在胸,侃侃道来,条分缕析:“惜乎将军当年过分自信。以为凭藉掌握在手的20多万大军和七十余富庶州县的财税就可打败刘湘,**平全川;而忽略了战略上的合纵连横,远交近攻。将军既打刘湘,又打田颂尧、邓锡侯。以至分散兵力,坐失良机,这样岂有不败之理……”
刘元琮看战春江这样振振有词地“教训”军长,很不服气,不过也说不出理由,只是对战春江不快地侧目而视。而刘文辉却听得口服心服,有如茅塞顿开,拿眼色制止了就要发作的刘元琮。从此,他和他的部属们改变了对战春江的看法,对战春江充满了敬重。有什么委决不下的重大问题,他都要去找战春江问计。
中共首席代表战春江来了。他对刘文辉的想法高度肯定。战代表高瞻远瞩地指出,此时在成都,邓晋康(邓锡侯的字)潘仲三(潘文华的字)将军等都是反蒋的,差的就是刘主席这样一个有计谋的领军人物。俗话说得好:蛇无头不行,鸟无翼不飞。刘主席你若这时不去成都暗中组织起这股反蒋力量,那么,工于心计,善于打内战的蒋介石必然将刘主席,邓晋康、潘仲三等一个个分而治之。
说到这里,战代表那双显得很有智慧的又深又黑的眼睛里显出凝思。他说,显而易见,老蒋现在最担心还是刘主席,是刘主席掌控下的西康省和24军。老蒋之所以没有动手,是摸不清刘主席的虚实,底细,他有顾虑。他怕贸然一动,引起川局震动混乱。刘主席一上成都,就消除了老蒋的顾虑。。
看刘文辉对他的分析频频点头,而在坐的伍培英突然提出,这样做是不是太危险?如果军长陷入缧泄之中,又如解套呢?战代表看了看刘文辉,话没有说出来,但意思是清楚的;接下来来的事,只能靠刘军长临时处置。刘文辉不再犹豫,当即将西康军政事务作了妥善安排:省主席职由西康省政府秘书长,当地人张为烔代行;军务交由军参谋长伍培英暂时负责。
之后,战春江通过王少春的秘密电台,就刘文辉上成都事向中共中央作了汇报请示。中共中央对此事高度肯定,并表示,刘主席到成都后,并不是孤军奋战,届时,自有中共地下组织随时与之联系、配合。
刘文辉这一下更有底了。事实上,他与中共的关系,不自今日始。抗战中,1942年2月,他就去重庆曾家岩50号“周公馆”秘密会晤过周恩来。这个地方位于渝中区中山四路。1938年冬,中共代表团由武汉迁移重庆后,为便于工作,周恩来以个人名义租赁了这幢房子,一直作为中共南方局在市内的一个主要办公点。小楼地处街巷尽头,后靠大江,前临大街。右侧为国民党军统局局长戴笠公馆,左侧是国民党警察局派出所。楼房内,中共代表团租赁一、三两层,二楼的大部分和底层门厅旁的厨房,均是国民党人居住,其中混有一些特务,对中共代表团呈左右内外夹击之势,可见办公地点之凶险,危机四伏。而越是这样,越能显出中共代表团的坦**,往往越能办事。二楼和三楼,分别是董必武、叶剑英的办公室。1945年8月,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由延安来重庆与蒋介石谈判期间,就曾在底层会议室接见中外各界人士。期间,周恩来更是经常在此会见各界人士和中外记者。
在周公馆,数次密谈后,周恩来最后代表中共中央对刘文辉心重心长地说:“希望你今后‘多宝’变‘一宝’,就是相信共产党。”刘文辉表示接受。
1948年初,国共战争进入白热化阶段,刘文辉长子刘元彦在成都华西协和大学就读期间,有一个叫胡立民的同学,是中共地下党员,也是他的朋友,胡立民希望刘元彦做他父亲的工作。刘文辉有早起的习惯,喜欢一个人吃早餐。有次,刘元彦抓住这个机会,将胡立民的意思说了,他以为父亲要骂他,不料,父亲非但没有骂他,回答更令他意外,说是:“早就有人(地下党)在我这里。”刘元彦更不知道,1935年,红军之所以能“飞夺泸定桥”,就是父亲与红军的一次合作,一个默契。
史载:当时,蒋介石三令五审,在电话中声色俱厉地让刘文辉将大渡河上的铁索桥砍断。刘文辉回应,铁索桥是康熙大帝御批修建的,意思是重点文物需要保护。趁蒋介石思考间隙,刘文辉赶紧表示:没关系,我把铁索桥上的木板拆了就行了。事实上,他连桥上的木板也没有全拆,只拆了几块。如果不是这样,假如刘文辉真让他的部队拼命阻击,铁索桥很长很滑,桥下惊涛骇浪,溅起深深的寒意,对面火力又猛,尽管飞夺泸定桥的红军官兵英勇无畏,也很可能冲不过去。而且,在刘文辉长期主持西康省军政期间,什么三民主义,蒋介石的头像等等,也只是在需要时才提起或挂一挂,应付应付。刘元彦说:“父亲表面服从国民党中央,实际是独立力量,蒋介石也从来没有把他当自己人。”
作好了方方面面的应对措施后,第三天,刘文辉轻车简从,携三姨太杨蘊光上了成都。一到成都,他一反以往,哪儿也不去,也不见什么人,一头扎进了他那座占了半条街,相当宏大的城堡似的玉沙公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