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了,浓重的暮色潮水一般弥漫了九里三分的成都市。虽是战时,这座地处内陆的西南名城,夜市还是热闹的。城守东大街、盐市口这些繁华路段上的街灯,因为电压不足,显得黄晕晕的。长街两边鳞次栉比的店铺里却是一律热气腾腾,打锅魁的敲打得梆梆声响;开红锅馆子、白面馆子的铺子前,么师站在门前,长声夭夭延客入内。
深得蒋介石信任、重视的四川省政府主席兼四川保安司令党王陵基,坐在他那辆福特牌轿车内,驶离他在红照壁的公馆,转悠在城守东大街上。今夜,他奉命去探访三个刺儿头:刘自乾、邓晋康、潘仲三,很有些心虚。为了转移心中的忐忑不安,时间也还早,他让司机开车先去转转街市。一路而来,在提督东街、总府街这些路段比较宽阔整齐的路段,好些阶上檐下都摆起摊肆。卖旧书的、卖花卉、卖各种舶来品、卖字画的,可谓应有尽有,游人熙熙嚷嚷,摩肩接踵,热闹程度竟胜过白日……这些摊肆上用以照明的油壶灯、电石灯光线微弱黯淡,就像他此时的心境。最近局势的剧变,在他思想上转得走马灯似的。
作为离成都直线距离不到千里,巴蜀大地上双座星子之一的重庆已于11月30日丢失。期间,蒋委员长一直在山城坐镇,寄希望于“虎将”宋希濂和罗广文,在重庆之前精心构筑的白马山阵地,能尽可能地阻止、延续共军推进速度。借此,蒋介石可以将“成都决战”组织得更充裕一些、完善一些。另外,在共军进入山城之时,蒋委员长要亲自看到山城的毁灭。委员长亲自审查并批准了保密局局长毛人凤炸毁山城的周密计划。可是,这两项计划都落空了。在共军猛烈打击下,白马山阵地远远没有达到预期目的丢失,宋希濂兵团解体,宋希濂于仓惶之中率残部向峨眉方向败去,至今杳无踪信,凶多吉少。而就在共军攻入山城之时,委员长一声声地数着预定的多家重要厂矿、发电厂的轰轰爆炸,结果,预定爆破目标至少有四分之三没有爆炸。委员长在电话中暴跳如雷,严厉责问毛人凤是何原因?毛人凤嗫嗫地说是因为中共地下组织领导这些重要厂矿、发电厂的工人武装护厂,因而没能完成任务。就在委员长大发雷霆,大骂毛人凤无能,声言处分毛人凤时,毛人凤气急败坏地向委员长报告:共军大部队已经进城,已发现有小股共军精锐部队正向委员长驻地迂回突进,请求委座赶快离渝去蓉。盛怒之下的委员长像突然被蛇咬了一口,惊愣无比;侍卫长俞济时见情况危急,赶紧带着侍卫官们将委员长拥上汽车,朝白市驿机场而去。路上兵慌马乱,道路堵塞,幸好没有人认出委员长的车,算是有惊无险。好容易进了戒备森严的白市驿机场,原拟立即起飞,不意成都方面没有夜航导航能力,委员长一行只得坐在“中美号”专机上担心吊胆地等待天明。机长伊复恩坐在驾驶坐上,将发动机发动了一夜,第二天天亮,伊复恩驾驶着“中美号”专机刚刚起飞,白驿机场就被共军占领,惊险万分。
时到如今,委员长决心不变,日前命令顾祝同和胡宗南组建“成都决战指挥部”,机构设在将军衙门;随即让刘文辉邓锡侯参加这个指挥部。可是,一连几天了,刘、邓二人没有任何反应,委员长有些着急,让王陵基代表他今晚去探探营,摸摸刘、邓、潘的底。
王陵基与刘邓二人都有相当的过节。“二刘”决战前夕,是他扣留了刘文辉的军火,让刘自乾对他恨伤了心,带出话来,“君子报仇,十年不迟!”邓锡侯从抗战前线回来后,一直担任四川省政府主席,他1948年抢了邓锡侯位子,而且他跟蒋委员长很紧,在川内引得天怒人怨,邓晋康对他也是恨之入骨。这样的两个人,他是避之不及,可委员长要他去,他就不能不去。这说明,委员长对他王陵基信任。踌躇再三,他准备硬着头皮先去见刘文辉。
车入少城。少城是成都的城中城,辛亥革命前少城中居住的都是满人,少城是成都的首善之区。辛亥革命后,少城的城墙虽被拆除,但少城这个称谓仍然沿袭下来,而且,住在少城中人也大都不是等闲之辈。
小轿车奔驰在祠堂街上。这是一条文化氛围很浓的街道,幽静典雅。街道两边绿树成荫,夜间还有多家书店、报馆在营业。少成公园边上有家名饭店“努力餐”,饭店主人车耀先,大邑人。他以古诗19首中的“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和孙中山遗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意命名。“努力餐”注重四川名菜的大众化,讲究质量,因价廉物,以烧什锦等菜著称,民间有歌谣赞道,“烧什锦,名满川,味道好,努力餐……”车耀先早年当过川军团长,人很风趣,他在店里醒目处镌刻一方他的话:“如果我的菜不好,请君向我说;如果我的菜好,请君向君的朋友说。”过后,车耀先成了共产党人,这家餐厅,也成了共产党地下组织一个联络点。年前,担任中共川康特委军委委员的车耀先与中共四川省临时工作委员会书记、川康特委书记的罗世文被特务逮捕,关进重庆中美合作所,重庆解放前夕,双双被害。
就在王陵基尚在路上,思绪翻腾时,刘文辉在他公馆里一间温馨的吸烟室里,由年轻貌美的三姨太杨蕴光陪着,躺在一间宽大舒适的烟榻上抽大烟。
借着幽微的灯光可以看清,烟榻就像北方的坑一样,几近占了房间的一半。地板上铺着腥红色厚重的波斯地毯,正壁上有一幅长轴《川康风情图》,那是当年大画家张大千先生深入康区采访写生后画的一幅力作。为感谢刘文辉的帮助、照顾,大千先生离开康定时送给他的。《川康风情图》艺术感强烈,雄峻的折多山下,一望无垠的绿得发亮的塔公草原向茫茫的远天伸去。塔公寺金碧辉煌。画面中穷尽了藏人做大法事时的盛况:塔公寺内,红柱根根,酥油灯闪闪。香烟袅袅中,若干藏人或是远道而来,一头匐伏在神的面前,或是在廓上转经。旗幡猎猎中,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请神会。张大千用神来之笔将康地壮丽的山川风物和浓郁的藏区风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刘文辉蜷屈着身子躺在烟榻上吸烟,三姨太在对面喂烟。刘文辉闭着眼睛,双手捧着一只长长的镶金嵌玉的龙须烟枪丝丝吸烟。三姨太从翠藕色的镶边宽袖中伸出纤纤素手,在烟枪嘴上拨弄着烟泡。刘文辉胸脯起伏间,烟雾袅袅中,异香满屋。在他们头上伸手可及处,罗盘中,摆着一个个又大又红又甜又圆的盐源大苹果、会理石榴等等,这些都是康区特产,散发着诱人的、甜丝丝的水果清香。
“多宝道人”刘文辉,无多恶嗜,不酗酒也不赌博,就是抽一口大烟也无瘾。自纳三姨太杨蕴光后,也许年岁渐深,也许本来就不甚强健的身体有些虚弱,他对三姨太深迷甚深,心不旁鹜。年轻漂亮的三姨太对他也是真心奉迎,这不仅是因为他老于世故,更是因为他们厮守有年,有了真感情。
刘文辉抱着手中华贵的烟枪,“咝!”地猛吸一口,直觉得一阵飘飘欲仙的感觉涌过全身,思维的触角也变得特别活跃起来。躺在烟榻上的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处境相当严峻,稍有不慎,后果难以设想!他得沉着应对。老蒋近年来对他的压迫,日胜一日。年前,他奉召到南京,蒋介石百般笼络他,之后又让张群出面设家宴招待他。席间,张群做出一副很诚恳的样子对他说:“以往中央同地方上的朋友是有些隔阂,对有些问题的处理也不尽妥当。这是委员长的意思。”看了看他的表情,张群试探道:“不过,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在这场党国同共产党的生死存亡的斗争中,我们还是应该捐弃前嫌,以大局为重,共赴国难。自乾,你说是不是?”
“那是当然的。”刘文辉当即频频点头,话说得滴水不漏:“我对中央虽然心里有些气,但欲当大事不糊涂。请岳军兄向委座陈明,我刘自乾同中央是一条心的,竭诚欢迎中央、中央军入川。”
第二天,他去拜访表老张澜。张澜字表方,四川南充人,声孚众望。从辛亥革命到后来的新中国解放,他都是走在时代前列,是成都大学第一任校长,当过一个时期的四川省省长,后来创建了作为中国共产党同盟军的民盟(解放后作过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密谈中,张澜开诚布公地对他说:“自乾先生来南京前,冯雪峰先生以中共中央特使身份来找过我,要我转达周恩来先生对你的问候,并望自乾先生尽快回到四川,掌握好部队。解放大军逼近成都时,若条件力量许可,希自乾兄能与解放军配合,以关门打狗之势夹击向康藏方向溃逃的蒋军。这是周先生的专门叮嘱!”张澜摸了摸颏下那把漂亮的大胡子:“届时若条件和力量不允许,希自乾兄相机处置。而从现在起,就应该做好充分的准备工作。”就在刘文辉沉思默想时,副官李金安进来向他报告王陵基求见的消息。
“啥子?王灵官来了!”刘文辉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瞪大眼睛,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首。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不用说,王陵基肯定是奉老蒋命令来探营的。
“好,你让他等我,我马上来!”刘文辉对副官说。
“抱歉!”当刘文辉一脚跨进他那间中西合璧、精致典雅的小客厅时,王陵基应声站起,满脸堆笑,双手打拱,“得罪、得罪,这个时候了,还来打搅自乾公!”
刘文辉将袍裾一甩,在王陵基对面一坐,话中有种嘲讽意味:“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王主席现在是委员长身边的大忙人,大红人,脚步金贵,咋舍得这个时候下驾寒舍?是不是王主席手中握有委员长的尚方宝剑,让你这个时候来宣旨?”
王陵基仰起头来打了一串假哈哈:“自乾兄还真说对了。我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委员长听说刘主席这一向身体欠安,特别差遣我来看看。”
“委员长日理万机,如此关心属下,还派王主席深夜光临寒舍,真是令我万分感谢。本来,我是该到将军衙门办公的,听候顾墨三,胡宗南调遣。”王陵基马上纠正:“自乾兄这样说就不是了。委员长特别叫我来传达,你和晋康参加‘成都决战指挥部’,是委座指定的,你和晋康与他们是联合办公,不是他们的属下。”
刘文辉并不理会,只顾说:“无奈我到成都后,可能水土不服,腰杆痛得很,不能出门!”说时,不无夸张地用手锤了锤瘦削的腰肢,他对王陵基说:“王主席来得正好,请你在委员长面前帮我请个长假。”
“请多长时间?”
“这个难说。”
“不知自乾公知不知晓晋康也不去将军衙门的原因?”
“不知道,这个你只有去问他。”
王陵基步步紧逼:“委座叫我今天来看刘主席,还有一层意思,想征求你对成都决战的高见!川康的情况你都熟悉。”
刘文辉当即给王陵基打回去,他说:“我哪有什么高见?我早就成了井底之蛙,孤陋寡闻,谈何高见?委座高瞻远瞩,统揽全局,委座怎么决定,我刘自乾就怎么办,唯委员长马首是瞻。”
“果然狡猾,滴水不漏!”王陵基心中暗暗骂了一声,见刘自乾以守为攻,使哀兵之计,这又进了一步:“委座问你的24军准备如何融入川西决战序列,如何同胡宗南部配合作战?”
刘文辉从袖笼里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在光头上抓搔了几个,王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依我看,现在国军首先得打一个大胜仗来鼓舞军心士气。”说着叹了一口气:“至于我那几个土兵几条破枪,谈得上啥子配合?要打成都决战,还得靠胡宗南的中央军。”
看刘文辉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东推西挡,时间飞逝,不得要领,王陵基有些沉不着气了,他看着刘文辉,语气突然间变得生硬起来,恢复了平日霸道本性,他教训似地说:“现在先不说胡宗南,委座让我来问你的24军,咋个融进战时体系?”王陵基咬住刘文辉问这一点。
“啊呀!”刘文辉毫不动气,开始诉起苦来,一副很受委屈的样子:“王主席,我的家底子你最清楚。我那几个烂兵几条破枪,有啥子战斗力?名说一个军,其实中央不过给了我一个部队番号而已。钱、粮、枪等等都不给,虚的。当然,现在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我刘自乾敢不遵命?问题还在于,我的部队散落在西康、凉山、雅安三地,战线很长。若要集中到成都,就得让我的部队翻山越岭,徒步行军,没有两三个月拢不到一起。到时,怕是稀饭都凉了?况且,我现在又是单人匹马在成都,你突然问我咋个将24军融进决战体系,我不知该咋回答你!”
王陵基不想再同刘文辉说磨下去,略为沉吟,他说:“委员长的意思,并不是要你目前把24军收拢到成都参加决战。而是首先请你与晋康兄去‘成都决战指挥部’上班,同顾(祝同)总长、胡(宗南)长官联合办公。委员长借重你们!希望你们不要推脱!”
不意刘文辉听了这话,突然带了情绪,他说:“我这次到成都来,是蒋委员长让我来,说有要事相商,我遵命。委员长并没有交给我什么特别任务,只是听说我身体不好,要我在成都家中好好治病养病。同时,再三叮嘱我治理好西康,治理好部队,保持西康省的稳定。我现在腰痛得直不起身,你叫我咋个去决战指挥部上班?”说着,负痛似地咧了一下嘴:“我们不妨月亮坝里耍关刀――明砍!请王主席代我转告委座,若是对我刘自乾留在成都有什么不放心,我的病稍好些后,立马回我的雅安去。”说到这里,刘文辉不由分说,站起身来,高喊佣人“掺茶!”
王陵基知道,刘文辉在撵自己了。他只好站起身来,将博士帽拿在胸前说:“那么,陵基告辞了。自乾你好生将息,我改天再来看你。”
“王主席公务繁忙,就不用来了!”刘文辉赶紧推托,他一直将王陵基送出门。
从刘公馆出来,王陵基上车僵坐了好一会。他在考虑等会见到另一个更难对付的邓锡侯时又该如何?想了一会,他让司机开车去邓公馆。轿车开始沿着浣花溪飞驰。夜幕中,远远望去,那一衣带水,黑压压的一片庄院出现在了视线里,那就是西南军政长官公署副长官并握95军实权、与刘文辉一样,同是三星上将邓锡侯的公馆康庄。
车到青羊宫,这里街道狭窄。司机放慢车速,在石板街道上缓缓行驶。这里已经是市郊。灯光暗淡,一排排低矮的破房烂舍沉浸夜色中,苍凉凄寂。偶尔有夜海中忽沉忽浮的灯光,那是些为生计所逼,在寒夜中做小生意人点的灯笼。
倒拐处,忽见人群熙来攘往,声音鼎沸,就像是被谁往向赶着的一鸭群,争先恐后地往前涌,杂乱的人群挡着了行车路。
“安逸,我领到了一支卡宾枪。”
“别挤,别挤,上山打猎,见者有份”……群声嘈杂,涌入耳鼓,秩序混乱,惊呼呐喊;从车边经过的影影绰绰的人们,个个凶神恶煞。王陵基不胜惊讶,他让司机停下,要副官带弁命下车去弄个清楚。
情况很快就弄明白了,这群凶神恶煞,正是他治下的成都附近的“游击挺进军”。原来中央军校少将总务处长、现川康游击挺进总司令王旭夫,将军校剩余枪支,分发给成都附近的游击挺进军,这些凶神恶煞今夜是来领枪的。
“王旭夫将军校剩余的枪支都发给了哪些人?”王陵基让司机开车后,问副官。
“发给了新津袁树江、大邑郭宝之、蒲江乔子均、双流曾炳章、崇庆李泽儒、金堂赖合山……”副官一一报来,这些人,不是袍哥头目就是土匪头子。
就在王陵基驱车来康庄的途中,绰号“水晶猴”的邓锡侯早接到了刘文辉电话。他坐在他那间西式小客厅兼书房里气鼓气涨地等王陵基。灯光下看得分明,邓锡侯的年龄比刘文辉略长,中等身材,面白,方脸宽颐浓眉,颇有军人气质。在生活上,他比较洋气,每每在出席达官贵人名媛荟萃的公开场合,总是穿西装打领带,脚上皮鞋锃亮。这会儿,他穿一套休闲式西服,坐在客厅里的一把路易十四式沙发上,抽烟品茗,陷入沉思。
他是在山西前线被蒋介石调回四川的,二十二集团军总司令职交由副总司令孙震继任。老蒋之所以将他调回四川,是对他不信任,不满意。在山西,他与同为乡人的共产党人朱德、刘伯承将军过从甚密。他曾一度请朱、刘二人到他的部队中讲游击战,并给同在山西抗战的八路军送过武器弹药。
1948年,老蒋通知他去南京,美其名曰让他休息一段时间,逼着他在报端发表《辞职书》,四川省政府主席一职由早就等在那里的原江西省政府主席,同是川人,绰号“灵官”的王陵基接任。王陵基假模假样来拜望他,其实是示威,让他气上加气。他被解职之后,去找了表老(张澜)问计。表老代表中共方面,要他立刻回到四川去,抓紧枪杆子!
月前,蒋介石一到成都,立刻将他的95军调出成都,显然是对他不信任不放心。不仅如此,蒋介石用胡宗南极信任的一个军长盛文,代替严啸虎,作了成都警备区司令,全面控制了成都。
现在,他最恨王陵基。有句话说得好:“没有家鬼引不进外祟”,王陵基就是家鬼。家鬼就在身边,让他不得安身安心安宁。王陵基现在是共产党的战犯,是蒋介石的打心锤锤(四川话,意为心腹)。
年前,蒋介石假惺惺地引退期间,他和刘文辉、熊克武曾经在重庆向代总统李宗仁当面提出撤换王陵基。李宗仁却把手一摊,苦笑着说:“我名说是一个代总统,可实权都由蒋先生揽着。不要说撤换一个省主席,就是撤换一个专员,我都没有权力,都要由蒋先生定,何况是王陵基!”
他们在送别李宗仁去广州时,在重庆白市驿机场,忍了好久的他,愤愤地对李宗仁说:“代总统,若王陵基不撤换,到时候不要怪我们倒拐啊!”李宗仁闻言不由一怔。李宗仁明白四川话中的“倒拐”是什么意思!但李宗仁无奈,临别之际只对他们说了些“以大局为重,忍唇负重”的话而已。李宗仁站在机舱门口,迟迟不进去,挥着手中军帽,嘱咐他们“彼此保重,以后多多联系”……
“报告!”副官隔帘一声,将邓锡侯从悠长的思绪中唤回现实。
“是王陵基来了吗?”他问。
“是。”
“让他直接进来。”邓锡侯说时,气呼呼地站了起来。
“晋康兄,打搅了。”王陵基一进邓锡侯这间西式小客厅兼书房就抱拳作揖,做出一副很客气很亲热的样子。
“泡茶。”邓锡侯并不拿眼看他,高声呼唤佣人。
“我坐坐就走,不喝。”王陵基摇手,“我晚上喝茶睡不好觉。”
邓锡侯丧他:“又没有放得有耗子药。”他招呼女佣给王灵官泡了杯茉莉花茶。
见王陵基端起茶船,拈起茶盖,弹花、呷茶,做不完的过场,邓锡侯厌恶地皱了皱浓眉,他讨厌“王灵官”的假斯文。
“王主席脚步金贵。”邓锡侯不无叽讽地说:“咋舍得这个时候了还到我这里来?有啥子事,就明说。”
王陵基也就不绕弯子了,放下茶碗,他用质问的语气问:“委员长让我来问问,为何你不去决战指挥部?”
“我有病。”
“太巧了,你和自乾都在这个时候得病。”
“那咋说得定?人吃五谷生百病,病了未必还有假的?”
王陵基见邓锡侯越说越火,就要“毛”,赶紧转换了语气。
“晋康兄不要多心。”王陵基开始软言相劝:“你是晓得的,现在局势日趋紧张。委员长要我今夜来,一是探望仁兄,二是征求仁兄对‘成都决战’有何考虑?”
“王主席说话不要弯来绕去的,无非是要我的95军去抵倒嘛!”邓锡侯一语中的,脸上浮出嘲讽的意味。“可惜呀!”邓锡侯叹了一口气:“我的95军大部分部队都被整掉了。现在,我就剩几个烂人,几条破枪,拿啥子去抵人家共产党的百万雄师,挽回败局?我看还是得靠胡宗南的中央军!”
王陵基暗想,咦!看来刘自乾邓晋康是串通好了的,他们一个鼻孔出气。
王陵基说:“委座的意思是,请晋康兄尽快出山,与顾(祝同)长官、胡(长官)联合办公。”
“不得行,我有病。”邓锡侯的回答有点横,毫无转寰余地:“我去干啥子?我又没有实力,还不是被人整起耍!”
“话是不是就说到这里?”王陵基本来也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话说到这个份上,他站起身来要走,颇有些威胁意味。
“就这个样子。”邓锡侯毫不退让,呼地一下站了起来,大手一挥!“送客!”很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王陵基从邓锡侯的康庄出来,丝毫不感到气馁,心中甚至有几分幸灾乐祸。“多宝道人”和“水晶猴”是这个态度,他已经探明,他在向蒋委员长交待这个晚上的种种过程时,可以借机奏上一本。心想,我王陵基把你刘、邓没有办法,让蒋委员长来收拾你们!
“主席,车开哪里?”司机见王陵基上了车半天愣起,小声问了一句。
“去潘文华官邸。”他很不耐烦地哼出一句。
福特牌轿车,这又载着他向另一条街道驶去。
名为军人,却长相秀气,特别是戴了一副眼镜,更显斯文的潘文华在王陵基脑海中晃动。潘文华与他原先都是刘湘的师长。不同的是,潘文华至始至终追随,忠实于刘湘,与蒋介石结怨很深。
抗战中,1938年初,刘湘病故汉口后,潘文华被蒋介石一贬再贬,虽然后来先后当过川康绥靖公署副主任、川陕鄂边区绥靖主任、28集团军总司令,西南军政长官公署副长官,却都是虚职。最后连潘文华的一点“血本”,他儿子潘清洲指挥的235师,也被蒋介石的爱将孙震一口“吞”了。
一手拿糖,一手举鞭子,一打一拉是蒋介石的惯技。蒋介石剥夺了潘文华的军权,在经济上给点优惠。抗战后期,潘文华之弟潘昌猷摇身一变成了金融大亨:担任了川省银行总经理,后来再提升为四川省银行董事长。这样一来,表面上,原先横绊顺跳的潘文华变得听话了,唯委员长马首是瞻。然而,王陵基知道,事情并不这样简单,他了解潘文华。潘文华同刘文辉邓锡侯一样,对中央,对蒋介石心中恶了一口气。
委员长之所以让他也找找潘,是因为委员长对潘文华也有顾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潘文华在四川军政界盘根错节,还有相当影响力。而且,潘文华现在也还挂有一个西南军政长官公署副长官衔。
王陵基是一个很实际,很会权衡利害关系的人,也是一个爱面子很自尊的人。权衡一番,他改变了主意,他要司机潘公馆就不去了,车开回去。
王陵基感到累了。他很想回到自己华贵舒适温暖的公馆里,就着美味佳肴喝上几杯美酒,驱驱寒,再拥着自己娇美的小妾红芙蓉美美地睡上一觉。
夜已经有些深了,黑黝黝的大街上显得格外冷清。静得来可以听见自己小车的车轮触地碾过街面时发出的、轻微的沙沙声。突然,“叭叭叭!”夜幕中传来青羊宫方向几声清脆的枪响。
“出事了!?”王陵基不由一惊,浑身一震,支起耳朵细听时,周围却又归于一片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