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大将军马革裹尸还(1 / 1)

“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这样清静?”刘湘醒了,愕然发问,发现自己躺在病**,房间里到处都是白的。清亮的晨曦洒进屋来,窗外百花芳菲,雀鸟啁啾,幽静极了。

“啊,甫帅,你醒了,你感觉好些了吗?”贴身副官张波见甫帅醒了,很高兴。他看了看甫帅的脸色,顺手给甫帅掖了掖被子。刘湘发现,一个身着白大褂,戴着口罩高鼻子蓝眼睛,身材很高的“洋”大夫,站在自己身边,俯下身来,向他笑了笑。

“甫帅!我们现在是在武汉万国医院,这位是你的主治医生,美国人克拉克博士。”见刘湘完全醒了,张波将情况向甫帅作了报告,说是南京岌岌可危时,蒋委员长百忙中批示,将已经昏厥过去的甫帅由一个医务组护送到后方武汉万国医院施治。甫帅已经昏迷了整整四天四夜。

“没关系的,刘将军,你的身体会很快好起来的。”克拉克博士俯下身来安慰刘湘,他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你觉得今天好些了吗?”这时,进来一个手上端着雪白瓷盘的年轻女护士,戴着口罩,她将药放在茶几上,调过头来,露出一双好看的眼睛,嘱咐张波给甫帅按时服药。出去时,脚步很轻,没有忘记轻轻拉上房门。

神情极度虚弱的刘湘,似乎明白了这其中一切,问身边的张波,傅常他们呢?张副官说,他们住在楼下医院专门给提供的几间平房里。“没有得到允许,他们不能随便上楼见甫帅。”

“要得到什么人允许?”

张波说,要得到主治医生的同意,还有委员长侍从室派来的人。

刘湘明白,他被严密监视起来了。他要主治医生克拉克明确告诉他,是不是得了啥子绝症?“我还能活多久?我不怕死。我心中得有数,我好有个安排。”

“甫帅,你不要想那么多。”身穿白大褂,戴副眼镜,长得又瘦又高的克拉克博士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只是说:“人类有许多未知数,包括医学上的。但是,人本身又可以创造许多奇迹,包括生命生理上的。而要创造奇迹,就得我们两方面合作!”他说着指了指睡在病**的刘湘,然后指了指自己。

“甫帅!”洋医生竟也知道叫刘湘为“甫帅”,克拉克说:“让我们好好配合,努力创造生命的奇迹吧!好了,现在该是我尽医生职责的时候了。”洋医生弯下腰,用听诊器细细听了刘湘的心脏什么的,听得很细。

完了,克医生直起身来,指着护士放在茶几上的两片白色药片,给张波特别交待:“这是我们美国最新发明的盘呢西林,疗效很好。你一定要请甫帅按时服药。”洋医生交待完,言犹未了,又特别对张波嘱咐:“听说甫帅不吃牛奶,这不好!只吃稀饭不行。饭是碳水化合物,营养不跟上不行。甫帅现在每天必须吃一斤牛奶,两个鸡蛋,你要想法让甫帅吃。”交待完后,洋医生去了。

一会,护士又进来给甫帅量了体温……琐琐碎碎的,司空见惯的住院生活开始了。

万国医院是华中一带最好的一所教会医院,费用很高,条件最好,带有研究性质,一般人不敢问津。就在他们走后不久,南京陷落,顿成人间地狱,30万南京军民被日军杀害。最让病中的甫帅气愤不己的是,当初信誓旦旦,主动要求领军,并声明要与南京军民共存亡的守城主将唐生智,在日军兵临城下之时比哪个都跑得快!

躺在病**的甫帅,清醒地认识到,这一来,作为战略大后方的天府之国四川,在抗战中地位更加重要,四川的工作要加紧!他让四川省建设厅厅长何北衡赶到武汉,他对何作了诸多指示:鉴于沿海若干重要工厂、单位内迁四川,他要何北衡成立一个“迁川工厂用地评价委员会”,给这些迁川工厂机构给予征地,用工,税收多方面优惠。何北衡遵照执行。史载:“截至民国二十九年(1938)底,迁川民营工厂,共245家,物资达900余吨……”这就极大地减少了战时损失,为战时工业的运转创造了条件,发挥了很大作用。

国民政府经济部副部长黄季陆专程来看望刘湘了。那是一个黄昏,刘湘打了针,刚睡着。贴身副官张波显得有些为难。

“好!那我就不打扰甫公了。”黄季陆压低声音,非常关切地询问了甫公的病情后,再三嘱咐张副官尽心尽力保护好甫帅,照顾好甫帅。因为,甫帅的安危、身心是否健康,不仅关系四川,也关系全国;甫帅不仅对四川很重要,对全国也很重要。睡觉向来警醒的甫帅醒了,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让副官张波去请回黄次长。

“甫帅,你躺好。”黄季陆进到刘湘病房,看甫帅要挣住身子坐起来,吃惊不小,趋前两步,请甫帅躺好。他握着甫帅伸给他的手,久久打量病中刘湘。他发现,甫帅很瘦,脸色很不好,手冰凉。唯有不变的是甫帅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不过,熟悉甫帅目光的黄季陆觉出,甫帅的目光中显示出一些沉郁和忧思。

黄季陆代表国民政府经济部对甫帅表示感谢。感谢甫帅病中,又在外地指挥作战,还一直牵挂着战时的中国实体经济,行方百计将沿海多家工厂、机构迁往四川,作了妥善安置,让这些诸多工厂机构发挥了战时重要作用。他就这方面情况向甫帅作了择要报告。刘湘听后甚为欣慰,得知黄季陆最近不离开武汉,立刻表示,他会立刻通知川省专管这方面事的总工程师胡叔潜来武汉,与黄次长商谈这方面的相关具体事宜。他问黄次长,国民政府经济部在川还有哪些事要办?尽管说!表现得事无巨细,无微不至,让黄季陆很感动。黄季陆发现,身体已经相当虚弱的甫帅说了这些话,已是气喘嘘嘘,虚汗长淌了。他不忍再打忧甫帅,再三祝福甫帅早日康健后,起身告辞。

以后,刘湘的病情好坏随着心情变化,而心情好坏又随着战局变化。一段时间,甫帅的心情大好。因为,在武汉会战中,日军惨败。而在这场战争中,川军大显身手。他原先的部下、在21军当了多年师长,闹了许多“笑话”的王陵基,时任第30集团军总司令兼第72军军长,率部参战。此战,川军充分显示出灵活而又强硬本色,专打硬仗恶仗,打得很好,再次打出川军威风。而且,内迁四川的工厂、科研机构都得到很好的安置,正在发挥越来越大的战时作用。遵照他的指示,四川给抗战前线提供的兵员,钱粮源源不断,不遗余力。

国共两党重要人物云集武汉,想来医院看甫帅的要人很多。刘湘主动约见了中共要人董必武,还有乡人,社会名流张澜以及沈钧儒等,商谈抗日大计。特别是,病榻上的他对董必武说:他读了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著的《论持久战》后,拍案叫好,深有体会。他说:“我当初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在南京最高国防会议上也提到了这一点,但没有毛主席辩析得如此深刻、具体。这是中国抗日取胜的唯一法宝。”他请董必武代他向毛主席致意。

病中的刘湘时刻关心着时政战局。武汉地区的报纸,特别是《中央日报》,他每天必看。虽然《中央日报》好些报道华而不实,遮遮掩掩,比如,明明是国军败退,却要说成是“转进”……但也可以借此了解,分析战事战局。

身在武汉的陈诚以下属名义来万国医院参见上司,他给刘湘带来了许多礼品。时年39岁的陈诚,是蒋介石的浙江老乡,委员长的手下红人,身兼数职,大权在握。陈诚个子不高,人清瘦。头大脖子长,眼睛却亮,像个文官,却最是军容严整,神态严肃,一年四季哪怕再热的天气,都穿军服,而且连军服上的每个风纪扣都扣得巴巴式式。刘湘对他很反感,但不能不见。陈诚在刘湘面前表现得很恭敬,问长问短,嘘寒问暖,大盖帽放在旁边茶几上,军服上佩的上将金星闪闪发亮。

刘湘懒得多理他,躺在病**,闭上眼睛,有一句无一句地敷衍几句。就在陈诚很有些尴尬,请甫帅好生休养,站起身就要离去时,甫帅叫住陈诚,不无讽剌地问:陈长官,我听说你的武昌行营出了个《日日命令》简报是吗?

陈诚说是。

“那以后,你每天派人给我送一份《日日命令》来行吗?”

“甫帅,你身体行吗?”陈诚想推。

“没有问题。”

“那好吧。”陈诚只好答应下来,以后,武昌行营果然每天派人给他送来一份《日日命令》。

这天《日日命令》上第一条,就是直接针对刘湘来的。上载国民党中央军事委员会命令:“第七战区司令长官兼二十三集团军总司令刘湘,所兼二十三集团军总司令一职,无庸再兼,遗缺由该集团军副总司令唐式遵升充。”

事情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刘湘看后很难过,他对陪坐在侧的傅常说:“我没有想到子晋真是这样的人。”说了这句又不说了。心情显得很沉重,特别痛苦。傅常理解,唐式遵的“背叛”,就像一把刀子戮向了甫帅的心。他赶紧劝解,可是,他哪里劝解得了,只听“哦!”地一声,甫帅一坐一挺间,头往后一仰,一口鲜血,像一股血红的孤线,在空中划过,洒得满天满地,人整个往后一倒。傅常赶紧将甫帅扶在病**躺好,张波去叫来洋医生克拉克。洋医生虽百般救治,但洋医生治得了甫帅的病,治不了甫帅的心病。然后一连几天,甫帅都像深睡了过去,怎么都不醒。好像他对现实深恶痛绝,不想再醒过来正视这一切,他要用昏迷来逃避他深恶痛绝的现实。围在甫帅身边的亲信幕僚傅常、余中英、周从化以及贴身副官张波,卫士长曾伟澜等非常着急,天天围在甫帅病床边,看洋医生克拉克给甫帅治病。

这天,甫帅终于醒了过来。两天后,刘湘的病情稳定下来。主治医生克拉克再三再四请甫帅少谈国事,少想国事,安心休养治病。

刘湘极信任、倚重的四川省政府代主席邓汉祥,专程出川看望病中的甫帅来了,他同邓汉祥单独闭门深谈了一次。邓汉祥向甫帅详细报告了四川战时对国家作出的方方面面贡献:1937年,为适应战时需要,国家改佣兵制为征兵制以来,川省闻风而动,成立了军管区。全省分设20个师管区,大量征集壮丁,源源不断向前线输送兵员。仅1937年8月到12月,短短四个时间内,四川就为前线提供兵员14万,为全国之最,以后逐年大幅度递增(事实上也是如此,在以后四年,四川为前线输送兵员130余万人)。另外,四川在应征民工、纳粮、完税、发展生产等多方面对国家、对抗战也有很大贡献。万般困苦下,四川老百姓为抗战加紧生产。供应全国军队的军火枪械,军衣等等,也大都是靠从沿海前线撤到四川的工厂生产出来的……听到这些,病榻上的甫帅非常欣慰。他的眼睛明亮起来。他知道他回不去了,他的眼神中流露出遐想。他好像看到了在险峻无比的长江三峡上的纤夫们,**着古铜色的身肢,头低得差不多拄到了地上,打着赤脚,背在他们背上的纤绳拉得铮铮地。纤夫们拉着惊涛骇浪中,逆水而上的一只只大船,一寸寸地挪。大船上装载的战时物资,堆得小山似的。他好像听到了纤夫们粗喉咙中集体吼出来的熟悉而又久违了的川江号子,浪遏飞舟。看到了险峻无比的秦岭金牛道上,为前线运输军粮、来往穿梭的川中扁担队……

思绪悠悠中,甫帅好像回到了生于斯长于斯的天府之国四川,回到了日夜想念的家乡大邑安仁。甫帅瘦削的,满是病容的脸上,露出了笑意和欣慰。

邓汉祥环顾四周,确信安全无人后,警惕而又小声地对甫帅谈起他策划好了的一个秘密。他出川时,秘密带了两艘机动小艇出来,现秘密停靠在宜昌,无人知晓。甫帅原先那个忠心耿耿,武艺极高极精,尤其擅长轻功的镖师武七,他也寻了来。就这两天选一个晚上,他会让武七潜来万国医院,背甫帅出去,外面有人接应云云。他要营救甫帅回川。总而言之,这是一步险中求胜的好棋,他要甫帅放心。只是请甫帅在他定好的晚上,如此如此就行。

看甫帅不太愿意,有些犹豫,邓汉祥以为是甫帅面子上过不去,在听取了甫帅对川政的一些指示后,邓汉祥告辞而去。

那个晚上,深夜,万籁俱寂。刘湘一直没有睡着。下半夜,只听楼下小院里竹梢风动,夜幕中隐隐传来万里长江的涛声。忽听屋顶上有轻微的沙沙声,像猫儿跑过。俄顷,窗棂上黑影一闪。

“来了!”刘湘心中这样想时,翻身坐起,一个人影已经越窗而入,动作之轻快,像是飘进来的一片树叶。

“是武七吧?”刘湘轻问一声。

“甫帅,是我。”来人站在他面前,声音很轻、很熟悉,确是武七。

“甫帅,来,我来背你出去,都准备好了。”武七说时,将身子在甫帅面前一蹲。别看武七个子不大,却是身轻如燕,力大无穷,武功高深;尤其是轻功了得,穿墙越壁如履平地,因此在江湖上得了个“燕子武七”的美名。武七当过刘湘多年的镖师,他对武七他是了解的,也是相信的。“二刘决战”之后,他当上“四川王”,看四川大局已定,武七请求甫帅让他去浪迹天涯,遍寻名家名师,切磋、学习武艺。刘湘知道武七心性,满足了他的要求。以后听说武七在峨眉、青城很住过一段时间,遍寻国风武林高手,将多派武艺融会贯通,从而武艺精进,手段更为了得。

然而,刘湘不去。他对武七说,并不是他不相信武七,只是他当初率军出川抗日,就报定了将自己的一切献给国家,人民,抗战不胜利决不回川这样一个宗旨。

武七知道甫帅心性,不再勉强,他单腿跪在甫帅面前,抱拳作揖道:“甫帅既然意已决,武七只好遵命。临别,不知甫帅有什么话要我带给邓秘书长,也不知甫帅对武七还有何教诲?”

“请你转告他们,现在是国难时期,国家民族命运系于一发之际。凡事要从大局着想出发!‘上面’可以对不起我们,但我们绝对不可以对不起祖国和人民!当前最要紧的是把四川的事办好!”刘湘身体很虚,说时喘了喘气,看着长跪在自己面前的武七,满怀期望地说:“你有一身好武艺,人品武德也都不错,希望你以后好自为之。等有机会时,把你的武艺、武德传授下去,为我蜀中,更为中华武术的传承、高扬,多多出力。请起,去吧!”这时,远处已传来第一声雄鸡的啼鸣。

武七这就缓缓站起泣别:“甫帅,倘若以后你有用得着我武七的时候,只要带个话到峨眉山九老洞来说一声,无论多么的山高水远路长,情况多么险恶,我武七一定万死不辞!甫帅,请多保重!”武七说完,纳头一拜,转过身去,运起轻功,倏忽一闪。同来时一样,像片树叶,飘出窗棂,越过高墙,不见了踪影。

不知不觉到了1937年岁末。

自知生命快走到尽头的的刘湘,在岁末的这一天,主动约见《法新社》驻武汉记者沙退尔。这是刘湘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约见记者,也是他最后一次约见记者。《法新社》,是世界上有影响的传媒机构,沙退尔是名记者。

刘湘采用的是答记者问。

“我不想过多地耽误将军的时间。”沙退尔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边说边在拍纸薄上走笔沙沙:“我只想向总司令请教三个问题,好吗?”

“请问。”

“第一,天府之国四川,历来是帝王成就霸业之地。四川物殷民丰,加上山川险塞,因此,民国以来,四川的诸多军事集团都不外向而着力内争。为什么总司令经百般努力,终于取得了对四川的绝对控制权后,却在年前,举动与以往大相径庭,几乎将川军全部调遣出川,而且连总司令本人也抱病出川,对国府入驻重庆,也竭尽欢迎?总司令如此种种,前后相比,判若两人。能不能请总司令讲讲个中原因?”

“原因很简单,为了抗日!”病榻上的刘湘说时一笑,他虽然气息虚弱,但思路敏捷而又清晰。

“你可能不太了解我们中国人的感情。我是四川人民的儿子,是中国人民的儿子,更是一个四川农民的儿子。我真诚地爱着四川,爱着我的祖国。

“我不否认,在抗战之前,我是不允许外部势力进入四川的。我这里说的外部势力,指国内而言。”在拍纸薄上走笔沙沙的《法新社》记者沙退尔含笑会意地点了点头。

“‘七七’事变之后,我们的民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皮之不存,毛将焉在’、‘国难当头,匹夫有责’!这样的古训,这样的道理大义,是深深浸透在我刘甫澄血液中的,指导我的行动,我就是不这样都不行!

“你明白了这个道理,你就不难明白我在‘七七’事变之后所作所为。在这样的民族存亡关头,为了国家,我可以舍弃一切,甚至生命。今天,我感到唯一遗憾的是,我的病来得太不是时候了!”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谢谢司令长官,你回答得很好,让我感动。现在,我想问的第二个问题是,据说,在国民党上层,在对日问题上存在着明显分歧。总而言之,蒋介石先生是主张抗日的,而以汪精卫先生为代表的一批国民党上层人士却认为,对中国最大的威胁不在日本,而是在苏俄支持下的中国共产党人。对这个问题,你怎么看?”

刘湘略为沉吟。

“不错,汪精卫先生是看到了问题的一个方面,汪先生不愧为政治家。事实摆在那里。国民党要抗日必然削弱自身力量。这里我也不隐瞒,仅是在淞沪大战中,我们的精锐部队就打掉了一半,而原先被包围在延安的共产党和他们的军队,人不过三万,人平不过五颗子弹,情况真是万分危急。因为抗日,共产党被解了套,且发展得非常迅速。我看过毛泽东的《星星之火,为什么燎原》。毛泽东承认,是日本帝国主义发动的侵略战争,给中共的发展提供了一个极好机会。

“但是,大道理要管小道理。我们中国有一句古话叫‘兄弟阋墙’,‘兄弟阋墙’总不是一件好事。国民党、共产党,不过信仰不同而己,但都是中国人,是兄弟。打进我们中国的日本人是强盗。兄弟间就要团结起来打强盗!我们四川乡下有句老话叫:‘兄弟打架,就是打破头,也是镶得起的’。因此,我赞成联共抗日。”

“好。”法新社记者说:“我问刘长官最后一个问题。就是将军的身体。如果将军不出川,在川内好好调养,将军的病,即使退一万步说,不能根治痊愈,至低限度也不会恶化。而今将军的身体健康每况愈下。将军虽有很好的抱负,出川以来却没有施展的机会,且处处事与愿违。将军对于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否后悔?”

“我不后悔!”刘湘坦然地说:“我承认你说的都是事实。但是,我刘甫澄出川,本身就是一个态度!如果我们这些中国军人,在国难当头的时候,在一边猫起,偷奸耍滑,打自己的小算盘,往后退,那还谈得上是个军人?是丢军人的脸!我刘甫澄作为一个职业军人,哪怕现在就是死,也死得干净,死得值,死得心安理得!我唯一的遗憾是没有能上前线亲手杀敌!”想了想又说:“这里,我想顺便谈谈对抗日前途的展望!”

“太好了!”法新社记者喜不自禁。

“小日本尽管可以得逞于一时,但最后的胜利必然属我!原因很简单,有天黑就有天亮,而天亮是必然的。我刘甫澄好比是一只报晓的雄鸡。天亮之前,雄鸡三唱,固然是好,但是没有雄鸡三唱,天照样要亮。这就是说,有没有我刘甫澄,抗日必然胜利。我们四川,我的祖国会越来越好,前途光明。好,我的话说完了。”

刘湘这篇答记者问,第二天在上海的英文报纸《字林西报》发表后,立即为多家中外报刊转载,反响强烈。

年底,四川省参事黄罔专程从成都来武汉看望甫帅,带来了家乡人民对甫帅的关心。说是连日来,成、渝两地人民自发上街大规模游行,打起“请求刘司令长官回川养病!”等等大标语,同时又派了民意代表来武汉,强烈要求最高当局让甫帅回川养病云云。

刘湘苦笑,指指楼下的岗亭,意思都在里面了。黄罔从傅常口中得知,陈诚遵照“上峰”意旨,派了人严密监视甫帅的一举一动,对陈诚一日三报。陈诚这样作,是得到了蒋介石尚方保剑的,老蒋定下了对甫帅的六字方针是:“病医,生养,走杀!”

转眼间,1938年到了。1月7日,甫帅打起精神,给夫人刘周书写了一封信:

“贤卿妆次:

一病月余,痛苦难喻。除告侍从副官数次书函寄达外,顷头昏已减,试作函奉寄如下:

“一、余病景象,完全与上年同。现在仍然贫血,不能操劳,奈何!幸美国医生着手即认为胃失血,故能逐渐起色,或者危险时期已经过去矣。

二、军国情势迫切之际,余思虑失捡,致旧疾突发,种种计划未能躬亲达到,不胜忿念。现在前方一切较重事务,虽仍常来电决定。但军事要点已失当断功能,斯亦无可如何耳。

三、世哲、世英两儿明年读书,仍以考入较良中学为善。家中只延请徐老师、唐先生再为照料中文、英语、不必再聘多人可也。至三儿书名为刘蔚文(女儿家,不必有号),即盼照此必定为要。余久病思家念切,尤以三儿、幺妹久不见,殊愀然。但世乱不定,故迭次函阻来也。欲言至多,心神不及,只此后告,并询阖家平安。

1月7日于汉口万国医院。甫澄手启。”

甫帅让副官张波当即去到武汉市区,将他这封信交到民生轮船公司驻武汉办事处万姓的襄理手中带回去,嘱:务必交到夫人刘周书手中。

这以后,甫帅身体似乎有所好转,不时坚持下床,要副官张波陪他在小院里散散步,唱唱军歌,写写字。一天,他挥毫写下了“思亲泪落吴江冷,望帝魂归蜀道难。”张副官看出了甫帅的思乡之情和心中的悲凉。

1月13日上午,甫帅同来看望他的冯玉祥将军畅谈了两个多小时,甚融洽。他在谈到抗日战略构想及作为抗战大后方四川的建设等问题时,显得很兴奋,完全不象个病人。下午,军政部长何应来探望,又接着谈了一个多小时。不意当天晚上,甫帅突然大吐血,从此陷入深度昏迷状况,再不见好转病。据甫帅亲信张波等人事后回忆,这个时候,主治医生克拉克博士表现得有些束手无策,没有采取任何有效措施。延至17日,主治医生克拉克才说要输血,而此时,甫帅血管已经萎缩得输不进去血了。1月20日黎明时分,甫帅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天亮时溘然而逝,年仅48岁。这时,他从南京来到武汉万国医院,刚好50天。

副官张波清点甫帅衣物时,发现甫帅留有两副亲笔字,一是抄录诸葛亮名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表达了他的心情;一是留给出川川军的遗嘱。这里将“遗嘱”全文照抄如次:

“余此次奉命出师抗日,志在躬赴前敌,为民族争生存,为四川争光荣,以尽军人之天职。不意宿病复发,未竞所愿。今后惟希我全国军民,在中央政府暨最高领袖蒋委员长领导之下,继续抗战到底。尤望我川中袍泽,一本此志,始终不渝。即敌军一日不退出国境,川军则一日誓不还乡,以争取抗战最后之胜利,以求达我中华民族独立自由之目的。此嘱。”

见物思人。在场的傅常、余中英、周从化、张波、曾伟澜等人无不痛哭失声。他们在收拾甫帅遗体时,发现甫帅去世时很平静、很安详;但似乎又心有委屈,心有不甘,很不放心。一副威严的浓眉紧蹙着;一双素常炯炯有神的眼睛也是睁着的。张副官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将甫帅紧蹙着的双眉展平,将他睁着的眼睛抹轻轻合上。

“甫帅啊,你就放心去吧!”

“甫帅啊,你怎么就这样去了呢?我们怎么向你的夫人,向你尚年幼的儿女,向全川七千万父老乡亲交待啊!”多年来跟随甫帅南征北战,忠心耿耿的傅常、余中英、周从化、张波、曾伟澜等,跪在甫帅遗体前大恸失声。

这天,似乎老天也感到悲痛,感到不平。本来好好的天,倏忽间天低云暗,白日转为黑夜,飞沙走石,大雨倾盆,电闪雷鸣。而且,这种怪天气,一直持续到午后。这种奇怪的天气,据当地人讲,是武汉地区历史上从未有过的。

刘湘死后,蒋介石突然表现得备极伤痛,备极哀荣。1月22日,他假国民政府名义明令褒恤刘湘。将刘湘原来的二级陆军上将衔,追赠为陆军一级上将。国民政府令:

“川康绥靖主任、四川省政府主席刘湘,才猷练达,器度恢宏。早岁绾领军符,维护地方,勋勤凤著。嗣膺兼圻主任,整军施政,悉洽机宜。尤于国家统一大计,竭诚匡助,卓识渊博,至深嘉赖。近以奉命抗战,统率师旅,亲赴前方,筹策辛劳,宿疾遽增,遽闻溘逝,震悼良深。刘湘着追赠陆军一级上将,发给治丧费一万元,派内政部长何健前往代表致祭。并交行政院转行从优议恤,生平事迹存备宣付国史,用示国家笃念功勋之至焉。”

2月8日,蒋(介石)委员长特电国民党中央常委,以“川故主席刘湘兼绾军符,历膺疆寄,翊赞中枢,忠贞自矢。去岁领袖抗日,不幸赍志遽殁,勋在党国,宜有特典以昭矜式。拟请由常会决议,转函国府,予以国葬。”2月12日,经中常会第六十七次会议通过。

刘湘灵柩归去时,蒋介石特派军政部长何应钦代表他到场,向刘湘灵柩致哀送行,并送上亲笔撰写的挽联。在大量的悼词、挽联中,张澜祭刘湘一文显得格外与众不同。张澜与刘湘交往20年,情谊甚笃;刘湘对张澜也极为尊重,每有大事,总要向张澜请教。张澜在这篇祭文中,对刘湘生平大节,多有涉及,情真意挚,出自肺腑。文中有这样入木三分的句子:

“川政循轨,建设救国,三年于兹。中间所历,环境多碍,不免谗讥。拥护中央,统一抗日,矢志不移。冀察失陷,沪战复起,江浙濒危。一朝受命,督师东来,胆寒岛夷。出师未捷,大星遽殒,江汉流悲。三军痛哭,举国哀悼,柱折天亏。忆昔赴宁(南京),国家大事,待公询咨。救亡必战,时论推许李、白、刘齐(指李宗仁、白崇禧、刘湘等主张抗战甚力)。胡天不吊,丧我元戎,突于此时。国难严急,复兴根据,威谓川宜。今公之死,国固损失。”

刘湘的灵柩运回成都,是1938年春寒料峭的一个早晨。这天,天空中飘着霏霏细雨,成都人民备极哀痛。所有的大街小巷中,人民自觉自愿地沿街比户摆香帛、点红烛上供果,家家户户檐下悬掛三角纸旗,上印刘湘遗像。皇城的三个城门洞内,“为国求贤”的石牌坊和门前的一对石狮子披素戴白花。所有做生意的铺子都关了门,连那些乞丐等等往日有碍观瞻的物事,也全都自觉自愿消声叵迹。

上午九时,阵阵摧人心扉的哀乐声从东大街牛市口方向传来。一时,万人空巷。只见军乐队作前导,刘湘的灵柩缓缓而来。一辆被拆去了板壁的大汽车中央,载着一口漆黑锃亮的大棺材,棺材里装着刘湘遗体。棺材头枕东南方向,当中复盖着一面国旗。车后,是一列缓缓送行的方队,走在最前面的是川康绥署主任邓锡侯。稍后,是中央驻成都行营主任贺国光和邓汉祥、王陵基、王缵绪、钟体乾、严啸虎等一干川中军政要员。其中有专门从雅安赶来的刘文辉,有甫帅家乡大邑县及安仁镇派出的代表。他们全都头戴白孝,臂戴雪白绢花,面容悲戚。再后就是甫帅的遗孀刘周书和孩子们。刘周书因悲痛欲绝,几近昏倒,幸有女眷在旁搀扶,相劝,才能勉强拖着步子走。

灵车之前,作前导的汽车上,一领“故上将刘湘之灵”的白布黄字横幅,支在素车高杆上,其情其状,让人格外伤悲。哀乐声声中,长长的灵柩行列缓缓而来。

甫帅的灵柩先是运到督院街省府内设灵、公祭。翌日上午,转往少城公园,由川康绥靖公署主任邓锡侯主持召开成都各界追悼甫帅大会。会上,由治丧委员会主事、省府代主席邓汉祥宣读悼文,中央驻成都行营主任贺国光作了言词沉痛的发言。所有省市党政要员,地方绅耆、名流,如尹昌衡、张澜、刘豫波、卢子鹤、川大校长张真如,华大校长张凌高等,另外还有“群力社”、“救亡周刊”等四十多个民众团体、各机关公务员,大中学师生共三万多人参加。祭悼台正中,悬挂着一幅刘湘的半身戎装象。遗象上的刘湘侧着身子。这样,在面光的一方,他的浓眉,他的亮眼,他的隆准……光线将他素常的风彩,展现得淋漓尽致。而在背光的一方,他那紧蹙的眉头,他那抿紧的嘴唇,则稍显模糊,甚至有点悲惨。

遗象之下,在悬挂着国民政府主席林森颁发的白缎黄额“永念忠勋”的祭幛下,依次摆放着中央和地方要人,各民众团体送上的挽联、祭幛、花圈。十时正,主持者宣布全市祭悼。立刻,全市喇叭鸣放,所有的寺院、教堂钟鼓齐鸣。所有的大街小巷停止交通,行者止步,静默志哀。

就在追悼会将要完结时,出现了一个不和谐的插曲。刘周书坚决要求上台宣读祭夫文。贺国光知道刘周书的脾气,坚持先看刘周书的祭夫文。贺国光看后连连皱眉,吩咐下人告诉刘湘遗孀,声称大会时间有限,不宜宣读。原来刘周书的祭夫文上,有这样一说:“吾夫向来体健而量宽,以常情衡测,宜有以长寿而永世。虽有贫血宿疾,究非必死之症,寿只四十有八,亦非应死之年,胡为乎遽殒其生……”了得,这样的祭文怎能在会上宣读,贺国光当即让会议转入下一议程。

有四十个民众团体送上公共提案,要求在毗邻武侯祠侧的南郊公园,为甫帅建墓园、塑铜像,举行国葬。同时,为纪念川军艰难出川抗日,铸塑一尊川军将士无名英雄纪念碑。这两个提案得到与会者一致赞成通过,上报中央,很快得到批准。

刘湘的灵柩国葬在武侯祠侧南郊公园。青松翠柏簇拥中,灵柩对面的那一扇硕大的孔雀开屏般的石壁屏风上,镌刻着许多要人提词楹联,其中两篇最有代表性。一是蒋介石的。谓:“板**识坚贞心力竟时期尽瘁;鼓声思将帅封疆危日见才难。”一是四川老乡,正率领一大帮文化人抗战的文化界领袖郭沫若的,谓:“治蜀是丰皋以后一人,功高德懋细靜不蠲,更觉良工独苦;征倭出夔门而东千里,志决身歼,大星忽坠,长使英雄泪满襟。”

刘湘的亲信,少校副官张波和刘湘生前他并不太注意的警卫营营长高平藩,因为对刘湘抱不平,从此不愿从军为官,自觉自愿地为刘湘看墓守陵,直至数年后寂寞病逝。跟随刘湘多年的傅常、张斯可、刘亚修、乔毅夫等,自此后也是心灰意冷,纷纷辞官。新中国成立,他们才又出来,任人民政府参事类职。

川军将士无名英雄纪念碑由绥署省府出资,专门聘请著名雕塑大师刘开渠担钢铸塑。刘开渠大师不负厚望,经过三年努力,数易其稿,最后精心铸塑而成,摆放在当年川军由东大路出川的第一站万年场。像高二米,连底座通高五米,基座镌刻着纪念碑文。塑像为一名出川抗日士兵,脚蹬破烂草鞋,穿短裤,身着旧式军服,打绑腿,胸前挂两只木柄手榴弹,背上背一把大刀和一只竹编斗笠,手中端着一支上了刺刀的老旧步枪。他瘦削而坚毅。身子前倾,果敢的面庞向着前方,两眼喷射着仇恨的怒火,好像正在冲锋陷阵,高喊杀敌!

刘湘一本此志的抗日精神、决心,在四川在全国影响很大,激起强大回声。无论是前方还是后方,不仅是川军,而且是许多机关团体学校每天升旗时,都同声高诵甫帅遣嘱:“即敌军一日不退出国境,川军则一日誓不还乡,以争取抗战最后之胜利,以求达我中华民族独立自由之目的!”事实证明,八年抗战中,四川军民严格遵照甫帅遣嘱,前赴后继,不怕牺牲,贡献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