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刘湘重新将幺伯扶上马(1 / 1)

森林中光线黯淡,藤萝纠缠,根本没有路。似有若无的蝙蝠之类怪异,总是在身边盘旋、萦绕,加重了一种恐怖,散布出一种鬼魅气。刘文辉觉得心都在往下沉。他骑在川马上,亲信副官李金安在旁执马由蹬,艰难找路行进。这是一支仓促间由他极为亲信的刘氏子侄组成的约有百号人的卫队,保护簇拥着他,在一条细若游丝,荆棘丛生,落叶满地的已然废弃不用的茶马古道上辩认,随时用弯刀砍断绰缠其间的荆棘逶迤蛇行。

在刚才突然而至的混乱突袭中,为保护他,他最为倚重的刘元瑭、刘元琮的两个子侄将领不在了,他们是死是活,还是投降,一概不知。悲哀!这会儿,逃命要紧,缓急之间,刘文辉只得临时任命他的侄子,原先的联络副官刘元暂时担任这支卫队的队长。

对于脚下这条已经废弃不用的茶马古道,这片原始森林,刘文辉是在地图上认识的,真正走进来是第一次。这会儿,森林安睡着,悠久的年代和茁壮的力量互相结合,透出一派森严气象。这个时分,外面应该是阳光灿灿,丽日睛空,而大森林中,阳光射不进来。阴暗的密林中,眼前不时快速闪过一只狼、一只獐子、或是一只野兔。它们跑到远处,往往又停下来,躲在大树后或是在勾心斗角得浓绿得化不开的荆棘丛中,耸着雷达式敏锐的耳朵,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密林深处不时传来被打扰了的野鸡不耐烦的咕咕声和莫名大鸟吓人的枭叫。沿途不时出现一具具骸骨,有野羚羊的,还有人的,触目惊心。显然,是有胆大的商人为图走近路,在林中遇土匪害了或是被野兽吃了。

最初的惊悸过去了。骑在马上的刘文辉,随着摇蓝似的马背,思想上产生了一种时空倒置感。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作一场可怕的噩梦!真是令人难以置信,月前,他还是占有全省七十多县,三分之二膏腴之地,手上有120个团,脚一蹬,巴蜀大地都要抖动的四川省政府主席兼国民政府24军军长,川康边防军总指挥。而现在,他成了光杆司令,在森林中逃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生若梦。

然而,他并不气馁。现在,最为现实,最为紧迫是逃命保命。只有保到命,才能有一切,也才谈得上一切。他在考虑如何穿越这片原始森林,翻越泥巴山,到泥巴山下的荥经县去。在不明究里的人看来,他此举无异于是自投罗网。因为,荥经离雅安可说近在咫尺。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不是有“灯下黑”一说吗?这其中蕴藏着相当的哲理。况且,大袍哥“鹞翻天”查月天是他信得过的。他曾经有恩于鹞翻天,送钱送枪给他,多方扶持。袍哥多重义气,鹞翻天就多次对他拍过胸脯:“刘主席,你什么时候用得上我,只管开口,我鹞翻天决不会拉稀摆带!”现在,他要到“鹞翻天”那里去避难。

钻出这片原始森林,就是横空出世的泥巴山。泥巴山,是民间用语,文人的笔下叫大相岭,相传为当年诸葛武侯率军南征时过此而得名。山这边终年阳光朗照,属于亚热带气候。山那边是阴山。

泥巴山高峻极天,白云缭绕于山脚。沿途陡壁悬崖,危坡一线。俯视河水如带,清碧异常,波涛汹涌,奔若惊雷,令人骇目惊心。山上有一赭色摩崖题碑傲立,是阳山与阴山的分线桩。赭色摩崖题碑上有清朝果亲王题诗:“奉旨抚西戎,冬登丞相岭。古人名不朽,千载如此永。”字迹清晰可见。过了泥巴山,从大小凉山到雅安以西俗称康地,土地域辽阔广袤,民族众多,清朝时期专设建昌道管辖。他已经在谋划翻身之后,在建昌道的基础上建西康省。

十万大小凉山的谷地,有许多出产丰饶的坝子,比如越西、西昌、会理等等,那些地方特别适宜种植罂粟,那些地方的土司,就是靠驱使农奴们种植罂粟发了大财的。罂粟花开时节,漫山遍野,姹紫嫣红,如烟似霞,非常漂亮。四川全省一年可产鸦片六七万吨,而凉山就占了一多半。著名学者黄炎培当年去了那里游览后,印象深刻,写下了一首有关鸦片的诗,很为有名:

“我行郊甸,我过村店,车有载,载鸦片,仓有储,储鸦片……红红白白四望平,万花捧出越西城;此花何名不忍名,我家既倾国亦倾。”鸦片又称软黄金,他可以在那里大种鸦片发财,开始第二次腾飞。

一片原始森林走完了,另一片原始森林开始,之间的衔接是一片开阔地。一条流水淙淙的小溪,由山上流下来,向着远方急急忙忙流去。地上铺着茵茵的绿草,开着许多叫不名的野花,恍如人间仙境。善于鼓动军心,调节部队情绪的“多宝道人”刘文辉传令部队休息。就是在这里,他来了一段可圈可点,表明他人生态度的讲演。

刘文辉振作精神,站在一个浅坡上,向大家信誓旦旦保证,说是过了泥巴山,到了荥经就好了。胜败乃兵家常事。国难显忠臣,家难显孝子,以后你们都是有功之臣,我会重奖你们。想来大家都看过一出川戏《霸王别姬》吧?凡是四川人,没有不看川戏的。

拄着枪坐在地上的兵们都说看过。刘文辉笑道,可能有人或许会觉得,我刘自乾到了这步,简直就是戏中打了败仗,流落乌江的楚霸王?不错,我就是楚霸王,我承认。不过,我决不会像楚霸王一样,丢下大家来个乌江自刎。当年的楚霸王实在太笨。打了败仗就拨剑自刎,说说,无脸去见江东父老。

反观刘邦,就比楚霸王聪明万分。当初刘邦九战九败,根本不是楚霸王对手,可刘邦从来没有想到过失败,更没有想到过死。甚而有一次,刘邦去沛县老家将妻儿老小接出来时,被楚霸王项羽追杀。刘邦为了自己逃命,竟将自己的一双儿女相继推下车去。楚霸王项羽后来将刘父抓获作为人质,在阵前以将刘父煮食要挟刘邦。刘邦却毫无所动,他对项羽说,你要烹杀我的父亲就烹吧,希能分我一杯羹,让楚霸王无计可施,陡唤奈何。

刘邦九战九败而不言败,而楚霸王只败了一次就乌江自刎,显得很壮烈。但楚霸王的壮烈有什么用?后来有许多文人给楚霸王唱赞歌,其中以李清照为最,说什么“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其实,项羽算什么英雄?那叫目光短浅,如他的头号谋士“亚父”范增在失望之余说的那样,“竖子不足与谋”!

我刘自乾打明叫响地说,我就是要学刘邦,虽经百难而九死不悔!一句话,我负责地说,我要对得起在坐的弟兄们。

在坐的大都是他的亲兵,感情不同,听他这一说,眼睛都亮了,他这就一迭连声发问:“怎么样,大家跟着我有没有信心?”

“有!”经刘文辉真真假假这一番鼓劲,官兵们的情绪明显高涨,刘元、李金安带领大家呼口号:

“愿受军长驱驰,万死不辞!”

“军长指到哪里,我们打到哪里!”

“我们生是军长的人,死是军长的鬼!”

“好好好!”刘文辉私心窃喜,让休息了的部队起来继续前进。

刘文辉带着他这支精干的小分队是天快近黑时,翻越了泥巴山,到达阴山脚下荥经一侧的。

荥经县袍哥龙头老大“鹞翻天”查月天带兄弟伙们在山下黑石沟迎接,“鹞翻天”显得相当热情。堂堂的荥经县龙头老大“鹞翻天”不显山不露水,在穿着长相上同当地一个家境稍好的普通山民没有什么区别。矮个子,长得很篤实,头上包一张用一丈有余裹起来的白帕子,垒得小山似的,身着一身粗蓝布长衫,脚蹬一双抱鸡婆爬山布鞋。黝黑的一张宽盘大脸上,山谷一样窝进去的一双眼睛亮得射人,背一只当地叫手提机关枪的德造二十响驳壳枪,这支枪还是刘文辉亲手送他的。

“鹞翻天”拙于言辞。他说了几句不知是临时在哪里批发来的几句文词,什么:“刘主席驾到,不胜荣幸,蓬荜增辉!”云云。说时,手一比,腰一弯,请刘主席进山寨。

“鹞翻天”将刘文辉一行安排在他建在半山腰上偌大的山寨里,这时,山村已被漆黑的夜幕笼罩了。“鹞翻天”的山寨大得惊人,简直就是一座城堡,安置下刘文辉带来的一百多人的小部队简直绰绰有余。当夜,“鹞翻天”摆下九斗碗盛情招待刘主席。刘文辉为预防不测,特意将副官李金安和长得又高又大,模样凶恶得藏獒似的刘元带在身边紧紧跟随,保持着足够的警惕。

“鹞翻天”为了显示诚意,也为了让刘主席放心,规定前来出席宴会的三四十个兄弟都不准带任何武器。在灯火辉煌,点上了棉杆和桐油灯的大客厅里,坐在首席首位的刘文辉,接受了“鹞翻天”和他的几个弟兄敬酒,酒过三巡,相安无事。刘文辉刚刚放下心来,拙于言辞的“鹞翻天”,用手中筷子拈起一块腌腊花面狸肉,放进刘文辉的盘子里,说是请刘主席尝尝新。就在刘文辉连说好香,这是什么仙品时,“鹞翻天”突然发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跳过去,贴到刘文辉身后,伸出铁臂似的左手,牢牢地箍住了刘文辉细瘦的颈子,退后几步,嗖地一声从腰带上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对已经出枪,逼上来的李金安、刘元凶神恶煞地吼道:“你们敢动一动,老了立即要他的命,你两个虾子更是休想走出去!”

这一切来得这么突然!袍哥身上所谓的义气,是靠不住的。由社会上的三教九流组成的袍哥,本质上是一条依附于权势的游蛇。

刘文辉要李金安、刘元千万不要开枪!他吃力地调过头来,对翻脸不认人的“鹞翻天”笑笑说:“自家兄弟,有话好说。”那笑,比哭还难看。

三下五除二收拾了刘文辉这支区区一百多号人的部队,将刘文辉送到一边“优待”之后,“鹞翻天”连夜骑了一个多小时的马,赶到雅安,向唐式遵作了报告。其时已是午夜。唐式遵刚刚接到甫帅下达的一道命令:为保证军令政令的统一,甫帅任命他为雅安地区的临时总司令,号令所有在雅部队听从他的节制。并且,甫帅另纸行文,听说刘文辉失踪,甫帅嘱咐他,注意搜寻,注意保护刘文辉云云,显得非常关切。听说刘文辉自投罗网,唐式遵高兴,笑得一脸稀烂,学着当地人,拿了几句“言子”:

“真是久走夜路碰到鬼,刘自乾那么精灵个人,咋个自己钻到你‘鹞翻天’的笼笼里去了?”

“鹞翻天”马上回应:“俗话一句,四川猴子服河南人牵,不要看刘自乾板眼长,他这个当幺爸的就是钻不过甫帅的袖头子!”

唐式遵放了心,很幽默地也有些不满地说:“人家刘自乾毕竟是甫帅幺爸,瘦死的骆驼比马重,是一点也不能怠慢的。我立刻报告甫帅,‘鹞翻天’你立了大功,我给你请功!”

就在“鹞翻天”在荥经做下惊天大事,羁押了刘文辉,骑马赶到雅安,向唐式遵邀功报喜时,在成都,大获全胜的联军统帅刘湘,这会儿对此事全然不知。他坐在崭新、漆黑锃亮的“福特”牌轿车上,带着副官张波和一个弁兵,从位督院街的省府内徐徐驶出,上了大街,他要到成都最热闹的皇城一带去看看夜景,体察一下市井民情。然后去作为他司令部的将军衙门。

成都的夜市历史悠久,历来有名。早在唐代,成都就有“扬(州)一益(成都)二”之称,五代以后,成都更为游乐胜地,每晚夜市非常兴盛。《岁华纪丽谱》有载:“七月七日,晚宴大慈寺设厅,暮登寺门楼,观锦江夜市,乞巧之物皆备焉。”每当夜幕降临,随着各条大街上的许多店铺关门之时,而在屋檐下阶沿上,摊贩们却又遍设摊肆,点起马灯、油壶照明,游人往来如织。城守东大街至走马街多为小吃点,少城祠堂街多为书市……夜市各有侧重。

车到皇城坝,甫帅让司机将车开得慢了些,抬起头来,夜幕笼罩中的皇城,这会儿显得有些飘渺,像是神仙住的南天门似的。

成都皇城,其规模、气象都极似北京天安门,这在全国是绝无仅有的。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因特别宠爱他的十三子朱椿,开国之初,朱元璋在将他的诸位王子封为各地的藩王时,封朱椿为蜀王,破例特别准许爱子朱椿带一帮能工巧匠到蓉城,比照北京天安门皇宫式样建造蜀王宫。朱椿带郭太监到成都后大兴土木,费时经年,在消耗了惊人的钱财后,比照北京天安门修建成了皇城,又比照北京天安门广场,修建了皇城坝。一时,成了全国绝响。明末,农民起义军领袖张献忠由陕入蜀,攻下成都后建立大西国,皇城成了他的皇宫。三年后,张献忠兵败离蓉时,一怒之下放火将这座不可多得的蜀王府,连同城中的四十万居民,还有唐代以来就是全国五大繁华都市,有温柔富贵之乡称誉的成都化为灰烬。四川省会迁到阆中,成都成了一片废墟,成了虎狼出没地。康熙年间,多年的战乱甫定,随着从清初开始的,长达一百多年规模浩大的“湖广填四川”,天府之国才又恢复了生机,省会由阆中迁回成都。历经磨难的皇城几经培修,重新崛起,成了这个样子。

皇城坝上少有的热闹。广场两边,鳞次栉比的回民面馆、红锅馆子;还有卖牛杂的小铺子,林林总总,全都亮起了灯。朦朦胧胧的光线中,么师站在馆子外的阶沿上挑声夭夭延客入内。到处热气腾腾。皇城坝上更是百戏杂阵,无奇不有。说评书的,卖打药的,耍猴戏的,看相算命的,卖唱的,招人看西洋镜的,构成了一幅蜀中三十年代畸形而色采斑谰的夜景图。刘湘不禁心中感叹,战争的硝烟尚在这座城市上空飘**,成都的夜市就如此繁荣,成都人会享受会生活,真是天下第一。

沿途而去。有好些乞丐,四川话叫讨口子。俗话说得好:金温江、银郫县,讨口子出在双流县,而这些地方都是成都坝子最好,最富庶的地方,但这些地方的讨口子仍然多得起索索。他们白天躲起来,因为有专门的人撵他们,嫌他们出现有碍观瞻,但一到晚上,讨口子在街上成群结队。这些人白天栖息于破庙中或桥洞下或荒郊野地,昼伏夜出。刘湘想起一出川戏《归正数》就专门是说讨口子的。其中有段唱词,正话反说,极尽川人的风趣幽默:“那高楼住它做啥?兀(蹲)桥洞免得漏渣渣;那牙床睡它做啥?坝地铺免得绊娃娃;高头大马骑它做啥?打狗棍拄遍千家;那绫罗绸缎穿它做啥?穿襟襟挂绺绺风流潇洒;那嘎嘎(肉)吃它做啥?喝稀饭免得塞牙巴。”

只见在一个牛肉馆前,一个衣衫破烂的老年乞丐手中端着一个缺了口的大土碗,向一个进馆子的人伸着碗,哀求道:“善人大爷,你行行好,给点锅巴剩饭!”还有些乞丐追着人要钱,他们往往追在阔人后面不断哀求:“大爷,可怜可怜,给点钱。”

还有艺讨的。这些乞丐大都是些口齿伶俐的,手里拿一副金钱板,见着不同的对象说不同的有韵唱词。一个年轻乞丐走到一个锅魁摊前,手中的金钱板呱哒呱哒一阵敲打,口中唱道:“走一步,又一步,不觉来到锅魁铺。掌柜的锅魁大又圆,吃上一个管一年……”掌柜知道,遇上这样的乞丐,不给他会死缠,赶紧给了一个锅魁打发了事。

车进少城,景象又是一变。街道宽阔整齐,长街两边幅射而去的一条条幽静的小巷里,幢幢青砖黑瓦的公馆排列有序,这些公馆无不高墙深院,亭台楼阁,茂林修竹,显得极清幽极富贵。少城里原先住的都是满人,他们一出生,清廷就给他们一份终身享用的奉禄,一生受用不尽。这样的城市,在清朝,全国有北京、广州、西安、南京、杭州、福州、荆州、伊犁等九个城市。辛亥革命后,清廷被推翻,成都的城中城也被撤除。现在的少城,居住的不仅是满人,更多的是汉人,而且大都是有钱有势者。

西御街口,夜幕中远远的楼檐下悬一块蓝底金字大匾。匾上“既丽且崇”四个大字,映着城内那条幽静的喇嘛胡同里闪出的光,有一种悠远而神秘的气息。

但是,即便是在少城,也还是有不少穷人。在一些阴暗角落里有卖儿卖女的。他们在自己的小儿女的发髻上插一个草圈。还有一些跛脚少手的,跪在阶沿边上,摊起手向过往的人讨钱,还有卖唱的,那胡琴声满含悲音。与此对照的是,《万春园》戏院里正在上演川中名人赵熙改编过后的《情探》。伴随着铿锵的锣鼓声,高亢而婉转的帮腔声,在这静静的夜里走得映山映水的。

刘湘到了将军衙门,进到早给他准备好了的办公室,啪地一下拧亮台灯。摆在他桌上的是一封来信,一看就向知是老家大伯刘升廷写给他的,他拿起信,先没有折,细细看了看。

成都 督院街四川省政府

刘主席 甫澄 先生 收

大邑安仁 刘升廷 缄

他知道大伯要说些啥了。折开信一看,果然不错,大伯替他的幺兄弟求情,信中有几句极富亲情的话打动了他的心:“自乾再不对,终是你幺伯。斗米尺布,煮豆燃萁,古亦有之,不足怪也。惟以吾族淳淳之家风,如此行事,地下先灵,其痛感于何如耶!”刘湘读着大伯来信,许多往事涌现眼前。这时,他对被他撵到雅安山里的幺伯不仅大动恻隐之心,而且是牵肠挂肚的。

副官张波给他送来了雅安唐式遵急电。一看,一颗提起的心,咚地一声落进胸腔里,略作思索,立即提笔给唐式遵回了一封急电,指示:“立即将刘自乾将军接回雅安,以礼相待。你立即着手退军,所部悉数退出雅安,退过金鸡关,退过名山,以名山为界。刘湘即日。”

写完后他看了看,想了想,在电文后面又特意加上一句“给‘鹞翻天’查月天以重奖。”然后交给张波,嘱即刻用加急电发去。

张波发了急电回来,喜孜孜报告甫帅,在邛崃五眠山一线为刘自乾断后,阻击我军的24军二号人物,被我俘获的冷寅东押到了。

刘湘让副官将冷寅东带上来。

“薰南兄请坐。”刘湘很客气。他在让冷寅东坐到沙发上时,自己也特别从办公桌后的皮转椅上站起来,走上前去,与冷寅东隔几而坐,算是平起平坐。坐下时,又指了指茶几上泡好的茶,意思是茶早给你泡好了,显得又客气又亲热。

冷寅东却不领情,坐下来就质问刘湘:“你准备咋个处理你幺伯?”完全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刘湘显得很诚恳地说:“我对幺伯绝无加害的意思。现在,我已得到唐式遵电报,幺伯找到了。你放心,我对幺伯,不仅不会加害,我还要对他多有借重。我己下令,让唐式遵退军,退到名山以西,将雅安那边让给幺伯经营。我会请准中央,在原宁属建昌道的基础上建西康省,将雅安作为西康省的省会,幺伯作西康省的省主席!”

“那么,他的24军呢?”

“幺伯照兼24军军长,就是说24军始终是他的。”刘湘向冷寅东保证。

“当真!?”冷寅东似乎有些不相信。

“当真。”刘湘很肯定地说:“你明天就可以在报端得到印证。就此,我要发表一个声明,白纸黑字,你总该相信。”

冷寅东看出来了,刘湘之所以如此,出于两点。一是出于亲情,刘甫帅是个很重亲情的人;二是出于战略考虑。西康建省,无异搭建了一个川藏间的屏障、桥头堡。一旦西藏有事,可以据此向藏进军,同时,如果将四川作为一个独立体而言,如此疆域广袤、山高谷深,民族复杂地区,是最好的战略游动纵深地。这样一个唇亡齿寒,极重要的地方,甫帅还是只有交给他的幺伯才放心!打断骨头连着筋。果然以后刘湘请准中央,建立西康省,任命刘文辉为该省政府主席兼24军军长。就此,刘文辉进行第二次创业,并将该省打造成了他的独立王国。

刘湘自然而然问起乡人冷寅东下一步有何打算?

“我已经累了。”冷寅东说:“我像田北诗一样,对刘自乾已经尽到了力。我要急流勇退,以后过平民的生活,优游泉石,在家读读书、养养花,了此一生。”

“啊,是吗?我原先是想请你出来帮忙的。”

“算了,算了。”

“那当然也就只好算了。”刘湘笑笑:“尊敬不如遵命,既然薰南兄有这个打算,我也就不好借重了。”

冷寅东当晚回到他在成都的家中,第二天在各报发表了《冷薰南解除军职并将所部交刘湘处理电》云:

“窃以天祸吾国,丧乱频仍,未复倭仇,又张赤焰,边塞之烽烟未息,萧墙之战衅又开。薰南分属军人,应尽捍卫之责,无如德薄能浅,位卑言轻,奔走呼号,迄无效果。今者统一已告成功,薰南所率各部,已交甫公督办处理,捍国卫乡之武器,幸未流落草泽以祸吾民,区区之心,亦已尽矣。薰南二十年戎马,饱历艰辛,今幸得卸仔肩,遂我初服。从此优游泉石,补读生平未竟之书,救国卫民,留待后来贤豪之士。邦人君子,幸共谅之。”

同日,刘湘在全国各大报端发表通电:“川局已易危为安,自乾亦赞助统一与剿匪,并要求嗣后常驻雅安,努力康边国防。湘对此绝无成见,悉取联军同意,予以相当容纳,以俟中央解决。”并于同日在成都宣布,遵中国国民政府令,即日就任四川省政府主席、川康绥靖公署主任,四川剿匪司令部司令三职。

在刘湘就任三职之际,他在报端发表讨赤通电,电文谓:“赤匪犯川,时逾半载,每以内争未息,征讨久稽,致令凶焰重张,通、南再陷……月来芟夷内敌,实己竭尽心力。今幸内争敉平,各军咸归……谨拜新命,尅日前驱,誓扫赤氛,用奠邦国。”刘湘要以实际行动给蒋介石兑现了。

刘湘开始调兵遣将,将川中各军编为六路,邓锡侯为四川剿匪军第一路总指挥;田颂尧为第二路总指挥;李家钰为第三路总指挥(罗泽洲为副);杨森为第四路总指挥;王陵基为第五路总指挥(范绍增为副);刘存厚为第六路总指挥。总计兵力一百一十多团,约二十万人,杀气腾腾,向川东北的通南巴红四方面军掩杀过去。刘湘亲率21军精锐唐式遵、张斯可两师,计二十四个团,从正面向万源方向主攻。他对外声称,要在三个月内全部肃清川北红四方面军,一举铲除通南巴红色根踞地。